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文學 > 言情小説 > 《蟬》在線閲讀 > 第五章

第五章

    “她同什麼人做淘伴,搞成這樣。”

    “損友。”學華頂幽默。

    祖琛搖頭嘆息,“留住她,叫她看醫生。”

    兩夫妻吃簡單的晚餐,話題並無繞着祖琪,這叫學華安慰。

    祖琛説:“校方決定調查史蔑夫性騷擾女生事,叫我們人人自危,現在所有男講師見到女學生走近像見鬼一樣,唉,校園竟會搞成這樣。”

    學華嗯一聲。

    “凡是女生來問功課,必須有第三者在場,還有,門不得關緊,需半掩着……可怕。”

    “潔身自愛不就得了。”

    “最慘是裘安,丈夫遭調查,她尷尬無比。”

    祖琪下樓來,她頭上裹着大毛巾,顯然剛淋浴,自己斟了杯咖啡,倒入半杯拔蘭地才喝下去。然後與祖琛招呼。

    “你看你!”祖琛責怪地:“像是從另外一個世界回來,去過什麼地方?”

    “太陽系第十顆行星。”

    祖琛説:“我陪你去看醫生。”

    學華勸道:“大學正進行獵巫行動,你同一個漂亮女生出入,不大好看,由我陪祖琪吧。”

    祖琪笑了,“我會照顧自己。”

    稍後,祖琛休息,學華問:“願意聊聊天嗎?”

    祖琪點頭。

    “不良習慣必須戒除。”學華説得很含蓄。

    “我明白。”

    “慎交男朋友。”

    “這是講運氣的,大家不過照公式行事:邂逅、約會、結合,誰還查族譜不成,有幸有不幸。”

    “你遭遇如何?”

    “他沒告訴我有妻子。”

    “你大概也沒告訴他你有丈夫。”

    祖琪答:“我已離婚。”

    “但他仍替你付帳單。”

    “這叫我好過一點,原來爾虞我詐,彼此彼此。”

    這話由她自己説來好端端,由旁人一講,就變成諷刺。

    “同他在一起的時候開心嗎?”學華不禁有點好奇。

    祖琪忽然笑嘻嘻地看着她大嫂。

    學華忽然漲紅面孔,淑女的分別是,無論做什麼,嘴巴不能提。

    接着,祖琪嘆口氣,“付出代價太大,不好玩。”

    學華説:“你多多休息,我明早有點事,需早睡。”

    祖琪立刻明白,這裏是學華的家,她是女主人,彭祖琪不過是前來打擾的客人。每一個家都是銅牆鐵壁的獨立小單位,外人槍炮都攻不進去。

    祖琪不想叫祖琛為難,她連忙説:“我明日下午也得走了。”

    學華訝異,“是嗎,竟這樣匆忙?”

    她並沒有挽留她,這樣的姑奶奶不易侍候,她要走,讓她走好了。

    “大家都休息吧。”

    談話到此為止。祖琪格外想念祖璋,對着親兄弟,什麼都可以傾訴,從前,祖琛也瞭解她,現在,走的走,散的散,她也已經迫不得已地長大。

    第二天一早,她向祖琛話別。

    祖琛詫異:“你怎麼像流浪者一樣?這裏住七天,那裏啡天,這習慣要不得。”

    “我沒有工作,比較自由。”

    “不如回家去看志一,聽説他已會走路。”

    “我也正打算那樣。”

    “學華會送你往飛機場。”

    “不用了——”學華卻説:“我們堅持。”

    小小的家,她代表他説話,他無異議。祖琪緊緊擁抱這個兄長。

    祖琛説:“還跟小時候一樣,你抱我我抱你。”

    祖琪笑了,放開他,讓他去上班。

    祖琪買到較早的飛機票,需提早出發,學華開車送她。

    “祝福,凡事小心”“多謝你關心。”

    學華放祖琪下車,幸虧她沒有行李,輕鬆上路。

    回到家,發覺祖琛正在看報。

    學華問:“咦,這麼快回來?”

    “今日早上其實沒課。”他合上報章。

    “你故意避開祖琪?”

    “是,”他承認:“我幫她不到,昨日渡邊與我通過電話,我知道了詳情。”

    “這段日子她同渡邊在一起?”

    “是,據渡邊説,他回到公寓,大門已經鎖上,門上貼着一張結婚證書,男方的名字是他,但是女方卻是他不認得的一個女子,他從來沒有結過婚。”

    “渡邊未婚?”

    “我與他是同事,這點我很清楚,他沒有説謊。”

    學華急問:“為什麼不把這種事告訴祖琪?”

    祖琛嘆口氣:“我已説過,我決定不理祖琪的事。”

    學華喃喃道:“有人要破壞他們。”

    “聰明,是誰呢?”

    “這個人,十分了解祖琪的性格,知道她必定會一聲不響立刻離去。”

    學華低下頭。

    “你知道這個人,學華,他是你舊僱主。”

    “是,”學華答:“鬱滿堂做事最精密不過。”

    “我也這麼想,他是想她回去,”祖琛又打開報紙:“不過,即使偽造結婚證書不出現,他倆也該玩膩了。”

    “看得出你是真的關心她。”

    “只得一個妹妹呀!”

    “她已經長大了。”學華含蓄的説。

    “所以,”祖琛嘆口氣:“要維持距離,不能干涉她私事。”他埋頭到社論裏去,看得出情緒不安,維持了原則,掩飾不住內疚。

    那邊,祖琪走進候機樓,喃喃自語:“流浪兒,哈,流浪兒。”

    有人在讀報,頭條觸目驚心:“埃及航空班機九九○三十秒鐘內俯衝兩萬-,墜落大西洋……。”

    祖琪讀下去:“二百十七人罹難。”

    那人放下報紙,原來是個八九十歲老人,眼前亮麗的紅顏叫他精神一振。

    “你好,”他問:“一個人?這麼漂亮都沒有伴?”

    祖琪頂喜歡同老人説話,她這樣回答:“就是因為長得不夠美。”

    “去何處?”

    “回家,你呢?”

    老人抬起頭想一想:“我也逛得差不多了,恐怕很快也得回去了。”

    祖琪忍不住問:“你走得那麼遠,有什麼感想?”

    老人想一想:“很勞碌,很辛苦。”

    “快樂呢,有幾許快樂?”祖琪盼望地問。

    “近在眼前,來了。”老人説:“他們來了!”

    祖琪轉過頭去,看到金童玉女似一對年輕男女笑着走過來,一邊互相抱怨:“叫你看守爺爺,你怎麼亂跑。”

    “唉,人有三急。”

    祖琪閃開到另一邊坐,她不願多交際。不久之前,她與祖璋走出來,也給人同樣感覺。

    飛機抵達,家裏司機來接:“小姐,怎麼沒有行李?”

    回家了,真舒服,坐祖琛的小車,住祖琛的小平房,還真不習慣,還得顧忌人家是否嫌她,幸虧屋子完全屬於她。

    女僕迎出來,“小姐,先吃點心?”

    她搖搖頭,連忙進卧室梳洗。

    電話鈴響,傭人去聽,“是,剛回來,有點累,是,是。”把聽筒交給主人。

    祖琪奇問:“誰?”

    “是我。”

    怪不得,原來是鬱滿堂,説話腔調像是在自己家一樣。

    “祖琪,弟弟一歲生日,你要來嗎?”

    “今天?”她十分意外。

    她的孩子,她倒忘了,一想,果然是今日。

    祖琪乾笑數聲。

    “我來接你。”

    推都推不掉,兩個人千絲萬縷的關係已經成形。

    祖琪只得更衣隨鬱滿堂出去。在走廊的鏡子裏她發覺自己的面孔發腫,同十多歲時的姿色真是不能比了,不過驟眼看,仍然標緻。

    鬱滿堂見到她十分高興,“旅途還愉快吧。”

    祖琪不出聲。

    不,她心裏想,我遭到欺騙,十分難受,一連幾晚,夢中驚醒,胸口似被人抓緊揪住。

    “有一筆款項,捐助某學社,你對文藝活動有興趣?”

    祖琪沒有回答。

    不久,車子到了。

    屋子裏並沒有客人,一進門,有個孩子朝她走來,凝一凝神,祖琪才想起這就是志一。

    她蹲下來看他,他也笑嘻嘻看住她,彼此異常陌生。

    但隨即祖琪發現小孩有點像他祖璋舅,他們見了人從不哭泣,故此惹大人喜愛。

    祖琪身邊沒有玩具,隨手自手袋取出一隻金色粉盒,打開,用小鏡子照他,小孩看見亮晶晶的玩意兒,高興地接過把玩。

    祖琪用問候朋友的口猛他説話:“今日一歲生辰,明年就可以上學了,會説話沒有,能叫爸爸嗎?”

    忽然想起祖璋五歲足才會説第一句話,歷歷往事叫她感慨萬千。

    志一似乎記得那温柔呢喃的聲音,於是看牢這位漂亮的女士一會兒,到底還小,不到一會兒,又走回保母身邊。

    祖琪坐下來喝杯茶。

    她抬頭張望,輕輕同鬱滿堂説:“你打理生活,真是井井有條。”

    他客氣地欠一欠身,“少了女主人,手忙腳亂。”

    説話仍然那麼得體。

    性格深沉的人最佔便宜,喜怒不形於色,控制場面,永據上風。

    這時,傭人過來説:“先生太太請過來拍照。”

    原來在偏廳已經準備了生日蛋糕,攝影師也佈置好了,祖琪只得過去站在志一右邊,幼兒抬頭,看到祖琪的珠串,伸手來逗,攝影師卡嚓一聲,捕捉了活潑的一刻。

    祖琪勉強地笑道:“今日精神欠佳,拍照不好看。”

    “怎麼會,你永遠是美人。”鬱滿堂説。

    祖琪看着保母切蛋糕,隨口問:“美貌對女性來説真的那麼重要?”

    鬱反問:“你説呢?”

    “一顆善良的心不是更為重要嗎?”

    鬱微笑,“我們教孩子,當然都那麼説,還有,名次不重要,只需盡力而為之類。”

    稍後,小孩渴睡了,被保母抱上樓去。他是一個隨和的小人兒,並不特別認人,半晌,保母下來,把粉盒還給祖琪。

    祖琪説:“他喜歡小鏡子,留着給他玩。”

    將來,也許十多二十年之後,他會自抽屜取出一隻古老褪色的金粉盒,同他的女朋友説:“這件奇怪的飾物一直在這裏,不知從何而來,不知原先屬於誰。”

    保母笑着退下。

    祖琪站起來,“我該走了。”

    “一起吃飯吧。”

    “我胃口甚差。”

    “在我記憶中,你從來不好好吃飯,貓比你吃得多。”

    祖琪披上大衣。

    鬱送她到門口,司機把車子駛過來。

    祖琪問:“生意還發財嗎?”

    “托賴,志一是我幸運星,現在我們做電子買賣,歡迎顧客親臨交易,成績不錯。”

    所以,對前妻可以照樣慷慨。

    祖琪告辭。

    回到家,她進客房呆坐,斟了酒,聽音樂,女傭告訴她,有一位先生找過她多次,但沒有留下姓名。

    剛在這個時候,有人按鈴。

    祖琪站起來,“説我不在。”

    可是,來人在門外喊:“祖琪,請讓我説幾句辯白的話。”

    祖琪聽出是渡邊的聲音,若是大嚷,必定驚動鄰居,又是一出鬧劇。

    祖琪想了一想,走到門前,“我們到附近公園去説話。”

    渡邊見到她,鎮靜下來,“祖琪,你為何不告而別?”

    祖琪冷冷答:“你心知肚明,何必再來找我,簡直畫蛇添足。”

    “我須解釋。”

    “不要解釋,不要抱怨。”

    “我看到門上的結婚證書,那不是真的,二十五美元可在布朗士區買到。我從沒結過婚,也不認識叫蘇珊的女子。”

    祖琪愣住。

    “有人陷害我。”渡邊説。

    祖琪不出聲。

    “有人趁我一走開,便上門向你説謊,那人不甘心我同你在一起。”

    祖琪問他:“那人是誰?”

    “跟我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什麼地方?”

    有一部空街車經過,渡邊叫停,與祖琪上車。他們來到市區一個比較平民化的消費區,找到一間西菜館,進去坐下。

    祖琪問:“有好戲看嗎?”

    “請稍等。”

    這間餐館生意很好,看得出是白領下了班喝上一杯的歇腳處,人擠,嘈雜。不知怎地,祖琪忽然覺得這是幽會最安全的地方,反而不易被人注意。

    等了十五分鐘,有一張小小首湧粘隼矗他倆坐下,叫了飲料。

    渡邊説:“那人就快出現,每星期三這個時候,他都會來吃一客煎洋襉∨8巍!

    “你怎麼知道?”

    “他調查我,我就不能偵察他?”渡邊非常氣忿。

    祖琪發覺他不再是從前那個帶她去詩社的渡邊,愛戀之意蕩然無存,她説:“我沒空,我要走了。”

    “坐下,他來了。”

    祖琪抬起頭,看到鬱滿堂走進餐館來,他身邊有個年輕女子,他握着她的手,狀甚親熱。

    “看到沒有,這是他的情人,你以為他會痴痴的等你回去?才怪。”

    祖琪在該-那對渡邊這個人有説不出的厭惡,她想朝人多處溜走,但是已經來不及,鬱滿堂一眼看到了她。他鬆開女伴的手,朝祖琪走來。

    祖琪一時不知如何應付,只是呆視。

    鬱滿堂已經走到面前,“這麼巧!”他説:“祖琪,讓我來介紹,這是我助手楊綺德,她做學華從前那位子。”

    那楊小姐衣着考究,哪裏像一個小助手,但是她態度很好,客氣地叫一聲“鬱太太”。

    祖琪輕輕説:“我已經不是鬱太太了,你比較像鬱太太。”

    那楊小姐也回敬:“那真要問過鬱先生。”

    鬱滿堂真有一手,他居然説:“一起坐可好?”

    “不,”祖琪説:“我已經吃飽。”

    她站起來,提醒自己取大衣手袋,道別,走出門去,渡邊在身後跟出來。

    “看到沒有,就是他陷害我。”

    祖琪無比厭惡地轉過頭來:“我以後都不要再見你,請你永遠消失在我跟前。”她截了部車子,立刻駛回家中。

    那渡邊呆立街頭,他滿以為自己做得全對,不知錯在什麼地方。

    他不明白的是,有許多事,祖琪根本不想知道。他硬叫她親身目睹,反而令她下不了台。

    那一個晚上,祖琪看電視至深夜,忽然聽見有聲響,她揚聲:“祖璋,你回來了,快把舞會趣事告訴我。”

    那時,他們父親已經卧病在牀,祖璋卻仍然往外跑,祖琪悶得發慌,要等他回來聊天。兄妹往往談到天亮,現在,再也沒有可能。

    祖琪落下淚來。

    天亮了,有人按門鈴,祖琪怕是渡邊,一看,卻是鬱滿堂。

    她納罕:“你來解釋?無此必要,我們早已分手。”

    “不,我來找你喝杯咖啡。”

    “我剛想休息。”

    鬱滿堂攤攤手,樣子尷尬,祖琪笑出來。

    她請他進屋。鬱滿堂抬起頭,看到玄關的水晶燈,想到他第一次進這間屋子的情況。

    舞會,靡靡的音樂、巧克力蛋糕香味……他以為走錯了屋子,這不是一間空屋嗎?有人來應門,請他稍等,他第一次見到美麗的彭祖琪。

    回憶到這裏,他低下了頭。

    祖琪捧出咖啡來招待他。

    鬱滿堂有點疲倦,他忽然説:“祖琪,回家來,讓我們從頭開始。”

    祖琪有點為難,輕輕説:“你並不需要我。”

    “外邊世界沒有什麼好處,人又奸詐醜陋居多,不如回家來,看弟弟成長。”

    祖琪笑了,他仍當她是小孩。

    他慢慢喝完咖啡,“來,到我公司來參觀。”

    不知怎地,祖琪好奇,也有興趣,於是跟他出去。

    證券行仍在同一間大廈,可是規模大了好幾倍,人客進進出出,圍住報價錶板虔誠膜拜,七情六慾都現在臉上。

    “祖琪,這裏。”

    其中一間玻璃房裏擺着十來台計算機,熒光閃動,瞬息萬變,每座計算機前都坐着一個咬牙切齒的年輕人,一-時歡呼,片刻又咀咒,喃喃自語,像着魔一樣。

    祖琪吃驚,“他們在做什麼?”

    “做股票買賣。”

    “就這樣坐在計算機面前交易?”

    “是,十秒鐘可以賺它十萬八萬。”

    “這是賭博。”

    “不,祖琪,這是投資。”

    他們像坐在賭桌前一樣,臉泛油光,解鬆了領口領帶,趁半小時空檔,來博殺一番,賭賭運氣。

    “啊,蔚為奇觀。”

    “公司最近做得很好,志一六、七歲時便可以到此學習。”

    祖琪又一次笑出來。

    她的笑臉似綻發金光,叫鬱滿堂凝視,“許久不見你笑。”

    祖琪説:“我在想,假使祖璋還在,他會喜歡這裏,可能與你冰釋誤會。”

    鬱滿堂不出聲。

    她能夠輕鬆地説到祖璋,可見傷感已逐漸減輕,這是好事。

    忽然之間,其中一個年輕人舉起計算機鍵盤,衝動用力摔到地下,啊,他輸了,輸多少?是否輸掉了祖屋?

    祖琪收斂笑意,看着護員把那年輕人押出去。

    祖琪黯然,這是另一個彭祖璋。

    説到底,是他們自身意志力薄弱,不能控制生命,與人無尤。

    她輕輕説:“生意很成功。”

    祖琪目光四處瀏覽,不見那個女助手,大抵,已經不必-頭露面坐寫字樓了。

    “我該走了。”

    “我送你。”鬱滿堂説。

    “不必,我想逛逛書店。”

    “我找人陪你。”他要喚人。

    祖琪伸手按住他,“你的好意我心領。”

    “祖琪,請考慮我的建議。”

    祖琪想説,她對經營賭場並無興趣。

    鬱滿堂接着説:“公司可以分一半給你。”

    祖琪搖頭,“我已有足夠零用。”

    鬱滿堂笑了,“只有你一個人會那樣説。”

    他送她出去。

    一離開那裏,祖琪便鬆口氣,逃似過了馬路,走進書店去。

    真諷刺,她討厭這個男人的賺錢方式,卻不介意用這男人給她的錢,彭祖琪覺得自己偽善。她買了幾本雜誌,坐下喝杯茶,隔壁坐着兩個女學生,手中拿着部愛情小説。

    其中一個説:“奇怪,最多寫到主角三十歲,通常故事就結束了,為什麼?”

    “過了那個歲數,大抵已不談戀愛了。”

    “是嗎,中年人沒感情生活?”

    “不,做事業或是家庭主婦,又可以做好母親之類,轉移了感情目標。”

    “那多乏味。”

    聽到這裏,祖琪抬起頭來。小女生立刻噤聲。

    是,只剩這幾年了,最後容許放肆的歲月,之後,就得安分守己,否則,吃虧不起。

    連中學女生都懂得這個道理。

    祖琪感慨地往街上走去,經過書店大門,防盜器忽然嗚嗚響起,説時遲那時快,有一個少年在她身邊飛奔而出。

    一個店員出來,攔住祖琪,有人告訴他:“不是這位小姐,是個大男孩,已經逃逸。”

    但是店員堅持公事公辦,祖琪只得隨他回返店內。

    這時,經理也出來了,看到那麼漂亮的小姐,有點躊躇。

    祖琪覺得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先脱下大衣讓他們檢查,又親手打開手袋,將裏邊所有東西倒出。

    書店出售再名貴貨物不外是電子遊戲機雷射影碟或是電子字典之類,體積都不小,一目瞭然。

    祖琪穿貼身針織裙,她舉起雙臂轉一個圈,像模特兒般美好身段叫人眩目。

    經理與店員沒聲價一齊道歉。

    祖琪從頭到尾不發一言,她並不動氣,當然也不會大聲問:“難道我樣子像賊?”碰到這種事,秀才遇着兵,愈是合作,愈快脱身。

    她把手袋裏雜物一件件放好,穿回大衣。

    這時,一個三十上下的男人走過來,向她道歉,並且雙手遞上一張大面額贈券。

    祖琪沒有接過,她以後都不打算再來。

    她輕輕走出書店,乘車離去。

    祖琪對所有不愉快事都善忘,一轉身,已經丟開這事。

    那一邊,在店裏,那男子卻在責怪夥計。

    “怎可叫人家小姐脱衣搜身。”

    “不不,她自動合作。”

    “那是人家圓通,真正難得。”

    “有目擊者説是一名少年撬開玻璃櫃取走一套電子遊戲機。”

    那人剛想息事寧人,忽然看到櫃噬嫌幸患東西。

    那是一隻胭脂盒子,考究地用黑絲絨套子袋着。

    他拾起它,輕輕取出看。

    盒子用玫瑰色K金製造,鑲琅,分明是件西洋古董,打開,裏邊裝淡紫色胭脂,帶股淡淡香氣。

    他怔住,到什麼地方去找她歸還這件私人對象?

    接着,他發覺絲絨套子裏有一張薄薄卡片,原來是一個牙醫的約會紙:彭祖琪,三月三十日中午十二時。

    他如獲至寶,立刻跑上寫字樓,撥電話到牙醫診所追查。

    診所看護的答案:“是,我們的確有這位客人,但是未經同意,不能透露他人地址電話。”

    他又查電話簿,但並無彭祖琪登記。

    他又不捨得把盒子交到診所去待領。是,不捨得,這個沿自佛偈,無法英譯的形容詞竟貼切地描繪了他的心情。

    他震驚了,迅速放下胭脂盒,當它是一塊烙鐵。

    彭祖琪根本不知道她丟了東西。

    這種玩意兒她整個抽屜裝得x滿滿,時時流失,根本無所謂。

    約會仍然不斷,許多邀請,帖子一疊疊寄到,要去的話,一天可以跑幾次。

    祖琪在人羣中有意無意尋找具可能性的人物,總是一無所獲。

    他們的襯衫太花,頭髮過油,要不面白無鬚,要不男權至上,還有,雖無過犯,説話無味。

    她同祖琛説:“現在,才知道你同祖璋是多麼難能可貴。”

    祖琛説:“還有鬱滿堂呢,他不拘小節,疏爽大方,也是個瀟灑的鬚眉男子。”

    祖琪不得不承認這是事實。

    “有些人的好處,要慢慢發掘。”

    “祖琛,你總是幫着鬱。”

    “是,我與他性格背景完全不同,但我欣賞他。”

    “你許久沒有同他碰頭了,他現在經營賭場。”她把前夫的情況説一次。

    祖琛説:“你我不是生意人,也許他們身不由主。”

    祖琪笑了,仍然站在他那邊。

    祖琛忽然問:“同渡邊那筆,終於結束了?”

    祖琪默認。

    “有人在雪梨見過他,他仍在大學教書。”祖琪不出聲。

    “祖琪,勸一個女子守婦道並非封建,實是為了她福利着想。”

    “是,是。”

    祖琛聽到她敷衍的意思,不禁好笑。

    “我看到志一照片,他眉宇間有點像祖璋。”

    “是,像足舅舅。”再寒暄幾句,談話便告一段落。

    彭家的電話一向響個不停,祖琪從不親自接聽。

    那天下午,門鈴一響,進來一個小小人兒,口齒清晰地高聲問:“媽,在哪裏,我找媽媽。”

    祖琪定睛一看,嚇一大跳,“咦,弟弟,你怎麼會説話了?”

    保母笑説:“我們也覺訝異。”

    祖琪蹲下,輕輕同他説:“你還會説什麼?”

    保母提醒他:“牀前明月光。”

    那兩歲不足的孩子把那首著名的五言詩背誦出來。

    祖琪笑得流淚,“還懂什麼?”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祖琪一聽,忙説:“這首不好,太悲傷了。”

    接着,他跑上跑下玩耍,活潑調皮。

    保母追着阻止,祖琪説:“你去吃點心,休息一下,別管他。”

    祖琪愈看他愈覺得他似小小祖璋,十分歡喜。

    孩子已經近兩歲了,她才有點做母親的喜悦。

    那天,志一在母親家裏逗留了很久。

    鬱滿堂不放心,打電話來問:“弟弟仍在你處?”

    “是,跟園丁學種花。”

    “那豈非一身泥?”

    “不怕,洗乾淨了才回家。”

    “像我,”鬱滿堂忽然感慨自嘲:“一腳泥。”

    祖琪説:“放心好了,他會回家吃飯。”

    可是弟弟玩累了,洗完澡,不肯走,發一陣脾氣,睡熟後,才由保母抱着讓司機接走。

    他一出門,屋裏頓時靜下來,連傭人們都悵然若失。

    片刻,門鈴又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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