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恆光剛想出門,姐姐電話來了,“一早去什麼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應過爸媽照顧你。”
“謝謝姐姐,我已經二十六歲。”
“我知你能幹,可是,你要當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諾諾。
回到公司,他親自設計一個簡單的動畫繪製課程,忙碌整個上午,然後,他打電話給彭祖琪。
祖琪聲音磁性,她輕輕訴説:“昨夜不住打噴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緣故。
“可以來上課嗎?”
“啊,求之不得呢,什麼時間?”
“一星期兩次,週三及週五上午十至十二時。”
“剛剛好,吃完中飯,可去接放學。”
邵恆光放心了,沒想到她這樣樂意,他有點飄飄然,喜悦得在辦公室兜圈子。他的雙臂舉到半空,停頓,凝住,他發呆。
他不小了,從前,他也戀愛過,那是一個小小美女,叫他傷心,説起她,至今臉色還會變得苦澀。現在,那種愛慕的喜悦又出現了,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贊同,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裏閒談,一班男同事也牽涉到這個題目:“為什麼,為什麼我們都喜歡沒良心的美女?”
“她們真是賞心悦目。”
“説得對,我可以整晚凝視那晶瑩的大眼與小巧豐滿的櫻唇。”
“我曾經愛過一個洋娃娃般美女,我願意爬在地上吻她走過的路。”
“細腰可以用兩隻手握住……是,我就是貪戀美色,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愛平庸女,多賢淑也不管用。”
“你會替她洗內衣嗎?”
“為什麼不?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彭祖琪穿着寬鬆的毛衣長褲,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緻:連耳朵、額角、髮腳都那樣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張膽,放肆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後,彭祖琪來了。
一身乳白,頭髮束腦後,再簡單不過的裝束,可是人一出現,帶來豔光,全體男同事擰轉頭來行注目禮。
祖琪看見邵恆光説聲好。
“這是你的位子。”
燈光特別調校過,又故意選了液晶熒幕屏,好使她雙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來,自手袋取出一支鉛筆,夾在耳朵後邊,表示準備就緒,可以開始學習。
邵恆光見祖琪那樣可愛調皮,微笑,同時有點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遠不會放她走,他情願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這時,祖琪笑問:“咦!怎麼了?”
邵恆光回過神來:“對,我們開始。”
他使盡渾身解數,打算把本身絕學傳授給彭祖琪。可是同事們不住來打擾。
“我來借本書。”
“阿光,這位小姐要杯咖啡嗎?”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設計的一套動畫女主角一模一樣。”
邵恆光啼笑皆非。
祖琪習以為常,她揉揉眼,“譁,真累。”
“那麼,先休息一會。”
“一般人以為計算機工作最快速不過。”
邵恆光笑,“還不是經人手一步步操作,在電影銀幕上看到的三秒鐘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員三個月的心血結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觀,也就值得。”
“仍然有興趣?”
“當然。”
“你可以增加上課時間。”
“真的?那我天天來。”
邵恆光心花怒放。
祖琪卻有點唏噓,為了想走出家裏,這樣做,不知是否太着痕盡R補瞬壞昧恕
那一邊,鬱滿堂起了疑心。
他在辦公室裏問司機:“太太每日上午到什麼地方去?”
“一間計算機特技效果製作公司。”
“幹什麼?”他不置信。
“上課。”
鬱滿堂抬起頭,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機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來,靠着門框,閒閒説:“仍然關心她的動與靜。”
鬱滿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搶過來,不是易事。”
鬱滿堂不答反問:“綺德,本地有動畫製作公司嗎?”
是,這身段苗條的女子,正是楊綺德,她輕輕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間,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擁有全新數碼化設備的製作公司,共有職員一百五十人,在同業中享有盛名,該公司員工平均年齡只有二十七歲。”
鬱滿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個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興奮地告訴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説,新同事叫彭祖琪。”
鬱滿堂嗯地一聲。
半晌,鬱滿堂問:“祖琪有什麼目的?”
這時,楊綺德的聲音有點苦澀,她答:“彭祖琪做人,幾時有過目的。”
明明是貶,鬱滿堂聽了,反而放心。
楊綺德終於忍不住問:“滿堂,為什麼愛她?”
鬱滿堂抬起頭來。
“她不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愛她,為什麼她可以得到厚愛?”
鬱滿堂沒有回答,過一會兒他輕輕説:“志一有雙同她一模一樣的眼睛。”
楊綺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遞一杯給老闆。
她自己喝盡了來壯膽:“今日,我想與你講清楚。”
鬱滿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攤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説吧。”
“楊綺德哪一樣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這麼多年了,我認識你在先,我學識涵養都勝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許多人説我長相標緻。”
鬱滿堂一直不出聲。
楊綺德幽怨地説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對她來説,你只是一間銀行。”
鬱滿堂緩緩問:“講完了?”
她點點頭,嘆口氣。
“你終於不耐煩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錯,做人總有目的,我的確想做鬱太太。”
“這就是祖琪難能可貴之處了,她像稚童般,漫無機心。”
楊綺德駁斥:“你雙眼受到矇蔽,心甘情願被她奴役,從頭到尾,她不過是為着錢。”
“你呢?綺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機、工人,你會不會留在我身邊十年?”
楊綺德變色。
“你講得太多了。”
楊綺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説一兩句,你就嚴重警告,你太偏心。”
鬱滿堂説:“我累了,不想再説。”
“十年來,你走到東,我跟到東,滿堂-”他打斷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靜一會兒,你出去吧。”
楊綺德淚水奪眶而出,她掩着臉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麼久,最壞的事終於發生。
別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願意離婚,可是鬱滿堂離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説話。
週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鬱滿堂找她。
她無奈地走進他的房間,心情像待宰羔羊。
“請坐,”他説:“今日杜瓊斯升了百分之二點五。”
“好消息呀。”她勉強附和。
鬱滿堂笑笑,“不錯,捱出頭了。”他想説什麼呢?
楊綺德覺得悲哀,這麼多年了,她老是隻有聽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厲害,拒絕聽令於他,一於走自己的路。
楊綺德的確不如彭祖琪。
“綺德,這些日子以來,委屈了你。”
“想補償我,也很容易。”
“綺德,你有點日文基礎,不如繼續進修。”
什麼?她一呆。
“綺德,我想送你去東京讀書,為期一年,你説如何?”
她急得渾身顫抖。
鬱滿堂説下去:“對你好,對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後再説吧,日文説得流利,對你前途大有幫助。”
“可是——”“學費、食宿、飛機票都給你最好的,薪水照發,學校及公寓已經替你找妥。”
楊綺德絕望地問:“不去不行嗎?”
“你可以立刻離開敝公司。”
楊綺德説不出話來,她悲痛地控訴:“你竟這樣對我。”
“綺德,留你在身邊,糟蹋你前途,浪費你歲月,你漸漸只有一條路:成為一個怨婦,去日本走一趟,對你有益無害。”
楊綺德臉色灰暗,緩緩坐下來。
“綺德,也許,在東京,你會遇到合適的人。”
她不出聲,她説錯了話,多管了閒事,他現在覺得她討厭,要叫她離開他身邊,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來,話已經説完,再也沒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錦。”他説。
他離開辦公室。除卻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個精明厲害的人。
楊綺德在他辦公室呆了很久,清潔工人進來收拾,見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馬經理推門進來,“咦,楊小姐,你還沒走?”
楊綺德抬起頭,疲倦地問:“馬經理,我是否應該離開公司?”
馬經理勸她:“這樣匆忙,走到何處去,叫你去讀書,照支薪水,有什麼不好,別傻,好好利用這機會,一年之內不知會有多少奇遇,千萬別自動棄權。”
楊綺德低下頭:“是。”
“飛機票等都已準備好,你隨時可以出發,不要氣餒,鬱先生一高興,會叫你回來。”
楊綺德知道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來,緩緩走出門去。
馬經理看着她忽然佝僂的背影,搖搖頭嘆口氣。
那一邊,祖琪每天有了好去處。
她成為動畫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動畫師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繪記錄下來,經過技巧變成畫中人,過程奇趣無比,祖琪興奮莫名,她也嘗試參與制作。
與同事們熟稔之後,她把弟弟帶到攝製室參觀。
志一異常意外:“媽媽,爸爸説你沒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這裏上班。”
“多好玩,媽媽,你真能幹。”好驚險,祖琪在弟弟背後作揮汗狀。
大家都笑了。
弟弟離開製作室的時候對母親佩服得五體投地。
祖琪對邵恆光笑説:“以後,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樣,謝謝你。”
“我沒做什麼呀。”
“應該請你吃飯。”
“啊,那我欣然接受。”
這不知算不算約會,祖琪並沒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廳一個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燭光下,他們的話題相當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訴衷情。
只聽得邵恆光説:“已有研究員發明一種叫電子郵局的新軟件,優點是比此刻的電郵快十倍,容量無限,傳輸十多二十張圖文,眨眼完成。”
祖琪聽得入神。
“這個系統一旦推行,會風靡全球,明年四月將在互聯網上開始使用,我們十分感興趣,已派同事去聯絡接頭。”
他們説得全神貫注,絲毫沒有注意,餐廳近門口處站着一個熟人。
領班立刻迎上去:“鬱先生,請這邊,今晚的龍蝦新鮮極了……”
可是鬱滿堂已經看到了祖琪。
只見她凝神地看着伴侶,似孩子般專注,這種目光足以把任何異性溶化。鬱滿堂呆在那裏,胃裏像是塞了一團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沒有發覺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鬱滿堂同女伴説:“我們換一個地方吃飯吧。”
女伴很順從,一點問題沒有,靜靜跟他離開。
其實,他要是聽得到祖琪在説些什麼,也許不至於那樣反感。
她説:“你們的製作廠像科幻特技總彙,什麼先進的電子產品都有,弟弟興奮極了。”
“請常常帶他來玩。”
“可以嗎?”
“歡迎,我們製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來。”
祖琪微笑,説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愛志一。”
祖琪不出聲,但雙目黯然。
她舉杯喝盡香檳。
邵恆光勸她:“別喝太多。”
“呵,香檳不要緊。”
“許多人認為酗酒是髒漢在街邊捧着一瓶廉價酒拚命灌,然後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樣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樣有害。”
“是,導師。”
邵恆光輕輕説:“我有一個朋友,過量喝香檳十年,結果血液不能凝結,全身出血,險些送命。”
祖琪駭然放下酒杯。
“我情願你多吃點甜品。”
“你也嗜甜?”
“唉,誰不愛甜頭。”
“來,同黨,讓我們盡情享受。”
同從前的約會不一樣,他倆像一對無所不談的好朋友。邵恆光並沒有送祖琪鮮花糖果珠寶首飾,他給她最好的禮物,叫知識。她甚至學會做一些簡單的維修工作。
正有充實感覺,一日,卻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個星期六,同事們一般比較遲上班,祖琪到辦公室,看見有一個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為並非公司正式職員,她不好意思出聲,斟杯咖啡,在熒幕上讀報。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輕女子招呼她:“還有沒有咖啡?”
雖然面帶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顯不過:“喂,再斟一杯來。”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時差不多囂張。
她指指茶水間,“請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歲模樣,光穿白襯衫藍布褲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遠向上。
她斟杯咖啡,過來與祖琪攀談:“有什麼新聞?”
祖琪順口問:“你是模特兒吧。”
一出口就知道——説錯了。
那少女仰一仰頭,哈哈笑,“你是第一百個人那樣問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兒,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計算機技術人員,你呢,你是誰?”
祖琪第一次覺得心怯,她不出聲。邵恆光怎麼還未回來?
那少女也説:“邵恆光怎麼還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紹:“我叫劉香生,多倫多約克大學修萊頓學院讀書,邵恆光是我表哥,現來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緘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兒吧,你是否專替肥皂產品做廣告?”
這時,有別的同事回來,少女跑上去問話。
彭祖琪緩緩站起來,離開製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頭兜腦淋下來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對牢大鏡子端詳自己。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歲月彷彿已經過去,在十多歲女孩子眼中,她是個少婦,只能替洗衣粉做廣告。
真有那麼差嗎,也許只是青春女刻薄,但從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聲,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來。
是,的確應該自我檢討——
你是誰?是模特兒吧。她記得少女調侃的樣子。
祖琪並不是邵恆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麼衝昏了頭腦,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員工不算員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頂。
沒人説她,她亦不自覺,竟把弟弟也領上去玩,儼然特權分子模樣。
説穿了,不外是因為年輕老闆看中了她的姿色。
長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現在,有人諷刺她已經褪色,或是,稍微遜色,這一驚,非同小可。
傭人在門外説:“邵先生找你。”
“人還是電話?”
“電話。”
“不舒服。”
“是什麼事呢?”
“頭痛。”傭人識趣,自去回話。
不管他事,他對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覺悟。
她已知道該怎麼做。到了一種年紀,人若不收斂,徒然招笑。
傍晚,邵恆光找上門來。
祖琪出來迎客。
她神色自若,“對不起。”一徑解釋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還是不慣早起。”
邵恆光看着她,“你彷彿一下子不高興了,可是有什麼人説話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錯了,一會兒弟弟要來做功課……”
祖琪忽然把邵恆光推開十-遠。
邵恆光楞住,這是什麼道理?
電光石火之間,他想到一個人,“可是我姐姐説過什麼?”
“恆光,明日起我不來了,家裏需裝修,我得監工。”
邵恆光知道誤會已生,急亦無用,只得靜靜説:“祖琪,你不像是因為別人一句閒話而轉變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沒聽懂。門鈴一響,保母與弟弟到了。
祖琪説:“有客人,弟弟做功課會分心。”
邵恆光只得告辭。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決定去打探她與這事可有關係。
家裏有客人。
表妹劉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蘋果。
香生是他大姨媽的女兒,今晨剛去公司報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語氣諷刺。
香生擱着長腿,“這是怎麼一回事?”
口氣像與表姐唱雙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個月前我説了一番他聽不入耳的話之後,他就沒來過。”
“不會吧。”香生詫異,“同胞姊弟,應當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難敵上陌生人離間本事。”
香生佯裝大吃一驚,“是誰,誰那麼厲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裏見到的那風韻猶存的一子之母。”
邵恆光?腳,果然是她們。
他不出聲。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説什麼呢。
只聽得她姐姐冷笑一聲,“你看你表兄邵恆光臉色都變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會叫我們好兄弟來把我們剁成肉醬下酒。”
劉香生嘻嘻笑,“不會的,恆光有良知。”
“哼,對姐妹,芝麻般良知,為陌生女人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丁太太愈説愈生氣,索性上樓到卧室去。
邵恆光向表妹:“你對人家説過些什麼?從實招來。”
劉香生收斂笑意,“你只得一個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確很漂亮。”
邵恆光不出聲。
“她那種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膚的美人長相甚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恆光,你走在時代尖端,我們一直以為你的對象該有學識有內涵,事業人士,獨當一面,將來,子女亦可得到優秀遺傳。”
邵恆光沉默一會兒,“這番話,是丁夫人教你説的吧。”
劉香生搖頭,“這是我由衷之言。”
“你們都不喜歡她,是妒忌的緣故吧。”
劉香生笑了,“有什麼是她有而我沒有的呢,我親愛的表哥,社會上像她那類型的女子多得不可勝數,靠一點姿色,憑原始本錢,在男人身上討飯吃,你以為你那美人獨一無二?你太過孤陋寡聞了。”
“不,她不用靠我,她從未在我身上得到超過一杯咖啡的物質代價。”
“表哥,那是因為她有前夫照顧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顧,你就得承繼這個擔子,你吃得消嗎?”
“不會的——”劉香生站起來,“我不想再同你理論,你姐姐説得對,你已經昏了頭,隨你去吧。”邵恆光站起來離開姐姐的家。
門口,姐夫在洗他心愛新房車,看見恆光走過,似自言自語般説:“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淵之別。”
邵恆光無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與我們芳鄰這段友誼。”
“連你都這麼説。”
“我們是華人,比不上外國人豁達,洋人無所謂,結婚離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還有,過幾年又添我們的子女,然後,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恆光抬起頭。
他們説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覺得無限荒涼,原來他最愛的人,始終是他自己。
“你還年輕,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樣柔弱——”“錯,恆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個彎,又站起來了。”
邵恆光不出聲。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觀偉説。
邵恆光遺憾的回答:“工作那樣忙,哪裏有時間思想。”
他回製作社去繼續苦幹。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個夢。
不知怎地,邵恆光忽然打電話來,“祖琪,我們去法屬波利尼西亞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與他上船。在排隊登船的時候,鬱滿堂與小小志一出現。
志一叫:“媽媽,媽媽。”
鬱的神色憤怒鄙夷,“我們走!”他同兒子説:“你沒有媽媽,少了她我們一樣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轉頭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親離去,心中無限悲愴,她猶疑片刻,撲着追上去:“弟弟,弟弟。”與志一緊緊抱住,這時,夢醒了。
那種惶恐的感覺歷歷在目,完全不像做夢。她坐起來,為着邵恆光?祖琪啞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氣,匆匆梳洗,駕車往小學。
適逢小息,弟弟出來看見母親,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邊,他用小手輕輕撫母親面頰,輕輕説:“媽媽,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麼地方度假?”
“爸爸説,南美洲的智利,有個最大的品塔貢尼亞冰川。”
祖琪驚道:“不,我不去那裏。”
“那麼,”志一笑,“讓我到媽媽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問過你父親沒有?”
小息過了,祖琪把他送回課堂。
放學時,她又去接,在門外碰到鬱滿堂。她離遠朝他點點頭。
他走近説:“今日弟弟學溜冰,你可要一起來?”
祖琪隨口説:“今年就學,不太早一點?”
鬱忽然諷刺她:“你真關心?我問你:弟弟嘴裏長了幾顆牙齒,他的家庭醫生是什麼人,晚上幾點睡覺?”
祖琪聽不懂,她轉身就走。鬱滿堂也覺得自己過分,低下頭來。
保母在一邊緩緩説:“這些,太太其實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課吃罷點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醫生處取維他命,她與班主任陸老師也有説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師嗎?”
“鬱先生,那是去年。”
鬱滿堂十分懊惱。
“太太年輕,她正學習,生弟弟之際,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現在……好多了。”
他無言。
保母微笑,“我在鬱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歡太太,她率真,對我們很和氣很公平。”
鬱滿堂嘆口氣。
放學了,成羣孩子湧出來,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帶出來。
鬱滿堂、保母與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場。
教師已經在等,鬱親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帶逐格用心拉緊,那孩子一下場,飛一般地滑向前,到了盡頭,?一跤,又爬起來,勇氣十足。
鬱滿堂凝視弟弟,忽然之間淚盈於睫,他不覺冷,也不覺累,站足一個小時。
稍後,有少年冰曲棍球員入場,教師把弟弟交還保母。
他對父親説:“明年,老師説教我滑雪。”
“好呀,我們與老師去温哥華。”
鬱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錯什麼——
“我説話太大聲了。”
“我不該干涉你的私生活。”
“唉,反正都是我的錯,你錯是因為我沒好好照顧你,令你犯錯,因此我更加錯之又錯。”
他掩着臉,時間久了,一雙眼睛被壓得通紅,秘書進來看見,嚇一跳,“鬱先生,可是不舒服?請快看醫生。”
他這樣吩咐秘書:“置一間小房,放一個寬屏計算機,買些最新遊戲軟件,好讓志一來玩。”
“是,鬱先生,立刻去辦。”
鬱滿堂咕噥:“何必到別人的地頭去,我們什麼沒有。”
秘書沒聽清楚,詢問地看着他。他説:“替我接彭祖琛電話。”
祖琛的聲音:“好嗎?正在想念你們。”
鬱滿堂有點疲頹,“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羨慕你如閒雲野鶴。”
祖琛駭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閒,每日在學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來幫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學少你一個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這裏正等人用。”
“市場直線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學華在你處出身,她略有投資。”
“氣勢如虹,叫人興奮,不過每日上落也頗為驚人。”
“再沒有人找麻煩了吧?”
“已嚴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電子貿易一環,以免人流複雜。”
鬱滿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種關心。”
“祖琛,我與祖琪之間,感情死亡,已無藥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開祖璋的事,解她心頭的結。”
祖琛輕説:“這是你的家事……”
鬱滿堂答:“祖琛,你已幫我很多。”
“這件事會對祖琪有極大傷害。”
“她也該醒一醒了。”
“鬱兄,你凡事自有主張,而且思維縝密。”
“祖琛,有空來看我們。”彭祖琛擱下電話。
周學華放下書,“別再為這一對擔心了。”
“真沒想到,他倆始終不能複合。”彭祖琛頹然。
學華問:“你相信緣分嗎?有些人兜兜轉轉,終歸會在一起。”
“祖琪不住傳出緋聞,傷他的心,已無轉彎餘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異性。”
祖琛輕聲説:“不,祖琪的心情比這個複雜。”
“她永遠是你的小公主。”學華調侃。
彭祖琛點頭,“學華,你説得對,自小我愛惜她,她是我至鍾愛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並不小器。”
“呵祖琛,別試探我。”
鬱滿堂一連幾天找不到祖琪。
他問她的司機:“太太還去那間計算機制作社嗎?”
“太太説沒空,不再去了。”司機語氣甚為安慰。
鬱滿堂籲出一口氣。
秘書進來説:“鬱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與你説話,她已打過好幾次電話來。”
鬱滿堂問:“可是我們的客户?”
“不,她説是勝利路的鄰居,有關鬱太太的事,一定要親自與你説話。”
鬱滿堂想一想,“接進來。”
司機與秘書同時退下。
只聽得他取過聽筒,喂地一聲,聽了一會,只是嗯嗯連聲響應,臉色轉為一種鐵脱丈,有點可怕,對方連珠炮似説個不停,五分鐘後,掛斷電話。
鬱滿堂獨自坐在辦公室發呆。
是攤牌的時候了。
他考慮了很久,才對祖琪説:“我有話同你講。”
祖琪答:“我們不宜談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對象,你要再婚,我都不會驚奇。”
“不,祖琪,請你耐心一點,今晚我到勝利路來。”
“今晚我有約。”
“何必太順從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們,我真有要緊話説。”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無論説什麼,對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説。”
“好好,我聽,我聽。”
祖琪的態度已經比從前好得多。
鬱滿堂遲到,祖琪一邊看書,一邊等他。
門鈴終於響起來。
女傭開門,他走進來,臉上一點表情也無,棕黑色面孔繃得老緊。
真像那日來收房子的模樣。
他坐下來,輕輕説:“我終於覺得有話還是説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鬱滿堂。“我不是來為自己澄清辯護什麼。”
祖琪冷冷説:“我太明白了。”
“對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責我。”
“呵,原來是申冤。”
他打開公事包,攤開一大疊單據。
那是什麼?祖琪懷疑。
“你一直認為祖璋不喜歡我,讓我來告訴你,事情並非你想像中那樣,他每次到公司來找我,都有講有笑,這些單據,都是證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幹什麼?”祖琪緊張地挪了挪身體。
鬱滿堂看着她,“你説呢?”輪到他的口氣開始諷刺。“不!”祖琪説:“我一直給他錢——”
“不夠。”鬱滿堂搖頭,“差遠了,他賭博的習慣從未戒除,這些都是借據,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過桌子上文件細看,幾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鬱氏借貸,數目十萬八萬不等,借據上甚至附有兑現後的支票、證人簽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證明書號碼。“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遠赴紐約,仍然問我拿錢,這些是電匯單張。”
真沒想到祖璋過身後還能傷害她,祖琪發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為什麼到今天才把這件事告訴我?”
“他叫我隱瞞,我想討好他,也就是説,想討好你。”
“為什麼今日又來告訴我?”
“彭祖璋已經辭世,不會回來,你得承認這個事實,何苦到處尋找他的替身。”祖琪惱怒地抬起頭來,“你説什麼?”
“渡邊、馮某,都長得像彭祖璋,還有,日前這位邵先生——”
“與你無關。”
“祖琪,與我太有關係了,個多小時之前,我接了一個電話,一位丁太太打來,懇求我管教你,因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譽已經一敗塗地,往後三十年怎樣過日子?我不想你成為笑柄。”
“你怕我影響志一。”
“不,我怕你影響自己。”
“你是聖人?”祖琪倔強。
“不,祖琪,四年三個親密男友是實在太過分一點。”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鬱滿堂沉默,他站起來,走到大門。
然後,他轉過頭來,“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個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開門走了。
門關上時捲起一陣風,把那些借據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這才發覺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廚房,嘔吐起來。祖璋一次又一次出賣她,利用她,欺騙她,還有祖琛。
他的簽名好幾次出現在借據的證人欄上。
祖琪找到電話撥過去。
學華來接聽,“祖琛還在大學裏。”
祖琪問:“什麼時候回來?”
“説不定,祖琪,有什麼要緊的事,你同我説也一樣。”
“學華,祖琛課室是什麼號碼?”
學華這樣答:“祖琪,他在教學,不好無故離席。你也得學習控制情緒,不能一輩子這樣衝動。真有要緊事,不如找鬱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親,況且,就在身邊,你説是不是?”祖琪聽了這番話雙手簌簌發抖。
“祖琛下午放了學,我叫他立刻覆你。”學華竟掛上電話。祖琪失望之餘,一陣暈眩。
傭人走近,“小姐,我叫陸醫生來看看。”
祖琪點頭,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鎮定下來,獨自發呆。
醫生趕到,按住她的手。“什麼事,抖得這樣厲害。”祖琪這才發覺自己全身顫抖。
醫生幫她注射,一邊説:“耳水失卻平衡,天旋地轉可是?休息即可,還有,多久沒吃東西?愛美、節食總得適可而止。”祖琪不出聲。
“臉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説着,祖琪忽然又嘔吐起來。
醫生連忙安撫,漸漸祖琪沉睡過去。
醫生吩咐:“通知鬱先生。”
“是。”
電話接通,他同鬱滿堂講了幾句:“像是受了一點刺激,這位小姐一向由情緒控制思想。”
他掛上電話,同傭人説:“稍後我派人送藥來。”
祖琪再也沒有夢見祖璋,或是任何人。醒來,睜開眼睛,看到一雙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嗆咳,“唷,壓壞人。”
保母進來,“太太,好些沒有?”
“沒事,你們怎麼來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來,但是,他自己終於動了氣,不願再出現。
這時,傭人上來通報,“一位丁先生在門口説要見你。”
祖琪擺擺手,“我不在。”
傭人問得也有趣:“多久才回來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載都不在家。”
志一一邊在牀上跳躍一邊説:“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媽媽去里奧熱內盧的嘉年華舞會。”
可是,此刻她連到浴室都得扶着牆壁走。
電話鈴響,她喃喃説:“去了南美火地島!”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連忙接過聽。
“祖琪,有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