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桌子靠窗,那窗子支起一半,以竹簾子遮雨,雨聲撲簌,細微靜謐。錦繡忽然想起一句詞:“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三天後。
錦繡臉上的青腫和淤痕,經過細心的調養,已經消退了一大半,只是左腳扭傷得比較嚴重,走路不方便,還要拄着一枝單拐。
向英東來的時候,錦繡正在屋裏練習走動。
“已經等不及要下牀了。”向英東在門口叫住她,“嫌悶嗎?”
錦繡驀然回頭,“英少!”她禁不住驚喜,“你怎麼來了。”
這些天來,他總共來過三回,其實每次也不過是隨便説幾句話就走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麼,每次見到他,錦繡都覺得格外歡喜。他還記得來看她。
剛才練習走路,累了,站在那裏出神,忽然就想起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他笑着説:“這是誰啊?一來就惹得明珠發這麼大的火。”
就在這扇窗子前面,他曾經問:“叫什麼名字?”
“……榮錦繡。”
第一次有一個男人用這種語氣問她,叫什麼名字?當時的神色語氣,到現在她還清楚地記得。這個男人的臉,彷彿是有魔力的,叫人過目不能忘。
上次他從這屋子裏出去,趁蘭嬸還沒有來收拾東西,錦繡偷偷把他落下的打火機藏了起來。是銀的吧,小巧精緻,她愛不釋手,還用乾淨的手帕包了起來,想着還給他,可是不知道怎麼了,心裏念念不捨。
還給他吧,這個東西一定很貴重。錦繡想着,把手伸進口袋裏,緊緊握着打火機,剛要開口,卻見向英東掏出煙盒,“叮”的一聲——他手裏一隻新的打火機,金色的。
錦繡不禁傻眼……他還真有錢啊,丟了銀的換金的。
“英少……你換了打火機?”她忍不住問。
“嗯,總是丟,換了一百個也記不住。”向英東點點頭,“你怎麼知道?”
錦繡又握緊了手心的那個,支吾起來:“我……上次好像見過一個銀色的。”原來他並不在意這個東西,她竟暗暗歡喜,那麼這個她可以留下來了。在他貼身口袋裏放着的,在他手裏摩挲過的東西,她留在身邊多幾天,也沒什麼關係吧?
錦繡不知道自己的臉又紅了起來。
抬起頭,她這才發現,這半天只看着英少自己,可這一回他並不是一個人來的。
他身後的那個男人,遠遠站着,俊挺温文,錦繡十分眼熟,依稀記得是在殷宅前面見過的。那天他也在。他還是隨便站在那裏,有點矜貴、有點冷淡,是誰呢?
“我是左震,震動的震。”他這樣説,“我們見過面。”
左震微微一笑,“不錯。”
他打量着錦繡,此刻正是傍晚,錦繡背對着窗站着,斜陽金黃温暖的光,為她的輪廓鑲了淡淡一道金邊。跟前兩次見面比起來,她現在總算好多了,穿件雪白薄呢子旗袍,一對烏黑長辮垂在胸前,吃力地拄着單拐,也許是累了,額角微微見汗,臉色紅暈。
跟明珠一樣,她也有一雙美麗晶瑩、寶光幽黑的眼睛。可明珠那雙眼睛,是水波一樣的冷,煙霧一樣的媚,不知道叫多少人驚豔,錦繡卻不同,她彷彿有心事,看他的時候,温柔而迷惘。
“都坐下説話。”向英東叫蘭嬸沏茶過來,“站着看什麼?又不是沒見過。”
錦繡赧然,收起枴杖,摸到靠近身邊的那把椅子坐下,“看我還一瘸一拐的,這隻腳好得太慢了,真叫人着急。”
“已經算不錯了,剛開始連手指頭也抬不起來,我還以為你手腳都被打斷了。”向英東笑道,“估計再有個十天八天,就恢復得差不多了。”
左震端起茶,“榮小姐這麼急,是不是還有什麼事要趕着辦?”
錦繡搖頭,“我剛到上海,人生地不熟的,哪有什麼事去辦。就只一件事……急也急不來,我想早點好起來,就可以出去找點零工做,這些日子怕是花費了英少不少錢吧……”
向英東看了一眼左震,他果然沒説錯,這丫頭唯恐別人嫌棄她。只是看樣子,她也不打算回明珠那裏,姐妹倆好像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倔。
“你想——找事情做?有什麼打算?”
錦繡並不清楚自己能做什麼。她沉默。在鎮江,爹是不讓去學校唸書的,好在家裏給大哥小弟請了先生,她好歹跟着唸了幾年,現在出來找工作,怕是不管什麼用。
“這樣説吧,你都會做什麼?”向英東試探地問,“比方説……打算盤?記賬?或者,彈鋼琴?”
錦繡低着頭,鋼琴!她連摸也沒摸過,更別説彈了。聽説那個洋譜,很難看得懂,“我不會。”
她什麼都不會,還想出去賺錢?!向英東失聲笑了起來,就知道會這樣。
他這一笑,錦繡霍然抬起頭,激紅了臉,“不會打算盤不會彈鋼琴,我至少還有手有腳,做些粗活總是可以的。”
左震淡淡看着她,一雙雪白小手激動地絞在一起。這雙手,能幹什麼粗活?現在多少人擠在外面等工作,更何況她在上海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就算賺到錢,夠不夠租屋吃飯都是問題。
前一陣子她流落在外頭,不是沒試過吧,哪有那麼容易。
錦繡瞪着他,彷彿知道他在想什麼,“我不是什麼都不會,我學過縫紉,還會繡花,我會扎燈籠,對了!我還會吹簫,從很小的時候我就開始學吹簫了……”她越是往下説,聲音就越小,到最後,已經懊惱得説不下去了。
看着左震那不動聲色的臉,她説不下去,在他面前她忽然啞口無言。縫紉?繡花?扎燈籠還有吹簫,這些在鄉下時經常做的事情,在此刻、在此地,已經毫無用處。這裏是上海,五光十色風光霽月的上海灘,彷彿萬花筒一樣的地方。這裏,根本不是她所熟悉的那個世界。
左震望着她,看她小小的一顆白牙懊惱地緊咬着下唇,彷徨、迷茫、羞惱、無措,都在那雙明眸裏,卻還不肯認輸地瞪着他辯白,唯恐被人看不起似的,可是表面的倔強、心裏的慌張,一絲也瞞不過他的眼睛。
不知怎麼的,他忽然有一點心軟。
向英東在旁邊等着看左震的笑話。都説他辦法多,這回可惹上麻煩了吧。榮錦繡是明珠的妹妹,不管明珠承不承認,她都跟外面的女人不一樣。推出去不行,養起來更尷尬——怎麼跟明珠交待?你妹妹被我從街上撿了回來,所以就乾脆要了她?
更何況他對錦繡是一點興趣也沒有。她還太生澀。
“你……先養好了傷再説吧。”左震道,“到時候我自然會安排。”
這隻滑頭的老狐狸!向英東暗暗笑罵,四兩撥千斤,原封不動推回來——到時候?到什麼時候?偏偏錦繡那笨東西還一臉的意外和感激……唉,要説起察言觀色、審時度勢的功夫,她連明珠的一成也沒有,真不知道怎麼會是親姐妹。
天色慾暮,黃昏時分。
瑟瑟的秋意,因為陰沉欲雨的天色而更形寒冷。一下午都是陰着天,到了傍晚,烏雲更濃,只是雨還遲遲沒有落下來。路上車來車往,行人都那麼匆忙,這種時候,誰還不急着趕回家,盼着用那一桌熱騰騰的飯菜、一屋子明亮的燈光和家人的笑語,來洗脱一天奔忙在外的疲憊。
錦繡也急急地走在路上。
上海的路實在太複雜,她又完全陌生,從早上就出門,拿着報紙一路打聽,才找到那間華英小學的。報紙上等了他們招聘音樂教員的廣告,看上去條件也並不十分苛刻,錦繡還想,以前也經常教街坊鄰居的小孩子們唱歌、吹簫、吹柳笛,説不定可以試試。結果好不容易找了去,才知道從來沒有教書經驗、又沒有推薦人,想當教員簡直就是異想天開。
沒關係,沒關係。
從華英小學的門口出來,錦繡一路上不停地安慰自己。才找了兩天而已!也不過才試了棉紗廠、染廠、茶葉店、鐘錶店、洋服店、華英小學……這麼幾個地方而已。一定還會有機會的。把手裏攢成一卷的報紙再打開,醒目的大字跳進眼裏,“七重天俱樂部,徵收舞蹈學員……”什麼是舞蹈學員?這又是什麼新鮮工作?看下面標出的薪水,可不低呢。
一邊想,一邊走,過了好幾個路口,錦繡才赫然發現——走錯路了!趕緊回頭,卻越轉越糊塗,一個接着一個的路口縱橫交錯,眼前是一大片的車水馬龍、高樓大廈,來時的路在哪裏?她記得在一個皮鞋店門口拐彎的,可是那家皮鞋店好像憑空消失了一樣,再也找不着。
身上當然還是一分錢也沒有。
“小姐坐車嗎?很便宜的。”後面有黃包車殷勤地跟上來兜生意,錦繡的頭搖得好像波浪鼓,“不坐不坐。”再便宜她也坐不起啊……不過倒是很想問問看,車行肯不肯僱用女人拉車呢?
空氣潮漉漉的,寒氣襲人。
錦繡身上還是那件薄呢子旗袍,還是當初蘭嬸臨時去張羅的,在屋裏倒不覺得冷,出來一走,才發現太單薄了,袖子短開叉又高,腿上手上都冰涼地爬滿了雞皮疙瘩。
最擔心的是怕下雨,天色很晚了,得趕緊回獅子林才行。扭傷的左腳雖然已經好多了,走路可以不用枴杖,但是走得久了,還是隱隱作痛,像灌了鉛似的抬不起來。
雨終於還是落了下來,開始還算細小,後來漸漸轉急,錦繡的頭髮和肩膀都已經淋濕,還在路口東張西望,眼看着衣服已經禁不住再濕了,只好跑到近前的望海樓教堂的大門下面躲雨。
誰知道,這雨非但不停歇,反而越下越大了似的。
對面華隆銀行、易通洋貨的霓虹燈招牌亮了起來,在悽迷的雨霧裏交相輝映。錦繡抱緊了自己的雙臂,冷得瑟瑟發抖,頭髮濕得滴水,彷徨四顧,人地兩生。
燈光太遠,雨太冷,周圍太陌生,忽然就有種走投無路的感覺……
一輛汽車擦着教堂大門疾駛而過,濺起路上的雨水,差點甩了錦繡一身。幸好她閃得快,不至於當場變成一隻落湯雞,但是那件雪白呢子旗袍遭了殃,下襬沾得斑斑點點。錦繡心疼地彎下腰,拿手裏的報紙擦拭,她就這麼唯一一件像樣的衣裳了。誰知道剛擦了兩下,就聽見急剎車的聲音,剛才那輛車居然又倒退了回來,慢慢滑到她身邊停下。
司機利落地下車,拉開後排車門,撐起雨傘——錦繡看見一雙黑色的皮鞋伸出車子,踏進雨水裏,再上面,是一截筆挺的褲管。
錦繡愕然直起腰,眼睛一下子瞪圓了。傘下面,赫然竟是左震?!
天色暗沉,冷雨淒寒,他的聲音卻有着暖人心脾的温和,“錦繡,過來。”
他的語氣是那麼的理所當然,讓人無從拒絕,一邊從司機手裏接過傘,遮在錦繡頭上,“下雨天不要一個人出來。”
這是錦繡第一次坐上這種私家車。寬大的皮椅子柔軟舒適,空間裏瀰漫着暖融融的氣息。她有點好奇地伏過身子去看司機開車,那圓圓一輪是轉彎用的麼,旁邊還有手柄。司機手勢純熟,真不簡單,車子開得這麼穩。
左震不是個愛説話的人,但不知道為什麼,此刻錦繡忽然覺得他親切起來。雖然只見過兩次面,但上海這麼大,她認識的人總共不過這麼幾個,在這些人當中,左震已經算得上是朋友了。
錦繡的頭髮濕了,額前幾縷發穗兒還滴着水,貼在她光潔的額頭上,眉毛越發顯得黑秀了。左震側過臉看着她,“你的傷都好了?”
錦繡點點頭,“是啊,前天就不用枴杖了。”她朝左震轉過頭,指着自己的臉,“看!臉上的青青紫紫都退了。蘭嬸照顧我很周到,每天吃的東西從來沒有重複過,連衣服都不肯讓我洗,天天吃飽了就睡覺、睡足了又起來吃飯,唉,從小到大都沒這麼享受過,真有點消受不起。這樣養着,傷怎麼能不好,其實本來也沒什麼大礙,青青腫腫罷了,沒傷到筋骨。”
錦繡拉拉雜雜地説着,有點他鄉遇故知一般的興奮和嘮叨。其實左震充其量也只能算個萍水之交,連話都沒説上幾句,但此時此地,在這裏遇見一個熟悉的人,無論是誰,對錦繡來説,都算得上彌足珍貴。
左震也沒插話,她的裏八嗦他好像並不在意,只是問了句:“晚上還有其他事情沒有?”
錦繡一怔,“我會有什麼事,回獅子林啊。”
“啊?”錦繡不明白他的意思。直到下了車,她才發現,眼前是一間酒店。
説是酒店,跟獅子林可差得太遠了。只是很簡單的兩層小白樓,上面掛着“湘潭酒店”的橫匾。
“我跟英東都愛吃湖南菜,這裏特別地道,以前常常來。”左震把她拽到傘底下,“還算清淨,就是地方簡陋些。”
錦繡卻開心得不能言語。這怎麼能算是簡陋!只是淳樸而已,想不到,上海還有這種地方,門口掛着的紅燈籠、油紙傘,還有裏面的竹樓梯,一下子就教她想起鎮江老家來了。老宅子裏也有這樣的竹板樓梯,一走上去,就吱呀地響,現在想回去走走也是不能了。
英少——他也喜歡這樣的地方嗎?
左震帶她上了樓,並不是包廂,只是個清靜的偏廳,下雨人少,就只有他們這一桌客人。他們的桌子靠窗,那窗子支起一半,以竹簾子遮雨,雨聲撲簌,細微靜謐。錦繡忽然想起一句詞,叫做:“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四周太寧靜,聽着雨滴打在竹簾上面,真覺得心思空靈,説不出的歡喜。
左震唇邊掠過一絲微笑。錦繡進了門就開始神思不屬,她在想什麼?他輕輕敲了敲桌子,“吃不吃辣?”
錦繡驕傲地一昂頭,“無辣不歡!”
錦繡忍不住笑了,看着左震,“就算是真的——你怕了麼?”
左震一怔,錦繡也會笑,她笑起來,原來是這麼動人,眼睛彎成小小兩隻月牙兒,唇角温柔地翹起來……聽她語氣,居然像是敢挑釁。
左震低下頭,看菜單。其實這種小店,拿手的菜色也就那麼幾道,不用看他也知道,揀着最辣的點了幾個,又怕剛才錦繡不過是逞強,所以把菜單遞給她,“剩下的你來吧。”
説真的,錦繡幾乎沒有在外面點菜的經驗。看看菜單,名字都是陌生的,想了半天,才十分認真慎重地問:“可不可以——要一個婆婆餅?”
什麼,婆婆餅?那是個什麼東西?!
侍者怔住,左震也怔住,兩個人緩緩對視一眼,不禁同時失笑,左震手裏剛剛端起一杯茶,這一笑,幾乎把茶水也晃了出來。
侍者忍住笑,“小姐,您點的這一道,好像不是湖南菜?”
錦繡知道鬧了笑話,不禁漲紅了面孔,十分尷尬地囁嚅:“沒有啊,沒有就算了……那,那麼……”
她擱在桌邊的小拳頭都快攢出汗來了。左震趕緊揮揮手叫侍者下去,“隨便做個湯上來。”
他點上一支煙,把打火機放在桌子上,錦繡想起自己口袋裏藏着的那一隻,都是銀色的,雕工一樣的精細。
“那個婆婆餅,是你老家那邊的東西吧。”左震問。
錦繡點點頭,“很久沒吃了,上海沒有賣。”她沒説後半句,其實,這是明珠小時候最喜歡的糖餅,剛才不知道怎麼突然想了起來。
只有她一個人記得,明珠已經都忘了。
“當然着急。”錦繡蹙起眉,“已經麻煩英少這麼多天了,吃穿住用都賴在他頭上,白吃白住不算,還得墊上藥費,這樣下去人家會煩。”
錦繡氣餒,“真是。跑了一整天,一點結果都沒有。不過……明天我還想再去七重天俱樂部看看,他們招收舞蹈學員,説是學員,還有薪水可以拿。”
“七重天?!”左震看着她,有點不確定自己聽到的什麼,“你説——你要去七重天跳舞?”
原來她急着賺錢。
左震往後一靠,“跳舞你不行。”那種地方,不適合錦繡,“其實對英東來説,花在你身上那點錢,根本不能算是錢,他隨便打一圈牌都不夠。你還他不還他,根本無所謂。”
“那,我也要還給他。”錦繡一個字一個字説。
對,英少有的是錢,他不介意多花幾個,可是她介意。她不能一邊喜歡他,一邊欠着他。
喜歡!她居然想到這個詞。錦繡忍不住心裏一涼。英少跟她……只怕是無望的吧,一個在雲端,一個在泥裏。但是沒有辦法,就算只看着他的背影,她也歡喜,聽見他的聲音,她就心跳。在她受傷那一天,在那個暗黑的夜裏,是他救了她,所以無論如何,她一定要想法子報答他。
似乎聽見左震説了一句什麼,錦繡有點神思恍惚地抬起頭,“什麼?”
左震不知道是好笑還是無可奈何,跟他出來吃飯的女人,還真沒有一個敢當着他的面,這樣三番兩次走神的。她的心思根本不在他身上。
“你——認識英少很久了?我總是看見你們在一起。”錦繡問。
“嗯。”左震道,“十幾年了。不過他平常都在百樂門,我在碼頭,閒的時候才一起消遣。”
錦繡不禁有點失望。蘭嬸説獅子林是英少的,她還以為,總會在那裏碰見他,可是一直遇不到。原來他平時根本不在獅子林。
左震瞥了她一眼,她走神,是在想這個?
“你——想在英東身邊做事?”
錦繡一震,慌忙否認:“不不,沒有,你誤會了,我哪有那麼不自量力,我什麼都不會,跟着他能做什麼?”
左震淡淡一笑,抽着煙,慢條斯理地追問了一句:“那麼就是,你想做他的女人?”
“啊?”錦繡以為自己掩飾得很好,卻一下子被戳穿,忍不住漲得面紅耳赤,“哪有哪有!英少……英少他那種身份,我……”
左震悠然道:“什麼身份,你的意思是,只要不顧慮身份,你是願意的了?”
錦繡噎住了。她明明很小心,可是他冷冷一抬眼,彷彿什麼都可以看穿。
“你在取笑我?”呆了半晌,錦繡才反應過來。
左震卻道:“菜來了,嚐嚐這剁椒魚頭,是這裏的招牌菜。”
錦繡氣急地瞪着他,“你剛才説的話,到底什麼意思?我知道,你跟英少是好朋友,你們照顧我,我心裏真的很感激;可是這種事,怎麼能拿來開玩笑!”
“我要你的感激有什麼用?”左震一笑,“你能為我做什麼?”
他的語氣平靜,甚至可以説是温和的,但眼神卻忽然冷峭起來,這幾句話被他這樣説來,一點火氣也無,卻令錦繡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
錦繡實在是不瞭解上海,更不瞭解左震。如果她瞭解,就應該知道,還沒有誰敢當面跟他這樣説話。如果蘭嬸在,現在一定撲過來捂住她的嘴了。
可惜的是蘭嬸不在,所以錦繡一股腦兒地説了下去:“我知道,上海的規矩我不懂;你跟英少都是什麼人、做些什麼事,我也不明白。我對英少的心思,在你眼裏,一定很好笑吧?他是高高在上的,我微不足道,可是你不會明白,那一夜,是他把我從路邊帶回來,他是唯一一個幫助我的人,所以,如果有一天,他需要我為了他做什麼,我一定會去做。”
她的聲音漸漸低了下來,“在上海,我不認識別人,也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甚至我花的每一分錢,都是英少的。我拿什麼報答他?我什麼都沒有……”
左震沉默地聽着,臉上的神色,深得讓人看不透,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錦繡停了下來,深深吸口氣,振作了一下,臉上擺出一個笑容來,“好好的怎麼説起這些來了!你請我吃飯,我卻掃了你的興,看菜都快涼了。你還不知道那天我怎麼會在街上捱打,其實就是為了跟小販搶一碗兩個銅板的臘汁飯——要是知道現在有這麼一桌子好吃的,那天真不應該那麼拼命的。”
一邊説,她一邊夾起一條油辣子紅燒牛尾,大口咬下去,“啊,又酥又爛,辣得舌頭都麻了,果然是好東西……”她辣得直吸氣,連眼淚也快要辣出來了。
其實她只是誇張,沒有那麼辣,可是不這樣假裝,她就沒法掩飾自己眼裏難堪的水氣。
一隻手輕輕拿下她的筷子,一塊寬大柔軟的方帕掩上了她的鼻子和嘴唇。
抬起頭,她看見左震温和的微笑,“太辣就別逞強了。”
“我剛才不是取笑你。”左震明明沒有必要解釋,可還是解釋了,“我跟英東多年的兄弟了,你想跟着他做事也好、想報答他也好,或者你心裏喜歡他也好,除了我之外,你再找不到第二個人幫你達到目的。”
錦繡握着他的手帕,擦着臉,也擦去剛才自己的失態,“算了,其實我對英少,一點幻想也沒有,從來沒有希望要得到他……現在我想的,不過是怎麼活下去,以後再也不能為了一碗飯,跟人家滾在街上打架。”
左震眉頭微微一皺,“英東有那麼高不可攀嗎?現在你跟我也一樣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他跟我有什麼不同?”
“當然不一樣。”錦繡放下了手帕,望着窗上的竹簾,聲音十分惆悵,“你只是在路上遇見我,今天請了我吃飯,明天后天還可以請別人,都不過是偶然。過些日子你就不會記得今天説過的話,跟誰吃過飯……我也是一樣。可是,當我走到英少身邊,就算只是想報答,也希望他能留意、有感覺,也希望能長久一點。這怎麼能一樣?”
左震替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喝了下去。他已經明白了。
“明天,不用去七重天了。”他蹙了一下眉,酒還真的有點烈,“一樣是跳舞,七重天不如百樂門,更何況,百樂門還是英東的地盤。”
錦繡疑惑,“難道百樂門也剛好招收舞蹈學員?”
左震笑,“要是你喜歡那種稱呼,也沒什麼不可以。不過別人都習慣叫她們是舞女。”
“舞女?!”錦繡震驚地站了起來,差點帶翻了桌上的盤子。他説——七重天要的是舞女?
左震看着手裏的酒杯,“百樂門是上海最有名的夜總會之一,尤其是百樂門大舞廳,是久負盛名了。在那裏,至少你可以只是跳舞。”
錦繡沉默下來。百樂門!英少的百樂門……
在街上為了搶一碗飯而打架,和在百樂門當舞女,哪一個更可恥?除了剩下這一點沒用的自尊心,她還有什麼可賣的東西!
“舞女也分很多種,大富豪的白珍珠,七重天的瑪麗安,她們是頭牌,在台上跳支舞,大把的銀子就收進口袋裏。假如你跳得好,英東肯栽培你,成為第二個殷明珠也不是不可能。”左震向後一靠,靠進椅子裏。
原來她是想靠近英東?那有什麼難。他現在就可以把她送到英東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