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皮爾斯不慌不慢地將他的照相機在窗口架好。不出他所料,從這扇窗户望過去,正好可以將河對岸那家露天咖啡館不差分毫地收入眼底。
靠近河岸的一架紫色陽傘下,維斯里的金髮比天空中的太陽還要耀眼。
「真是個小天使!」皮爾斯忍不住驚歎。他已經跟蹤維斯里近三個小時,此刻他預感到自己馬上就將收穫一條重要無比的新聞。
這個天使般的男孩,簡直就是神賜給他的禮物。幾乎每隔三分鐘就會看一下手錶的動作,期盼得微微顫抖的嘴唇,這些細節都讓資深娛記皮爾斯堅信,維斯里是為了見一個重要的人才突然秘密造訪威尼斯的。
而且那個人一定是對他而言獨一無二的人——情人或者親人。
他最後一次看錶是在15分鐘前。這一次,他看完表不再是皺眉不爽,而露出了非常愉悦的表情,然後他就小跑步來到了這家瀕臨水邊的露天咖啡廳。
維斯里所在的咖啡廳建在非主幹道的狹窄河岸邊,身後和對岸都是三層樓高的威尼斯洋樓,左側緊鄰一條高高拱起的石橋。
皮爾斯在咖啡館對岸的樓房裏找到了一個角度絕佳的窗户,已經連續拍了數張沒多大用處的維斯里單人照。
維斯里稚嫩的臉上洋溢着一種奇怪的笑,超越了他13歲的年齡,甚至超越了他的性別,一種屬於成熟女性期待丶緊張丶心悸的微笑。
皮爾斯不禁對他等待的那個人浮想聯翩,會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女人?成熟的女人?還是一個和他年齡相當的少女?又或者……
皮爾斯忽然邪惡地認為,只有一個同樣美麗的少年才能讓畫面的美達到妖豔的巔峯。
在皮爾斯沉溺於幻想的同時,一條深紅色的貢多拉船劃破墨綠色的河面,緩緩向咖啡館邊緣長滿青苔的台階駛去。
貢多拉船頭上端坐着的白衣少年,清俊秀美,立刻將皮爾斯的視線抓了回去,連忙用照相機卡嚓了好一陣。
旋即,他又讓照相機停了下來,白衣少年面無表情,連看都不往岸上多看一眼。維斯里和他完全沒有眼神交流。難道不是他?皮爾斯心裏疑惑着。
貢多拉在水波的幫助下,靠向石階。船工將船停穩,跳下去,用繩子把船拴好。
維斯里忽然起身,走到階梯邊,目光完全集中於船上。船頭的白衣少年也站了起來,轉過身恭敬地迎向了他身後被一把黑傘遮蔽了的身影。
皮爾斯緊張起來,端好照相機,呼吸幾乎停止。
是這個人!維斯里等待的是這個人!
Ⅱ
黑傘被傘下的人以一種絕對優雅的方式收攏。皮爾斯不知道什麼是相對的優雅,但在看到傘下人收傘的動作後,他堅信這輩子再也看不到誰能以更優美的姿態收傘了。
幾乎垂直落下的陽光,撒在男子的身上,讓皮爾斯一時不能分辨他的頭髮到底是紅色還是黑色,又或者是介於紅色和黑色的中間丶流動於人體血管中慾望的顏色。
他是那樣高大,皮爾斯卻一直等到他緩緩步上台階才猛然發現。他身體精準的比例和那頭齊肩的柔美捲髮,讓他完全沒有那些體型高大的男子常有的累贅和粗糙。
他的背影看上去,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那就是——完美。
「早安,我的王。」
維斯里頌詠着,屈身單膝跪倒在男子面前。
皮爾斯差點叫出來。咖啡館裏喝茶的幾個中年男子也發出了「在演戲嗎?」的感嘆。
男子抬手,託着維斯里的下巴,讓他起來。皮爾斯大夢初醒般,想起這個時候照相機能讓他看到更多。
他端起照相機,鏡頭裏,維斯里的臉上是讓人尖叫的迷戀表情。皮爾斯幾乎狂喜得要暈過去,現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拍到那個男子的正面,他的臉。
男子挽着維斯里的手,來到餐桌邊,坐下。這一刻,他翹起一條腿,緩緩側身過來,皮爾斯終於看到了他的臉。
照相機險些從他顫抖的雙手中跌落。
鏡頭被一種難以言表的奇妙顏色漲滿,雪白卻又帶着淡桃皮色的温暖,連陽光也被他美好得虛幻的膚色吸引,躲進他的皮膚下,讓光芒從裏面均勻地散發出來。彷佛此刻,他才是光的源頭。
皮爾斯不能讓視線從男子身上離開。他的眼睛黑不見底,卻又似玻璃般可以一眼望穿。他的嘴角明明堅強地繃緊着,卻似乎一泉永不乾涸的温泉,讓温暖的笑不斷湧出。這是一個任何細節都無可挑剔丶奇妙無比丶絕不能用人的語言來修辭的男人。
如果説維斯里是天使……
「神。」
皮爾斯顫抖地感嘆。
照相機連續卡嚓,瞬間就讓男子的面容,超過了存於芯片中的其他圖像的總合。
皮爾斯甚至後悔自己是職業娛記。如果沒有這些凡人的束縛,他便可以跑下樓,渡過小河,爬上台階,也跪倒在男子的面前。
「王……我的王?」
這一刻,他忽然明白這絕對不是在演戲。
Ⅲ
「為什麼不派我去?我不會像所羅門一樣失敗!為什麼最近發生的事都不告訴我?為什麼……為什麼……」
男子方才坐定,一大串「為什麼」就從維斯里嬌小的身體裏跳了出來。皮爾斯不禁邪惡地微笑,維斯里連連追問的樣子跟吃醋的小姑娘沒什麼兩樣。
皮爾斯否定了自己最初的想法,妖豔的巔峯,不是美少年對美少年,而正是眼前的,華美異常的成熟男性和純潔無瑕的天使男孩。男版的洛麗塔,又或者是王爾德。
維斯里像商店外失落的孩子,一個勁地説着。皮爾斯卻愕然地發現,忽然之間他完全聽不見維斯里在説什麼了。
前一刻,他還能聽見那麼多「為什麼……為什麼」,這一刻就跟時光兀自錯接到了深夜,什麼聲音他都聽不見了。
聽覺的喪失,讓他的視線終於能從男子身上移走,注意到一些他早該注意到的細節。
他看到咖啡館裏其他的客人品着各自手裏的咖啡,那樣專心,有一個甚至沒有發現他的杯子已經幹了。目光再次遊走,皮爾斯驚愕地站起來,紅色貢多拉船頭那個白衣少年,已經不在那裏,憑空消失了。
「哼……」
背後傳來的一聲淺笑,讓皮爾斯驚愕地轉身,照相機一下子就嚇得跌了下去。
他身後的房間不再有青色的門和乳白的天花板,而是一片火海,準確地説是一片赤紅滾燙丶朝他湧過來的熔岩。
皮爾斯尖叫着後退,才一步就撞到了身後的窗户。他根本顧不上這是在三樓,就要爬窗跳下去。但他抬起腳,那扇窗户就像紙被火焰燒燬,枯槁之後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迎面而來的灼熱氣體。
他環顧四周,這才發現他已經不在原來所在的那個房子裏了。他在一根獨立於熔岩的赤流之中岌岌可危的石柱上。熔岩的紅光熱得幾乎要將他的眼珠烤化。
方纏在他背後淺笑的正是那個貢多拉船上不見了的白衣少年。此刻,他正站在一扇懸在半空中的黑色背景的大門邊,垂着眼看着石柱上的皮爾斯。
與生俱來的求生本能讓皮爾斯向少年跪了下去:「救救我!」
少年精緻乾淨的面孔中浮現出不易察覺的表情,就像巨人用腳去踩扁一堆螞蟻時殘酷至極的漠然。隨後,他很小地退了一步,關上了那扇門,將皮爾斯留在了地心深處,鐵流的煉獄裏。
Ⅳ
卡斯蒙任由維斯里倒豆子一樣地説了許久,直到河對岸小樓的第三層,那扇正對着他們的木窗後白衣少年頎長的身影晃了一下,對他點了下頭,告訴他任務完成。
他垂下眼,微笑着揉了下維斯里額前柔軟的金髮。
只是這一個動作,維斯里就住口了,臉上的怨氣與不滿消失無蹤。
「你知道我總是會縱容你,不管代價如何。」卡斯蒙温和地吐詞,弧形的眼角是維斯里不能拒絕的關愛之情。
維斯里焦躁的心平靜下來,左右看了看,隔壁桌的中年男人和吧枱後的店員都在細品着空咖啡杯中的「咖啡」。
「對不起,我……疏忽了,這裏還有外人。」
「沒關係。」卡斯蒙笑了,「我説過,我不在乎代價,你才是我唯一關注的。」
「我知道。」維斯里望着他,彷佛他就是全部,父親丶兄弟丶宇宙。
「你把種子給他了?親手嗎?」卡斯蒙問話間,目光一直停在貢多拉上,那個白衣少年不知通過什麼手段,此刻又回到了船頭,默默地坐在那裏,等候着。
維斯里也望着白衣少年,點頭道:「給他了,茲羅送我去的時候正是拉斐爾的地下宮殿晝夜變更丶系統和守備交替的時候,沒有人注意到我。我親手交給他,也看到他把種子帶到身上了。」
「嗯。」卡斯蒙點點頭,站起身來。
「你就要走嗎?」維斯里向他伸出手,卻因為敬畏,抑或是某種更深的原因將手又縮了回來。
卡斯蒙沒有回頭,聲音卻温軟得可以融化維斯里的心:「我不能久留。」
卡斯蒙步下階梯,登上貢多拉,暗紅色光滑的船身襯托着他光澤四溢的深紅捲髮,好似提香畫筆的重生。
維斯里痴痴地看着船上的他漸漸離開河岸,向來路遠去。幾輪水波漣漪,卡斯蒙回過身,也望向河岸上的他。
「你的生日,我一直記得。」
眼淚隨着卡斯蒙聲音的傳播從維斯里身體裏湧出來。他沒讓淚水落下來,就讓它們在眼眶裏旋轉閃動,讓目光催人心志地撕磨抓心。
「這是你説的,你答應我的!」
「是的,我會去的,為了你。」卡斯蒙微笑着轉過身來,白衣少年正專注地仰視着他。
「你在想我為什麼要一直這樣寵他……」卡斯蒙皺了一下眉頭,繼續道,「寵他,這樣一個半血人。」
白衣少年面無表情,既不認可也不反對。他細緻秀美的五官,在整齊的淺棕短髮和筆挺的白色套裝承託下,讓他仿若一尊白銀的雕像,而不是活生生的真人。
「半血人,其實才是真正因為愛帶着祝福降生的寵兒吧。」卡斯蒙抬起頭,望向兩邊建築之間越來越開闊的藍天,「反倒是我們,為了使命來到人世間,也要為了使命荒謬地離開,一切都是命運,不是嗎?如果沒有選擇,那麼就為了完成那個使命讓那個人成為我生命的佛陀吧。」
「那個人。」少年開口道,臉上依舊雕塑般平靜,「就是蒼御零嗎?」
卡斯蒙笑而不答,少年緩緩站了起來,走到他的面前,跪下去。
「對我而言,那個人只有你,卡斯蒙殿下。」
卡斯蒙垂下手,撫在少年頭上,莞爾一笑:「茲羅,我知道你有問題想問我,非常想問,卻又害怕問,因為害怕甚至不敢去想。但是……」
「我明白。」茲羅抬起頭,「但是我應該去問你的,因為賦予我生命的你,是絕對不會責怪我的。」
「而且我也會告訴你。」卡斯蒙退身坐下,半躺在船上,仰着頭望向藍天,繼續説道,「我對你是不會保留的,當然還有你的兄弟。」
卡斯蒙説着開心地笑起來,茲羅平靜的面孔上卻湧起了一層厚重烏黑的雲。
「尼祿那個傢伙現在還指不定在哪個酒吧裏鬼混呢!」
「茲羅,不要這樣説你的兄弟,你們可是從一個種子裏分裂出來的兩個相互彌補的整體哦。」
「才不是……」茲羅正欲狡辯,卡斯蒙的表情卻讓他停了下來。他知道卡斯蒙已經從他稍稍放鬆的心臟裏讀到了他沒問出口的問題。
「你在想所羅門嗎?」
卡斯蒙認真地凝視着他,茲羅知道沒有人可以騙他,點了點頭。
卡斯蒙搖了搖頭,柔和的嗓音裏有種難以控制的心碎:「你不明白,他讓我失望了。我不是沒有感情的野獸,我發過誓要保護你們。我不會為了我的計劃犧牲掉任何一個族人的性命,我不是我父親,我不是。」
「我明白。」
「你不明白,茲羅,聽我説。」
卡斯蒙抬起頭,目光沉黑卻富有光芒,「他傷了我的心。我曾經是那麼努力地迫使納瑞娜接受了他,接受她的親叔叔並嫁給他,讓他成為了帛曳家族真正的操控者。我還原諒了他曾經的膽小懦弱,忘記是他把幻魔一個人留給了加繆。我為他做了許多,他卻傷害了我。他以為他做的那些事能瞞過我的眼睛,所以我只能犧牲掉他。我説了這就是宿命,每個人降生於這個世上的宿命。」
「他是為了讓透?米迦勒成為歷史的罪人而降生的。不管我是如何抗拒,採取怎樣的方法去阻止,我也必將親眼見證他的死亡。他的死亡與其説是我的選擇,不如説……」
卡斯蒙頓了頓,眸子裏閃耀着鮮紅的火焰:「是這個世界,是神創造的這個世界不可逃遁的輪迴。只要我們生活在這裏,這片該死的藍天下,我們就不可逃避,只能按照他的意願鬥個你死我活,不管怎樣都沒有出路。所以……」
他胸膛的起伏忽地平穩下來,愴然地一笑,不再説什麼。
「我明白了。」茲羅點了一下頭,不再説話,也不再有表情。
「茲羅,我不想再看這片天空了。」
「你想去哪裏,殿下?」
「哪裏?」卡斯蒙想了想,露出了寬慰的表情,「去納瑞娜的大泡泡吧,不知道會不會剛好看到過路的鯨羣。」
「是。」茲羅領命,抬手伸向了船的前方,只見他乾淨得不正常的手伸展開來,掌心裏竟紋着一個純黑色的符咒。
「空間洞!打開!」
命令聲後,無形的波紋在空氣中蔓延開來,紅色的貢多拉從墨綠色的河面直接駛入波紋的中心,緩緩地消失在水面上。
空間通道中,卡斯蒙悠然地閉上眼睛:「茲羅,有機會去找找尼祿那小子吧!我需要你們在我的身旁,一直都需要。」
即使一百個不願意,但茲羅還是立刻回答道:
「是!殿下。」
Ⅴ
「亞伯罕的雙子星,哥哥茲羅神血值0.60,弟弟尼祿神血值0.61?」
另一邊,透疑惑地將頭從膝上的加百利族譜上移開,望向窗邊獨自抽煙的零:「為什麼明明是雙胞胎,神血值卻不相同呢?」
「因為洞之女神的神血值是0.61,而她的丈夫的神血值是0.60,所以他們的兒子必定有一個會高一些,有一個低一些。」
「為什麼呢?」透聽不出零聲音裏的倦怠,不依不饒地問。
「為什麼?」零笑了,卻不想回答他。答案很簡單,如果兩個人的神血值相當,其中的一個就必定要殺死另一個。緊接着透肯定又會問為什麼?答案更簡單,因為只有死去一個,亞伯罕家族才能流傳下去。因為一個家族只能容許有一個族長。
人是殘忍的動物,是不會學會和平相處的,只有殺戮競爭才是生命的主題,可惜透不明白。
「不要管那麼多。」
零熄掉煙頭,感覺肺裏又乾又澀,「繼續往下看吧,你真正要注意的是黑暗家族的二級能力者——冰室純丶歌羅娜和……卡斯蒙。」
透繼續翻動書頁,忍不住叫了出來:「冰室純神血值0.84丶歌羅娜0.85丶卡斯蒙是0.89!他們都好強哦!」
零沒有説話,心裏兀地升起一陣悲涼。真正強大的人不是他們,而是……對於透丶對於整個光明家族而言。
是我,才對吧?
「透!零!準備好了嗎?」
樓下傳來了雪莉的呼喊聲。零熄滅掉手中的煙頭,從窗台上躍身下來,拿過桌邊的一個大旅行袋丟給透,再拿起旅行袋旁的一個大箱子,推門走下樓去。
雪莉她們已經在曼華城堡前坪的白沙地上集合好了,等着零和透。透跳下台階,望了一眼海琴,故意搖了搖頭,走到海砂身邊。
海琴當然知道透幹嗎搖頭,他已經恢復了他銀髮紅眼的樣子,還將他的戒指丶耳環丶項鍊們通通請回了原處。他就喜歡自己這副凶神惡煞的模樣,別人喜不喜歡他一點都不在乎。
他揹着袋子轉身,見雪莉緊緊地跟在零身後,也許他並不是誰都不在乎。他沒讓自己和雪莉走在一起,而是緊靠在海砂身邊,和透爭奪着海砂的控制權。
雪莉帶着他們繞過曼華城堡,城堡南向的大路上停着一輛電力驅動的鵝卵型轎車。
海琴不解地看着雪莉叫人將他們的行李一件件地搬上轎車,開口問:「海砂不是建議我們坐船去開羅嗎?」
「是呀!」雪莉揚着紅髮,埋頭道,「我總要等到帶你們出莊園後才能用船把你載走,是不是?」
「我是説莊園的出口不是在那邊嗎?」海琴指向他們一直用來進出的東門。雪莉鄙夷地瞧了他一眼:「誰告訴你只有東門才能夠出入的?你以為另外三條大路的盡頭都是死衚衕嗎?這可是拉斐爾家族設計的傑作!」
言外之意,如果是加百利家族設計的就會有死衚衕這樣的缺陷了。海琴橫了她一眼,不想和她做口舌之爭。他也不明白,在所羅門的鏡面迷宮裏,他們的關係不是已經好很多了嗎?怎麼沒過多久又回到了過去的老路上?是因為他天天在房間裏把電腦聲音開得雷響,還是因為雪莉每日清晨例行的吊嗓子練聲?
透抱着書鑽進轎車裏,車開起來,他還不願放手地繼續看。這本加百利族譜他已經連續看了8天了,雖然上面沒有直接記載米迦勒的符咒法術,但他還是從中學到了很多從前不知道的東西,冥冥中他的能力也長進了許多。
路的前方一扇黑色的大門越來越近,雪莉最後回首望向遠方的曼華城堡,緋紅的顏色那樣瑩潤光潔,不知道下一次回到這裏將是多少天後了。
零也不禁想要回首,畢竟在這裏他們一起度過了世外桃源般的15天,但是最終他還是剋制住了自己。
轎車在隧道里走了很久,久到透都在加百利的族譜上睡着了。
他做了一個自認為不錯的夢,是上個賽季揚基隊的最後一場球賽,他在終場前三分鐘才獲得了上場機會。教練告訴他,只要他擊出安打就可以了,那樣他的隊友就一定可以上壘成功。
三壘的隊友也用眼神告訴他,只要安打就可以了。
安打,就可以了?透自問。
投球手將球投出,很完美的曲線球,球體幾乎是貼着那道水平線浮了上來。透知道他該怎麼做,他要擊出的是什麼。
球撞擊在鋼製球棒上,發出清脆的一響,然後它飛了起來,飛得很高很遠。近壘的接球手望着球的高度,根本就沒去試圖接它,邊防手跟着球的弧線跑呀跑,最後撞在了鐵網上,網後是沸騰的人羣。
全壘打!透的第一個全壘打!取得絕對勝利的一個全壘打!
透看到所有的隊友都看着他,衝向他,擁住他。他知道這才是他要的,他要的不是依靠別人,而是成為所有人的依靠,成為燃燒在中心的那團火焰。
突如其來的亮光,讓透的眼球被刺眼的鮮紅色漲滿,他甦醒過來。隧道外等待着他的是一條雪白的遊艇。
Ⅵ
因為海砂預感到只有在水中他們才能獲得絕對的安全,所以他們前往埃及的路程選擇了坐船沿塞納河下地中海,再到達港口城市開羅。
幾個人拿着行李紛紛上船,到了船上以後,雪莉揮了揮手,送行的人便開車離去了。
目送着轎車消失在黑幽的隧道里,透突然察覺到了什麼。
「船上就我們5個人嗎?」
「嗯哼。」雪莉答道。
「那誰開船?」
「我。」回答的人是零。透終於明白零15天來都在看航海書籍的原因了。
「那麼……」透怯生生地問,「誰煮飯呢?」
雪莉揚了一下紅髮,道:「當然是我,不然還有誰?」
「哦。」透安心了一點,繼續問,「那麼大副呢?好像開船要兩個人合作的吧。」
海琴沒説話,但透從他表情的變化上看出來是他沒錯。透更放心了一些,接着問:「那麼洗衣服丶掃地這一些事應該就是海砂的責任了。海砂,你放心,我一定會盡心幫你的!」
「你不光要幫她。」雪莉冷笑道,「我説明白點吧,你是萬能打雜!辛苦你了,透。」
萬能打雜,透不喜歡這個名字,他更不喜歡的事還在後面。
「透,去把行李放好,我要開船了,其他人都到各自崗位上去吧。」零邊下命令邊鑽進了駕駛艙。
海砂和雪莉也迅速消失無蹤,海琴坐在甲板上看風景,就是沒有一個人理睬那一大堆行李和可憐的透。
其他人到各自崗位上去,做飯丶洗衣的也要長期堅守崗位嗎?還有海琴,你不是沒事做嗎?
「海琴!你來拿你的行李啦!」
海琴完全忽視掉他,透又朝船艙裏喊:「海砂,雪莉……」
也沒人理他。
他忽然覺得自己超級可憐,明明是個堂堂男子漢,怎麼誰都像欺負孩子一樣欺負他?
透不要這樣。
「我不要這樣!我要……」透默默地對自己説,「變強起來,一定要成為所有人的支柱。」
Ⅶ
一天莫名其妙的工作下來,透拖着疲憊的身體,幾乎是爬行着滑進餐廳,那夥集體指揮他的傢伙早就吃得飽飽的,看的看書,聽的聽歌,好不快活。
透決心要好好地教育他們一頓,不過他現在已經一點力氣都沒有了,把肚子弄飽成了他的首要任務。但是他太不瞭解自己了。
一頓大吃大喝下來,食物帶來的愉悦感立即就把他體內艱難滋生的報復心擠到了黑海。他拍着肚子,一副滿足大叔的樣子,窩在沙發裏把做飯的雪莉好好地恭維了一番。
一般人都是喜歡被恭維的,不過雪莉不是一般人,恭維她的透也不是一般人。雪莉只覺得是被飼養的寵物誇獎狗糧好吃,再加上餐廳裏氣氛本來就怪怪的,她更有甩身離開的衝動。
「太舒服了!真是太舒服了!過兩天入了海,就更舒服了!這麼多人在一起,坐船出海,就跟夏令營一樣。而且……」透感嘆完,瞥見身邊的海砂,大叫道,「還有海砂,好像蜜月旅行喲!就是小舅子不應該出現罷了。」
「其他人就該出現了?」海琴忍不住説。
透大笑着搖頭:「開船的和做飯的,當然非常有必要出現啦!」
雪莉心想,虧你之前還那樣恭維我,原來我就是一個做飯的。再看零,好似並不在意透把他定位成開船的,旁若無人地看着本航海地圖集。
雪莉不禁回想起了從盧浮宮回莊園的那晚,零對她拋去的特別的眼神。零應該已經知道她獲知他的秘密的事了吧,零會不會在意她將他的身世公佈呢?
零默默不語,好像很專注的樣子,實際上早已被透和海琴的拌嘴吵得不行。更讓他難受的是,在兩個男孩子的吵鬧中,不時擠進來的海砂的辯解聲。
「透,不要再説了啦。哥哥……透不是這個意思……」
零不知道怎麼會特別在意海砂的聲音。耳朵裏嗡嗡地,眼前的書本早就變成了一團看不懂的麻紗。
他悄悄地抬起眼簾,飛快地掃過去,卻正好撞上了海砂的目光。
海砂也正偷偷地看着他,盯着他。
她生命裏最重要的兩個男孩在因為她起爭執,她卻偷偷地望零,同樣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特別在意這個陰沉的男人。
零趕緊收回他的目光,從椅子上起身。
「我去駕駛室。」
雪莉望着零的背影,在心裏猶豫是不是要跟上他,單獨和他説點什麼。她是個懂事的姑娘,卻不是一個容得下心事的姑娘。如果不能打開這個心結,她擔心有一天她和他之間的結將變得更大,這是不能容許的,也是危險的!
考慮再三,雪莉最終還是站了起來,沒跟人告別就離開了。
Ⅷ
零來到駕駛室,坐到船長椅上,面前的玻璃外是一片漆黑的寂靜。船已經駛出了城市,來到了廣漠無垠的平原。
黑暗中,他似乎想到了什麼。他合上眼睛,讓他的意志在兩岸窸窣的草聲裏飛到了世界的另一個方向,幾千米的深海里。
那裏,卡斯蒙也合上了雙眼。
「你找我?」
「是你一直在呼喚我。」
「你想聽我把故事説完?」
「我只想知道你手腕上傷疤的來歷。」
「傷疤,對,我和你一樣的傷疤。它的來歷,是個很長的故事。」
「我並不急。」
「加繆在亞伯罕的領地大肆殺戮的那天,我也在場。我躲在她畫像後的暗室裏,和她的雙生子一起。父親遺棄了我,但亞伯罕的族人還不忘要保護我,保護他們對路西法的忠誠。所以,我親眼看到加繆的劍刺穿了她的大腿,她摀住大腿一路奔跑,將加繆帶出了古董店,使我有機會逃進下水道,活下來。不過,我一直跟着她,通過黑色的陰影,我能夠隨意到達任何地方,這是我的能力,我很小就能自如使用。你該知道像我們這樣為了家族出生的孩子,一出生就是要學習使用能力的。不像他們可以被保護着,像一個瓷瓶子。」
「他們……」
「對,他們和我們是不同的。我跟隨加繆的腳步,看到他割開了她的雙腕,然後是他自己的,血液噴出來,交融在一起。然後神聖的血被保留下來,重新迴歸身體;卑賤的血流出來,染紅大地。」
「然後呢?」
「然後,我就知道我該怎麼做了。見到我回家的父親後,我就知道我該怎麼做了。我應該讓我更加強大,強大到能保護所有人,因為我無可依靠,這個世界無可依靠,神不可依靠!」
「那麼我呢?」
「你是我的兄弟,我們有着一樣的生命。」
「……」
「怎麼?」
「你覺得我是獨特的?」
「是的!」
「那麼我呢?」
「我不懂。」
「我們不一樣。」
「什麼?」
「卡斯蒙,我們不一樣。」
「為什麼?」
「對我而言,你不是獨特的。」
「我不是?那麼他們呢?」
「他們……」
零抬起頭,暗夜裏沒有一顆星星,突然他從玻璃窗的反光中看到了雪莉的臉。
他驚愕地轉過身來:「你什麼時候來的?」
「我才來。」雪莉聽不見零和卡斯蒙之間的對話,但她敏鋭地感到零剛才不是在睡覺,他在和什麼人説話,用他們都不能察覺的方式,和某個人深深地交流着。
「你在……」她深呼吸了一下,才有勇氣問道,「你在和什麼人對話嗎,零?難道是……」
她突然想起能和零這樣對話的,這個世界上只有卡斯蒙。
「是卡斯蒙嗎?」
零沉默了。
「回答我。」
「不是。」零淡淡地説,沒有去正視她的眼睛。
「哦。」雪莉平靜下來,「零,我來是想告訴你,你神血值的秘密族裏的長輩已經告訴我了,就在我們到達聖約翰莊園的當晚。」
「哦。」零的回答極其簡單。
雪莉抬頭望着他:「這麼晚才讓你知道,我很抱歉。我還想知道,我可以把我知道的東西告訴別人嗎?呃,就是海砂丶透,還有海琴。」
「隨你。」零回答着轉過身去。
雪莉凝視着他那幾乎要被黑夜吞併掉的背影。
「我可以相信你嗎,零?我可以相信你嗎,零?」
「我可以嗎?請你回答我。」
窗外天幕在極北的方向閃過黯淡的一道光芒,零不知道那是流星,還是隻是一個幻影。
很久,雪莉均勻的呼吸聲異常清晰地震動着他。
「可以。我回答你。」
「我可以相信你?」
「是的。」
「那麼,我宣誓,相信你,不顧一切地相信,到死為止。」
兩個人再也沒有對話,有時候那些微妙的感情是需要寧靜去培養的。
……
「他們是獨特的嗎?」
「也許。」
「也許……呵呵。『我們兩個不一樣。』你説的,你的詞語出賣了你。我們真的不同嗎?我們不同,你卻用我們來稱呼你和我,用他們來稱呼他們。我們真的不同嗎?或許只是時間的問題。當時間證明她預言的虛弱,當時間磨平他們對你虛假的信任,很快,你我就會完全地重合,生命丶力量丶共同的原罪。然後一起掙脱命運!」
卡斯蒙淡淡地笑了,眼前,幾千米深的大海里翻起潔白的氣泡,遷移的藍鯨羣真的如他所料,從納瑞娜的王宮光滑的透明宮壁外經過了。
地球上最大的生物,一個接着一個在沒有光的海底,沿着記憶裏刻下的路線用力前進,幾萬海里,重複那個重複了上萬年的循環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