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天地間,就只剩下這温暖熟悉的懷抱,她沉落其中,像是游魚沉入海,像是飛蛾撲向火,淹沒至頂,焚身成灰。
好冷啊。
錦繡蜷縮在寧園的大門外。時近凌晨,門柱上一盞蒼白的圓燈,照着她蹲在一角的身子。寒氣刺骨,潮氣襲人,她身上只有跑出百樂門時穿着的那件跳舞裙子,一條梅子色的罩紗長裙,連個披肩都沒帶着,已經半乾了,薄薄地貼在身上。
她已經凍得麻了,身上除了僵硬和刺痛,似乎沒有別的什麼感覺。
自從左震離開七重天,她就回到這裏等。不能回百樂門,她已經擔心得快要瘋了。到底出了什麼事,唐海帶來消息,説英少受了傷,那現在英少他人呢?是生還是死?
已經過了半夜,這麼久的時間,左震到底去了哪裏,為什麼還沒有回來?要是連他也……不想了,不要再想了榮錦繡。心裏好像一鍋沸油在煎,擔憂和焦慮一陣一陣地糾纏,身子冷得一直在打戰,可是她不能回去,她要等着左震和英少的消息。
就在她等得快要變成塊化石、等得最後一絲希望都快要放棄的時候,巷子口忽然傳來熟悉的汽車引擎聲,一束雪亮的車燈刺眼地照了過來,正映上她驚喜抬起的臉孔。
是、是左震的車!他總算回來了——
車門“啪”地打開,左震幾乎是氣急地下車。剛才乍一看,還以為自己眼花了,那縮在門口的一團小小影子,居然是錦繡?!她跑來這裏做什麼?
“二爺!”錦繡驀然站了起來,卻不料自己的雙腿和膝蓋早已經凍得僵麻,一站起來,就猛地向前撲倒。
左震一把扶住她,觸手只覺得她的手臂冰涼刺骨。他的眉頭立刻打了結,“你在這裏等了多久?”
錦繡的牙關打着顫,“才……才一會兒。”
她又説謊。一會兒就凍成這樣一根冰柱?左震咬了咬牙,一手攬着她,一手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錦繡身上密密地裹緊,又隨手把她護在自己的懷裏,“先進去再説。”
雪亮的車燈照在他們身上,左震身後的車上,司機吃驚地張大了嘴巴。這——這是二爺嗎?!這是那個永遠淡然冷靜七情不動的二爺嗎?
錦繡在他懷裏尷尬地掙扎了一下。但是他抱得那麼緊,像是根本沒打算放手;而且這懷抱,真的是無法想象的温暖,堅強而穩定,錦繡這一夜焦灼不安的等待,似乎都在這一刻得到了鎮定和安撫。
錦繡不禁抬起頭,只看見他的下巴,一夜工夫,連青青的鬍子茬都冒出來了,破壞了他一向斯文俊秀的氣質,反而添了幾分粗魯剽悍。
王媽睡眼惺忪地起來應門,左震一進來就吩咐:“先去煮碗薑湯來。”
王媽揉了揉眼睛,“啊?幾點了,怎麼連錦繡姑娘也來了……”
左震把錦繡扔進沙發裏,忍不住多少有點氣急敗壞,“你在外頭等,不會按門鈴?這種天氣,你穿這種衣服就跑出來,你到底長沒長腦子?”
“哎呀!你一直在門外等着啊?”王媽聽見,也跟着驚歎,“錦繡姑娘,不是我説你,又不是外人了,你要是想二爺、要見他,直接進來等他就成了,有什麼不好意思的,還在外頭偷偷躲着?”
錦繡凍得蒼白的臉上,驀然湧起一片紅潮,“王媽你誤會了,我跟二爺只是、只是……”這種話要怎麼説才好,她轉頭尷尬地望向左震,以為他會解釋,卻不料正對上他專注的目光。
“你跟我只是什麼?”左震低聲問,似是調侃,卻又半帶認真。
錦繡忽然不知所措。王媽在誤會他,不只是王媽,外頭有多少人都在謠傳,他跟她的關係;沒錯,她在百樂門跟他共舞,也在寧園過了夜,但事情並不是外人想的那樣,二爺是二爺,而她不過是百樂門一個舞女而已!
他為什麼不解釋?
錦繡瞪着左震,看他的樣子,似乎並不把這誤會放在心上。
左震移開了目光,淡淡岔開話題:“你先説説,在外頭等了一夜、凍成這樣,到底是有什麼事?”
錦繡啞口無言。對啊,傻子一樣等了整晚,她到底在等些什麼?
慢慢地把眼睛從左震臉上移到他的身上,卻赫然發現,他袖口上一星半點不顯眼的殷紅——是什麼,是血跡?!她呼地站了起來,緊張地俯下身,捉起他袖口,“這紅的是什麼,一點一點的,啊,鞋子上也有?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左震一聲不吭,看着她緊張忙碌地上下打量、自言自語,最後,她終於抬起頭,那雙幽黑的眸子裏,盛滿了深深的擔憂。她喃喃地道:“你……你沒事吧。”
左震心口一陣緊縮。她在外邊凍了一夜,就是為了這個?她迷茫的眼裏,深深的擔憂,就是為了這個?
可是慢着。剎那失神之後左震驀然一醒。他不能再犯上次那麼荒唐的錯誤,錦繡所擔心的,應該是英東。就好像今天,她渾身濕透頭髮滴水,衝進七重天跟他説的第一句話,就是:二爺,你要救英少。
收斂了心神,壓着心裏的悸動,他勉強問錦繡:“你來,是不是想問英東的消息?”
她會答什麼,是或者不是?這一刻,他心裏竟然有少許微微的緊張,微微的矛盾。話已經問出口,才覺得自己荒謬,他希望錦繡怎麼回答,難道他希望,錦繡並沒有把英東的死活放在心上?
錦繡一呆。哦,對了!英少。她終於想起來了,自己是為了等待英少的消息,所以才會來這裏,“是啊,是啊。”她一迭聲地點着頭,“英少現在怎樣了?”
“還好,中了三槍,可是都沒傷着要害,命總算保住了。”他淡淡道,“現在大哥在照顧他,你放心,很安全。”
“中了三槍?!”錦繡卻忍不住跳了起來,“中了三槍,你居然説他‘還好’?不行,我得去看他。”
左震開什麼玩笑!一個人連中了三槍,還怎麼可能“很安全”?就算是鐵打的,只怕都散架了。
左震沒有看她。心裏一層層湧上來的陌生滋味,像是苦澀。
“現在英少還在醫院,天亮之後才能過去。”他起身,掉頭往外走,“你先在這裏睡一會兒,等我回來接你。”
“你剛回來,就又要出去?”錦繡愕然,“怎麼還——啊、啊嚏!”她話來不及説完,一個噴嚏狼狽地噴了出來。
正好王媽端着熱騰騰的薑湯進來,一見她這模樣,趕緊放下薑湯,遞過條手帕,“着涼了吧!看你身上這衣裳,還都是濕的……”
左震停下來,不禁暗自嘆了一口氣。真是輸給了錦繡,“王媽,你幫錦繡找件乾淨衣裳換上,叫她喝了薑湯睡一覺。”
“邵暉失蹤了,現在還沒下落,我急着找他。”左震回過頭,“你只要好好在這裏待着,就算幫了我的忙了。”
錦繡停住腳。邵暉,誰是邵暉?忽然想起,上次從寧園出去的那天早晨,碰見的那個黑衣的男人,蒼白冷峻如岩石,眼神卻又那麼温暖。他一定是左震身邊最親近的人,不然此刻左震的眼裏,怎麼會有那麼深的憂慮?
凌晨時分,向公館。
一間書房,一張寬大的檀木書桌,隔開面對面坐着的兩個人。
左震一手支着額,“何潤生倒是已經招了。他説主使的人是連川,他在邵暉走私的貨船上動手腳,被連川拿住了把柄,所以用這個要挾他。石浩已經連夜抓了連川,現在還在審,這小子倒嘴硬,一口咬定,就是他自己出賣了邵暉和英東。”
向寒川揚起眉,“你認為,他沒説實話?”
“他説的那些,我一個字也不信。”左震微微苦笑,“何潤生是邵暉的人,捅了婁子怕犯在他手裏,所以出賣邵暉,這個説得過去;但連川一向不參與水上的買賣,他跟邵暉能有什麼過節,以至於寧可冒這麼大的險,非殺了邵暉不可?要説是貪圖什麼好處,我還真想不出來,到底多大的利益,叫他敢跟整個青幫作對。”
“再説,連川通過何潤生,知道邵暉的行蹤不算難;問題是他怎麼會去對付英東?要不是背後有人收買,他就算殺了英東,又能得到什麼好處?”左震接着道:“我懷疑,這件事背後不只是一個人、一股勢力,應該是幾撥勢力聯手、各有各的目的,大哥參與華商會主席之爭、英東修建跑馬場、長三碼頭壟斷水運,這些都可能是導火線。但現在蒐集到的疑點太少,線索還是太模糊,我們總不能草木皆兵地四處撒網,這樣只能是浪費力氣,最後還打草驚蛇。”
“青幫裏頭有人家的暗樁,先得拔了他。不然我們做什麼也是白忙。”
向寒川點點頭,“那我等你消息。這件事就由你來安排,我這邊也會多加人手小心防衞,若是需要什麼幫忙,你只管開口。”
“不錯,目前我們所有的力量都只能用來防範。”左震若有所思,“何潤生已經露了底,連川也落在我們手裏,這消息很快就會傳到對方耳朵裏,他們一定會慌,説不定很快就會有行動。連川現在還不肯説,但我估計他也撐不了多久,如果他背後還有人,我倒想看看,他還能沉住氣到什麼時候。”
“我去醫院的時候,見過英東,也見了你那個小跟班阿三。”向寒川微笑,“聽説,你已經使過一次詐了?你叫阿三回來找石浩,不過是放了一個餌,其實釣的是何潤生這條魚;然後就來了一個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真有你的。不過你怎麼知道,當時碼頭上,就有他們的人在其中?”
左震淡淡道:“長三碼頭是我的地盤,周圍的佈防我自己清楚,要是沒有人在裏邊接應,外人想進來偷襲,那簡直就是笑話。至於這個人當時是不是還留在碼頭,我也不確定;但他們對付的絕對不只是邵暉一個人,殺了邵暉不是目的。既然事情還沒有得手,必定有人在暗中觀察我的反應,盯着我的一舉一動……到底有沒有這個人,這個人是誰,只要試一試不就知道了?”
向寒川眼裏的笑意更濃。他欣賞地看着眼前自己這個拜把兄弟,當年他們一起,自風風雨雨中創業起家,當中什麼樣的風險沒遇見過?對左震的性子,他是最清楚不過了,即使情況再壞再危急,他也絕對不會亂了方寸。往往在突然遇上危機的關頭,別人都還張皇失措的時候,他已經敏鋭地抓住了那個稍縱即逝的契機,變被動為主動,扭轉整個局面。
從來就沒有什麼能難得倒左震。他夠狠,夠準,心思細密,手眼通天。
左震臉上掠過一絲陰霾,“還沒有……我已經通知了道上所有的幫派、所有的堂口,誰的人先找到他,保住他的安全,就算我左震欠他一個人情。”
向寒川聞言也不禁一怔。左震説得平淡,但這句話的分量,實在不比尋常。左震的一個人情?這就等於是金屋華宅、香車寶馬,也等於是強勢的靠山、騰達的機會,但凡出來打拼的人,誰會不動心?
“難道我們自己這邊,還沒有找到一點線索?”向寒川問。
“不能説一點都沒有。”左震道,“邵暉出事的時候,雨正下得大,對方派出來的人也絕對不會是生手,撤得很乾淨,除了一點血跡,幾乎什麼都沒留下。我趕到碼頭的時候,只找到一隻斷指、一個戒指,現在唐海已經在查,不用多久就會有消息。”
向寒川點點頭,站了起來,“我們再擔心,現在也只能靜觀其變。我不放心英東,還要再去一趟醫院,你也一道去看看?也許他醒過來,還能想起當時的情形。”
左震答應着:“好,我回去接了錦繡一起。”
“錦繡?榮錦繡?”向寒川意外地回過頭,“上次在百樂門,我見過的那一個?聽説她是明珠的妹妹,也不知道英東從哪裏把她找出來的。明珠不肯提,我也不方便多問。”
左震道:“她是從鎮江到上海來找明珠,才碰見英東的。”
左震簡單地答:“她一向喜歡英東。”
向寒川略一沉吟:“但當着我的面,英東一直沒提起過……不過我倒是聽説,這一陣子,他跟榮姑娘經常一起進進出出。“
左震沒再説什麼。
“抽支煙。”他從懷裏摸出白金的煙盒,彈開來抽了一支,遞給向寒川。
“哦,對。”左震醒過神來,也忍不住笑了一下,把煙銜在嘴邊,又在渾身上下的口袋裏摸來摸去。
“打火機就在桌子上。”向寒川挑起眉,看着他,“震,這兩天你是不是太累了,怎麼神思恍惚的?”
他的神思恍惚,不是因為累,現在什麼時候,外面有多少事等着他去安排?再累他也得打起精神。只是,想起了錦繡,他就分心。
向寒川臉上浮起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你這種神色,我還從來沒見過。是跟榮錦繡有關?”
“我有點困了。”左震像是沒聽見他説什麼,站起身穿上外套,“你先去英東那邊看着點,我回去接錦繡,馬上就到。”
“現在錦繡在你那裏?”向寒川再問,語氣已經明顯地不懷好意了,“我聽説,左二爺是從來不帶女人回寧園過夜的。”
這件事有點意思,榮錦繡到底是誰的女人,左震還是英東?
“我先走了。”左震當然知道他想説什麼,沒給他機會追問,四兩撥千斤地走為上計。
左震怎樣也沒想到,一回來就聽王媽説,錦繡真的病倒了。
她淋了雨,又凍了一夜,加上這突然而來的驚嚇、擔心、焦急,想必是再也負荷不起了。
左震回寧園的時候,她還在昏睡,而且發着高燒。王媽急得滿屋子亂轉,“二爺,你可回來了,我正不知道怎麼辦好呢。躺下的時候還好好地説着話,剛才我過來叫她,才發現燒得燙手,人都迷迷糊糊的了。”
十二月的天氣,那麼大的雨,她穿個跳舞裙子就跑出來,難怪會發燒。
左震低下頭,果然,錦繡足底紅腫一片,還有幾處半凝的傷口。
想起在七重天,看見她的第一眼,她裙子濕透、頭髮滴水、赤着腳站在門口的樣子;想起她説的第一句話,二爺,你要救英少;想起出門時候的一回頭,她追到門口,説:外面黑,二爺千萬要小心。
一時間,心裏微微刺痛,無限苦澀。
她擔心英東?多麼的擔心,什麼樣的急切,叫她不惜淋着雨冒着險連鞋子都不顧得穿,就從百樂門裏跑出來!
“你照顧錦繡,給她敷上冷毛巾,人會舒服一點。”左震囑咐王媽,“我出去接醫生回來。要是唐海來找我,叫他在樓下稍等一刻。”
“二爺,我煮了杏仁粥,你好歹先吃碗粥再出去——”王媽追到門口,卻見左震已經發動了車子。
“我沒有時間。”
錦繡醒來的時候,窗外漆黑,牀頭只有一盞小燈,柔和地亮着。
王媽正靠在牀頭打瞌睡,不對吧,她好像覺得自己已經睡了很久,怎麼天還是沒有亮?左震呢,他也沒回來?
頭痛欲裂,口乾舌燥,而且渾身沒有力氣。錦繡慢慢地撐起身,去拿桌子上的水杯,卻看見杯子旁邊的幾包藥。
“啊,你醒啦?”王媽被她的動作驚醒,“好一點沒有?”
什麼好一點,她什麼意思?錦繡摸摸自己的頭,“我……怎麼了?”
王媽嘆口氣,“你都燒糊塗了,自己都病了一整天,居然還不知道?”
“什麼?”錦繡一驚,看看外面的天色,“我都睡了一整天?現在什麼時候了,糟糕,二爺還説要回來接我,一起去醫院看英少……”
她怎麼了,居然在這種時候也能睡得着!英少那邊還生死未卜,她卻在二爺的牀上睡着了!
“先吃藥。”看見錦繡一翻身就要下牀,王媽趕緊按住了她,“醫生來過,説你受了很重的風寒,這兩天都不能出去。”
“可是我在這裏躺着算怎麼一回事?”錦繡懊惱,現在這種時候,左震一定忙得焦頭爛額,她若是在這裏,只能給他添亂子。
王媽道:“你要是走了,二爺更擔心。他臨走時千叮萬囑的,交代我要好好照顧你。”
錦繡抬起頭,“二爺回來過?”
“那是當然,榮姑娘,你睡了一天什麼都不知道,二爺進進出出的回來了好幾趟,先是接了醫生,再是回來送藥,他不放心你。”王媽道,“現在好了,你也醒了,別怪我多嘴,其實榮姑娘,你只要好生在這裏躺着,二爺就少擔一份心事。”
錦繡沉默下來。
王媽説的或許沒錯,現在她就算出去,又能做什麼?見了英少又如何?不單是幫不上左震的忙,還會給他惹麻煩。
“來,這裏有杏仁粥,你先喝一碗,墊墊肚子,我這就去給你煮麪吃。”王媽把粥遞到她手裏,“本來是給二爺熬的粥,都涼了又熱、熱了又涼好幾回,他也沒顧得吃一口。”
錦繡接過粥,心裏亂成一團。
現在這情形,裏裏外外不知道有多少事情等着左震去處理,他連坐下來吃頓飯、打個盹的時間都沒有。可是因為她,他還要分心一趟一趟往這邊跑。
正在思量着,窗外忽然傳來汽車引擎的微響,錦繡驀然直起身子。
王媽也拉開窗簾向外張望,“是不是——二爺回來了?”
果然,來的是左震。
他一回來,就直接上錦繡房裏,脱下黑色羊毛大氅扔在椅子上,進門就問:“錦繡醒了沒?”
“榮姑娘好多了。”王媽迎上去答。
錦繡默默地看着他,他身上是件白襯衫、深色背心,領帶已經鬆了,頭髮上還濕漉漉地沾着外面的潮濕水氣,兩天兩夜沒有休息過了,雙眼佈滿紅絲,一眼就看得出他的疲憊。
左震抹了一把臉,在牀邊坐下來,“我去看過英東,他好得很,已經醒了,估計過一陣子就能復原。你不用擔心。”
錦繡只是笑了笑,只覺得心頭又是温暖,又是酸楚,一時分不清什麼滋味。
他是這麼的在意她,一回來就趕着告訴她英少的消息。他急着讓她安心,可是,他怎麼會明白,從看見他的那一刻起,她已經安心了。
“你不累嗎?”錦繡看着他,“我已經沒事了,你都忙了兩天,還不趕緊去歇着。”
左震微微一笑,“我睡不着。”
他伸手摸了摸錦繡的額頭,暗自鬆了一口氣,好多了,已經不燙手了。
錦繡心裏怦然一聲,猛地一跳。不知道為什麼,忽然之間希望左震的手可以在她額前多停留一下。她竟然——這樣想?錦繡的臉忽然紅了起來。
“英東出了事,獅子林和百樂門都不安全,你暫時就住在這裏。”左震站了起來,其實他也知道自己説的不過是藉口。外面不安全,可是總不見得他把銀行碼頭百樂門的人都藏在寧園裏,為什麼偏偏只留下一個榮錦繡?
在他私心裏,根本不想錦繡再回到百樂門。
其實有時候,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他不是沒見過比錦繡更好的女人,論樣貌、論家世、論聰明、論體貼,錦繡都絕對算不上最出色;可是他就好像中了邪,偏偏就只是喜歡看着她一個。
他也知道錦繡終歸要回到英東的身邊,一直以來,他躲也躲了,避也避了,可是統統沒有用。算了吧,就算她心裏還想着別人,他也要留她在身邊,多留一刻是一刻。
翌日,長三碼頭。
唐海站在左震面前,正在詳細地報告這兩天馬不停蹄追查的結果。
“二爺,我已經照你的吩咐,查過那隻戒指,是毛記金行打出來的。這種花樣的福字戒指他們只賣出去四個,賬上記着,買家都是去年年中到年底的客人。其中一個,是城南周家老爺子賀壽時買的,另一個是鹽政署李署長的姨太太送他的,還有一個被東北皮貨商買走,現在沒查出下落。最後的一個,本來是錦江春少東家買了的,後來錦江春破落了,為了還債,已經押給了當鋪。”
“周家和李署長的戒指都在?”左震沉吟一下。
“是。還有一隻怕是已經遠在東北,很難查到。依我看,反而是最後一隻戒指,最有可能是二爺要找的那個。只不過……當票過了期,現在已經被當鋪轉了手;到底落在什麼人手裏,還沒有查出結果。”
左震蹙起眉,“那邵暉的下落如何?”
“還……沒找到。”唐海小心翼翼地回答,“不過二爺,我們已經翻遍了周圍每一寸地方,這樣都找不到暉哥下落,至少敢推斷,他現在還是活着的。”
左震沒再追問,只轉過頭問一邊的石浩:“你審了連川兩天,有了結果沒有?”
石浩臉上不禁漲紅,“那小子死咬着牙不肯説,現在只剩下一口氣。我怕弄死了他,反而壞了二爺的事。”
左震臉色微微一沉,“留着他,我還有用。”
石浩低聲答應:“是,二爺。”
“連川這麼賣命,不是為了錢。”左震道,“你去查一查他最近常去哪裏,見過什麼人。到了這個時候,他還不肯説實話,可見背後那人跟他的交情一定不淺。”
“是。”
石浩走到門口,左震又叫住了他:“多帶點人手,行動要小心。邵暉現在還沒有着落,別叫我知道你又出了什麼事。再調幾個人給麻子六,你們幾個,最好不要單獨出去。”
防範佈置已經十分嚴密,所有的場子都戒備森嚴,所有人都已經各就其位,可是左震仍然隱隱約約,覺得不安。似乎遺漏了某處重要的環節還沒有想到,到底是什麼呢?
“二爺,上次你吩咐,找人看着沈金榮;可是這兩天派去的兄弟回報,那邊一直沒什麼動靜,現在碼頭也需要人手,要不要把人撤回來?”唐海打斷了左震的思緒。
“繼續盯着。”左震道。雖然他不能肯定,英東出事跟跑馬場有關,但是這種關頭哪怕一絲的可能也不能放過,“這兩天你也累了,回去好好睡一覺,我這裏還有別人照應。”
“是,二爺。”唐海答應着出門。
天色漸暗,左震沉默地坐在寬大的椅子裏。臉色深得像是一潭井,所有的疲乏和憂慮都沉在井底最深處。
青幫多年的基業,無數兄弟的生死,這沉重的擔子就壓在他的肩上。這個時候,他必須站得比誰都穩、看得比誰都遠、想得比誰都周到,一絲一毫都不能鬆懈——明暗對峙的雙方已經一觸即發,只要錯上半步,就要付出血淋淋的代價。
屋子裏的黑暗越來越濃,爐火已經熄盡,只剩下空洞和寒冷。
左震閉上了眼睛。外面依舊是紙醉金迷、燈紅酒綠的上海灘,夜如酒,風如蜜,他依舊可以揮金如土,買酒買醉,讓喧譁熱鬧歡聲笑語都包圍在自己身邊。但此時,此刻,忽然只覺得無限厭倦,寂寞如影隨形,他已經沒有那個心情再去遮掩。
門悄悄地開了一條縫,衣裙襬擺,是個窈窕的影子。
左震沒有動,也沒有睜開眼睛,覺得靠近臉頰的地方,有一陣陣温暖的呼吸傳來,像是有人正在貼近並凝視他。接着,一條柔軟的斗篷輕輕覆上了他的身子。
他睡着了嗎?錦繡輕輕伏在左震身邊,兩隻手撐着扶手,屏住氣看他的樣子。黑暗籠罩的室內那麼安靜,窗外一盞遠遠的風燈投下淡淡的光,照着左震英俊而略帶點疲憊的側臉。
錦繡靜靜聽見自己心動的聲音。
從來沒有這麼貼近這麼安靜地打量他,每一次在百樂門,他跟她之間,彷彿都隔着無數雜沓的人聲。記得第一次,在明珠那座宅子門口遇見的左震,那麼冷淡那麼疏遠,像是隔了山水千萬重,誰能想到這一刻,會跟他如此的親近?近得就在她眼前,就在她心上,近得只要一伸手,就能觸摸到他濃黑英秀的眉毛,端正挺直的鼻樑……錦繡的臉忽然在黑暗裏熱辣地紅了起來。她一定是瘋了,才會這樣不要臉地偷看一個男人!
錦繡猛地站起來,回身就走。再不趕緊離開,她擔心自己那隻活該砍下來的手,就摸到左震臉上去了。
但右邊手臂忽然一緊,錦繡整個人就猝不及防地被拖了回去,“看了半天,還沒給錢就想走?”左震似笑非笑的黝暗眸子就在她眼前。
他、他他——根本就沒睡?!他一直就知道,她在這裏偷窺他?錦繡傻住了,恨不得當場就把自己燒成煙,忽然消失在空氣裏。
真是——沒、臉、見、人、了!
“過來。”左震把她面紅耳赤一直埋到自己胸口的臉抬了起來,“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
錦繡依然不敢看他,磕磕絆絆地答:“今天……唐海説你忙,回不去,我就送件斗篷來給你……不是我要來,是王媽她説的,你出門的時候沒穿大衣……剛才在外頭遇見六哥,他説你在這裏。”
原來是麻子六把她送到這裏的。左震不禁掠過一抹微笑。經常在他身邊的幾個人裏,就屬憨直的石浩和細心的麻子六同錦繡最熟。他從來沒有説什麼,在他們面前也很少提起錦繡的名字,可是除了眼前這個聰明面孔笨肚腸的錦繡之外,跟着他出入百樂門的人,還有誰看不出來,他一而再地為她破例,一而再地為她失控?
錦繡是笨還是天真,她難道真的以為,他大方得會隨隨便便送一個女人衣裳首飾,會隨隨便便為了一個女人跟別人動手,甚至吃多了撐着沒事做地把一個喝醉酒的女人帶回自己的住處服侍她?
為了錦繡,他在石浩唐海麻子六這幫手下面前幾乎已經威嚴掃地,而她卻從頭到尾一心一意地要他幫忙討好向英東!這個笑話,他實在已經不想再鬧下去。
左震起身,那件貂皮的斗篷輕輕滑落。錦繡慌忙彎腰去拾,手臂卻牢牢地鉗在左震手裏,她分毫也動彈不得。
“那、那個斗篷……掉了……”錦繡的眼睛盯着地面,不敢抬頭,空氣裏某種一觸即發的陌生情緒,已經濃得快要叫人窒息,啊,心慌意亂。
在他最寂寞最疲憊,最需要一個人來陪的時候,她就出現在身邊,就像是驚濤駭浪裏靠過來的一葉舟,像是解他愁的一壺酒,用她這麼温柔的手,抹去他眉間那一點憂。
“嗯?”錦繡卻被他問得糊塗,什麼意思,來的為什麼是你?抬眼卻正對上他近在咫尺的雙眼,三分矛盾、三分壓抑、三分帶着酸澀的温柔……一切的一切,彷彿在這個瞬間靜止下來,萬籟俱寂,錦繡只覺得身子一緊,就被擁入了一個温暖而有力的懷抱。
隔着一層粗糙的外衣,錦繡清楚地聽見他的心跳聲,彷彿就貼在她的耳邊。他抱得這樣緊,似乎要把她整個人都揉進胸口才甘心。奇怪的是,他淡淡的煙草氣息如此熟悉,熟悉得讓她即刻安心,忘記震驚,放棄掙扎——怎麼可能,這個懷抱讓她這樣地甘心沉淪!
那個夢,不是夢。
錦繡模糊地想起醉酒之後在寧園的那一夜,原來那種感覺是真的。
迷濛之間,錦繡覺得一隻手捧住了她的後腦,而一種陌生的温軟,沿着額頭、眼睛和臉頰,一直印到了她的雙唇。他在吻她。可是這一刻,她再也沒有力氣抗拒,雙腿彷彿軟下來,要攀着他的肩頭,才能站得穩。窗外似有一盞風燈半明半暗,可是她什麼也看不見,唯一感覺到的,是唇舌之間輾轉温柔的交纏。
沿着背後,緩緩升起一陣酥麻,彷彿一直從腰部貫穿到腦後;那是一隻因為摸慣了刀和槍而佈滿薄繭的手,略微粗糙然而帶着不知名的魔力,緩緩地愛惜她柔軟的肌膚,讓她再也禁不住地顫慄起來。
“不要……”錦繡覺得窒息,好像就快要喘不過氣來,頭一陣一陣地暈着,這到底是什麼,叫她迷失在陌生的漩渦裏。
“現在説不要,已經來不及了。”左震的聲音也不穩。他在這種事情上絕對不能算生澀,甚至算得上是駕輕就熟;卻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在這種時候,他居然也會震顫,一半是沉醉,一半是渴切,既想要探索,又覺得留戀。原來她在他懷裏,真是不同的,説不出的悸動傳遍胸口,似乎她本來就是他的一部分,分分寸寸,密密契合。
慢慢地,錦繡覺得眩暈,睜開眼來,才驚覺自己已經被輕輕壓倒在剛在掉落的斗篷上面,凌亂的衣衫下,雪色的肌膚彷彿是暗夜裏盛開的蓮花,叫她自己也不敢再看。身前的左震雙手撐在她的頭兩側,他的呼吸那麼粗重,眼神那麼迷亂,肩頭的肌肉鐵一般緊繃地賁起。
“二爺……”錦繡不禁低呼一聲,剛要掙扎,他卻已經俯了下來。
“左震。叫我左震。”
話音未落,一吻封緘。
這個瞬間,錦繡的意識忽然紛紛四散。再也想不起,這裏是哪裏,再也想不起,這裏是何時,什麼百樂門,什麼獅子林,那些曾經的過往、心酸和喜悦,恩恩怨怨,煩惱痴嗔,都在這一刻如煙花四散;整個天地間,就只剩下這温暖熟悉的懷抱,她沉落其中,像是游魚沉入海,像是飛蛾撲向火,淹沒至頂,焚身成灰。
窗外的夜色彷彿也繚亂起來,遠遠的風燈底下,不被注意的角落裏,卻有一雙陰冷而幽暗的眼睛正凝視着這扇窗口,瞳孔裏幽幽地閃過一抹怨毒的光。
左震愛上的那個女人,原來真的就是榮錦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