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裘哈拿。我有個孿生妹妹,叫裘馬大。我比馬大長五分鐘。
我們的媽媽是個非常精彩的人物,年青的時候,她是個紅極一時的花旦,唱戲唱累了,嫁人,父親很早去世,留下一筆遺產給她,我們日子過得不壞。
三十多歲那年,她的伶人朋友中有一位改信基督教,把她也帶成一位最佳教徒,她把一本《聖經》背得滾瓜爛熟,連女兒的名字都不放過,取了《聖經》裏的名字。
母親的藝名,叫粉豔秋,本名叫三妹。
她的朋友,叫她“小秋”,她的胡琴師傅,叫她“三妹姐”。
母親已經五十多了,每當戲行里人叫她小秋,我頭一個先忍不住笑起來,馬大很乖,馬大不笑。她通常瞪我一眼,暗示我收斂一點。
馬大與我都二十四歲了。
她在港大念最後一年,讀經濟;我呢,不是念書的材料,早已經在做事。
馬大一向覺得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認為我沒出息,我呢,看死馬大唸完偉大的經濟學,也不過是嫁人,更加沒用。
於是我老氣她,“我才不需要花三年光陰換來一紙文憑裝飾我的氣質。”
這就是我們家的生活,簡單而歡愉。
我們並沒有太想念過身的父親,因為從來沒有見過他,母親也很少提起,她是個樂觀的婦人,過去屬過去,將來必須努力,她最大的目的是怎樣與兩個女兒活得開心,家中的朋友絡繹不絕,增加不少氣氛。
我們所知道的父親,只是一個故事,他是新加坡華僑子弟,母親在彼邦登台的時候認識他,婚後不久生下我倆,他就染疾去世一一那時候的男人彷彿特別短命。
為了不使母親唏噓,我與馬大都非常識做,不大提這回子的事。
又是大閘蟹季節,母親邀遍親朋戚友來嘗新。
我掩住鼻子,“腥氣。”
馬大放下書,“你自己不吃算了,沒文化,漢堡包人。”
“殘忍,活生生蒸熟,下一世輪到大閘蟹吃你們,就知道滋味。”
我蹲下來,“亞斯匹靈,亞斯匹靈。”
媽媽的老朋友李太太轉過頭來,“誰叫亞斯匹靈?”
馬大説:“當然是哈拿那些妖主意,她的狗叫亞斯匹靈。”
李太太大笑,“我不相信。”
我説:“馬大拉提琴拉得我頭疼,沒有亞斯匹靈,怎生了得。”我抱起小狗。
馬大説:“李伯母,你看看這隻狗肉不肉酸,什麼狗她不好養,偏養只沙皮狗。”
李太太點點頭,“真醜。”
“才不醜呢,”我看看小狗,花掉近兩個月的收入。
李太太放下蟹,洗手,跟母親説:“小秋,真羨慕你這兩個女兒,一動一靜,不知多可愛。”
我搶着説:“可愛的是我。”
李太太笑。“一一又漂亮。”
馬大説:“漂亮的亦是我。”
我泄氣説:“媽説各有各的好處。”
媽媽忙説:“那自然,沒有這兩個孩子,我早跟着去了,還活這麼些年呢。”
李太太説:“我們都羨慕,只有你還維持着以前的氣派,胡琴是胡琴,嗓子是嗓子,一個家也整整齊齊的。”她很感慨。
李伯好賭,把李伯母的私蓄輸得七七八八,我與馬大一剎時收了聲,不好意思再鬧下去。
我藉故説:“李伯母,我替你拔白頭髮。”
“拔什麼?”她説,“越拔越多,除非拔成禿於,那才不是白髮。”
我直笑出來,馬大又朝我白眼。
李伯母説:“咱們這班人中,以你們媽媽最漂亮,咱們都是梅香,她才是正主兒。”
媽媽笑,“那我真還不敢承認。”
李伯母點點頭,“那是真,當年豔紅往台上一站,誰不成了下風。”
媽媽朝李伯母使一個眼色。
我説:“你們都叫豔什麼豔什麼,李伯母,你呢?”
“我叫粉豔霞。”她含笑説與我知。
“啊,真好聽。”我拍手,“我也願意有一個這樣的名字。”
老女傭阿英上來説:“老胡師傅來了,”
媽媽很喜悦:“請師傅來,留着好幾只雌蟹給他,我那雨前也給泡一杯出來,都是師傅愛吃的。”
我藉故溜開。
媽頂念舊,朋友都是三四十年前結交的,她又尊敬別人,像老胡師傅,七十多歲,生活都憑她照應,老胡拉起二胡像嗚咽,上氣不接下氣,像個孩子哭得嗆住,如果與馬大的提琴合奏,恐怕會有起死回生之功。
媽有時候還就着二胡唱幾句。
那麼多曲子之中,我最喜《杜十娘》,十分幽怨動人,由媽媽那把早已不復舊觀的嗓子唱來,更有落魄滄桑感,馬大説太淒涼了,情願媽唱祝英台,她一向温情主義,但你別説,有一次,我看到她用腳踢亞斯匹靈,這年頭,誰都是雙面人。
我坐在寬大的露台往斜路看下去,這麼早一對對的情侶已經出現在樹蔭下。
馬大又出來撩我,“你就會坐在藤椅上抖腳。”
“有什麼不好呢。”我笑,“你看不順眼我有一雙長短腳嗎?”
她脹紅臉,“哈拿,你真越來越無聊,把自己的殘疾都拿來開玩笑,我一時説漏嘴,你就不放過我。”
我啼笑皆非,“我拿我自己開玩笑都不成?”
“你不是不知道媽為你的腳一一”她轉過頭去。
我伸出自己的兩條腿比一比,坐着看不出來。
我不能跳舞,不能跑步,不能跳繩,不過我也有我的樂趣,水上活動我全擅長,游泳拿過金牌,我照樣可以開車,一點大問題也沒有。
小毛病而已,左腿比右腿長了三公分。
我説:“我不是裝出來的,我是真的不介意。”
馬大不出聲。
“喂,別林黛玉兮兮的好不好?”我推她一記,“我真的從沒介意過,這一點點小事算得什麼呢。”走起路來,很多人以為我穿着雙夾腳的鞋子,就是那樣。
馬大仍然不開心。
“別忘了拜倫也是這個毛病。”我笑。
“咦!那隻怪物。”
我又笑,馬大是那種正常過正常的女孩子,喜歡粉紅色、嬰兒、英俊的男明星、文藝小説……她是選只枕頭套都要揀有荷葉邊的那種女孩。
“這幾天你在哪裏野?”她問我。
“學風帆。”我説。
“你要當心,欺山莫欺水。”
“誰像你那麼怕水,”我説,“怕下了水不好看嗎?”
“是真的嘛,什麼都濕淋淋,一團糟。”她笑。
“馬大馬大,你什麼時候長大呢。”我嘆口氣,“但不管如何,你是我的好姐妹,我一生愛你。”
她咕咕的笑,“少肉麻。”
外頭胡琴響起來,拉了幾個過門。
馬大抿嘴説:“老胡師傅吃完蟹了,媽媽待他真好。”
“媽媽對人,真是沒話説。”我承認。
媽媽唱起來:“杜十娘……恨滿腔,可恨終身誤託薄情郎……”
居然很動聽,抑揚頓挫,別有一番風味。
我微笑,“我以為媽媽此刻最宜唱《貴妃醉酒》,胖胖的人,動不動吃吃笑,像醉熏熏。”
“你連媽媽都不放過。”
我往藤椅上平躺下來,試圖想象媽媽她們那代伶人掙扎求全的血汗史。
那個時候她們也不太苦了,到底不比軍閥時期,啼笑姻緣時代。不過人們還是瞧不起戲子,母親的姐妹淘不是跟了拆白黨就是伴老頭做妾侍。媽媽比較幸運,然而守寡二十多年。
馬大問:“你在想什麼?”
“想媽媽三十年前在新加坡登台的盛況。”我用手臂枕着頭。
“聽説很風光,鈔票扎的花牌擺滿後台,全是美金大鈔。”馬大笑。
“不知媽是否在那個時候掙下的私蓄。”我説。
“房子都是爹的,毫無疑問,媽媽現在收租收幾萬一個月。”
“這樣的生活算不算幸福呢?”
“如果爹還在,那就真幸福。”馬大説。
“是。”我也很覺遺憾,“爹在的話,媽媽就真幸福。”
外頭靜下來,胡老師傅走了。
我坐起來,“你呀,畢業總該找個事做吧。”
“噯,真頭疼。”
“要不要到我鋪子來?”
“咦,才不要,”她駭笑,“服侍些邪牌女人換新裝,我不幹。”
“只有撈偏門的女人才花費得起,現在什麼時勢,正經人還有心思講穿的呢,萬打萬的晚裝賣給誰去?”我説,“我不管,只要我的鋪子賺錢,媽媽有得分紅,我就對得起她。”
“我情願到大機構去找份工作。”
我沒好氣,“去吧去吧。”
媽媽在露台邊出現,“兩姐妹又在吵什麼?”一臉歡喜。
我過去摟住她,“你長得像觀音,媽媽。”
“這傢伙,別渾攪,我信的是基督。”
馬大説:“哈拿這一輩子就這麼瞎七搭八的。”
媽媽笑説:“結了婚會好的,我才不替她擔心。”
“媽媽把哈拿寵得什麼似的,她不愛念書就可以吊兒郎當,不愛做工就做老闆。”馬大笑説。
我吐吐舌頭,説:“你少吃醋。”
我們日常生活就是這樣,融洽愉快,我根本沒有想過要自己出去組織家庭,他們説家庭幸福的孩子都遲婚,不是沒有道理的。
轉眼間二十四歲,再沒有男朋友就變為老姑婆,我倒不那麼擔心,媽媽卻老以為是因為我的腿。
我的腿。
我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來換一雙正常的腿,但既然是沒有可能的事,也只好一笑置之。
出世時沒有人發覺我的腿有什麼不對,直到一歲,馬大已經健步如飛,我還爬在地上,站不起來,媽媽才帶我去看醫生,發現我這個先天缺陷。
我輕輕嘆口氣。
媽媽説:“李伯母的房子要賣,怪新淨的,我喜歡那堂傢俬,你們怎麼説?”
我説:“反對,我喜歡我們這所老房子。”
馬大説:“我也是。媽媽,我們反對搬家。”
媽媽説道:“真奇怪,反而年輕人喜歡住老房子,我本來想把李伯母那處買下來。”
“不要,”我説,“新房子沒味道,我們這裏好,光是冬暖夏涼已經值回票價。”
馬大笑,“天曉得,值回票價!你天天買票進場?”
媽媽安撫我們,“好好,不搬,不搬。”
第二天我照常上班,準九點去開店門,小小的時裝店,我是一腳踢,辦貨,標價,做帳,售貨,甚至設計廣告,都是我一個人,尷尬的是,連上洗手間那三分鐘,我都得在門口掛一個“立刻回來”的牌子。
如果馬大肯出來幫我,那就好了。
不過這小子心頭高,不肯做這種芝麻綠豆生思。
第一個顧客於十時駕臨,那是一個小舞女般的女子,試遍店裏所有的貨色,直到十一點正,才買一件毛衣,因為“你的招呼不錯”。
我抱着遊戲人間的態度,招呼當然好。
十一點來了真正的大客,是一個微胖的中年婦女,對店裏的手織毛衣表示真正的興趣,一口氣買六件,我一件件為她試身,把袖子釘高或墊厚,為求使她穿得更舒適,她很滿意。“店是小,服務好。”她説。
“是呀,大店裏,經理在,那些女孩子就敷衍你一下,經理不在呢,當客人透明。除非你真正是羊枯,否則還是頻遭白眼,説到招呼,早十年八年,詩韻是沒話講,現在這班女孩子都在各處做大班,她們手下就一副晚娘臉。一次我訂皮鞋,千叮萬囑叫她們貨到電話通知,嘿!等那雙鞋賣斷了碼還不告訴我。”
那位太太笑出來。
我聳聳肩,“花錢還要受氣,我划不來!”我把她送出門去,“下次再來。”
我一轉身,電話鈴震天價響起來。
“哈拿時裝。”我説。
“哈拿?”那邊説,“我是馬大,快關店回來,媽媽有要緊事跟我們説。”
“什麼事?”我嬉皮笑臉,“人家説雙生子有心靈感應,怎麼我跟你之間一點也不相通。”
“快回來,哈拿,媽媽在哭。”馬大罵我,“死沒正經的。”
“什麼?”我跳起來,“我二十分鐘內趕到。”
我立刻鎖上店門,趕回家去。
記憶中從不知道媽媽哭過,受了什麼委屈?有什麼大事?我的心咚咚跳。
趕到家的時候,母親還在抽噎,我撲上去問:“媽媽,有什麼事,請説呀?”
媽媽説:“我不知道如何開口才好。”她嗚咽。
我與馬大面面相覷,我們靜靜的坐着,等母親冷靜下來。
她的情緒極之激動,不停的用手絹擦眼淚,又不住以左手去轉動右手腕的一隻玉鐲,那隻鐲子因她近年胖了不少,已經很難轉動。
一定有什麼大事發生了,我手心暗暗冒着冷汗,媽媽去看過醫生一一難道,媽媽患了什麼奇難雜症?
我的眼睛都澀了。
媽媽開口,“馬大、哈拿,你們都知道,媽媽是唱戲的伶人。”
“知道!”我與馬大齊齊的説。
這我們已經知道二十多年。
我的記憶回到極小的時候,母親把釘着七彩亮片與流蘇的披肩往我們身上搭……當然我們知道媽媽是女伶,這有什麼好瞞的?
媽媽説:“馬大、哈拿,你們的親生爸爸來找你們。”她哭。
我與馬大聽得莫名其妙。
我瞪着媽媽。
“你們明白嗎?你們的親生爸爸——”
我打斷她,“媽媽,我們爸爸二十年前已在新加坡逝世,不是嗎?”
“不,”媽媽又緊張又傷心,根本沒法有條理地表達她的意思,“在新加坡去世的是我的丈夫。”
“媽媽的丈夫,難道不是孩子們的爸爸?”馬大問。
“不,我對不起你們兩個,”她又哭泣,“我丈夫不是你們的父親,他沒有生你們!”
馬大睜大眼,我張大嘴,兩個人都忽然覺得喉嚨乾燥,説不出話來。
這是怎麼一回事?我整理着千頭萬緒。我們去世的爸爸沒有生過我們,那麼生我們的是誰?另外一個男人?聽母親的口吻,這個男人彷彿又回來找我們姊妹倆……
一筆風流帳,毫無疑問。我偷偷看馬大一眼。
顯然馬大的想法跟我一樣,她的臉微紅,大概有點難為情,但如今的道德觀念有些兩樣了,私生子也不會有人瞧不起的,只是真沒想到,媽媽會……媽媽會……。
我咳嗽一聲,清清喉嚨:“媽媽,你是説,我們父親尚在人間?”
“是呀,當年他並沒有意思要撫養你們,現在卻又回來認你們。”母親用帕子掩着面孔。
我向馬大打一個眼色。
馬大説:“媽媽,這豈不是好,本來以為沒有爸爸,現在爸爸又回來了。”
這件事雖尷尬萬分,卻值得慶幸。
只不知,我們爸爸是怎麼樣的人?
媽媽仍然悲泣。
“媽媽,你怎麼老哭呢?”我略覺蹊蹺,“這是好事,慢慢會習慣的,媽媽。”我替她印眼淚。
“叫我怎麼捨得你們姊妹倆?”她將我摟在懷內。
“你是我們的媽媽,”馬大説,“沒有人可以逼我們離開你,你放心。”
“是呀,媽媽,你放心。”我也跟着保證。
媽媽幾乎哭倒在沙發上,“馬大、哈拿,我不是你們的媽媽,我不是!”
我“霍”地站起來,如五雷轟頂。
馬大即刻拉緊我的手,我們齊齊説:“什麼?”
父親是誰不要緊,因為我們從來沒有見過父親,父親從來沒有帶過我們上學,在病榻看護我們,替我們開生日派對,但是媽媽是實實在在的媽媽,我們不敢相信這句話是真的。
媽媽重複説:“我不是你們的媽媽,我沒有生過你們。”
馬大僵在那裏,“媽媽別開玩笑,你不是我們媽媽,誰是我們媽媽?”
“對,”我説,“誰會對我們這麼好?除媽媽以外,誰還會這樣為我們?”
二十多年來的恩情,説也説不清,我緊緊抱住媽媽右邊身子,馬大抱住媽媽左邊身子,我們三母女是永不分開的。
媽媽説:“你們慢慢聽我説,叫阿英替我泡杯鐵觀音來。”她不住飲泣。
我的心都涼了。
馬大連忙叫英姐,英姐斟了茶,站在一旁。
媽媽拉着我們的手,“我真的不是你們的媽。”
我急躁的説:“我不相信,英姐,你老説在我們家做了三十年,你説,你是不是親眼看媽媽十月懷胎,生下我們?”
老英姐姐被這件突然而來的事震呆,掉轉面孔,不發一言。
馬大失聲:“媽媽,你快快説,到底怎麼回事,昨天大家還是好好的,怎麼忽然之間,爸爸不是爸爸,媽媽不是媽媽了呢?”
“這件事,很多人都知道,”媽媽似乎鎮靜下來,她低低的説,“你們一對孿生女嬰,不是我親骨肉,老胡師傅以及李伯母都可以證明,甚至阿英,她跟我三十年,也非常清楚。”
我茫然,好哇!身邊每個人都知道我們的身世,這種大事竟瞞我們二十四年,太狡猾了。
“我們的媽媽是誰?”馬大追問,“爸爸又是誰?”她的聲音顫抖,雙眼通紅。
我也激動十分。
“媽媽”説,“你們的媽媽,叫作粉豔紅。”
粉豔紅?
名字聽來非常熟悉的。
“你們的爸爸,名叫殷若琴。”
殷若琴?我與馬大原來是姓殷?
我不要姓殷,我要永遠姓裘。裘一一誰姓襲?我們姊妹倆,跟的到底是誰的姓氏?
“媽媽”説下去,“所以你們應該恢復姓殷。”
“媽媽”嘆口氣,“別倔強,裘是我丈夫的姓氏,既然你們親生父親已經出現,我想——”
“不。”我斬釘截鐵的説,“我這輩子姓裘。”
“媽媽”擁抱我們,説不出話來。
“這個自稱是我們父親的人,是幹什麼的?”
“不是自稱,”媽媽説,“實實在在是你們的父親,當年他同豔紅走,我們全見過。”
“是二流浪子吧?”我氣問,“怎麼撇下親生女兒不理的?”
“你聽我説來。”
故事開始了。
“那時候華頌聲戲班中,粉豔紅最紅,真應了她的名字,專門反串演生角,拿手演《遊園驚夢》與《庵堂認母》,迷死好多人哪。我演旦角,常與豔紅配戲,感情也最好。李伯母呢,叫豔霞,同我們也談得來,三個人情同姊妹。”
“在鄉下,班主撐不下去,便到南洋走埠。先到馬來亞,幾個較大的城走遍,像八打靈、檳南、吉隆坡,都有咱們足跡,終於來到新加坡,豔紅便叫姓殷的給盯上了……”
“豔紅長得美,鵝蛋臉、懸膽鼻、高挑身材。那時候,我們在熱帶地方,貪涼快,要不穿黑香雲紗唐裝衫褲,要不學他們馬來人,買了紗籠回來學着穿,獨獨豔紅,她的裝扮是另有一套的,台上穿慣男裝,台下她也穿男裝,頭髮梳條油亮的大辮子,垂到腰間,身上就穿男式短打,也不化妝,胸前別一串白蘭花,更不愛打牌,空閒時就躺竹榻上看唱本兒,姓殷的一見這等標緻人兒,自然三魂去了七魄,哪裏還走得開。”
我與馬大全神貫注的聆聽,緊張得腰身發疼。
“好啦,他猛追,她猛避,咱們做戲的人,到底是做戲的人,一則沒有家長替我們做主,二則也比不得那些閨秀,班主帶着我們到沙巴,姓殷的追到沙巴,我們到山打根,他追到山打根。”
“那年豔紅都有二十七了,我們都勸她,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乾脆嫁了姓殷的,也好過做戲,風吹雨打的走埠,台上強顏歡笑,過幾年做不動了,還有誰記得?”
“豔紅有點心動。”
“姓殷的家在新加坡,父親開橡膠園,三百多個工人哪,早上五點多起來割橡膠樹,一天內收集的樹膠汁液,有百多桶,嫁他好哇,得閒還可以照顧姊妹淘。”
“豔紅就不那麼固執了。”
“姓殷的一一唉,我不該這麼叫他一一他是你們父親呢。他的出手好不闊綽,立刻買了房子傢俬,頭面首飾,要接豔紅過去,豔紅到這個時候,也千情萬願,他説要帶豔紅到巴黎去呢。”媽媽説。
“誰知得了個壞消息。”
“什麼壞消息?”我緊張得額角青筋都現出來。
“什麼壞消息?”馬大睜大雙眼,“説呀。”
媽媽嘆口氣,“殷若琴早有妻子!”
“嚇一一”馬大嚷,“什麼,他為什麼又來追我們的媽?”
可憐的女人,我低下頭,看牢自己雙手。
難怪,難怪我與馬大不能由親母撫養,她沒有丈夫,如何帶大孩子?
“豔紅氣得人仰馬翻,一句話不發,便跟班底回香港。”
“但已經遲了,她有了身孕。”
“懷的,就是你們,馬大與哈拿。”
馬大跳起來,“不,不是我,我不是私生子。我有爸爸,爸爸已經去世,我有媽媽,媽媽就是你。”她亂成一團。
我拍馬大的背脊,發覺她的襯衫己為汗濕透。
“鎮靜點,馬大,鎮靜。”
“到那個時候,豔紅不言不笑,我與豔霞擔心死了,日日夜夜看護她。”
我衝口而出,“殷若琴呢?為什麼此刻她需要他,他又不追上來了?”
“他叫家裏看住啦,”媽媽嘆口氣,抹眼淚説,“鎖住他,不叫他動。”
“我不相信,那一年是什麼時候,老子還鎖得住兒子?”我大力拍着桌子,極憤慨的説。
“你以為還啼笑姻緣時期,都五十年代了。”
媽媽氣苦,“但是南洋那邊的人守舊。”
媽媽氣苦,“在五十年代,風氣是你們想象不到的保守,那個時候,女孩子洞房花燭夜,若不是處女,還真有得瞧的。”
“荒謬!”
馬大説:“有這種事?”
“怎麼沒有,你以為是今時今日?女人愛怎麼樣就怎麼樣?那時穿件泳衣好算肉彈,銀幕上不準接吻。”
我説:“但那時候已經流行喳喳舞。”
媽媽説:“喳喳舞是六十年代的事。”
馬大尖聲叫,“哈拿,你再插嘴我摑你。”
媽媽説下去:“殷若琴給父母妻女纏住,出不來一一”
我忍不住再插嘴,“妻女?他已經有孩子?”
“他有個女兒,當時兩歲。”媽媽説,“他父親殷老爺差人送消息來説,如果豔紅生的是兒子,可以準她迸門,如果是女兒,不准她在外頭養。”
“豔紅聽了這話,就氣瘋了,臭罵我們,説:‘誰稀罕殷家,是哪個跟他聯絡上的?我的孩子,可不要姓殷,一輩子也不姓殷,我不准你們再跟姓殷的通消息。’”
我紅了雙目,“説得好!”
“直到生養,你們父親都不知道。”
“慢着,我們的母親呢?”馬大問,“媽媽,你一直沒説她現在在什麼地方。”
媽媽側過臉,過好一會兒説:“沒多久,她就過了身。”
“什麼?”我問,“她因什麼死亡?”我震驚。
“大夫説是無疾而終。”
“無疾而終?”我淒厲的説:“媽媽,你相不相信?”
媽媽用手捂着臉飲泣,“總而言之,她臨終託孤,叫我把你們撫養成人,當時我有點積蓄,又嫁了人,丈夫對我不錯,兩夫妻就待你們如己出。……”
我轉頭向老英姐,“這話都是真的?”
英姐木着一張臉,點點頭。
我浩嘆,天哪,現在我們怎麼辦?
媽媽説:“你們親生的爹委託律師,今早找上門來,要你倆回去跟他。”
“他們現在住香港?”我問道。
“是,他人在香港。”
“叫我們去跟他?”馬大問,“不可能,我與哈拿早已超過二十一歲,我們有自主權,我們不動,誰也不能叫我們動。”
“話雖如此悦,他到底是你們的爹,你們身上流的是他的血。”
忽然之間,我憎恨起自己來,為什麼我不是這個可愛的媽媽的女兒?為什麼人人只有一條身世,我與馬大偏偏有兩條?
我問馬大:“怎麼辦?”
馬大蒼白着臉:“我不管,哪怕誰告訴我,我的親爹是皇帝,也不管我事,我姓襲,我住定了這裏,媽,除非是你要趕我走。”她伏在媽媽身上哭起來。
我跺腳,板着一塊麪孔坐在那裏。
這個故事悽豔動人,簡直可以拍成一部長劇,但是與我又有什麼切身關係呢?正如馬大所説,我們由媽媽養大領大,對我們來説,媽媽才是惟一的親人,其他人的一生再動人,也不過如看場電影,讀本小説。
我硬起心腸,“別再哭了,馬大,反正你下了決心要陪媽媽,還哭什麼呢?”
馬大抬起頭來,“我不要流那種沒有良心的人的血。”
我倒抽一口冷氣,沒法子,馬大,一點法子都沒有,血已經在我們體內,挖之不去。
媽媽説:“想想真無辜,豔紅已經夠苦,現在更要連累你們,那姓殷的……你們父親叫你們回去,恐怕也是為了贖罪罷。”
“我管它呢,”我説,“反正他爬着來求我們,我們也不回去,試想想,把我們丟下二十四年,忽然良心發現,大發慈悲,叫我們回去,我們的前途要是隻懸於那麼一線良知,真夠慘的,對不起,我也不去。”
馬大説:“媽媽,對我們來説,我們沒有爸爸,爸爸對我們來説,早就死了。”
媽媽瞪起雙眼,“孩子,你怎麼可以這樣大逆不道。”
我説:“我管他出什麼噱頭,我們是戲劇世家,這種橋段見怪不怪,引以為常。”
“哎呀,”媽媽説,“真是時勢不同了。”
“是的,現代人不那麼容易感動,”我説,“我們的根就在這所老房子,我們的媽媽就是你。誰耐煩跑到不相干的殷家去跟他們的老爺奶奶,少爺小姐打交道。”
馬大跟着説:“媽媽,這個故事我們已經聽過,他們再派人來,請你回絕他們,這件事以後請不要再提。”
媽媽緊緊擁抱我們。
媽媽不會失去我們,當然不會。她完全過慮了。
這件事之後,我與馬大都沉默下來,家中氣氛有點改變。以前我們只是愛媽媽,現在更多了敬意。
把人家的女兒撫養二十四年!而且是兩個。
我們自幼要什麼有什麼,正如馬大所説,我不愛念書,便當起老闆娘,媽媽拿二十來三十萬出來給我做本錢,面不改容;而馬大喜歡做大學生,就一直供她到今天。
她是一個寡婦,坐食山崩,為自己打算,省一點也是應該的,但卻對我們這麼慷慨。
馬大事後絕望的説:“恐怕以後十世做牛做馬來償還她,還是不可能。”
我長長嘆氣。(不聞機杼聲,但聞女嘆息。)
“媽媽為什麼待我們那麼好?”
“她平時都似觀音菩薩,你看她對老胡師傅他們多好。”馬大説。
“她是基督教徒,別説她像觀音。”
馬大想起來,“趁老胡師傅在,我們問問他。”
“問他什麼?”
“關於粉豔紅的事。”
“他不會説的。唉,我頭痛,亞斯匹靈呢?亞斯匹靈。”
老胡師傅還是來了。
老胡師傅幾乎每天都要來喝龍井,吃點心,一下沒一下的調着二胡,亂拉些曲子,半合着眼,老了,也許是張不開眼睛,也許是不想看那麼多。
我與馬大端了椅子,使個眼色,坐在他身邊。
他微笑,“兩隻小猴子,想要什麼?”
我賠笑,“老胡師傅仍然是玻璃心肝。”
“小哈你最猴,”他眯眯笑,“小馬還聽話些。”
在他口中,我姊妹倆成了小哈跟小馬。
我開口,“老胡師傅,明人跟前不打暗話,媽媽前幾日跟我們揭露,我倆不是她親生的。”
老胡師傅一震,手中的公尺何士頓時停下來。他仍然低着眼,不發一語。
“本來可以問媽媽,但是媽媽一提往事就哭,所以只好來問你,老胡師傅,你可得好好説與我們聽。”馬大説。
“你們想知道什麼?”
“粉豔紅的事。”我搶説。
“豔紅?她本名小紅,進班子時十三歲。”他停一停,“一向潔身自愛,守身如玉,一晃眼十五年,直到遇到殷少爺,應了前世的劫數。”
我謹慎的説:“老胡師傅,我們這一代無論如何,是不信劫數報應這種事的。”
他不説話,隨手又玩起胡琴來。那聲音嘶啞,馬大在一旁偷偷又流下眼淚。
老胡説:“你們生下來之後,我們眼見是一對女孩兒,又瘦又小,也不再向殷家報信,而粉豔紅,只掙扎着上台,與三妹姐演過一出《杜十娘》,就倒下來了。”
“她不是自殺的吧?”我傷感的問。
“豔紅?”老胡乾笑數聲,“豔紅不是那種人。”
馬大問:“那個殷若琴,一直沒有再出現?”
老胡低低説:“爺們玩也玩過,不過是圖個新鮮,事後還不是沒事人一般。你們兩隻小猴兒運氣好,碰見好心的三妹姐,比跟親生的爹孃還強呢。”
“粉豔紅,長得可漂亮?”我囁嚅問。
“跟小馬一個印子,你説整不整齊?”老胡師傅説。
我看看馬大,此刻馬大雙眼雖然有點紅腫,一管鼻子,還是永恆地挺秀,嘴唇有稜有角,標準鵝蛋臉,她一直是個大美人,不過一家子瞧慣瞧熟,不以為奇。
老胡説:“這裏有張照片,你們看去。”
我們自老胡手中接過一張殘舊的焦黃甫士卡照片。
照片裏是一個梳長辮子的少女。
老胡説得沒錯,跟馬大一個印子,只是她面孔上凝結着股冷傲之氣。
比起她,媽媽是厚相福相得多了。
馬大説:“親生母親。”雖然這句話沒頭沒尾,我十分明白她的意思。
我們把照片還給老胡。
也許是像父親,天性涼薄,不過我記得當年無意中翻到媽媽的戲照,兩個人又跳又叫,興奮莫名,即使失去底片,也還託相熟的攝影師幫我們重新做了照片出來,該修的地方修,該補的地方補,放大了放在牀頭。
現在我們心理上無法接受已過身的親生母親及尚在人世的親生父親。
父女三十年後重逢,立刻能夠心肝肉的擁抱哭叫,只不過是粵語片中的橋段,我與馬大無法做得到。
老胡師傅説:“你們一走,三妹姐就寂寞了。”
我説:“我們不走。”
“人家有財有勢,怎由你們不走?”
“現在不比三十年前。”我沒好氣的説,“況且殷若琴他自己根本有女兒,比我們還大兩年。”
老胡點點頭,“所以説,三妹姐好心有好報。”
馬大説:“老胡師傅,你請喝茶,點心都涼了。”
我與馬大走開。
“你看這件事怎麼樣?”我問。
“惟有裝得沒事人一樣。”馬大説。
我完全贊成。但是我與馬大的演技都沒有到家,在媽媽面前沒事人般,一轉背就落寞起來。
以前老與馬大半真半假地吵吵鬧鬧,現在兩人漸漸相親相愛。
一個月我們在心驚肉跳中過去,見姓殷的沒再來找麻煩,略為心安。
馬大照舊上課,我回鋪子打點,兩人精神皆大不如前。
最近生意奇差,正在沒好氣,店門被推開,進來一個年輕男人,我朝他上下打量,他也盯着我瞧。
我覺得自己混身毛孔站班,第六感告訴我,他是我的敵人,但他是什麼人?我並不認識他。他開口:“殷哈拿小姐?”
我明白了,他是殷家派來的律師。
我立刻回答説:“我姓襲的。”
“殷小姐,你明明姓殷,這是你出生證明書的影印本。”他有點惱怒,將一疊文件放在我案頭。
我站起來,“你是什麼人?你管我是不是姓裘!”
“我是殷若琴老先生的律師,亦是他的義子,我叫殷永亨。”
“這麼説來,你本來亦不姓殷?”我冷笑。
他不出聲,看樣子像是默認了。
“殷先生,人各有志,不可勉強,你本來不姓殷,為了某些原因,偏偏願姓殷。我呢,明明姓殷,卻為着一些原因,情願姓裘,你請回吧,不用廢話了。”
他沉默下來,不甘心的瞪着我。
我當然也瞪回他,看誰的眼珠子先掉出來。
他是一個黑實的年輕人,約莫二十八九歲,穿着深色的西裝,給人的印象非常正派與乾淨,但是他的五官看上去非常尖鋭,因此又有點不安分,聰明外露,咄咄逼人。
殷家能有什麼好人呢?我握緊拳頭,悲憤起來,我的親生母親是殷家逼死的。
“殷小姐一一”
“我姓裘。”
“殷老先生病情很嚴重,你何必拒絕一個老人的心願?”殷永亨説。
“你以為這樣説就可以打動我的心?”我責問他,“當這個老人年輕的時候,他盡掛住風流倜儻,他有沒有想到我們母親臨死,我們才兩三個月大?他撇下我們三母女,至今二十四年零七個月,現在他要死了,忽然之間想到我們,就招手叫我們見他?沒這麼容易!換了你是我,你去不去?”
他呆住。
“你快走。”我呼喝道,“否則我放把火燒掉你。”
“殷小姐一一”
我拉開店門,大叫,“警衞,警衞,這裏有不受歡迎人物,請他走。”
那個叫殷永亨的人,只好提着他的公事包打退堂鼓。
“走狗。”我在他身後罵。
他轉過頭來,憤怒的看我一眼,離開。
我連生意也不想做,反正淡出鳥來,不如回家休息,誰知馬大比我還先到家。
“你怎麼先回來?沒有課?”我訝異。
馬大惱怒的説:“殷家派了律師來遊説我。”
“什麼?你也一樣?”
“怎麼,你那邊也有人?”我説,“來找我的是殷家的義子,難道殷若琴沒有親兒?否則巴巴的幹嗎收養義子?”
“來找我的是黃張陳律師樓代表。”馬大説,“哼,還責我以大義,我一轉頭就回來了。”
“對你的學業沒有影響吧?”我擔心。
亞斯匹靈這時候走過來,在我身邊挨挨擦擦。
“你弄開這隻肉酸的狗好不好?”馬大使起小性子來,“我已經夠煩的了。”
“它肉酸?我看它挺美,比殷家那些嘴臉美多了。”
馬大蹲下細細看亞斯匹靈的臉,嘆口氣,“説得也是。”
她取出提琴,開始演奏。
“馬大馬大,”我掩耳,“我心情不好,你暫停這天籟的聲音可好?”
馬大放下琴,“哈拿,我們怎麼辦呢?”
我與她愁眉百結的對坐。
過了很久,“你去看看殷若琴吧。”她説。
我説:“我們不能老直呼他殷若琴。”
“要我叫他爸爸,萬萬不能。”馬大面色鐵青。
我説:“你去看他。”
“我不想勉強自己,我沒有勇氣,你去,哈拿,去看他一次,完了件事,不然千古罪人總有你我的份兒。”
我低頭思量,“我恨他。”
馬大疾呼,“真倒黴,哪裏鑽出這麼一個父親來。”
“噓,小聲,別叫媽媽聽見。”
“媽媽到李伯母家打牌去了。”
“再挨一陣子吧,也許殷若琴會對我們死心。”
“他自己有女兒,幹嗎還來找我們?”
“我們到底也是他的孩子一一野孩子。”
“哈拿!”
“是真的。”我皺着眉頭,“我們是貨真價實的野孩子。”
“我不要聽。”她扭身走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