安琪去世後,我整個人變了。
我們新婚,蜜月回來才一年,她因公出差,飛機在日本海摔下來,沒有一個旅客生還,而安琪是其中之一。
我成為穌夫。
整件事非常困惑,安琪的目的地並不是日本任何一個城市,她同我説,她要去的地方是紐約。
任何人都知道,往紐約直航要飛過太平洋,假使飛機失事,那才是它的墳墓。
她乘的班機也不對,甚至時間上也出了差錯。
航空公司十萬分火急把消息通知我的時候,我還以為有誰同我開黑色玩笑。那日,是星期四,而安琪早在星期一已經被我送到國際機場,親眼看她步人禁區,在本市時間星期二
下午四時她已抵達紐約,打過電話給我。
那不是安琪。
我與她公司聯絡,人事部總管同我肯定,方陳安琪應在紐約曼赫頓酒店三七零八號房內。我斟一杯威士忌坐下來,才放下一半心,就聽到安琪的貓伏在一角嗚嗚的哭。這隻龐然巨貓已有十歲高齡,安琪自幼養大的寵物,它,安琪説,便是花生漫畫中那隻與史諾比打架,重五百磅的大貓。
我都沒有留心,不過它至少重十公斤,倒是事實。
我不喜歡貓,貓亦不喜歡我,但我們和平共處了一年。
安琪一定要把它帶到新居來,與它形影不離。
聽到它哭我就想,是不是它有什麼預感?
於是不住掛電話到紐約,一直沒人應,酒店正答應為我調查,航空公司又把更壞的消息通知我。
已證實是方陳安琪,身分證號碼及護照國籍都核對無誤,叫我接受事實,儘快出發去做善後工作。
而稍後,紐約那邊亦告知我,安琪一直未有人住酒店。
我震呆掉。
成晚抱住那隻貓,不眠不休不食。
但是天還是亮了,活着的人總要活下去,我麻木地辦妥應當辦的事。
親友都讚賞我出奇的鎮靜,悲慟而不失態,我自己卻知道,那是因為震中尚遠,還未撼碎我心,那一段時期我處於迷茫不可置信的情緒中,根本不把整件事當真。只是噩夢,我同自己説,很快會醒來。
直到今日,沉痛才慢慢襲上心頭。
安琪竟永遠地離開了我。
當日出門,她充滿興奮之情,能到紐約出差十四天,實在太過完美,工餘可以逛遍她心愛的百貨公司、美術館以及劇院。往日旅行,每個城市至多停一兩日,走馬看花,根本於事無補,她説。是這樣興致勃勃地上飛機的。數日之後,便陰陽兩隔。實在不相信她就此離我而去,總覺得她不知躲在哪一角哪一處,惡作劇地看我渾渾噩噩地過日子,説不定有一日,她會自隱蔽的地方跳出來,指着我笑我傻。因為我沒有看到她的遺體。飛機自高空墜下海中,一切煙飛灰滅。送出去是活生生嬌俏無限的少婦,一聲對不起,連一斑灰都得不回來。她沒有再出現,她去世了。我一直失眠,有時三日只睡一次,即便倦極入睡,隔兩小時也會醒來。總是昕見貓叫。我會拍牀,"來,貓咪,來。"聲音嗚咽如貓。它輕輕躍上牀與我共度苦夜。我倆相依為命。我沒有在報上刊登協聞,心中暗處,始終存一絲希望。或者有一日她會返來。安琪的父母早逝,不用為這件事傷心,她有一個個哥哥,兄弟總比較粗心,活着的時候,一年也見不了多少次,很快接受了這樣的悲劇。
我沒有。
我老想與安琪接觸。
生前為她拍攝過錄影帶,如今一遍一遍的觀看。
安琪回答我!握緊拳頭嚷。
疼痛感覺如把刀地剜進胸口,真正生不如死。
他們説,時間治癒一切痛苦,真不相信行得通。
同事們勸我,這樣的事,不是沒有的,不止發生在我身上,誰誰誰同誰,何嘗不是恩愛夫妻,説拆開就拆開,生離死別,無可避免等等。
我整個人變了。
表面上仍然勤奮工作,照常上下班,修飾得十分整齊,連我都佩服自己可以肉體管肉體,靈魂歸靈魂,創傷的心不為人知。
但開始迷信。
能知過去未來的靈學迷惑我,開始拿着安琪的時辰八字去為她算命,幾十元或幾百元,什麼居上什麼上人,都算不出她那麼短命,批出來的結論,都是勸年輕夫妻要互相忍耐才能白頭偕老,或是警告每逢月圓要謹慎小心免生意外,甚至説安琪的命硬,夫妻分開段日子也是好的云云。
更有説安琪在中年會得發一注小財,有一女一男兩個孩子……都是模稜兩可的批算。
漸漸這變成我的嗜好,下了班,喝杯啤酒,與相士聊聊天,安琪的時辰八字我也背得爛熟,相士的江湖論調也能安慰人心,本市略有名氣的算命人被我約遍。
一日老同事老周問我:"但你有沒有見過東方先生?"
"都沒有太大的意思。"
周説:"你心情確是苦惱,若要問個前程,替你約東方先生。"
"靈驗嗎?"
"我小姨子三十四歲尚未有對象,苦悶之餘,在他處算了一個命,結果十分愉快。"
"願聞其詳"-
東方先生算到她在年底會嫁予肖馬的男士,當時已經五月份。
我抬起頭來。
周説下去:"結果小姨子在十二月二十九號結婚,對象的確肖馬,今年三十一歲。"
我呆呆地聽着
周説:"他倆是閃電結婚的,她去算命的時候他們還未相識。"
"好吧,"周説服了我,"把地址給我,我去看東方先生。"
"一要預約呢,説不定排到明年,我同你想法子。"
"謝謝你。"
"其實你何用算命,"周勸慰我,"大家都説你真正純品,許多人早已經續絃。
我看着窗外,"我們是相愛的。
"這間寫字樓許多小姐都崇拜你,抬起頭來看看,散散心,也不是對死者不敬,是不是?"
周是我同房,他可以説最清楚我。
我牽牽嘴角。
"好了,下班到什麼地方去?要不要來我處吃頓便飯?"
我搖頭。
"同你客氣一輩子也請不動你,我堅持你來。"
"改天吧,老周。
"我家又沒有妙齡少女,你避忌?"他懇切的説。
"什麼菜?"
"紅燒黃魚,冬瓜火腿湯,椒鹽小排骨。麪條魚炒蛋……"
"我來"
"外頭吃不到的家常榮。"老周驕傲的説。
他有個不辦公的太太,專門以他為中心,服侍他。
安琪雖然辦公,家事仍然做得妥當,雙手不停,放下手袋文件,立刻雙手浸到鋅盆洗菜做飯,家裏女傭只來洗熨打掃。她不言倦,但看得出是累的,很多時冬晨爬不起牀,夏日有黑眼圈。
婚姻生活苦樂參半,很多少女誤會一結婚一切困難迎刃而解,故此更加無法應付其中艱苦。頭一年適應期剛過,正在慶幸漸入佳境……
那日老週一起下班。乘搭地下鐵路回家。
周對於生活出奇地滿意,你不能説世上沒有快樂的人。
他的公寓房子就在地鐵站上面,上下班異常的方便,故此從不興買車的念頭,工作性質又不必擺排場充闊綽,周太太是個樸素的女子,大都會的生活,對周氏來説,也似置身小鎮般温馨。
他有一個女兒,據他説很聽話很漂亮,那是一定的,哪個孩子在父母眼中不是如此呢。
今日我想去借一點温暖。
不過得早退,要回家喂貓,與它還真的發生了感情。
一開門,周太太與周小姐便迎出來,一照面,我便一怔,那小女孩果然好漂亮,才十歲模樣,已經水靈靈,嬌怯可愛,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將來大了,不知要迷倒多少異性。
我立刻間:"妹妹,叫什麼名字?"
她微微側着頭淺笑不語。
周太太笑,"歡迎歡迎,方先生是稀客。"
我説:"叫阿方得了。"
老周拉我坐下。馬上有香噴噴的咖啡招待,由周小姐纖手捧出。
什麼叫皇帝享受,請來看看。
老周把女摟着,坐在沙發,那小女孩便靜靜聽着我們説話。
她還穿着校服,我注意到那個金線盤出來的校徽便發呆,她與安琪同一間學校。
老周當下説:"這個女兒呢,真是周家至寶,
她叫周棋。
"一定很聰明。
"可是功課不大用心,是不是,小棋?
她仍然笑而不答,姿態不像小女孩。
飯菜一下子做出來,周太太招呼我人座。
我吃了很多,因為憐惜自己的緣故,能夠吃的時候使多吃點。
飯後老周與我談天説地,話題在掌相風水上轉。"你知道寫字樓東廂那間天窗房叫真不由你不信,堪輿師來看過,説大凶,結果三個人坐
過,都因車禍人院,不送命也有得煩的,現在只能擱影印機。"
老周是公司老臣子,什麼都見慣見熟。
這麼多年來他也沒飛黃騰達,但他樂天知命。
"我看得很開-"他説,"一切都是註定的,什麼叫作夠?不再追求便調之夠,
否則做億萬富翁也是不夠。
我點點頭。
"我知你最近這段日子萬念俱灰,"他説,"年輕人要振作,説不定大好家庭在等着你呢。"
我又坐一會兒,起身告辭。
老周送我到門口,又想起要送我一罐家制豆瓣醬,轉身去拿。
他女兒小棋忽然開口,"你家有一隻獵,是不是?"
我一怔,看着她粉紅色的面孔,-你怎麼知道?"
她微笑,"我喜歡貓。"
一時不以為意,"是的,貓是非常可愛的動物。"
"要是它鬧肚子,冰箱下格有一瓶藥,餵它喝一匙羹"
我沒聽懂,"貓會肚子痛?"
"會的"。
老周與周太太把袋子遞給我,我也不客氣,打道回府。
吃得太飽,胃氣痛,一夜輾轉反側。
出奇的是,貓兒亦滿屋遊走,一非常不安。
天沒亮便起牀,看見它縮一角,樣子痛苦,抬頭向我求助,哼哼卿卿。
心一動,拉開冰箱,在下檢找,翻出一隻瓶子。
小棋怎麼知道?
腦後一陣涼颶颶,是巧合吧,整件事不可能。
瓶上有張小小標貼,是安玻的字:一每次一小格,貓不適時服。
我的手在晨爆中顫抖起來。
連忙抱起貓兒,餵它服藥。
心中疑團大似鉛塊。
天漸漸亮,貓漸安寧,在牀上睡熟。自安琪去後,人貓皆先從前風采。
梳洗更衣返公司。
老周比我早到。"
一見我便説:"這是東方先生地址,替你約了下星期五黃昏"
我接過字條收好。
"老周,"我想起來,"小棋平時愛做些什麼。有特別嗜好無?"
他似笑非笑看着我,"怎麼,打算十年計劃?老實説,你肯等的話,我求之不得。"
我漲紅了臉,"你説到什麼地方去了?"
"我老婆歡迎你常來呢,説似你這般男子,不可多得。"
他一直讚賞我。
"每週未來散散心如何?-"
我沒有機會再探聽小女孩的事。跟着那個禮拜,工作忙得瘋掉,有些人越忙越鎮靜,又有些人越忙越煩躁,我是前者,可惜上司是後者。
不過也好,越亂時間過得越快,熟悉新日曆的時候,已是三月份開始。
多麼容易又一年,多麼容易又一生。
從前過年,忙着與安淇找節目,都無暇想人生哲理。
兩人相擁站露台上,聽到船隻汽笛齊鳴,便開了香按親吻對方視新年快樂。
現在都不大敢出露台。
也有人勸我搬家,但是我怕搬走之後,安淇不認得路。
貓兒已習慣我的雙腿,我也習慣它暖乎乎的身體,我們倆都不想搬走。到東方先生那裏去之前,並沒有抱太大的希望。
他是一個其貌不揚的小個子,當然我不會以貌取人,只靜靜坐下。
他看着手上時辰:、-"丙戌、丁酉、壬寅、庚戌……這不是你的八字。"
"是我妻子。"
他推算一番,吟哦着,約有十分鐘之久,我耐心等候。
忽然他説:"你們夫妻,緣分已盡,早已分開".
我一顆心躍動,這是惟一算得準的一位相土。
我逼切地看着他,手心冒汗。
他繼續推算,用一隻小算盤輕輕地打,只見他運指如飛,算盤子上上落落。
然後他詫異地抬起頭,"周先生,你開在下玩笑,周太太已經不在了。"
一聽到這句話,整個人如泄氣皮球,癱在沙發裏。
過了良久,喝一口他為客人預備的濃茶,我説:"是,她已經去世。"東方先生不響。
我繼而問:"然則一切都是算得出來的了?既然可以推算,證明一切都是註定的,
這麼説來,一個人的一生全部記錄在簿子中,我們幹什還要努力掙扎?"
他輕輕嘆口氣。
"先生,能否告訴我?-
他搖搖頭。
"先生,可否告訴我,她此刻在什麼地方?"
"你以為我是神仙?"他笑了。
"有人稱你為半仙。"
"我替你看看如何?"
我的手心已佈滿汗,緊緊握着,把自己的數字給他推算。
"你會再組織家庭,"他説,"後妻比前妻更能幫你。"
我苦澀的想,沒有人會比安淇對我更好。
但東方先生説:"後妻會更愛護你。"
我靜靜聽着。
"你的事業不會有大成就,但生活可以過得很舒適,做普通人,往往是最幸福的。"
"告訴我,先生,怎麼可以與我妻子接觸?"
東方先生抬起頭來,怪異的凝視我,雙眸中似有七色寶光流露。
"告訴我。"我有種感覺他一定有話想説。
"你便是一個有特殊異能的人。"
"你説什麼,先生?"
"你會接觸到她。"
"啊!"
"我不能再多説了,推算記錄稍後會寄給你。"
我大為震驚,"可是先生,我一直未有見她入夢。
東方先生温和地説:"我只知道你有能力,但其中奧秘如何,不明所以,恐怕要靈媒才會懂得。"
他站起來送客。
我只得離開。落得樓來,冷風一吹,機靈靈打個冷顫,趕緊拉拉衣襟。
冬季西裝還不知在哪裏呢,尚未取出來。
往年都是安琪為我備下的。她老笑我一件襯衫可以一直穿下去,直到她替我取換。
回到家中,我抱起貓,掃它的背脊。
哺哺問它:"知道吧,我是個有異能的人,安淇會不會通過你同我會話?-
它眨眨眼,咪鳴咪鳴。
我餵它晚餐,女傭每期炒一次新鮮魚鬆給它。
我自己吃罐頭湯。
這一年來,食而不知其味,若不是怕倒下來,早就絕食。
早早晚晚開着電視機,製造一點聲響,同時讓貓兒跳到電視機上,蹲着取暖。
我還會再結婚?誰要我。
説真的,我也不會要任何人。
再去從頭開始約會異性,請她們跳舞喝茶逛街,真沒有那麼大的興趣。
就一輩子冷清靜寂的過好了,不稀罕外頭吵雜繁華。
半夜在安樂椅上坐着,突聞嘆息之聲。"
但安琪從不嘆息,安琪從不氣餒,即使有靈進入我屋,這也不會是安琪。
我嘆口氣,上牀睡覺。
第二天。老周看到我,搖搖頭,"氣色壞透了
我苦笑。
"不能老這樣煩悶啊,放大假出去逛逛如何?"
到什麼地方去,同誰去,想都沒想過。
"尊夫人生前與你莫非真是神仙眷屬?"
我不作答。
他也不加以追問。
"拙荊問起你,請你到舍下喝下午茶。"
我不感興趣,但想到可愛的小周棋,心中又一動。
"實不相瞞,我還有一個小姨子……"老周説不下去
我明白了,上次做的王萊一湯,是看樣版的代價,事後周太太認為滿意,才通知正主兒出場。
情緒再壞,我擦擦鼻子,也不禁笑出來。
周無奈地攤攤手,"無聊,是不是,太座有令,不敢違背。
我不怪他,假使安琪向我提出這種要求,我也會應允。
丈夫不聽妻子的話,聽誰的話。
"小姨子喜歡沉靜與有浪漫氣質的男子,懂得生活情趣,痛惜女性"
"我不是一個有出息的人。
"不要緊,有我陪你。"
我又笑。
"來看看好不好?"
我想見的,其實是小棋。
我點點頭。
老周拍一下大腿,"不管上不上眼,總要參與正常社交生活。"
他説得也是。
"就今天好不好?"
這麼急?
"我好交差呀。"老周笑。
也算是標準姐夫。
安琪沒有姐姐。無論什麼事,到頭來總令我想起安琪,心中總是扯住似痛,一陣一陣,轉為麻
痹,那一剎那,我好比死亡。
人生與痛苦有解不開的結,永遠有些事有些人,讓你不得暢快。
再婚?不可能了。"往老周家,也不過是騙吃騙喝而已。
該日我並沒有穿戴整齊。
周家的小姨子比我遲到,我一進門便熟抬地問:"小棋呢?-
小棋自房間裏轉出來,雙手放在背後,看住我微笑。
我有備而來,取出禮物。
周太太眉開眼笑,"真客氣,寵壞小孩子了。"
小棋看着她母親,等待指示。
周太太説:"沒關係,拆開來好了,都自己人了。"她説漏了嘴,趕忙藉辭去斟茶。
小棋拆開禮物,見是件格子呢大衣,十分猶疑。
"不喜歡?"
她抬頭説:"上星期同媽媽逛公司,看中它,媽媽説太貴,沒有買,我一直想要,你怎麼會知道?"
我一怔。
周太太出來看到,"哎呀,太巧了。"
老周卻説:"真會花費,小孩子大衣有時比大人的還貴,沒道理。"
安棋喜歡格子呢,什麼顏色衣服都能配,她説,這是我選它惟一原因。
"很高興你喜歡。"我同小棋説。
"謝謝方叔叔。"
小女孩捧着禮物進房間去。
周太太施盡渾身解數籠絡我,老周趁她不覺,向我眨眨眼。
這對夫妻好不幸福。
喜歡做媒的人一定有大量溢出的愛與時間,否則自顧不暇,哪有空理這種事。
周氏夫婦的幸福感染了親友。
周太太孃家姓趙,三小姐叫趙令棋。
一位時髦的職業女性,打扮得異常出色,穿那種寬肩膀的套裝,織花紋的絲襪,瓊皮鞋子與手袋配成一套…大抵清晨六時便要起牀打扮。
以前安琪也是這樣,一星期洗兩次頭,一次在週末,時間還比較充分,另一次在星期三,六點正就得起來,天還沒亮呢,洗頭竟成為大事。
我很佩服她們,本市這麼繁華,這班女郎做出至大的貢獻,什麼五百元一瓶面霜,七千元一件大衣,三百元一小時的全身按摩,一擲千金,毫無各色,她們拼死命的吃苦去賺錢,拼死命的亂花,安演説過,真不知為什麼辛苦為什麼忙。
別看她們一枝花似,辦事很姜很辣,男同事不敢做不敢説,她們卻有辦法同老闆爭個道理回來。
這一陣子很少見女同事哭,她們十分堅毅,女人的弱點經進化已十分不顯著,只除了不肯把年齡坦白。
趙三小姐令棋大概二十多歲吧,可能還要大一點,很難猜測。
只要喜歡,何必追究這些細節。
但一時間我無法發掘她真實的性格,換言之,無法真正認識她。
像我這種脾氣的人,一交換電話號碼,大局已定,我不是浪蕩於。
故此更加連頭也不敢抬起來看趙令棋。
奇怪,當初是怎麼鼓起勇氣來追求安淇的?現在想起來,不可思議,恍若隔世。
人家趙小姐倒是落落大方,與我做一般會話,她並不覺尷尬,當然,姐姐姐夫家中,又有玲瓏可愛的小外甥女相伴。
我與主角沒説幾句話,第一幕結束時,老周着我代送她回家。
我已有心理準備,説聲"義不容辭"。
她笑了,這時我發覺她眉目清秀,又有雪白的牙齒。
周太太與她去取大衣,小周棋過來向我再謝。
好有規矩的小女孩。
我拉起她的小手。
她問:"你會成為我的三姨父嗎?"
我靦腆地笑,小孩的問題真能問死人。
只聽得小棋又説:"中西銀行的號碼是三七二四。"
"什麼?"
小棋把一張小小的紙片遞給我,"你去查一查。"
我不知她在做什麼,愕然。
她雙眼亮晶的看着我,一臉純真。
我剛想發問,周太太已偕妹妹出來,我連忙把紙片收入口袋,與趙令棋一齊告辭。
單獨相處,更不知説什麼才好。
我以不變應萬變,維持緘默。
開動小小日本車,往趙家駛去,老周早已把地址給我。
趙小姐這樣的人才,何用任何人做媒,她不過是心頭高,或一時無暇去找如意郎君而已……她在車上,也沒有出聲。
我覺得有很大的歉意,我向來不知如何娛樂異性,並且精神恍格:小棋如何會給我一張那樣的字條?
到了趙府,我駐進大廈停車場,開車門讓她下來車,陪她乘電梯上去,直至有人開門讓她進去才離開。
我急不及待地摸出小小字條。
稚氣的字跡寫着:中西銀行三七二四。
小棋小棋,你是受誰所託,一次一次把信息傳遞給我?
我大為震驚。
她白壁無暇,根本不知自身在做些什麼事,一定有人指使,人,抑或是靈?
中西銀行三七二四。
這分明是保管箱號碼。
第二天一早告一小時假我就去了。
帶齊了所有證明文件見經理,他們告訴我,
點都沒錯,三七二四屬於方陳安琪女士所有。
但開啓箱子卻要待數日之後,待手續辦妥。
我如腳踏浮雲似回到公司。
安淇從沒提過,有保管箱子在中西銀行。況且我倆身無長物,有什麼值得保管?
回到寫字樓,拉住老周,"今夜~定要到你家去對。"
他哈哈大笑,"這麼心急?"
他完全誤會了,以為我見過小姨子之後急不及待
"老周,小棋是個怎麼樣的孩子?"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他愕然,"你不必擔心與她相處不來-"
"不,請告訴,她是否異於常兒?"我拉着老周。
"不會呀,挺正常的一個孩子。"
"但是——"
他看看腕錶,"要開會了,稍遲再説。"
當日下午,老周説:"同你問過令棋了,她今日沒空,明天如何?"
"不,我今日一定要見小棋。"我説,"不關令棋的事"
"阿方你簡直有點語無倫次。"
他拉我進會議室。
最後他通知我:"令棋説,她儘量在九時之前趕到"
"我不是要見令棋。"我分辨。
"對,"老週日我一眼,"你要見的人是小棋。"
我嘆口氣。
這年頭説真話沒有人相信。
老周與周太大概想盡辦法才使趙小姐一晚趕兩個場子。也罷,索性用這個美麗的誤會好了,後果如何,我也顧不得了,我總不能直言是小棋令我神魂顛倒,會嚇死周氏夫婦!
下班我緊跟老週迴去,他們夫妻相機會心微笑。
小棋已經同我熟穩。、
她在做功課,我抬張椅子,坐在她身邊。
"小棋,"我問,"昨天,誰叫你把字條給我?"
她眨眨眼,"字條,沒有哇。"
我掏出紙張,給她看,"這不是你的字?"
她念:"中西銀行——中西銀行在哪裏?"
一臉茫然,她沒有理由説謊,這麼可愛的女孩子,安慎選中她一定有理由,她不復記憶。
"還有,"我追問,"你怎麼知道我家有~只貓?"
"貓?我喜歡貓,將來可否來你家看它?"小棋興奮。
我頹然。周太太進來,"你們倆倒是很投機。"
"對不起,又來打擾。"我説的真心話。
"什麼話,令棋説你們昨夜根本沒有説話,原來不是真的,"周太直笑,"沒想到令棋也會怕難為情,唉,女孩子到底還是女孩子…"
我還有話想同小棋説,不禁焦急起來。
"令棋今夜有個應酬,"周大連忙解釋,"同事升級,大家吃頓飯,不方便不去,兩道菜後即時趕來"
我只覺不好意思,"周太太,沒想到會給你們惹麻煩。
"這算什麼呢,太見外了。可是現在女孩子忙碌,哪比從前,悠閒的坐家裏等人追求。"
"我"
"得了,她瞭解地拍拍我肩膀,"我把咖啡拿過來給你。小棋,功課有不明之處問方叔。
真是錯愛,錯中之錯。
看她走後,忙拉住小棋問個仔細。
"你有沒有見過一位姐姐?"
"什麼姐姐?"小棋莫名奇妙。
我掏出皮夾子,把安淇的小照給她看。"這位姐姐,小棋,幫個忙,看仔細了,你在什麼地方見過她?"
她把照片拿在小手中凝視很久,"沒有,不認識她。
我嘆息~聲,一點線索都沒有。
"這好看的姐姐是誰?"小棋問。
我把照片收好,不敢告訴她,免她擔驚。
小棋又問:"你説她漂亮還是阿姨漂亮?"
我一時答不上來。
她們年齡相仿,背影相似,看得上同樣對生活有點野心,都刻苦耐勞,為社會付出過一分力,內心,都已有一絲疲倦,無他,女性心理與生理的構造,都比男性容易勞累。
小棋還在等待我的答案。
"你呢,"我問小孩子,"你長大了預備怎麼樣?"
"我要學阿姨,買許多美麗的衣裳,到世界各地旅行。"
我鬆下一口氣,老周説得很對,小棋是個正常的小孩-
可是,"我説,"你要出來做事呢,很辛苦的,你瞧,阿姨到現在還沒下班。
"不要緊,"她説,"我有氣力。"
社會就是這樣建立起來的,有人辭官歸故里,有人漏夜趕科場,前赴後繼。
我摸摸她頭髮,"快做功課,已經八點多了。"""一抬起頭,看見趙令棋靠在門口。
見時進來的,竟沒一絲聲響,我同小棋説他辛苦,她大概聽到了,因為臉上有點感觸,眼睛內有複雜的表情。我看着她,語塞。
她果然自應酬中趕回來了,若不是對我有意思,又怎麼會這麼做,但,但!
早上七點到晚上八點多,明顯地她體力已扯到差不多極限,她們這些時代女性,又不敢多吃,怕肥,因一肥老態會露,是以剋扣着卡路里,體力更差。
趙令棋頭髮有點亂,化裝糊掉一半,看上去,三分樵籽兩分低調,帶着她本有的清秀,防衞面具戴不住了。
於是她看着我,我看着她,兩個陌生人,像是有萬言千語要説,説不出口似的,其實不是這麼一回事,至少我不是,我不開口是因為難為情,而她,是累。
小棋納罕極了。
她跑出去同她父母説:"爸爸,媽媽,阿姨同方叔兩人盯着看,卻不説話。
只聽得老周説:"噓——"
我只得開口,"請坐呀。"
我們在小孩的凳子上坐下來。
她撥一撥頭髮,"找我找得那麼急……幹什麼?"
我真的沒有答案。
她微微笑,輕輕踢掉鞋子。
那時安淇一直抱怨到下班腳會腫,卡在高跟鞋裏似受刑,於是鞋越買越大。
忽然之間,我忍不住過去,輕輕把令棋的腳搬上小棋的牀上擱着,好讓它們血脈流通。
彷彿這樣是為安琪盡點力。
她跟我這麼久,哪裏有享過福。
令棋對我這動作有點詫異,但接受我的好意。
我低着頭,雙眼紅潤。
終於嘆口氣,説:"我送你回去,小棋要休息,小學生比任何人都早起。"
我拉令棋起來。
周太太在門口,搭訕的説:"小棋六點半就得穿戴整齊下樓等校車。"
孩子都不易做。
他們把我倆送到門口。"-
真的怕小棋還會對我做出什麼提示,但沒有,她只朝我擺擺手。
令棋問:"把我叫了來,就是為着好送我回家?"
"我看你也疲倦了。"
"日積月累的悶厭。"
"認識那麼多的人,應付那麼多的事,的確會煩。
"姐姐以為我躲牀底下做人呢,因不出來應酬。"
我微笑,周太太最快活。
"至少請我去喝杯東西。"
我雙手插在袋中,錯開頭了,怎麼辦呢,把人叫出來,人家既然來了,又不能即時送回去。
"有什麼好地方?"
"怕不怕吵?"
"怕。
"那麼,上我家吧。"
哎唉,見完她姐姐姐夫,又要去見伯父伯母,不行不行不行,再也沒有這個精力。
"我與一位女友同住,她去了旅行,環境頗為清靜。"
這已是很大的鼓勵,令棋眉宇間有一絲據傲,我相信她不會輕易請人上家吃咖啡,對我一定是另眼相看,為什麼?不是單為老周做保人吧,我有什麼好處,致令她看上我?
這時推辭,對小姐無異是侮辱。
我點頭,與她上車。
公寓並不小,裝修得時髦而具特色,她們在經濟上完全獨立,比許多男性強。
露台對牢海洋,海上停泊着大郵船,像是隨時要開進屋子裏來那麼近,可以嗅到海鹽味,端的好景色,尤其因為這一角的海特別寧靜,有點像十九世紀庭瓜畫的風景油畫。
"好美"
"奈何沒有時間抬頭欣賞。"
"週末總可以吧。"
"睡覺還來不及。"
"同我一樣。"
她攤攤手,"所以二姐要到三十多才有空論婚嫁,本來她也住這裏。
我不語。
她問:"喝什麼?"
"請給我一點威士忌加冰。
杯子中冰塊叮叮,我沒坐下來,一直站在露台上,風有點冷,令棋已脱下外套。
我説:——別傷風了好,我也要走了。
安琪怕病,她不肯告假,上司極其苛刻,不相信人會發熱,他壯如牛,於是也不讓人病……很辛苦的一回事。
真的要告辭了,不然貓會餓死在家。
令棋並不方便留我。
女孩總是女孩,總還有所禁忌。
我很喜歡她,但心中創傷妨礙發展,我無心再進~步。
足足過了五天,我獲得合法開啓亡妻銀行保管
箱的權利。
似做夢一樣。
銀行職員旋開鎖匙即席離開。
我捧出箱子,裏面有好些東西,我把它們裝進一隻空袋中,離開銀行。
老周出去午餐,房間剩我一人,我把箱中內容傾倒在辦公桌上,最令我吃驚的是一隻大鑽戒,閃閃生輝,指環裏刻着字母:ATOA。
像是有人在我太陽穴處重重擊了一拳。
誰,誰送出這樣貴重的禮物?
第二個A無疑是安琪,第一個A是誰?我竟一點也不知道她收這這樣的東西。
呵,我的天,難道她對我不忠實?
我用手捧着頭,耳畔嗡嗡響。
我情願不知道,安淇,為什麼叫我發現這些事?不知道沒有痛苦,安淇,我不要知道,不要不要不要。
我哭了。
保管箱裏還不止這隻戒指,尚有一份樓宇買賣合約,房子在半山,時值雖然大不如前,也絕對不是個小數目,屋契上是她的名字。
我不相信這是事實,手籟籟的抖,不能支持下去。
我並不是個勇敢的人,一而再,再而三的打昏,實在受不了,耳膜上似針刺般痛,神經線要崩潰。
我不能正常工作了。
把桌上所有禮物婦進袋中,提着它回家。
貓兒迎出來,咪鳴咪鳴,跳進我懷抱。
受騙嗎,是受騙嗎?安琪哪來這麼多現款,我和她的收入僅夠開銷,省~輩子也省不出這些珠寶物業。
她並沒有慷慨富有親戚朋友,算來算去,這些東西,來路不明。
更可笑的是,此刻我竟成了它們的合法繼承人。
屋宇買賣合同上的日子是十四個月之前,換句話説,是在安琪去世前僅僅兩個月。
抱着貓的手越收越緊,貓吃不住力,尖叫一聲,掙扎跳走。
這時電話鈴在靜寂的屋子裏暴響起來。
是安琪,安琪打來的。
她有義務要同我説清楚,她欠我一個解釋。
我着魔似的去取過電話:"安淇,安棋。"-
"阿方,是阿方嗎?"老周的聲音,"你不舒服?怎麼突然不見了人?-"
"我"
"我們來看你好不好?-
"我叫令棋來看你。
我終可以出聲:——不用。
"她是醫生,她知道該怎麼辦,你先躺一躺。"
醫生,我竟不知道她是醫生——
阿方,大家都關心你。"
我低聲説:"你們對我這麼好,方某死無葬身之地。
"呸呸呸。"老周笑,"她馬上來。"掛了電話。
我呆呆看自己的手。
與安琪共度的生活片斷.如做電影般一幕一幕在掠過。
她,那麼她已羽化成功,但她答應我,會得前來道別,叫我留意在露台上徘徊的鷹。
淚水至此泊淚淌下,不能抑止。
我已盡了力,安淇,你有心事,為何不對我傾吐,我雖軟弱無能,至少有一顆熾熱的心。
安改,我閉上雙目,痛快地哭。
忍了一年的眼淚,至今才釋放。
門鈴叮噹響起。
我用手背抹抹面孔,再用毛巾擦乾,出去開門。
今棋站在門口。
一面孔的關懷,手中提着藥箱。
她伸出玉手,按上我的額頭。
"你的熱度不低呢。"
被她一説,我頓時萎靡,支撐不住。
她診症,我靜靜躺着。
怎麼沒留意,她身上一直有股淡淡的消毒藥水味道,但我以為有潔痛的女孩都愛用那種肥皂。
"老周沒告訴我,你是醫生。"
"非必要時姐夫他們絕對不説,都埋怨我入了這行,嫁不出去。
"自己開診所嗎"——
不,哪有本事,在公家醫院服務。"
我合上探熱針。
"好好休息,不要想大多,已有些微神經衰弱,看,手心直冒汗。"
我別轉頭。
這種關懷是真實的。
"一會兒姐姐會送吃的上來,你不嫌煩吧?"
"感激涕零。"
"朋友之間,應該這麼做。"
門鈴再度叮噹叮噹。
令棋代我去啓門,只見奔進來的是小周棋。
"方叔叔。"她親熱地蹲到我牀頭。
小女孩身上穿的是我挑的大衣。
"小棋。"
小棋探向前來,在我耳畔輕輕説:"忘了整件事。"
我一怔,"什麼?"
"忘記它,從頭開始。"
我寒毛直豎。來了,又來了,這不是小孩説的話。
這是安琪。
安琪又通過小棋來同我接觸。
我連忙自牀褥上撐起,輕輕抉住小棋雙肩,盯着她,渾身抽緊,"你説什麼?"小棋清晰的説:"不要錯愛。"她像背書般利地説下去,"忘記整件事。"
我跳起來。
周太太偏巧探頭進來,"小棋,方叔叔不舒服,別打擾他。"
小棋轉過頭去,"我同方叔叔聊天呢。"
我聲音顫抖,"説下去,小棋,你説呀。"
小棋轉過頭來,"爸爸答應明天帶我到迪土尼樂園。"
"不,不是這個,剛才你講什麼?"
"米奇老鼠。"
"不,不是他。"
"是,"小棋説,"我最喜歡米奇。"
我嘆口氣。
周太太盛了粥進來。,
"老周替你請了假。"
"謝謝"
我猶自拉着小棋的手不放。
小棋抱怨:"方叔叔的手是冰冷的。"
我只得鬆開小手。
周太太勸我,-老週一直欣賞你,説你斯文純樸,方先生,凡事總得看開些,他説你健康一日差似一日,整個人落形,你別怪我倚者賣老,我是決意籠絡你的了。"
周太太幾句話説到我心坎裏去。
"再露骨點也不妨,咱們家有客房,要不要搬過來?你這裏沒人服侍。"小棋進來愉快地説:"這隻大貓與我成了朋友。"
小棋,為着小棋。
"待我考慮一下。"
這時令棋進來放下藥,忽然之間,非常親呢地説:"他就是這樣,總擔人千里之外,怕難為情,還會臉紅呢,~下子耳朵便燒成透明。"
周太太即時笑説:"只有你瞭解他。"
真的,我詫異了,面孔紅起來了,低下頭。
周太太説:"我就是覺得方先生這點好,人家是正經人。"
小棋也説:"我也喜歡方叔叔。"
她們三位都對我這樣,我更加結巴,説不出話來。
令棋一笑,"我先走一步。"
"大家一起吧,讓方先生休息。"
小棋手上忽然多了一部小本子,"方叔,是你掉在牆角的。"
她將它擱在我枕頭邊。
我從來沒見過這麼考究的記事本子。"哪處牆角?"我追問。"那邊。"小棋指一指。
啊不可能,天天睡不着都踱步,這間房能有多大,每~公分都被我巡遍,從沒見過這部小冊子。
但孩子是不撒謊的,況且這是一件與她完全無關的事,又何必説謊。
小棋是個異常的孩子,我一定要接近她,如要得到更多安琪的消息,必須接近她。
我把小冊子握在手中,"我收拾一下就過來。
周太太説:"我讓老周來接你,六點正好嗎?。
我點點頭。
她們一行三女性離去。
我才有空查閲小冊子。
冊子的面是真皮的,印着路易維當獨有的花紋,只有十公分乘十四公分大。
裏面有數十頁薄薄牛油紙。
這種配件是很貴的,安淇生前不是用不起,不過多數選大件頭的公事包之類,從沒見過她有記事本。
我不是個不細心的丈夫,安琪也很體貼,時常注意她的舉止。
但在她去世一年後,我發覺她越來越似陌生人。
是她託小棋一步一步地向我展開她的真面目。
我緊張地翻開第一頁。
一顆心似要從胸腔中躍出來。
第一頁上,端端正正地寫着:金德壽律師行.電話三零四七五,遺囑、屋契副本、離婚申請書。
我張大嘴。
頂梁骨上走了真魂,兩頰上的肉不受控制,籟簸不住地科,大量汗漿自手心湧出來。
我死命閉上眼睛,只見金蠅狂舞。
再張開雙眼,仍然看到那五個字:離婚申請書。"
安琪要同我離婚!
我發了狂。
一把掀起被子,立刻撥電話找金德壽律師。
顧不得了,既然她要我明白一切,我非去了解真相不可。
匆匆披上外套,前往商業區。
我的心臟似要隨時爆破,漲鼓的感覺難受,一陣陣抽搐、放鬆,又再扯緊,這樣的苦懷,叫我怎麼忍受,坐在街車內,我再翻開第二頁。
一共四個號碼,包括她銀行户自,信用卡,以及保管箱的號碼。,
第三頁上寫着的血型,身分證,護照號碼。
一點不錯是她的筆跡,圓圓的,獨特的,似一個孩子,我們念英文書院出身的人,中文字都寫得怪怪。
已不能再翻閲下去。把小本子收在內袋,街車已到目的地。
昏昏沉沉撞入金德壽律師行,幾經艱苦,申明原委,也許是運氣,辦事的那位書記竟沒有出去,
臨時亦有空接見我。
我把身分證明書一股腦兒抖出給他看。
他沉默良久,面色惻然,像是不知如何開口。
終於他説:"本來呢,客人的文件內容我們不方便透露,但方先生,你是當事人,況且陳女士已不幸去世"
"她……真的申請同我離婚?"-
"是"
"我怎麼不知道"-
"由陳女士單方面申請亦可,本來已決定由本律師行寄出給你簽名,但後來陳女士希望能夠説服你。她~直頗為躊躇。"
"真要同我離婚?"
"我想不會錯,文件在此。已簽好了名字,陳女士説,她從美國回來,即可同閣下來補上簽名式。"
安琪要離開我。
在她的飛機失事之前一星期,她簽署正式文件,要離開我。
一點跡象都無,我一直覺得她深愛我,關懷我,一直,~直一直。我以為咱倆可以白頭偕老。
我抬起頭,看着天花板,一句話都説不出來。
一定是做夢,夢醒了,一切成為過去,安琪仍是我的安琪,快快活活叫我下班在街角等她去吃刺生。
"方先生方先生"
我低下頭。
疲倦地説:"遺囑呢,可否給我過目?"
那位書記露出很詫異的神情來,又有點尷尬。
他不得不説:"遺囑不是給方先生你的,其中沒有你的名字。"。
我霍地站起來,"給誰?"
"恕我不能透露。"
我強忍着顫抖的聲線,"那我將她保管箱中的東西交出來。"
"不,方先生,那不重要,財產順理成章屬於你,陳女士遺囑裏説的不是這些。"
小棋説什麼……
忘記整件事。
.忘記它,從頭開始。
不要錯愛,忘記整件事。"我們所能為你做的,只有這些。"-遺囑是給A的吧。他是誰?
一定是個他,沒有她會送拇指大的鑽石以及半山區的樓宇給另一個她。
事情已經明白了。
我站起來。
忽然傳惜自己,嚏,你還能有所動作呢,真不容易,你還活着呢。
"離開了金德壽律師樓。安琪還打算瞞我多久?她為什麼要這樣對待我?
一千一萬個問題塞滿我腦袋,化為食髓吸血的惡蟲,要置我於死地。
回到家中,我完全失敗崩潰,亦不想掙扎鬥爭,和衣倒在牀上,不知身在何處。
老周來接我時拼死命按門鈴,按了不知多久,我才拖着肉身去開門。
"阿方,你面色如灰,發生什麼事?今棋來過沒有,你服藥沒有?-
他扶住我。
之後的事不必細説了。
老周把我抬到他家去。
住進客房三天、我就決定留下來,把老房子退租。
心如灰一般,只要一陣風,就可以吹散。
只有周氏~家的温馨才可以把我的理智帶回來。
就算不出聲,看着他們在日常生活中説笑聊天,各安其分,互相體貼,也是一項樂趣。
告足一個月假,什麼都不重要了,事業前途金錢健康,失去安琪一次已經是致命傷,我竟被逼失去她兩次。
像患了幽閉症似。日日坐在小棋房中看她做功課,不肯出聲。
小棋極端伶俐可愛,與我非常合得來,我倆完全不需要適應期。
我不打擾,她也不煩我。
小學生功課之多,超乎想象。
小棋最怕中文作文。
(命運弄人,也許長大後,她會成為一個言情小説作者,十萬字十萬字那樣寫,出版百餘本小説。〕
她不會查字典,時時會轉頭問我:"什麼叫蹙,什麼叫顰,什麼叫小人長慼慼。"
匪夷所思,小孩子怎麼會學這些生字,什麼時候才用得着?根本連大人都不甚了了。
不過我還是願意逗留在她房間。這也是療傷的一種辦法,這裏環境寧靜。
周太太真是好,見我胃口不開,想盡辦法弄精緻小萊,熬滋補的場。
就算只是為了想我做他們的妹夫,這番心意,也萬二分的難能可貴。
、令棋~次同周太説:"一百鍋湯也比不上一顆多種維他命"
"但美食令人精神振奮。"-周太做出智慧之言。
"那自然,知道有人為你花那麼多時間心血弄吃的,更加不同。"
"瞧,是不是,你們醫生老説內分泌什麼什麼,一鍋好場就是對內分泌有幫助。"
令棋笑,"是是是,所以姐夫青春常駐,心情開朗。".早説過,聽他們一家閒談,也是享受。令棋對我,不用分析,也知道是願意的。真令人詫異,她竟沒有異性朋友。
工作時間長是其中一個原因,不定時加班也是致命傷,正如默片時代女演員莉莉恩姬許説:你所得的不過是一份生計,你付出的卻是生命。
一般人認為醫生是天之驕子,扮演的角色不過是在病人死後走到家屬面前,沉實地搖兩下頭,好讓死人的親友放心嚎陶大哭。
事實不是這麼一回事。
令棋時常做得筋疲力盡,光是巡病房,一站數小時,她放棄高跟鞋已有十年。
原來無論幹什麼,都需要一雙好腳。
我肉體漸漸痊癒。
貓兒跟了過來周家,卻不喜歡周家。
它老了,念舊窩,不習慣。
真對它有份歉意,安琪養它那麼久……沒有什麼是永恆的,沒有沒有沒有。
小棋説:"它開始褪毛。"
周家沒有嫌它,正如周家沒有嫌我。
世上竟會有這麼可愛的一家人。
我一直等安淇再與我説話,這件事還沒有完,我知道……
小記事本已被我翻得爛掉。
第五頁上這麼記錄;一月十四日,A送戒指來,二點八克拉,象徵我的歲數。
一月十四日是她的生日。
戀愛三年,結婚一年,戒指是在婚後三個月收到的。那日我接她出去吃飯,送上鮮花一束。但鮮花不算禮物吧。
在繁華的商業社會中,一切價值由金錢衡量,熱情的丈夫是手頭豪爽的男人,孝順兒女是捨得給父母大筆零用的孩子。
我天真。以為用情感可以搭夠。
真的不覺察,安琪面子上些微不露出來。天天回家來,天天與我吃飯……她收下另一個男人的饋贈,她沒有把禮物退回。
第六頁:六月一日,A送車來,矚目過度,不能接受。.不收只是因為太過招搖,不是為我。把句子反覆看了又看。
第七頁:八月一日,帶我去看公寓房子。一千平方米,景色如畫,裝修齊全。
保管箱中有一大串簇新的銅鎖匙。我決定前去試試,開得進門,可增眼界。
過數目,獨自開車上山,持鎖匙,依屋契上地址,不費吹灰之力找到目的地。
大抵是本市最豪華的公寓住宅。背山面海。
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它的面積,大得全然沒有邊際,看上去不止一千平方米。顯然有傭人定期來收拾,傢俱上一斑灰塵都沒有。
我坐下來,呆呆的看着天花板。
安琪生前,是不是時常來這裏呢?
她心中有些什麼感覺?
驕傲、慶幸、快活…所以決定同我分手。我站起來,鎖上門,默默離開。她的情人,無異厚待她。回到周家,小棋來替我開門。她説:"你去過了?-我順口回答:"是,去過了。"話説出嘴,馬上呆住。
這才知道吃驚,退後一步,看住小棋。
她若無其事地説:"你明白了?"
我急急説-"明白了。"
"那麼,你應當知道怎麼做。"
"安玻,安玻,你為何這麼對我?"
小棋詫異的看我,"沒有這一句。"
"什麼"-一
"書上沒有這一句。
她出示國文課本:第十棵,清明掃墓。
"剛才作説什麼,小棋,我剛進來時你説什麼"-
"我在唸國文,明天默書。清明時節雨紛紛…她説着走開。
同樣的事又再發生一次。
我浩嘆。
不行,要再度造訪東方先生。
並沒有預約,站在門外求見,本來獲得接見的機會是很微的,但是他聽到我的姓名,即時傳我入內。
"你來了。"他微笑……
我急急説:"亡妻一直與我通消息。""我説過你有這種能力。""但——"
喝杯熱茶,漫漫説。
東方先生聲音中似有鎮定之勉力。
我安寧下來,喝一日他斟上來的香茶。
"可能嗎廣我説,"每次她都通過一個孩子與我説話-"
"我不是靈媒,沒有專業知識提供,但可以猜想,小孩子的思維比較簡單,容易接受外來接觸。"
"你肯定有靈魂?"
"靈魂這個名詞存在數千年了。、""-但人在去世後還可能有意識存在?"
先生微笑,像是在説:你不是明顯地接觸到了嗎!
"這樣下去,會有什麼結果?"
他仍然不作答。一
我頹然,結果再明白沒有,過度的傷感與困惑會令我變成個廢人。
東方先生忽然説:"置之死地而後生。"
"嘎?"
他揚揚手,"好好為將來打算。"
我苦澀地問:-什麼將來?"
先生温和地反問:"你不相信我?你會享受長
壽,有三個異常孝順的子女,其中一個女兒且會成
名,這是我的推算。
但是在陰霆密佈的此刻,將來太遙遠太不可觸摸。
"人生總有起落,人們來看我,不過是想獲得一點忠告"
"請先生指點迷津。"
"回去吧,好好休息。"
我尚賴着不肯走,假裝喝茶,但水早已喝乾,只剩茶葉,灰褐色一片片粘在林邊,真不相信它曾經碧綠過——
閣下生命中重要的女性,都帶一個其字。
我抬起頭來,安琪,小周棋,趙令棋。
"回去吧,你已得到~切真相。
我放下杯子,默默離去。一
先生似説了很多,又似什麼都沒説。
我回周府,出了一身汗,氣色彷彿清朗一點。
安琪知道我同老周熟穩。
她也應當知道我是個無甚出息的男人,因為我的偶像是老周,我渴望得到的是温暖的家,温馴的妻子,聰明精乖的孩子。
作為一個新時代女性,她厭倦沒有野心的丈夫吧。她認為男人應撲出去搏殺、揚名、鬥爭,然後如一頭豬豹般,將血淋淋的獵物用嘴叼回巢穴,供雌性享用。
我做不到。
父母給我的先天遺傳並沒包括這樣勇猛的因子。
安琪失望了吧?
可以想象A君能夠提供她要的一切。
我對這個男人沒有護忌,沒有憎恨,沒有惱怒。
安淇似乎喜歡他,已經決定舍我而去,只差開口攤牌。
我是一個呆憨的傻小子,感情世界早已移山倒海,物是人非,猶如蒙然,喜孜孜地照常生活。
為了這樣,安琪才拖着拖着不忍心把壞消息向我公佈。
其實只要她説出來,我會成全她。
為什麼不呢?她有權去追求她認為是理想的生活。
每一個女性所需要的,不過是適時的東風,助她登上閣樓。
"方叔叔。"
我抬頭,是小棋,乖小棋……"你常常坐在一個角落不出聲。"她端來一張小凳子,陪我坐下。
我微笑。
"你在想那位姐姐是不是?-
我詫異,"你怎麼知道?"-
小阿姨説的""
"令棋?"
她點點頭,"小阿姨説,方叔成日都想着去世的妻子,咯,就是照片裏那一位,你給看過的。所以很傷心很傷心,於是生病了。"
我鼻子發酸。"
成人無奈的痴纏經孩子簡單不過的言語説出來,反而淒涼動人。
"小阿姨還説,這是很難得的,她希望一朝她去世,也有人這般想她。
她真的那麼説?"
"是,"小棋睜着清晰的大眼睛,"我也希望我死後,有人那麼想念我。"
我忍不住把小棋擁在懷裏,"不不太,你會活至一百歲。",-""誰活到一百歲?"
老周下班了。
"爸爸。"小棋撲上去。
爸爸,我也渴望有人那樣叫我,最好是個小女嬰,~疊聲:爸爸爸爸爸爸。這會是天底下最好聽的聲音,她就是我的瑰寶"鑽中之鑽,完美無瑕。
老周過來放下公事包,"你同小棋倒是投契。
周太太捧着點心出來,"將來他的孩子,同小棋~定相像。"、老周説:"表姐妹,當然相像。";
兩夫妻都篤定了。
我內心有點驚恐,真的,這樣下去。難保不傷害另一人。
只乾笑着。
但個棋多麼瞭解我,算得是我的紅顏知己。
這年頭,誰會欣賞低調如我的人,然而令棋就做得到。
小棋問:"小阿姨今天要來的,是不是?
"小孩子還不去看卡通。"
老周趁客堂只剩我同他,便問我:"你覺得令棋怎麼樣?"
我説老實話,"哪裏配得起她。"
"呵哈呵哈。"老周大樂。談他真可愛,永遠光明開懷,但願神明保信他一生如此。
"客氣什麼。"
"我説的是真話。"
"開步追吧,相信我這個姐夫,你只要舉步,她會等你,不用跑一千米-
我更加汗顏。
"當然我也知道,你搬進我們這裏,也是為令棋的緣故。"我説:"舊居回憶太多-
老周點點頭,"凡事從頭起。"
令棋來了。
我與她似乎已養成不與對方説話的習慣。沒想到她也如此含蓄。
只聽她與周太太説:"二姐給我一封信,她在那邊十分適應,日子清淡平和,回想從前在三十五攝氏度的大雨天擠地鐵上班,簡直不可思議。"
老周説:"真的,本市越來越恐怖,我都想提早退休,帶小棋到那邊讀書算了。"
"二姐説維多利亞似仙境一般,等於早登極樂。"
我禁不住笑出來。
她們家三姐妹真正活潑幽默。
或許我也應該有三個孩子……啊,想完孩子又孩子,莫非我的心又活起來了。
大家取笑一輪,開始吃火鍋。
不知我有沒有胖,好吃好住在此散心,已有兩個禮拜。
"飯後你同令棋去散散步吧。"老周指點我。
我們樂得按本子辦事。
附近街道燈火燦爛,轉角處有一間店鋪,黃金色的燈泡照亮豐盛的存貨,生意很不錯。
如今都不多見這種雜貨店了,都被超級市場代替。
我看着令棋,她面孔上也露出留戀的神色,可知想法同我一樣。
小時候都曾到這樣的地方買冰淇淋吧。
真不知道是怎麼熬過來,成為大人的。不過你看小棋,她有她的快活,儘管功課那麼緊,儘管前面路上都是荊棘。
令棋跟在我身邊。句話都沒有。
安淇卻是、只小鳥,她不停地説話。但説了那麼多,瞞着我的更多"
老以為安琪是單純不過的小妻子,沒想到心中藏好"、
一輛遲來的校車,放下一羣孩子。孩子們高聲説笑,離很遠都可以聽到細節。
"喜歡孩子"-我問。
"在醫院做過一段日子的人會對生命略為懷疑。
"大部分人都已發覺這一點。"
"除非把自己弄得很忙很忙,跌在牀上即時入睡,根本不去想它"
"你忙嗎?"
"並不,但時常很疲倦。
都市人都是忙碌蒼白的。
"天天重複着一樣的事,見一樣的人。
"渡假有否幫助?"
她搖搖頭。"飛機搭來搭去,更加勞累。
她所需要的是轉變生活方式。
"你有多少假期?"
"一百八十多天。"
"拿了它,到歐洲小鎮去躲上百多天。"這一向是我的秘密心願,可惜安琪不予支持。
令棋笑,顯然她也認為不可能。
不過她説:"會的,在適當的時候,我會那麼做,假期對我們來説,許是生命中最寶貴的奢侈品。
本欲大膽問一句:等蜜月時?
太私人了,不能開口。
其實社會沒有誰都一樣過,但人怕寂寞,往往做出英明神武狀,扮一柱擎天之姿態來安慰自身一…也沒有什麼不對,人人如我這般消極行不通。
只有令棋才會欣賞我,她人淡如菊。
不過還是提起精神回老家收拾。
安淇去世後,第一次把她的東西整理出來。
同她的親戚通過消息,他們覺得詫異,都一年了,他們説:不不,不要緊,由你做主好了。
買了那種人們回鄉用的大型帆布袋,把安琪的衣物全部裝進去。
多,東西多得不得了,四季衣裳連鞋襪裝滿三隻圓錐型的大袋,全叫慈善機關取了去。
家中的抽屜全不上領,一直以為毫無秘密可言,不費半日,都清理乾淨。
自己的衣物,也得收拾,全裝進行李箱中。
一件凱絲咪大衣,是安淇送我的禮物,拾出來,抱在懷中,萬分感慨,大衣袋中有硬物。
什麼,是什麼陳年舊東西,忘記拿出來,是否某年某月的音樂會場刊,抑或是從舞會帶回來的香水樣板?
伸手進去掏,取出的卻是一封信。
安淇的字,寫給我的信。
怎麼會以這種方法送信,信應該貼張郵票寄出,或是放在案頭容易看見。
我糊塗了。
連忙拆開來。
厚厚的一疊信紙,十來張,都不同質地,這封信不是~氣呵成,分好幾次慢慢寫畢。
呵安淇,你還有什麼花樣呢,為何將我的痛苦分段加深,為何人去後還玩我。坐在牀沿,攤開她的信。確是寫給我的,有些紙上只有一兩句話。"我要離開你了。"她寫。我要離開你了,彷彿聽見她清脆的聲音在空室中響起。"不能再繼續與你一齊生活。"-"不是不能夠這樣持續下去。倘若學許多老式"夫婦般忍耐一下,可以期望金婚紀念。""但每個人都只能活一次。"日子飛逝,你覺得嗎?在小公寓中,天亮就"起牀準備早餐,看着曙光緩緩自窗口透進,禁不住想:太陽什麼時候照到我身上呢?""下班往往比別人遲,一出門,只看到霓虹燈,也許想得太多了,誰不是這麼過呢。"
"自學校出來,七年整,做同樣的工作。"
"滿以為婚後會有點轉變,但隨即發覺生活上的結合不表示心靈上的結合,好些晚上失眠,聽到你平安滿足均勻的鼾聲,不禁想我們像是陌生人呢。"
撫着紙張,不信這是安琪親筆所書。
我所認識的安琪,毫無機心,不可能想那麼多,那麼悲觀,那麼絕望。
粗心,從頭到尾是我的疏忽。
痛苦使人長大,痛苦塑造性格,我一向幼稚,直到現在才獲得成熟的機會。
用手捂着臉一會兒,才能把這信看下去,整個人迷醉在她的字裏行間,忘記身在何處。
"想離開你,追求理想生活,但沒有勇氣。"
"日子越來越苦悶,有時覺得沒有目標,不知為什麼忙,為什麼忍耐,為什麼勞累。
"你不知道你吧,像個孩子,只要在晚上做頓好的給你吃,就已滿足,喜歡看你吃飯,真不明白成年人何以能吃得那麼香甜那麼多,一點心事都沒有。"
"曾經暗示過幾次,希望得到更多的關注,都得不到迴音,你似沒有感覺。"
讀到這裏,大叫起來。
一聲又一聲,直至喉嚨沙啞,都無法宣泄心中苦楚。
暗示,為什麼要暗示,為什麼不直言?
為什麼不直接控訴我笨拙?為什麼不簡單地説明要離開我,為什麼要玩把戲?
安琪安琪安琪。寫得出來就應該講得出來!是內疚吧,是把莫須有的罪名加諸我身,故此羞愧得開不了口吧。
硬説我乏味,不關懷,麻木,根本上我不是個巧言令色的人。
安淇應當知道,我不會説話,非必要時,亦不想説話。我知道會為這種脾氣付出代價,但不知道是這種代價-
低下頭,把信讀下去。
"日出回落,不再帶來生機,記得老鷹的故事嗎?嚮往自由,在公司中所遭遇到的挫折,多説無益,天生不夠堅強,還須後天鍛鍊,但是何等樣的吃苦,總有人要令你連斟一杯咖啡都失去信心。"
"你不能救我吧?"-偷漸覺得沒有人愛我。""漸漸認為人生在世只有靠自己。""既然這樣,為什麼不分手呢。""你會原諒這孤軍作戰的決心嗎?""這次到紐約出差,決定暫時不再回來,想看看新世界,在律師處,有一份離婚協議書,地址附在後頁。
安淇騙我,安琪騙我。孤軍作戰,不不不不不不,有人在那一頭等她。
生前始終不肯説真話,胡亂編個故事,哄我人信。她明明有個人,明明投向新生活,明明有更好的前程在等她。
安琪,我錯愛你。
那夜到凌晨,才拖着箱子回周府。
面色十分可怕,回到客房,蟋縮在牀上。
安琪在去世之前已經~點也不愛我了。
死去的是另外一個人,不是我愛妻。天慢慢亮起來。
有人輕輕叩我房門。
是小棋,她是屋裏最早醒的一個,因為六點半要搭校車。
"方叔叔早"
"吃過早餐沒有?-
"媽媽在做。"
"過來,坐方叔旁邊。"
她温柔地過來,讓我摟住她。,"
"方叔,你見時娶小阿姨?"
我失笑,"嫁娶不是那麼簡單的事。"
"她很適合你。"
我一震,看着小棋,她又開始説大人話。
"失望一次已經傷身體,不要再用錯感情-"
"小棋,誰教你講這些話,誰?-
"媽媽跟爸爸説的,被我聽到。"
我籲一口氣,、"他們真那麼説?"
"是的。"
我苦笑,疑幻疑真,安琪安琪,什麼時候,再與我通消息?
小棋看着幾隻大行李箱子,"這就是你的東西?"
我點點頭。
"你租下我們家的房間,永遠同我們住?"
"永遠""永遠永遠永遠?"她欣喜地問。
他們孩子最愛永遠,彷彿永遠很容易做到,要等很久以後,才會知道世上根本沒有永遠這回事。
很多很多世人以為是熟悉的事。其實都是幻象,像愛情。
"小棋。"周太太低聲找她。"媽媽叫你了。"周太大推門進來,笑道:"一起吃稀飯吧-"
早餐還開兩檔,六點與八點,女兒吃完丈夫吃,誰説主婦易做。
讓安琪坐家中,她是不幹的。
讀了那麼多的書,她説,好不容易找到份報酬較為理想的職業,一有一千一萬樣想添置的東西,沒有收人怎麼辦。
像一切年輕女子,她愛美麗的衣飾,能力不逮,老是省着省着。
~次到著名時裝店去試穿十六萬元~件的意大利貂皮大衣,引致我口出微言。
記得我説:"穿了會飛?會飛~百六十萬也值得。"
在我眼中,衣服用以蔽體,數千元也已達極限。
但我愚蠢,表達能力太差,也許不是物質,也許只是態度太壞,令她心冷。
離開我,總有她的原因。
面前粥已涼。我與小棋去等校車。
站在路邊,天才矇矇亮。
小棋與其他的孩子不同,她精神奕奕,絲毫沒有倦相,背書包的姿勢都比人挺直。
一輛小小日本車兜過來,在我們面前停下。
我還不知是什麼事,小棋已經叫:"小阿姨。
我倆跳上車。
令棋説;"這個星期我早更,可以來接你們。"
"你們",我早已變成周家~分子。
小棋説."坐私家車真好。"
人都會這麼想吧,所以安模坐較為豪華的車去了。
把小棋在學校放下,令棋將車駛上山頂醫院。
"附近有間咖啡館,要是你願意的話,三刻鐘之後我可以過來。
"不用巡房?"
令棋向我擠擠眼,"總有辦法。"
沒想到她會這麼詼諧,這女子端的冰雪聰明。
"好,我等你。"
我在水塘邊站得雙腿發麻,山頂不是沒有寒意的,像歐洲夏季的清晨,噎,當年與安淇旅行,絕
早起牀,在石卵街道溜達。
我佔去她生命中大部分時間,正當她要離開。
便結束短短~生,可恨我沒有令她覺得更快活。
那位先生,。如果真使她歡愉過。也對她生命做出貢獻,安琪已經煙飛灰滅,我不會妒忌。
飛機開往日本停站,是他們約定的吧,在東京會合。再飛往紐約。
就是這麼一轉飛機;使安琪迎頭撞上悲劇。那位A君,是不是也在飛機上?我永遠無法得知-
下雨了。"-她説。不知不覺,梅雨天已開始。"瞧那霧"穿玻璃雨衣的她有~股瀟灑。我説."一個人看也沒有味道,一個人走翡翠
珠鑽鋪的路亦無趣,越老越發覺數千年來三綱五常自有道理,誰也推不翻。她失笑。我漲紅面孔。笑我迂腐好了,一介書生,百元一用是書生,戴着頭巾氣,過一輩子,許多事學不會做,更有些事,不肯做。
"笑什麼,你答應的那杯咖啡呢?"
"姐姐問我,那些衣物,要不要幫你整理?"
"怎麼好意思。
"關在箱子裏,也不是辦法……
"關上~兩季,用不着索性買新的。"有些還能用呢。"過去的算了,能埋葬就埋葬掉。"不帶來豈非更好?""人之常情,不捨得。"就此説,"人就是這樣,牽牽絆絆,大限來了,才不得不擱下~切。
"大學裏,你念數學吧?",
"在會計行裏同你姐夫做同事,你説我念的是什麼?-
自己也不知道為何語氣似吵架。
這也不容易,非要同一個人親見到一個地步,才會如此説話。
當下令棋看我一眼。
"去喝咖啡。"我説。
這些小小的意外,都是她下的心思。
是誰説的,是位女同學吧,她花七年功夫,把丈夫訓練得玲球剔透,什麼都懂,然後為着不可冰釋的誤會,與他離了婚,結果他第二次婚姻非常愉快,因為已懂得討好女性。
我會不會也有同樣的遭遇?
也許不,我沒有人家那種可供塑造的資質,而且安琪~下子把我所有的自尊摧毀,很難恢復。
_回到周府,已經中午。一杯咖啡竟喝那麼久,超乎意料,暖洋洋。
小棋已放學,迎出來,~臉淚痕。
大吃一驚,"什麼事,"周太太説;-貓兒不行了。""它在哪裏?-
小棋把它放在被窩裏,周太太亦不干涉,對一隻老貓恁地好,這家人善良、。
它的確不行了-
皮毛一塊~塊脱下。只有出的氣沒進的氣,縮成一團,這一年來,失去安模,它就一日差似一日,暗地裏,它也知道發生了什麼吧。
像小棋一般,我雙眼亦紅潤。
"叫小阿姨來?小棋徵求我意見。
"她要上班"-那怎麼辦?"帶它到獸醫處。"
"它有十歲了吧?周太太問。
起碼。
一認識安琪,它已是成年的貓,玳瑁色,皮色光滑,雙眼灰黃,閃閃發亮。
但我從來沒有愛上貓,它們太不羈,太難以測度,永遠無法與它們發生真正的關係。
如今貓的玻璃眼褪盡顏色。
我把它輕輕放人籃子,帶它去看醫生。小棋要跟着,被周太太留住,叫她做功課。
這孩子,橫看豎看、都是正常的一般小孩,但,但有時候,她會冒安琪的口氣與我説話,深不可測。
獸醫叫我把貓留下。
幾時來帶回去?我問。他説它一生已經終結、十多歲的貓好比百歲的老人,生物總有死亡的一月。
我馬上自責內疚,安琪,我沒有好好地照顧它。
近日來幾乎想把世上一切罪過招攬上身,以抵消心中苦澀。
我摸摸貓兒的頭,繳了費用,憂鬱地離開醫生處。
誰知小棋完全不接受這家事實。
先是震驚,睜大眼睛,用手掩着嘴,接着眼淚如湧,晶瑩地一顆接一顆淌下面頰,蔚為奇景。
這麼多淚水!小棋小棋,像我們成年人,都成為乾涸的井,滴水榨不出來,再傷心也只得乾嚎。
她哭個不停,抽噎,傷心得不可抑止。
忽然我明白了。
這不是小棋,這是安淇。
我把她輕輕擁懷中。
啊少女時代喜愛的寵物如今離她而去,反應過激也是應該的。
"我們再去挑一隻小貓。"
"不要不要。"小棋仍然哭。
連周太太都説:"這孩子,怎麼搞的。"
我拉小棋至一角,——有生必有死,這是你第一次接觸到可怕的死亡吧户
"十三年了,"小棋同我説,"養了這麼久,為了它,暑假都不敢去旅行。"
"是的,安玻,正如它離開你,你也離開我,我們一點辦法都沒有,人類力量非常渺小。"
我緊緊擁小棋在懷中。
她哭得雙眼都腫起來。
晚上令棋詫異説:-俄知道為何他倆投緣,都是一般熱性子.一般人眼中自然現象,對他倆來説,皆千古傷心事"
這令棋,夠冷血吧。
有她來調濟調濟,恰恰好、周太太頓時白令棋一眼,怕她言語有所閃失。我卻笑了。令棋何嘗不是真性情。
那晚我一直陪着小棋,兩個人都懷着破碎的
週末,我同她去挑小貓。
她很抗拒。不肯接受代替品,長毛短毛波斯一概不要。
一直逗她開懷,她雙眼中充滿悲傷,真分不出是小棋抑或是安琪。
這時令棋在車子裏等我們,正吃冰淇淋。"這正是令棋性格中最突出之一點:泰山崩於前而不動於色。
正打算放棄,發覺小棋的目光轉為温柔。
她看到一隻小小土生玳瑁貓蜷縮在地上。
我連忙把握機會,將它抱起,放小棋懷中。
貓很髒,但不要緊,洗一洗,養胖它,就像新的一樣,連我都可以調理復元,它為什麼不可以。
那隻貓才三十元,是寵物店好心目后街揀回,連住入籠子的資格都沒有。
不知為何小棋看上它?
也不知為何令棋看上我?
~切莫名其妙,如有大能無形之雙手,將我們一步推一步往前走,玩弄於股掌之上,停不下來。我終於放鬆了自己。
舊公寓已經退掉,開始找新房子。
把安琪的財產交回律師,按條例辦事,她尚有親人可以接收這些,倘若沒有,捐給慈善機關也是一樣。
恢復自由身並無一般人想象的那麼愉快。
出去唱個半死,冶遊,亂賭,都沒有資格,還不是上下班,看場電影,吃杯茶。
幸虧個棋從來不令我難堪,她是個上等女子,事事得體。
一直沒有把自己的事告訴過她,~隻字都沒有,但我想她是知道的。
但是聰明的女子,從來不問。她們只聽。
老周抓牢我,"不急搬出去嘛,剛有點八色,全靠幾隻家鄉菜。"
説實話,我也不捨得。
孤獨好比洪荒猛獸,專揀意志力弱的火吞噬。
記得讀書時放寒假,從來沒有享受過,坐在康樂室,凝着眼看電視,住宿生都回家了,座位上往往只有我一人,每個台都播放花式溜冰,真可怕,無窮無盡地,身材健美的少女在冰上伸展雙手舞動,連繼着七八個小時,不同的人出來做同樣的動作——我~直呆呆瞪着電視機。
以後再看到這種節目會尖叫起來。
在周府,空氣裏有一股不自覺的暖流,使人四肢百骸放鬆。
只是無端賴在此地,要等幾時呢。
每想付房租,又被擋回。
最壞的已經過去,置之死地而後生,東方先生説的。
説我死過來,也不是太誇張的事。
一覺醒來,發覺小貓拿我的頭做了窩,舒服地睡在頭髮上。
那日就去理了發,剪個時下流行的變型防軍裝。
人要是死不去,自然只得慢慢振作起來。在理髮店中對牢鏡子,我下了這樣的結論。一直到處看公寓房子,但始終沒有搬出去的意思。
已養成陪小棋做功課的習慣,做畢三十題算術,尚能天南地北的聊天。
教她李白的詩。
狂態漸露,站起來大聲朗誦,我一句,孩子一句:"故人西辭黃鶴樓,煙花三月下揚州——"小棋即時接上去:"孤帆遠影碧空盡。誰見長江天際流。"
每星期一首,像唱歌一樣,小棋都背熟了。
令棋啼笑皆非,"我有種感覺,小棋自從認識你之後,再也不能做一個正常的孩子。"
誰説不是,這隻有我知道。一寫完功課,合上手冊,看到冊子封面印着的號碼是三七二四。
三七二四,化了灰也記得,這是安琪那保管箱號碼。
"-這是什麼?"一驚問小棋。
"學生編號,每個學生都有一個編號。"
"你的號碼是三七之四多"這麼巧,竟有這麼巧?
小棋點點頭,晶瑩的雙眼看着我,像是要看穿我腦袋,小棋是我的紅顏知己。
安琪,我默默地念,安琪,你還有什麼話要同我説,安淇。如果沒有,請你安息。
我都明白了。
你使我知道真相,是為着要我死心,好叫我從頭開始。
"方叔。"小棋叫我,"方叔。"
我深深嘆口氣,握住她雙手。
天氣暖了。
小棋連"天長路遠魂飛沓,夢魂不到關山難"都學會了。
老周的二妹與妹夫回來度假,設宴招待。
特地去租了只遊艇,玩半日,所費無幾,卻顯得鄭重別緻,他們一家人對生活的態度,一直喜氣洋洋,為我所佩服。
大家全體告一口假,出海遊玩。
才春天罷了,海面已擠滿船隻,熱鬧之處,不下於星期日早上的茶館。老周對我説:"陪令棋下水吧。"。
令棋換上一件檸檬黃髮光漆顏色的泳衣,身材之好,出乎意料,一向含蓄的她今日忽然炫耀,效果額外驚人……
下水還早些,但為什麼不呢,至要緊是好玩。
令棋的二姐二姐夫十分健談兼夾風趣,一直陪我閒聊,小棋坐在我旁邊,只有令棋,在甲板曬太陽,害我要費神用一隻眼睛吊住她。
忽然她躍下水去,朝太陽遊擊。
我忍不住,站起來,伏在欄杆上去看她。
老周他們相視而笑。
不遠之處泊有一隻流線型最新式的船,長約五十公分,上面音樂開得震天響。時髦男女不住扭動跳舞,其中幾個見令棋遊近,竟伸手召她。
是一種直覺,我渾身緊張起來肌肉抽搐。"。
為什麼?
船上漆着的名號是安德利安。
A!
我呆呆看着令棋胡安德利安號遊近。
"是他了。"
我轉頭,小棋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來到我身後。
我着魔似問:"是誰?"
"快過去,"小棋説,"快過去帶她回來,去呀。"
我還在發怔。
小棋伸手推我,"去呀,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他是誰?"
一激動,顧不得上身有棉背心,下身有牛仔褲,飛身跳下海水,朝令棋游去。
不知是哪裏來的力氣,衣服下水後失重,卻不顧一切,一支箭般朝令棋射去,水花飛濺。
不但老周他們鼓起掌來,對船的人也歡呼,令棋詫異的往回看,見是我,停在水裏,十二分驚奇。
必須承認,水中的她,似一朵芙蓉。
我竭力伸手出去,抓住她,傻傻地看車她。
她先是駭笑,繼而温柔地拉住我的手。
安德利安號上的年輕男女叫我們:"歡迎歡迎,歡迎所有戀人。"
我與令棋上了安德利安號。一個皮膚已曬成棕色的男子迎上來。一照面,第六感覺已告訴我他是誰。心平氣和地説;"閣下定是安德利安。"
他一怔,隨即籟灑地笑,——正是,在下姓歐。"
令棋遞給我一塊大毛巾,我取過擦擦頭髮,同令棋説:"請給我取一杯拔蘭地暖身。"
令棋走開。
安德利安歐笑笑:"大男人不難做,要美麗的小姐服從你,可就難了。"
我看着他,只覺他條件勝我千萬倍,要人有人,要財有財,如果真是他,如何能怪安琪舍我而去。
我平靜地問:"歐先生可認識陳安琪?"
他怔住,表情很古怪,有兩個可能:一是一時想不起陳安淇,二是不明何以陌生人,一照臉便提起陳安琪。
這是隻歡樂遊艇,人們説着笑着,不停喝不停吃,一邊跳一邊唱,但我心中沒有半絲快樂。
"陳安琪?"安德利安歐不置信的反問-
是,安琪。"我聲音很温和。"你是她什麼人?這句話證明他認識她。
"你是她的…朋友吧。"
"是,但安淇已經去世。"我看着他,"一年多了。"
"你是——"再大方的他也起了疑心-
我姓方。
"啊。"他立刻明白了,感光那麼快,反應迅速,馬上退後一步。,他的思想起了聯鎖反應,隨即又想到安琪已經不在,我倆不成情敵,表情又鬆懈下來。
"你是A?"我説。
他點點火"請到艙裏來"
他給我~杯酒。
渾身濕漉漉,我也不覺得凍。
他問:"你都知道了?"
"她託人把真相告訴我,不忍再瞞我。"這是實話。
隔了~會他問:"你承認人有變心的權利?"
"我承認她有選擇權。
"我們倆在扎幌見面,乘不同的班機分手,結果飛機失事。"歐的聲音有一絲遺憾。
"你打算同她結婚?"
他揚起一條濃眉,"結婚?"
我心平氣和,"她是一個好女子,你把她自我處帶走,不想予她一個正常的家?"
"但安淇不要正常的家,她不想上班下班煮三餐,她先厭倦這一切,才決定跟我走,你至今不明白?"
我忍不住問:-"那你打算怎麼做?"
"什麼都不做,"他聳聳肩,-我最大的本事便是什麼都不做過其~生-"
再傻我也明白了。這種意境不是我可以瞭解,我只是一個平凡人。
厭倦之後就分手,能過多久就多久,他們追求的,是歡樂。
這時令棋已探頭進來,"方,你在這裏。"歐籟灑地伸伸手,"多麼漂亮的小姐,彼此彼此。"
"安德利安——"~位金髮女郎叫他,身隨聲至,蛇般纏上他身子與他接吻。
我同令棋説:"我們走吧。"
安淇錯愛了他……-我太知道安琪,她不過希祈在過分沉悶的生活中得到些許色彩,她並不擅玩,她高估自己,結局是悲慘的。
我與今棋遊返自己的船。小棋大力地拍手。我擁緊她,她又幫我一次大忙。周太太笑,"你看方多緊張,捨命撲出去把你拉回來"
老周也笑,"瘋了,我從不知他能遊得這麼快,似水怪。、
二姐夫説:"現在追女孩子簡直講拼老命嘛,
幸虧一年前已娶了老婆。"二姐白他一眼,"那船上有惡魔?
令棋不語/
我去艙內換衣服。
安琪,多謝把一切真相透露,你原不必如此,你原可在我心底永遠留一個好印象,讓我永生懷念你。
深深嘆口氣。
小棋張望我,"小阿姨,方叔叫你進來。"
小棋是整件事的主謀,這小傢伙,真愛煞了她……
令棋坐在我對面,我使勁搔濕頭髮。
"幹麼眾目睽睽下發神經?-
我傻笑:"要不不做,要就有證人。"
她側着頭,不置信沉悶的老木頭忽然變得滑溜。
我終於説:"我不能失去你,真的不能。"
小棋把這些全聽在耳內,隨即用稚嫩的聲音出去張揚,-我不能失去你,我不能失去你,我不能失去你。"像一支流行曲……大人們齊齊説"噓——"
是安琪給我新生。
我沒有錯愛她。
雙目又一次潤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