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給我!"
"給我!"
"給我!"
零第三次咆哮出這兩個字,出現在他面前的是四張一模一樣的臉:哀傷無比的眉,哀傷無比的眼,哀傷無比的神情。
不要用這種表情對着我!我不允許你們用這種表情對着我!
不允許!
零收回了他伸向海砂的手,垂到身邊,忽然用力攥緊,讓它不再顫抖。
"零,你……"
海砂泣不成聲,渾身絕望地無力。
零望着她,目光從未有過得酷寒。
淚水模糊了海砂的眼睛,她看不清零身旁的雙手已經青筋暴起,她迫使自己走向他,想要用雙臂抱住他。
"滾開!"零粗暴地推開海砂,巨大的力量,將海砂柔弱的身體推出去好幾米。等海砂從震驚中爬起來,房間的門拼了命地搖晃着,零已經甩門離去,決絕而無情。
"零!"
身體裏因為突然的悲痛而引發的不適,頃刻間消失無蹤,海砂迅速從地上爬起來,飛快地拉開大門。
門外,此時雖然已經看不到零離去的背影,可她還是追了出去。看不到他的背影,沒關係;不知道為何冒犯了他,沒關係;就如當日站立在神寂前一般,此刻,在海砂身體裏只有一個信念,那就是零,為了他,什麼都可以。
看到海砂追隨着零,什麼都不拿就衝了出去。海琴大喊一聲:"海砂!",也要追出去,沒想身後卻有人用力地抓住了他。
他回過頭,更沒有想到的是——透抓住了他。
"透?"
"不要追,你不要去!"
"憑什麼,又要換你去……"
"我也不會去!"
"傻瓜!你怎麼能不去呢!你還看不出來嗎?海砂……"
透不説話,海琴兀然愣住了。他盯着透,忽然間覺得異常陌生,過了許久,才紅着眼睛問他:
"為什麼?為什麼你也不去追她,她什麼都沒帶,錢包丶鑰匙!這沒關係,她這一去就不會回來了!你明白嗎?透!你不是説要娶海砂嗎?你不是説要當我的妹夫嗎?海砂她……她喜歡上那個人了!你看不出來嗎?"
"我……"透説不上話,海琴的質問,他似乎一條都沒有想到過,但似乎他其實一直都在想,一直都強烈地感知到。
在這裏,胸口的這個位置,很痛,他想那裏一定不是胃,那個地方應該是心,如此劇痛的是他的心。
"透!"
"我……"透又笑了,淡淡的,好像清水上的浮萍,"海琴,我有點累,去睡會,這裏……"
他指了下亂糟糟的房間,"就拜託你和雪莉收拾了,好嗎?"
説完,他就打開套間最裏層的房間,走進去,把門合上了。
"透。"海琴望着大門在他背後關閉,操起他掛滿裝飾物的鑰匙串,轉身向門外走去。
"你去哪?"雪莉趕緊問。
"還用説?"海琴道:"去把海砂找回來,還有零。"
"零自然有海砂去找。"
"你胡説什麼?"
"我是説海砂的事,就讓海砂去解決啊!"
"這不關你的事吧!"
"是不關我的事!"
雪莉擋到海琴面前,"但是海砂愛零,而零快死了!還有比這更難受的嗎?如果連愛都沒法説出口,零就死了,海砂怎麼辦!如果連最後的時光也不能和心愛的人渡過,海砂怎麼辦!連透都明白的道理,這才是對海砂最好的選擇,不要讓她後悔,哪怕是痛也讓她去。你是她的親哥哥,你懂什麼?"
"你!"海琴想要爭辯,脖子卻哽咽得疼痛。
"不關我的事?他們都是我的朋友啊!經歷了這麼多,甚至,我們是親人啊!零的生命……"雪莉不願意,卻止不住當着海琴的面,哭了出來,"他……這已經足夠了……夠了!你就不要再做什麼了!"
"雪……"海琴躊躇地退了幾步,心裏還有點不能爭辯的不甘,但是面對雪莉的淚水,他從未見過的晶瑩悲傷,他讓步了,把鑰匙串重新丟到了桌子上。
哭泣,是件奇怪的事情,只要一開始,就很難被停止,而且往往是你越想止住它,它就會越加地激烈。
雪莉不想哭,一直以來揹負着家族的壓力,她都堅強着沒有哭;遇到那麼多次分離,她也沒有哭;現在,卻哭了,而且哭得不能自持,連反抗的力量都沒有。
"你不要看我啦!滾回你的房間去!不要看我!"
海琴依舊盯着她,沒有要聽從她命令的跡象。
"我走好了!不要看我!混蛋!你一定在笑我吧!我也會哭!我這樣的女人也會……"
"別説了!我沒有笑你!"海琴一步向前,不由分説地將她擁住,她顫抖的肩膀,讓他不能承受。
"幹什麼!你……"
"我……"海琴抱緊她,原來堅強如她,也可以這樣柔弱得讓人只能疼惜。
"你怎麼?"雪莉在他懷裏,被緊緊的呵護,先前激烈的反抗,逐漸變成嬌柔的喘息。
"我……我……"
喜歡你,簡單的字怎麼就是説不出來。海琴努力再努力,都不行,只能把她抱得更緊點,再緊點。越來越安靜聽話的她,應該已經聽到了他的心跳,聽到了他的心。
Ⅱ
又一次,還是追。海砂不明白,為什麼她總是在追。從前,不管是捉迷藏,還是幹什麼別的,不都是別人追她的嗎?
爸爸追着她,海琴追着她,透追着她。
而現在,她總在追。
在聖蒂蘭島的燈塔上,在幻魔的結界裏,神的迷局還有所有他們一起經歷過的地方。都是她在追,追着他,追着那個16歲的華爾茲之夜,與她共譜了生命裏第一隻華爾茲的男人!
為什麼?為什麼總要我等你!為什麼總要我聽你的話!為什麼不讓我分擔你生命中所有沉重的痛!
你知不知道,即便是不能分擔,我也快要被它壓垮了!
海砂絕望地看着阿姆斯特丹穿流熙攘的街頭,這世界的港口,每天要進出100萬人的國際化大都市,任何一個個體,哪怕是陸地上最為巨大的大象,融進去,也會立刻變成不能察覺的沙礫。
零!你在哪裏?
人行道上不斷來往的旅人,都像揹負着沉重壓迫的使命,急匆匆地走,被繩索拉扯着一樣。他們從海砂身邊經過,不斷地衝擊着她的肩膀和她的腳。
海砂覺得自己站在這裏,在人與人組成的激流裏,馬上就要崩潰了。
突然,在街對面的人流中,一個男人的背影吸引了她,他的頭髮,還有身高,都是那個熟悉的樣子。
是他,絕對是他!
海砂立刻衝了過去,忘記了她面前的街道上來往穿梭的都是急速奔馳的鋼鐵巨獸。
刺耳的剎車聲,尖刀一樣,鑽進了海砂的耳洞。她的身體因為對危險本能的恐懼,停了下來,但她的雙眸卻直直地繼續跟隨街對面那個男人的身影,忘記了生存下去的理由。
"零!"
她大聲地喊,哪怕是能讓他回頭,失去生命也可以了。
忽然,她看到大街在她視野裏沉落下去,她被人舉起來,抱緊,拉回了人行橫道上。
抱住她的手臂,長而有力。但把她從車禍的危險中解救出來的人,放下她後,便立即從她背後消失了。
海砂回過頭,她熟悉那個人手臂的觸覺。
是零,把她從大街上抱了回來。她連忙回身去追,卻只看見很遠的地方,他黑色的背影越行越遠。
不過,她知道這一次還不能追上他的話,就沒有機會了。她用力地推開人羣,向零追過去,周圍是一片對她而來的謾罵聲。
"瘋子!"
"誰去找警察來!"
"這裏有個瘋子!"
……
瘋子,確實,海砂已經變成了瘋子!面對這樣絕望的愛,誰還能保持正常!
在阿姆斯特丹混合了各國奇妙元素莊重與瘋狂並存的大街上,她不知疲累地穿梭尋覓了一天。最後,她發現自己來到了一片蔚藍邊緣。
海,海的那頭就是雪白的大陸,北極圈的懷抱。
海風吹打到她的身上,她這才發現自己一直赤裸着雙腳,身上只有一條適合夏初穿的睡裙。
這裏是阿姆斯特丹,而且是冬季,雖然還沒有下雪,但那些攝氏零度的風,已經讓水泥的海岸線都變成了封凍的灰白色。
海砂不明白她怎麼一點都不覺得冷?她看着自己的手臂,還有雙腿,都凍成了青紫的顏色,居然不冷,一點都不冷。
甚至,站在海邊,她還想去接觸一下海水,因為被這些海水連接的,是北極,零的家。
她緩緩地走向海岸,伸出手,一步又一步。忽然,她的身體不能再往前移動,有人從背後將她緊緊抱起。
剛好就在在此刻,夕陽於天際線間沉落。
籠罩着海砂的天幕中忽然綻放出星輝的銀光。銀光過後,海砂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佈滿塵埃的古堡。
背後,靠近她脖子的凹陷處有沉重的呼吸聲,擊打着她的耳廓。她抬起手,沿着那呼吸聲,摸上去,摸到了他冰冷的發稍和挺直的鼻樑。
"零?是你嗎?"
沒聽到零的回答,耳朵裏只有他粗重的呼吸聲。他抱着她走進浴室,擰開深紅浴缸裏古舊的熱水汀,一股棕紅色的髒水流出來後,乳白色的蒸汽開始讓浴室裏哥特風格的深色花紋變成温馨的粉紅色。
水的温暖讓海砂凍得青紫的手臂漸漸恢復了血色,也讓她被冷風吹乾的眼眸清晰起來。她看到被水衝擊的自己,破爛不堪的睡衣已經退了下去,上半身幾乎徹底地裸露出來。
但奇怪的是,她一點都不覺得害羞,彷佛這具身體早就不再是她的。
緊抱着她的雙臂倏然落下,她聽到他脆弱的哽咽。
"何苦要這樣,何苦要來找我,何苦要這樣對待你自己……你會被凍死的……何苦……何苦……"
"零,我找到你了!"
海砂轉過身,擁他入懷。
穿過浴室的大門,在冰冷的走廊盡頭,那裏有一間很大的卧室。卧室中央有一張很大的牀,牀上猩紅色的牀罩上滿是灰塵。零把牀罩拉開,細膩潔白的羊毛毯露了出來。
他把海砂放到毯子裏,裹緊,試探着她額上的温度,那雙紫瞳疼惜地從她身上一寸一寸地撫過,那樣的温柔,那樣地傷痛,一點都不像他。
"零……你變了。"
"海砂……"
零的身體變得僵硬失控,身下虛弱的少女,舉起她纖細的胳膊,用指尖輕輕地插入他的發跡,在那裏用情地撫摸。
"不要這樣……對我……"
"零。"
零逐漸控制不住自己,他不應該離開的,他應該早就知道她會追出來,不顧一切地追出來,穿了一件睡裙在近似零度的東歐大陸從早晨追逐到傍晚,幾近瘋狂。
他又何嘗不是。
他垂下身,靠近海砂,更近些,與她幾乎融合。
算了,任何事都算了。雙唇貼緊,視線因為距離變得迷亂,身體再也分不清彼此,這一刻,所有的一切都不復存在了,只有對方的體温和呼吸,在那裏,神聖無比!
Ⅲ
"零,我愛你!"
"我……知道。"
答案真的不重要了,海砂搖搖頭,不再讓聲音打擾這一刻親密至極的寧靜,她感受着他,感受着他滾燙的皮膚,急促的呼吸和甜蜜的愛撫。
但就在那裏,就在他要完全佔有她的剎那,他停了下來,緊靠着海砂的身體劇烈地顫抖。
他在顫抖,為什麼?
海砂撫摸着他的頭,用她的撫摸,告訴他,沒關係,怎麼樣都沒關係,這具身體,包括這身體裏的靈魂,都已經是你的了。
海砂摸着他,他卻抖得更加厲害。過了會他的肩膀終於平靜下來,黑暗中的他緊緊地攏在海砂身上,包裹着她,山一樣,也安靜得山一樣。海砂不知道他究竟怎麼了?
為什麼安靜?
忽然她感覺到温熱的液體打在她的胸口,一滴接着又一滴,然後匯流成河。海砂觸碰到那液體,順着液流的方向,向上摸過去,在那裏她摸到了他的嘴唇,他的鼻樑,然後是他的眼睛,一片濕潤,液體的來源正是他的雙眸。
他哭了。零,哭了。
為什麼?
海砂緊緊地抱住他,世界上最強的男人,也是此刻孩子般在她懷裏哭得崩潰的愛人。
"零,我沒關係,你對我怎樣都沒關係……"
"不是。"黑暗中,零的聲音脆弱不堪,在那裏靠着的似乎已不是他,而是那個小孩,在雪地裏孤獨地望向天際,光着腳,滿身傷痕的小孩。
"零……"
"不是你……不怪你……不是你!是我,我……"
"零。"
"我不要再有一個人,像我這樣,跟我一樣……不要,再也不要……不要再有一個孩子,身上流着我的血,蒼御的血,不要……不要……再也不要了!永遠不要了!"
"零。"海砂再也感覺不到眼淚,那裏已是一片苦澀的汪洋。她只能抱着他,絕望地用盡全部力量。零也抱着她,身體的感覺都已混亂,哪裏是她,哪裏是他。
"零,不要離開我,我……"
"我愛你!"
她再也分不清他和她的距離。分不清,也無所謂;沒有未來,也無所謂;就這樣死了,更無所謂。
Ⅳ
黑暗,似乎是不透風的絲綢,又似乎是過於濃密的霧。
走,海砂意識到她在走,在這種離奇又神聖的黑暗中,慢慢地不自主地走,向前走。走着走着,黑色好像淡了,又像是薄了。薄和淡,哪個詞更加貼切,海砂不知道。
她在哪裏?發生了什麼,她都不知道。
甚至連時間,今天星期幾,早上還是晚上,之前的我在哪裏?幹什麼?都忘了,徹底地遺忘。
黑色終於薄到能看見別的東西。
一座城堡,海砂看到在綠得發黑的茂密樹林中,有一座城堡。塔樓碩高,哥特式的穹頂尖如刺角,枯死的藤蔓包裹着城堡鉛灰色破損的外牆,在那裏,蔓延如水妖的長髮。
海砂一步步靠近城堡,城堡前的護河裏流淌着濃稠墨汁一樣的河水。草地是枯死的淺灰,石頭上有霜過後的裂痕,過於茂密的森林裏瀰漫着一層深色的瘴氣。
這是哪裏?我為什麼會在這裏?
海砂到處張望,突然在城堡門口的台階上看到一個穿着黑色連衣裙的小女孩,認真地玩弄着手上的娃娃。細細去聽,她小幅度變化的嘴巴里似乎在唱着一支曲調久遠的歌謠。
海砂向小女孩走過去,走到她面前。
"你是誰?這是什麼地方?"
海砂驚奇地摀住嘴,她的聲音聽上去好怪。她連忙望向身側的護河,黑色的河水映照出她的臉,小小的,有一雙很大很亮,孩童的眼睛。
河水中她的臉,只有8歲。
怎麼回事?她連忙抬起她的手,放到目前,果然那隻手也是胖嘟嘟的,粉粉的蓮藕一樣的孩子的手。
這時,她再抬頭面對那名坐在台階上的女孩。
小女孩看上去也只有八歲,但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海砂,嘴角有不易察覺的微笑,那樣子,就好像她早就知道海砂會驚訝,會不知所措。
"這是哪裏?你是誰?我怎麼會到這裏來!"
小女孩歪着頭盯着海砂,忽然把她懷裏的娃娃送了過來,塞到海砂的懷裏。海砂接觸到她的娃娃,飄蕩的心好似忽然爬上了岸。
"是你自己過來的。"女孩也終於説話了。
"我自己過來的?"海砂不理解。
女孩點點頭,"因為你在找我。"
"我在找你?為什麼?"
女孩不再説話,轉過身推開城堡陰森碩高的大門,從夾縫裏鑽進去。海砂立刻跟上她,也走了進去。
城堡裏也許有過金碧輝煌的舞會,一些鑲着貴重金屬和寶石的酒杯裏還有紅酒的殘色;也許這裏還有過許多神奇的故事,被純手工繪製的壁紙裝飾的牆壁上掛滿了來自世界各地的獸頭。
不過此時,那些曾經的記憶和輝煌都沉睡了,深深地被蛛網和灰塵覆蓋,彷佛被時間遺棄。
"快來。"
小女孩在樓梯的上方,對着海砂招手,海砂迎上她,走入城堡的腹心,城堡主人居住的卧室。
站在卧室門外,小女孩停了下來,打着手勢讓海砂保持安靜。海砂聽從她的指揮,小心翼翼地走到門口,學着女孩的樣子把耳朵貼到門上。
門的那一頭,有兩個人在激烈的爭吵着。
"是你!是你殺了姐姐!我知道是你,為了那個……啊!你要幹什麼!住手!昔……你會被詛咒……的……"
"哼……誰能夠阻止我!誰……"
"啊!啊!"
突然房間裏不再有爭吵,只有一聲又一聲,越來越虛弱的慘叫從裏面傳出來。
"怎麼回事?裏面發生了什麼?"海砂問小女孩,她的肩膀變得太瘦小,沒辦法推開卧室的大門。
"在裏面……"小女孩神秘地微笑着,一瞬間容顏蒼老異常,"爸爸正在送舅舅去天國。"
"送去天國?"海砂低聲驚叫:"爸爸在殺舅舅嗎?"
"嗯。"小女孩點點頭,顯得十分平靜。
"你……"
洋娃娃從海砂懷裏跌了下去,小女孩跟隨着那隻墜落的娃娃,挽下身把它撿了起來,重新放回自己懷裏。
"你究竟是誰?為什麼要帶我到這裏來?"
"我説了。"女孩靜靜地望着海砂,"是你找到這個地方,是你在找我。"
"我為什麼要找你?你究竟是誰?"
"海砂。"女孩騰出一隻手,放到了海砂的額頭上,她的聲音越來越遠,卻也越來越清晰。
"你會明白你為什麼要來找我的,當你明白你為什麼要來找我時,你找我的原因也就不存在了。"
"你……究竟是誰!"
Ⅴ
"海砂,海砂!"
零的呼喚聲,驚動了海砂。她睜開眼睛,零在她身後,環抱着她,非常地温柔。
海砂想起她剛剛睡着了,在零的懷裏,太過疲憊,太過悲傷,也太過幸福,於是就睡着了,被他抱着。那麼剛才的一切,難道都是夢了?
"你怎麼了?做噩夢了嗎?"零擁着她,黑暗中無比地温柔。
"沒有,做夢了,不過不是噩夢。"海砂搖搖頭,忽然想起此刻她所在的位置也陌生得很,於是問零:"零,這是哪裏?好暗。"
"哦,燈,應該是有的。"零自語着,側身在黑暗中摸索了一會,房間的邊緣一盞被灰塵佈滿的壁燈亮了起來。
海砂轉過身看到零和自己躺在一張樣式古老的大牀上深紅色的羊毛毯子裏,初生嬰兒般,沒有遮蓋地坦誠地面對着彼此。
好久沒有現身的羞澀,這會兒終於又出來了。零察覺到她的異樣,用毯子將她蓋好的同時,獨自思索了會,道:"這個城堡是蒼御家在荷蘭的別墅,雖然加繆死後就沒有人居住過,不過,壁櫃裏應該是有衣服,雖然樣式應該很老了,也許還挺髒,如果你不介意……"
海砂使勁地點了點頭。零離開了,過了會,拿了一大堆時尚昂貴的成品服裝過來。
"你不是説……"海砂望着零,零笑起來,道:"如果加繆知道我的月光通道,居然有一天要用作打劫第五大街的服裝店,他一定會氣得活過來。"
"啊?"海砂愣了下,明白過來,也噗嗤笑了起來,指着零的鼻子問:"這些衣服都是你用月光通道,從巴黎的商店裏偷來的嗎?"
"啊,包括我自己的,都是從那裏來的。"零低着頭,面頰上竟然顯出一種不好意思地微紅來,"不知道是哪家的攝像頭這麼幸運,抓到了我的三級照啊。"
"你的三級照……噗……零!你怎麼能這樣!你是零呢!"海砂笑得不行,才上來的羞澀也蕩然無存,和他在一起,無論什麼都是最美好的。
"好了,快點把你收拾收拾。"零説着話,把一個小紙袋裏的東西倒到海砂面前,"這裏還有一堆偽裝工具,把你的臉給我好好改造下。"
他口裏的偽裝工具是一堆化妝品,海砂瞧着那些化妝品,有點本能的不快,嘟着嘴道:"我長得不好嗎?"
"哼……"零冷笑。
"零!你好討厭!你真的覺得我難看嗎?"
"唉……"
"零!我知道我沒有雪莉那麼……不過……"
"算了,我們還是及早認命吧。"
"零!"
"好了,好了。"零摸着她的頭,力度輕得讓人幸福,"快點換好衣服,偷東西的同時,我還在老路易的店子裏給你預訂了位子,你知不知道你唯一的優點就是胖,而這個優點現在也快沒有了。"
"我……唯一的優點就是胖。"海砂苦着臉,真不願聽零的話,但是他聲音的温柔和他的語言卻是徹底的相反,呵護着她,就像心臟上的刺。
"去吧,聽話。我喜歡乖的海砂。"
"聽話的獎賞呢?就是被你説成唯一的優點就是胖嗎?再説我又不胖。"海砂忍不住還是要和他對着幹。
零愣了一下,決定要講什麼,不過立刻又決定把那些話吞回去。
"你要獎賞?"
"嗯,是的!"海砂決絕地點頭。
零壞壞地笑了,然後就把她拉過來,深深地吻了她。
Ⅵ
海砂抱着大杯子,咕嚕咕嚕,又喝了整整一大杯水。她説不清,這是第幾杯被她一口氣喝完的水了。
在法國擁有一百多年曆史的老路易餐廳裏,放着那麼多佳釀和調和飲料不喝,而一個勁地喝水,沒有比這更失身份的事了。
海砂放下杯子,都不好意思去看桌子對面的零。而零瞧着她,似乎瞧着很有趣的東西。
"你一個勁看我幹什麼?"
"你也許不知道,流淚是讓身體迅速脱水變瘦的最好方法,而像你這樣,一口氣把失去的水分喝回來,我估計你的體重應該是不降反升。"
"零,你好……"海砂真不知該怎麼説這個人才好,明明是那麼温柔,言辭卻一如既往地毒辣。
"好了,快點吃完,乘着夜色正好,我還有別的計劃。"零邊説邊叫來服務生買單。
海砂這時才注意到對面的他,已然已經成為這座餐廳的中心了,他的每一個動作,任何一個表情,都能瞬間吸引餐廳裏,男女老少所有人的視線。
忽然間,海砂意識到他一直是這樣的,被所有人注視,所有人仰慕,所有人神一般尊重。而現在,這樣的一個人,屬於她,徹底地,完全的。
"你怎麼了?"零瞧見海砂盯着自己發呆,訕笑道:"還沒吃夠可以打包的。"
"不是。"
"那你是習慣性呆滯嗎?"
"不是啦。我……"海砂痴痴地看着他,雖然這樣很沒有少女的矜持,不過還是隻能告訴他:"我好幸福,零。"
"呃?"零愣了一下,旋即站起身,得意地笑道:"我知道。"
"又是你知道!為什麼總是我在説,我愛你什麼的,而你總是説你知道呢?"海砂着急起來,零卻笑得更甚,回答道:
"這個,我不知道!"
"你好壞!"
"不要鬧了。下一站,該去看煙花了。"零拉住她的手,走出老路易餐館,銀色的光再一次出現在海砂目前。
等月光通道的光芒消散,她睜開眼睛,看到她站在一座水天相交的小島上,而在她的周圍,環形的池水之上,綺麗的光之花簇在天幕中綻放。
島上還有很多人,站在海砂的旁邊,仰着頭望着天空,隨着每一次禮花騰空的炮聲而跳躍歡呼。更多的禮花從環島的水之邊際被放上天空,在那片深藍的天幕中,釋放出難以想像的光影魅力。
海砂也隨着周圍的人一起歡呼跳躍起來,夢一樣的煙花和夢一樣的島。
"零,這是哪裏?"
"這座城市,每年到了這個時候都會在特別搭建的舞台上,表演煙花的交響曲。"
"舞台?"海砂望着腳下的島,原來那是一座人工搭建於水上的舞台。這個時候,舞台周圍的煙花被工作人員拉燃了。
那是一種銀白色,盛放開,再落下來,極致浪漫雨一樣的煙花。銀色的花瓣在頃刻間包圍了世界,空中,水中都是銀色的一片,聖潔美麗。
海砂抓緊了零的手,她怕自己承受不了這至極至幻的美好,心臟就要在此刻罷工,停跳。
但夜晚遠遠沒有結束的意頭,零和她的旅程也才進行了兩站。
零拉着她的手,月光通道再次打開,下一站,她睜開眼,看到了滿天遍野妖豔奪目的鮮花,位於拉斯維加斯的室內鮮花館,哪怕是冬天也能讓人因為顏色窒息的神奇地方。
然後,就在她稍稍感到有點點辛苦的時候,零又帶着她來到了西班牙的唐人街。在那裏,零兑換了一大捧硬幣,讓她從抓金魚到打娃娃,從街的這邊玩到了街的那邊,手上拿滿了可愛的夜市零食。實在沒地方抓了的粉紅色棉花糖,零還幫她拿着,瞧着零這樣的男人抓棉花糖的樣子,海砂即好笑,又感動得想哭。
這樣的人,零,真的活不久了嗎?
真的要死了嗎?不是説可以活到四十歲嗎?不是還有二十多年嗎?怎麼會?
突然間,幸福的笑從她臉上爬走。
又去了好幾個地方,東方顯出隱隱的光亮,零帶着她重新回到了那座靠近北極的城市,阿姆斯特丹。
破曉前,是所有人睡得最深最熟的時刻,這座繁鬧不息的城市此刻也安靜得像哭累了的嬰兒。
空蕩蕩的大街,孤單地指向遠方海琴他們所在的酒店。
海砂知道一夜不見,他們一定等得着急了,不過在回家前,她一定要做一件事。
零也知道海砂是一定要做那件事的。
這一夜,他們忘記了所有,擁抱丶親吻,拉着手在世界各地遊玩,到了現在,也是夢醒的時候了。
"海砂,你看太陽就要出來了。"零突然回頭,眼睛映滿了天邊緋紅色的霞雲,那種瑰麗的顏色也許就是愛的色彩。
"嗯。"海砂點點頭。
"這樣吧,只要你答應我,從今往後,所有我的要求你都聽從,所有我的命令,你都執行,我就答應你,在太陽昇起之前,回答你所有的問題,好嗎?"
海砂望着他,想了會,重重地點頭,零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