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麼的,忽然想起那天,她那身樸素到簡直寒傖的籃竹布短襖、黑裙子,孤單地站在明珠那華麗的大廳裏……想起她擦肩而過,撞上英東的時候,一抬頭,倏然間滑落的一滴眼淚。
站在上海華燈初上的大街邊,錦繡兩條腿都走麻了,不知道有什麼地方可以去。口袋裏的一點零錢,只夠買一碗炒米粉填填肚子。
周圍人來人往,很熱鬧,到處都有霓虹燈,夜色裏紅綠交映,流光溢彩。真是,以前收音機裏聽見的都是真的呢,大上海的夜色這樣美,不像人間,像在天上。怪不得有支歌裏會唱:“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個不夜城……”
錦繡迎着風嘆了口氣,上海太大了。站在這個路口,好像四面八方都是馬路,一條一條縱橫交錯,車水馬龍那麼熱鬧,可是,最叫人氣餒的是,隨便哪一條路她都不認得。
不遠處一個閃着霓虹燈的招牌吸引了錦繡的視線,招牌雖然不大,上面的字也歪歪扭扭,但是兩個大字“旅館”倒是很醒目。錦繡一把從地上拎起箱子,三步並作兩步直奔了過去,一口氣推開門進去。
櫃枱上一個半舊的收音機正在唱着嘶啞的崑曲,咿咿呀呀的,聽見門響,那收音機後探出一個男人的腦袋,“你找誰?”
錦繡後悔了,臉又紅上來。一塊半!明明是這麼簡陋的店面,一個晚上居然也要一塊半的大洋,這家到底是不是開黑店的!在鎮江,一塊半的大洋幾乎夠一個月的生活費了。
“算了。”她摸了摸自己口袋裏那叮噹作響的幾個零錢,尷尬地咽一口口水,還是留着它買點吃的東西吧,隨便找個地方也能過一夜,可是飯總是要吃的。
錦繡在門口僵了一下。是啊她沒有錢。
明珠扔在地上那些錢,她是死都不能要,可沒錢是不成的,她不能眼睜睜地等着餓死。
“喂!要走也給關上門啊。”身後的老闆不滿地喊了一聲。
那老闆不耐煩地打量她,“又怎麼?”
錦繡向他鞠了一躬,抬起頭,努力微笑,臉卻漲紅了,“請問你們店裏,需不需要人手幫忙?”
“你想在店裏做工啊?”那老闆的聲音一下子抬高了幾度。
“我可以幫忙打掃,還有洗被子洗牀單……廚房的事情也可以。”
那老闆的頭搖得好像潑浪鼓,“我們這間小店,總共三四個房間,哪還僱得起幫手。你一個姑娘家能幹什麼,晚上叫你住哪裏?看樣子你也是外地人,我們這小本買賣,請不起夥計,我看你還是換個地方問問吧,這種世道,吃不上飯的人太多了,一個女人找事做很難的。”
他幾乎是連推帶拽地把錦繡拉出了門外。
“你還是快走吧,這兩天,巡捕房的人天天來盤查,説是盤查,其實還不就是找個茬子撈點錢,你這單身一個人,來路不清不楚的,到時候出了什麼事,我還得賠上一筆保證金。”
錦繡氣結,看他躲瘟神一樣,她不過是想找點事做而已,就算沒有工錢也無所謂,只要暫時有個地方可以住就好,現在找事做很難?有多難?只不過要三餐一宿,她就不信這麼大的上海灘,真的能叫人餓死不成!
錦繡像只沒頭蒼蠅一樣到處亂撞,每間工廠外面都圍着大批的人等着做零工,擠都擠不進去;去店裏打聽,人家又嫌她沒有保人;就這麼一連遊蕩了三天,到最後,錦繡已經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了。
晚上沒有地方睡,這才發現,上海灘是如此的繁華似錦,彷彿遍地都是黃金,處處都是衣香鬢影,可是陰暗的角落裏,到處都是無家可歸的人,火車站、橋洞下、教堂門口、天橋上……到處都有乞丐卷着破爛的席子和被褥,席地而睡。
這裏到底是什麼地方,她根本不知道,其實是什麼地方也都無所謂。不遠處有一間西餐廳,奶油和牛排的濃香,使得周圍的空氣都彷彿變得温熱,香噴噴的。餐廳左邊的台階上,跪着兩個乞丐,正舉着破碗向來往的行人討錢,偶爾有一兩個銅板丟進去,更多的是白眼和辱罵。但他們似乎已經習慣了,對這些侮辱和謾罵都無動於衷,一徑涎着臉,扯着路人的衣襟,不停地重複:“先生太太,行個好吧……”
錦繡靠牆坐着,呆呆地看着他們行乞,風撲面吹過來,忍不住打個寒噤。飢餓燒着她的胃,整個胃部好像都絞成一團,頭一陣一陣地眩暈。好幾天沒合過眼,大腦好像麻木了,什麼都想不起來,一片空白。明天……還要去哪裏找工作?看看自己現在的樣子,已經跟乞丐沒什麼兩樣了吧,破爛,骯髒,誰還敢請她去做事?
從鎮江出來的時候,錦繡不知道害怕。甚至被明珠趕出來的時候,她也沒有怕過,只覺得難過。可是現在,那種害怕的感覺,幾乎叫她打冷顫。明天,後天,迫在眉睫的每一分鐘,她要靠什麼活下去?現在她身上連一毛錢也沒有,可是已經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鹹肉粽子……臘汁飯……鹹肉粽子……”一陣陣的叫賣聲,由遠到近傳過來,是一輛手推車,一對小販,好像是夫妻的樣子,推着車一路叫賣過來。
錦繡茫然抬起頭,那手推車上的木捅和銅盆,冒着熱騰騰的白氣,粽子和米飯、臘肉的香氣,濃烈地飄過來,鑽入她的五臟六腑。
“兩個銅板一大碗,外加澆肉汁的白米飯來!”那吆喝聲彷彿也特別起勁了,一聲一聲刺激着錦繡脆弱的神經。兩條腿好像不聽使喚,錦繡幾乎是不知不覺,被自己這雙腿帶着,走到那手推車旁邊去的。
錦繡盯着鍋裏的肉和飯,香氣撲鼻,她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甚至,連她自己也沒有注意到自己居然在點頭。從來沒有發現米飯的味道是這麼香啊——
滿滿一碗臘汁飯遞到她手裏,錦繡本能地接過,來不及説聲謝謝,就已經開始埋頭下去,狼吞虎嚥起來。那小販立刻覺得不對,看她吃飯的架勢,該不是餓了好幾天吧?!“哎,等等,先給錢!”他伸手過來奪錦繡手裏的碗。
這個時候錦繡怎麼肯放手!才剛剛吃了兩口而已!“才兩個銅板,我一定想辦法還給你……”
“兩個銅板也是錢呀!沒錢吃什麼飯!我們買米買肉都不用花錢嗎?”小販哪肯吃虧,劈手來奪錦繡手裏的飯,可是錦繡抱得緊,他氣急敗壞,一巴掌扇在錦繡臉上,錦繡一個踉蹌,跌在地上,連飯帶湯灑了一身。
父親去世,大娘卷着錢跑了,債主上門逼債,千里迢迢來上海投奔明珠,到現在流落街頭……看着自己身上淋漓的飯汁,彷彿所有的怨憤都在這一瞬間被激了出來,錦繡像一隻小獸一樣從地上彈了起來,眼睛都紅了,“你憑什麼推我?!”
“就憑你是要飯的!”那小販的老婆伸手戳着錦繡的鼻尖。
錦繡一把揪住她的領口,用盡所有的力氣吼了回去:“我不是要飯的——告訴你,我姐姐,就是前面大宅子裏的殷明珠!殷明珠!你聽見沒有,我不是要飯的!”
“嗤,你怎麼不説你爹是市長?赤佬!還敢還手,當我們好欺負呀?!”那女人劈手兩個火辣辣的耳光落在錦繡臉上,錦繡一痛,閉了眼本能地反擊,旁邊那小販也上來揪住她的頭髮往後拖,又在她腰上踹了一腳,緊接着,就是一陣劈頭蓋臉的拳打腳踢。
錦繡胡亂地抵抗,可是她本來就虛弱的身體哪裏禁得住這麼重的拳腳,漸漸就連還手的力氣都沒了,整個人滾在地上,血腥味湧進鼻子裏嘴巴里,不知哪一腳踢中了她的後腦,“嗡”的一聲,劇痛傳來,所有的意識都突然崩潰,一剎那間,整個世界都突然旋轉起來。
旁邊聚攏起圍觀的人羣,卻沒有人伸手阻攔。
一雙穩定有力的手扶起她來,看見她滿臉都是血,那人低聲問:“喂?你怎麼樣?沒事吧!”
錦繡努力想睜開眼睛看一看,但是不能,她的意識四散飄飛,這個世界彷彿是不可觸及的遙遠。
“怎麼回事?”
看見身後的一角白衣,石浩趕緊放下手裏的錦繡,回身道:“二爺出來了……這個要飯的姑娘被打了,看樣子是暈了過去。二爺,您看……”
石浩知道左震一向不喜歡管閒事,想想也是,一個滿身是血、又暈了過去的女人,還能怎樣,難道帶回去不成?他有點尷尬,低聲解釋了一句:“不是我愛鍈渾水,剛才在門口等二爺出來,聽見她在叫明珠姑娘的名字……所以過來看看,沒想到遇見這種場面。”
左震已經轉回去的身子,停了一下。
他想起在殷宅門口,撞到英東的姑娘。不知怎麼的,忽然想起那天,她那身樸素到簡直寒傖的籃竹布短襖、黑裙子,孤單地站在明珠那華麗的大廳裏……想起她擦肩而過,撞上英東的時候,一抬頭,倏然間滑落的一滴眼淚。
她是明珠的妹妹。
“等一等。”左震走近前,細細端詳了一下錦繡,雖然她狼狽不堪、滿臉血污,但是沒錯,是她。
“唐海。”他轉身,吩咐身後亦步亦趨跟着他的人,“開我的車,把她送到獅子林,給她找個房間,再找大夫看看。要是英少問起,就説是我的意思。”
唐海是個一臉機靈的年輕人,年紀雖然不大,跟了左震卻有四五年,此刻聽見這話,也不禁一怔。二爺一貫是從不插手管別人閒事的,今兒個是怎麼了,突然在路邊撿個半死不活的女人,還要送她去獅子林?獅子林是什麼地方,那裏一個房間只怕得十五塊大洋一個晚上哪。
望向石浩,他也是一臉的愕然,兩個人眼對眼呆了片刻,石浩才回過神來,“還不趕緊去,二爺坐我的車走。”
這裏是什麼地方?天花板上垂着華麗的水晶燈,四壁貼着蔦蘿花壁紙,一扇正對着滿天夕陽的大窗,雪白的窗紗在微風裏輕輕飄動。身上的被子是絲絨的,柔軟舒適,牀頭花瓶裏插了朵梔子花,花朵潔白,香氣撲鼻。
這又……做夢了嗎?錦繡疑惑地轉動着眼珠,周圍沒有人,很安靜,自己手上包着雪白的紗布——不是夢!有人救她回來,而且替她處理過傷口。
正想努力坐起身,門喀嗒一聲輕響,進來的是個中年婦人,見錦繡醒了,也一陣驚喜,“哎呀姑娘,你總算醒過來了,都昏睡了一天一夜,我正擔心着呢。怎樣,好些了沒有?”
錦繡掙扎着起身,但手臂一陣劇痛,又跌回枕上。
“快別動!”那婦人急忙按住了她,“你好好地躺着,我只是進來看看你醒了沒有,萬一英少問起來,我也好跟他交待。”
那婦人一怔,“不是,英少吩咐下來的,給你安排房間、請大夫,我還以為你們認識的。”
“英——少?”
錦繡覺得這個名字耳熟,那天,在殷宅外頭,撞個正着的那個男人,阿娣她們也口口聲聲叫他“英少”,敢情這上海灘裏,叫“英少”的人還真不少,才這麼三五天工夫,就遇見兩個。
“能不能請問,這裏是什麼地方?”
“獅子林。”那婦人笑着回答,“獅子林大酒店。姑娘,你還算走運,遇着英少,這裏可不是誰都住得起的地方,貴得很呢。”
“什麼!”錦繡吃了一驚,“我現在連一個銅子兒也沒有啊。”
“不用慌,”那婦人連忙安撫她,“這裏是英少的地方,他要是收你的錢,也不會帶你到這兒來了。”
錦繡一半是鬆口氣,一半是難堪,低聲囁嚅了一句:“這……怎麼好意思?真成了要飯的了。”
“既然醒了就好,先吃點東西吧。”那婦人笑了,“牛奶還是粥?”
錦繡原來還飢火中燒的胃彷彿麻木了似的,嘴裏有點發苦,“那……隨便什麼都好,謝謝您。”
“不用客氣,姑娘,反正英少吩咐下來要好好照顧你。我不過是這邊幹活的下人,你叫我蘭嬸就好。”
聽見蘭嬸關門的聲音,錦繡心裏的感激彷彿就快滿得溢出來。英少到底是誰?這麼大的恩惠,照顧得這麼周到,這應該怎麼報答人家才好啊。
此刻,向英東正和左震一起從華隆銀行的大門口往外走。
向英東邊走邊問:“昨天唐海把個要飯的女人送到獅子林,還要我給她安排住處、請大夫,説是你的意思。你是不是這陣子太閒了,怎麼管起這麼一檔子不相干的閒事來?”
左震道:“看樣子你是忘了,前兩天,在明珠家門口,一個小丫頭跑出來一頭撞在你身上,你還對人家又是摸又是抱的,嚇得她半死,怎麼,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是她?”向英東臉上掠過一絲錯愕,“是明珠的妹妹?看樣子是跟明珠鬧翻了,可也不至於三兩天的工夫,就落到沿街討飯的地步吧?”
左震已經走到車邊,唐海趕緊把手裏拿着的外套披在他肩上,又一手拉開車門,“二爺請。”
“既然跟明珠有關,最好還是問一問她的意見。”左震臨上車前,唇邊浮現一抹調侃的笑,“凡是和明珠有關的事,也都不能算是‘閒事’吧,英東。”
向英東這邊的隨從也拉開了車門等在那兒,聽見他恨恨嘀咕了一聲:“八百年前的孫猴子投胎轉世,八成改了姓左。”他對明珠再有興趣,那也是大哥的女人,一下也碰不得,他敢招惹殷明珠?除非再借他十個膽子。哪知道,就連這點心思也瞞不過左震的眼睛……
“去哪裏,英少?”司機問。
向英東打起精神,“回獅子林看看。”昨天唐海來找他的時候,他正忙,一聽是左震交代的,也沒多想就照做了,現在倒要好好問清楚,那個幾次三番碰到他手裏的丫頭,到底跟明珠有什麼過節?
這邊獅子林,錦繡埋頭喝完了滿滿一碗的皮蛋瘦肉粥,滾熱鮮香地下肚,額上立刻沁出一層薄汗,“蘭嬸,你到底是不是獅子林的大廚啊,一碗粥也煮得這麼香!”
拜師學藝,一定要拜師學藝,等傷一好就回老家開粥鋪去,生意一定萬分興隆。
蘭嬸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條縫,“你愛吃就好了,獅子林可是全上海第一流的飯店,我一個幹粗活的,會煮碗粥就能當上大廚,那真叫人笑話了。”
錦繡好奇:“獅子林……是上海第一流的飯店?蘭嬸,這裏什麼東西最有名?”
“這個問題,還是我來告訴你吧。”
門口傳來向英東的聲音。
蘭嬸嚇得當即從牀邊彈了起來,腰彎成九十度地鞠着躬:“英少,您來了。”
錦繡也呆住了。英少!他就是蘭嬸説的那個英少!天底下真有這麼巧的事情,他明明就是……明明就是那天在明珠家門口……
“你下去。”向英東揮手打發蘭嬸出去,走到牀邊,吊兒郎當地靠在牀頭欄杆上,伸出一隻手,摸了摸錦繡的臉,“嘖,好好的一張小臉,給打成這樣滿臉開花的模樣。你瞪着我做什麼,這麼快就不認識了嗎?”
他的眼神充滿戲謔。錦繡的臉驀然漲紅,他這種語氣,這種眼神,當天在殷宅門口就見識過,到現在還記憶猶新。從小到大,沒來沒見過這種男人,如此英俊如此邪氣,一點也不懂得禮貌規矩,似乎用他那雙眼睛,就可以對面前的女人上下其手,叫人渾身冒汗又羞又惱,可是又找不到理由發脾氣。
“你前幾天跑到明珠那裏,到底怎麼得罪她了,我還從來沒看見她惱成那個樣子。”向英東也不打算繞圈子,“你倒好,才幾天不見就變成這樣,該不是惹惱了明珠,所以才被她教訓了吧?”
錦繡“喔”了一聲,突然被他問起這個,一時之間,真不知道怎麼回答,“不、不關明珠的事……我跟她,其實一點關係也沒有……”奇怪了!為什麼好好一句話,她説得這麼磕磕絆絆。
“是——嗎?”向英東拖長了聲音,他俯下身,曖昧地對上錦繡的眼睛,“你可不像個説謊的高手。”那天在明珠門口,他跟左震都聽得清清楚楚,她口口聲聲叫明珠姐姐。只是明珠不承認而已。
錦繡的腦袋開始覺得暈。他離她太近了,面對他似笑非笑的眼睛,錦繡覺得自己就好像是鷹隼利爪下一隻無處遁形的麻雀,連眼睛也不敢眨一下。忍不住朝後縮了縮,可是後面緊靠着牀頭的欄杆,無處可退。
他這一起身,錦繡頓時覺得壓力一輕,呼吸也為之一暢,呼!忍不住偷偷鬆了口氣。下意識地抬手擦了擦汗,再這麼跟他面對面眼對眼地看下去,她可憐的心臟一定因為不堪負荷而停擺。他為什麼要追問她跟明珠的關係?這又關他什麼事?
其實本來不是什麼羞於啓齒的事情,但明珠壓根兒不承認她們的關係,她説再多又有什麼用,“我是——”她猶豫着,還是選擇坦白,“我是明珠的妹妹,只是不同母。”
向英東挑起眉,愕然。自從認識明珠的那天起,她就對自己的身世諱莫如深,絕口不提,只怕連大哥和左震都不知道其中的端倪,他一直以為,她就跟左震一樣,是從小沒爹沒孃的孤兒,所以才會這麼避諱這個話題。原來她不是。
“明珠沒有提過我吧……”錦繡低聲道,“想來她是不會説的。我爹一共娶了三房太太,明珠的母親是我二孃,本來很得寵,誰知道後來染了肺癆,沒人敢親近她。我娘出身低,去世也早,爹只怕都忘了還有我這麼一個女兒,就只有明珠從小和我親近,我們兩個總被人欺負,她每次都護着我,要是她捱打罰跪,我也偷偷給她找東西吃。”
“明珠十五歲那年,二孃的肺癆越來越厲害,怕是不行了,大娘怕她過不了年,留在家裏晦氣,所以逼着她們出去投親。那一年,我九歲,還在後院看人家扎燈籠,田叔跑來拉着我出去,説明珠被趕走了,叫我去送她。可是等我一邊哭一邊追出去的時候,她們已經走了,我追到河邊,她們已經過了河,被一輛破木板車拉走了。我叫得嗓子都啞了,可是風大,她們聽不見,明珠連頭也沒回一下……”
錦繡臉上看不出太多的悲傷,可是聲音裏,説不出的心酸,“從那天起,在家裏,連一個説話的人也沒有了。今年不知道是不是撞了邪,家裏接二連三地出事,大哥在湖南做生意遇着土匪,錢被搶了,人也沒了。爹受不了打擊,連着病倒,不到半年就過了世,債主上門逼債,大娘帶着小弟書惠,捲走了家裏最後一點錢……連那座宅子都被收走了。”
向英東專注地聽着,臉上戲謔的神色漸漸沒了。難怪她流落至此。
“是田叔叫我到上海來投奔明珠的。”説到這裏,錦繡忽然笑了,“結果就是你們看到的那樣。明珠恨榮家,我偏偏姓榮,所以那天,她發那麼大的脾氣。”
向英東看着她,“落到這種地步,你心裏難免也記恨明珠吧。”
“沒什麼。”錦繡淡淡道,“我從小到大一直就是被拒絕,習慣了。我只是後悔不應該來上海,以前那些事……其實放在心裏就好了。”
對,她後悔的只是不該來上海。如果那樣,心裏至少還有小時候,那些温暖的記憶。
向英東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金黃的夕陽,“你不知道明珠經歷些什麼……在上海,一個十五歲的小姑娘要混出頭,不是件容易的事。今天你吃的苦頭,當年她一定也吃過。”
錦繡看着他的背影,心裏忽然一動,這人好好説話的時候,聲音真是好聽。
“你先住在這裏,其他的不用擔心,明珠大概就是一時之氣,過幾天就好了。”向英東回過頭來,“到時候,我再幫你説説情。”
他説——要幫她説情?為什麼?錦繡一怔,從鎮江,到上海,這一路上風風雨雨,他是唯一一個肯幫她的人。
“謝謝你,英少。”她終於把心裏那個謝字説出口,“可是……明珠的性子,我是知道的,她一向最倔強,絕不肯因為別人説情就改了主意。而且,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她承認不承認我是她的妹妹,都已經不重要了。”
真的,不重要了。現在的明珠,已經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人,給不了她想要的温暖。她再也不要那麼寒傖、那麼卑微地站在明珠那間華麗的大廳裏。
隔天晚上,正逢百樂門夜總會里一場豪華夜宴。
桂花坊包廂裏,正是觥籌交錯、衣香鬢影的熱鬧時分。左震剛剛敬了一圈酒,走到沙發邊往裏一靠,向英東就好死不死地擠了過來。
“沙??小,你那邊坐。”左震明明看見周圍空着一圈沙發,他怎麼偏偏就喜歡擠這個?
向英東不肯,“我一個人坐着,立刻就有女人靠上來。我是有正經事跟你説。”
左震一哂,正經事,他會有什麼正經事。
“你倒好,在街上撿個人回來往我那邊一塞,就沒你的事了。”向英東抱怨,“現在事情麻煩了,那個丫頭,還真是明珠的妹妹。”
“我知道。”左震看着他,眼底掠過一絲笑,就因為是明珠的妹妹所以才往他那邊送。
向英東煩惱地抓抓頭髮,“她們的情形你也不清楚吧?其實是這樣這樣……”他把從錦繡那裏聽來的,大概跟左震重述了一遍,“難怪明珠打死也不肯認她。唉,身世淒涼啊。”
“你去外面天橋上看一看,隨便找出一個,身世都比你淒涼。”
“但現在怎麼辦?明珠擺明了跟她沒關係,可是也不能就這麼把她推到街上去。”向英東把燙手的山芋扔回左震那邊,“反正人是你帶回來的,你自己看着辦。”
透明的高腳酒杯,在左震手上緩緩地轉動。
“你放心。那個叫錦繡的丫頭,當初落到那步田地,都不肯回頭去求明珠,她是怕人嫌。你不過是個不相干的外人,她還會賴上你不成?”
“可明珠嘴上是那麼説,誰知道她心裏怎麼想?終歸是親姐妹,到時候人沒了,她再想起來管我要,我拿什麼給她?”
左震好整以暇,一派悠閒,“所以叫你等幾天看看,這到底是明珠的家務事,總不能一直擱在你這裏。到最後,她總會出面的。”
“震。”英東突然若有所思地看他一眼,“你這……算是在幫誰?”
他怎麼忽然覺得,自己跟明珠,好像都被某人算計了?他是為了明珠所以才接下這樁麻煩事,可最後明珠又礙着他的面子,不得不出來安置錦繡……到底誰欠了誰?這本糊塗賬,他怎麼越算越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