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八,吃稀飯的日子。
天,已經連下好幾天的雪,大地早已變成一片水晶玻璃的銀色世界。
北京城裏,連綿比櫛的屋瓦上鋪着厚厚的雪毯,家家户户的屋沿下掛滿長長短短的透明棒冰,猶自滴着水的冰柱兒,毫不遜色地和屋樑上所掛着的臘肉醃魚、鳳雞香腸相互爭輝。
人潮來來往往踩過足有半尺深的積雪,忙碌地穿梭在大街和衚衕裏。
可不是嘛,喝完了臘八粥,離過年就近了,這個時候就算天依然飄着鵝毛似的雪花,也沒有人會閒在家裏烤火爐子。
杜老駝酒坊也因為大夥兒都忙着準備過年,倒是少不了少坐着喝暖酒、閒磕牙的常客。
此時——酒坊沒有半個客人,老杜卻忙上忙下準備着打上十來斤好酒,待他打點好一切之後,習慣性的,他拉下肩上雪白乾淨的抹布擦了擦手,這才踱向門口,臉上流露出殷切的期待,頻頻朝衚衕口張望。
他在等人,想起自己所等之人,老杜不禁漾起一抹淺淺的笑意。
雖然自己與這人不過是一面之緣,卻不知怎麼地,竟早早就數着日子等這人再來,只是想再見見這孩子純稚的笑臉。
老杜再次望了望巷口,搖搖頭,自覺好笑地踱回酒坊內,心想:“活了這麼把年紀,怎麼定性卻越磨越差,不知情的人還以為老杜我動了春心,等着姑娘來呢!”
他呵呵一笑,老杜徑自在備好碗筷杯盤的大酒缸旁落坐,定定的望着門口發起呆來了……北京大橋的底下,永遠是京城裏最熱鬧的地方。
要迎新年了,平時只是單日或雙日才有集市。
此時,不分單日雙日,天天都有了。
趕往天橋的路上,絡繹着全是去趕集採買年貨和看熱鬧的人羣,有的人空着手走,有些人擔着擔子。
擔裏除了帶了來想售的貨物,一邊籮筐裏偶爾露出一個黑黝的小腦袋,張着滴溜溜的大眼睛,好奇的打量着熙來攘往的各色路人。
也有人牽着馱滿大包小袋的驢馬,驢馬背上高踞着的素衣小孩宛如一國之君,神氣地巡視着自己的王國。
還沒到天橋吶!這一路上形形色色趕路的人影,就能讓人感受到一股接近新年的熱鬧氣氛。
一路之上,卻也沒人朝那個高似小山的大個兒,或紅髮白膚的奇怪小孩,以及三個神采昂揚,俊俏非凡的大小孩多瞧一眼。
也許是因為京裏的人嘛!比較見多識廣早就對一些不尋常的事,見怪不怪啦!
小混依舊是那一身青布長衫,平底靴,瞧他紅光滿面,精神奕奕的模樣,就知道大半個月前那次要命的重傷,畢竟沒能要得了他的小命。
小刀瞧着其它四人俱是滿臉興奮,忘情地欣賞着周遭景緻,不禁有種母雞帶小雞的好笑感覺。
他含笑地注視着小混他們,以一種融和了欣喜和好奇的表情探索着這份新年特有的熱鬧,他突然發現,自己從未像他們,以一種稚齡孩童才有的赤子心情去看新年。
打從小刀有記憶開始,他的世界便是充滿飄泊動盪,他的生活總是在生死的磨練中渡過的。
新年!武林中人是不過新年的,因為他們的生命是為現在而活,期待新年,期待明日的太陽,期待對武林人而言是一種浪費,生命的浪費。
直到此刻,小刀方才深深的體悟到,他竟未曾有過童年,早在該是童年的那個時候,他就已經長大了。
如今,他欣慰地發現,他卻從小混他們的身上,找回自己所失去的童年時光。
忽然,小刀伸手拉住一個舉着插滿花紙做成飛鳥、風箏的小販,向他買了一支迎風飛旋轉動的飛鳥,小混他們都包圍了上來,叫笑着他們也要。
當這名小販笑嘻嘻地離開之後,小混他們五個人手上各自拿着支彩色繽紛,招眼引人的豔麗飛鳥。
踏入天橋的集市,四周景觀更使人目不暇接,不同的叫聲不絕於耳。
小混他們沿街走過叫賣大宗蔬菜的地攤前面。
只見大白菜、高麗菜、紅白蘿蔔、大葱、蒜苗到處堆積如山,等待着任君選購。
林立的肉架子上,肥豬、鮮羊、心肺、肚腸、滿目琳琅。
牛肉販子乾脆就地架起大鍋灶燒將開來,湯和肉都在大鍋裏翻滾沸騰着,已經煮熟的牛肉堆滿了一桌又一桌。
小混等人湊興擠在攤子前,買了幾斤醬牛肉,順便趁熱喝碗熱呼呼、香噴噴的牛肉鮮湯,來抵抗這個飄雪的大冷天。
逛過舞着長鬚的草蝦攤,看見紅尾巴的大鯉魚騷包的扭腰擺臀,巴不得讓人帶回家去“年年有魚(餘)”。
一籠籠的雞鴨,吵架似的“咯咯!”、“呱呱!”亂叫一通,伸長了脖子的白鵝還不知死之將至,猶自偷偷地啄着人家菜藍內翠綠的小白菜,自得其樂一番。
亨瑞忽然歡叫一聲,拉着小混朝前跑去,兩人登時沒入一堆小孩子之間不知去向。
小刀和小妮子及哈赤三人對望地聳聳肩,慢慢走近人羣。
原來是個白髮白鬍的老伯伯在賣棉花糖,只不過一眨眼,小混他們二人手上抓着六、七支白白胖胖的棉花糖,分開人堆走了出來。
於是一行五人舔着比他們的臉還大的棉花糖,風光神氣的一字排開向前走去。
忽然,一聲好似鳥鳴的悦耳叫聲自路邊傳來。
小妮子好奇地挪開棉花糖,瞧着一個小販把竹截削成糟,灌上水,一頭插上薄竹片,吹出聲音,另一頭卻插上幾支染了色的彩雞毛,做成既有聲音又有色彩的叫曲。
她不知不覺地被那吹動時卷着水聲,音似鳥叫的小玩意兒所吸引,朝那處攤子走過去。
“小混啊,你看……”
看什麼?小混搔着頭,奇怪身邊的人呢?
一回頭,才發現妮子正站在賣叫曲的攤子前不停的吹動發出鳥叫的小竹叫曲。
自然,當他們再往前逛去時,手裏雖然少了棉花糖,可是,嘴裏全都銜着吱叫猛吹。
經過捏麪人的攤子時,捏面師傅應小混他們的要求,為每個人捏了一尊和自己一般維妙維肖的小麪人。
再過去是一大片金紅絢麗的五彩世界,那是賣春聯、賣灶神、賣門神的,呈現着濃濃的喜氣。
最富年味的蠟燭店,整個店面映入眼底的是一大片帶着喜樂的蠟燭紅、蠟燭有長、有短、有粗、有細、有純紅的、有鑲金花紙的、有平放的、斜躺的、高掛的……買的客人指指點點,賣的夥計爬上忙下,每個人都是笑開着臉。
小混他們慢慢地踱,緩緩地逛,經過一家家香鋪、裱店、錫箔商、火紙、鞭炮行,每一家商店都是生意興隆,為了過年,人人都顯得富足而不吝嗇。
天橋茶館裏的説書也是此地一大特色,有心人早就約了些好友親鄰,在辦完年貨時到館子裏歇歇腿,聽聽説書人談一段忠孝節義,或是兒女情長。
或是像小混他們逛累了,就找個地方坐坐,聽説書人説一場他不曾經歷過的鐵血生活,然後讓自己融入那種不太真實的武俠世界好好笑上一笑。
反正沒人知道,小混他們是在笑那説書人將江湖講得恁般平靜,把武林説得恁般單純,不過,這些都沒關係。
此時此地,小混他們盡情地享受“新年”的氣氛,享受“童年”的樂趣。
明天,他們又是江湖人,誰能估料明天將會如何……門外輕揚的馬蹄和馬匹輕微的噴氣聲,驚醒正在神遊太虛的老杜,老杜笑容甫起,卻又驚覺地微攏雙眉,沉下臉來。
老杜原以為是小混等人來了,但是,他立刻聽出正朝着酒坊門口而來的馬匹只有一匹,上回,小混他們是四個人一起來的,那麼,這該是其它的客人嘍!
老杜暗笑自己等人等得癲了,竟然有些神經兮兮,將每個上酒坊的人都想成是小混。
有客人上門,老杜自然坐不住,他堆起做生意必須的笑容,起身往門前的櫃枱走去。
誰知,他的人尚未走到櫃枱,酒帘子一掀,赤焰那顆碩大火紅的大腦袋,頂着片片雪花擠了進來。
老杜連忙哈腰笑道:“客官,對不起,小店太小,馬匹……”
直起腰的老杜,朝赤焰身後猛瞧,卻不見有人進來。
老杜迷惑道:“奇怪,怎麼沒人?”
他好奇的走到門口,朝衚衕兩頭望了又望,衚衕裏除了靜靜飄落的雪花,哪有什麼客人的影子。
老杜不解的搔搔頭,嘀咕道:“咦?難道是迷失的馬兒不成?可是瞧這匹馬的神彩分明是匹名駒,誰會這麼不小心任它四處亂跑?”
待他滿心迷惑地回頭,赤焰已經大大方方地擠進酒坊裏,正將它的頭探入那十斤暖好的上等老酒之中,喝的唏哩呼嚕的好不痛快!
老杜忙不迭跑過去推開赤焰,喝叫道:“住嘴!你這可惡的賊畜牲,這酒可不是讓你喝的!”
赤焰滿足地抬起頭舔舔嘴,“唏聿!”輕嘶噴出口酒氣,然後似乎嫌老杜小氣般對他齜牙甩頭直瞅着他。
老杜看看酒缸子,只見十斤老酒已經去了三分之二,再瞧瞧赤焰正大剌剌地斜瞅着他,他不禁好氣又好笑地插起雙手,回瞪赤焰道:“這算什麼嘛!偷喝我的酒還敢瞄我,就是人,也沒有像你這般囂張的傢伙!”
突然,赤焰不耐煩地揚頭輕甩,老杜這才注意到赤焰的脖子上繫着一封書信,大紅灑金的封套上龍飛鳳舞地寫着“老杜親啓”四個大字。
老杜“咦?”的輕呼,好奇地上前取下書信。
只見信中依舊是和封套上相同字跡的一路狂草,飛舞的字體蒼勁有力,自成一格,顯示出寫字之人定是狂放不羈卻又頗有格調的個性。
首先瞥向信尾的署名,老杜不禁呵呵輕笑道:“原來是這小子!”
信上道:“杜老闆鈞鑒,自上次相見甚歡,吾等於分手後長相思念,只覺得杜老闆之音容宛在,令人不忍驟忘……”
老杜哭笑不得道:“他媽的!這算什麼,祭文?”他接着往下看。
“時光匆匆,歲月如流,轉瞬已是寒風飄雪,臘月時節;猶記臘八之約,不敢或忘,想來生意之人必已歸耳,是以吾等懷欣喜之情,浩蕩前來。
然,甫入城際,見家家除舊,户户布新,四野年味擾我凡心,故而於應約之前決之往天橋一遊。
又恐汝掛念吾等來否,特此遣吾子赤焰,限時專送最高機密一封,告之吾等行蹤,盼老闆大度,代為安置吾子食宿。
而吾等於倦遊之後,定然準時回家吃晚飯(粥也無妨),煩請轉告生意人,此次千萬莫再來去匆匆,以致吾等眼成穿,骨化石,恨不相逢未在時!”
老杜看着信的雙眼,隨着信文的進行越睜越大,兩邊嘴角也越離越遠,最後成了一直線,“哈哈……”大笑聲衝口而出。
良久——老杜笑夠了之後,吸吸鼻子,揉揉肚皮,擦去不小心笑出來的眼淚,這才彈彈信角的署名:“天才混混曾能混。”
“真能混?天才混混……哈哈……真他媽的能混!”
像是控制不住自己的笑神經似的,老杜託着已經笑酸的下巴,又是一陣“呵呵呵……”、“嘿嘿嘿……”,拚命想忍,卻又忍不住的奇怪笑聲。
赤焰再次從酒缸裏抬起頭,醉眼迷濛地睨着老杜,隨後,它竟踉蹌地甩甩頭,昂首“唏聿聿……”掀唇高嘶。
瞧它擺頭踏蹄的快樂德行,大概它的這種嘶鳴,就是馬族的“笑聲”吧!
小混等人心滿意足地逛完天橋,來到杜老駝酒坊時,直覺地以為,酒坊裏大概剛剛有人鬧事,或者店內遭人打劫。
只見酒坊內,椅子七橫八豎倒滿一地,櫃枱被撞得歪歪斜斜,台後放置着錫壺、陶茶等酒器的架子也被撞垮。
而當做桌子用的大酒缸,六個躺下三個,砸破二個,只有最靠近牆邊那隻酒缸得以倖存,淹滿一地的老酒散發着濃濃的醉人酒香,足以將入屋的人燻得醉上三天三夜。
小混等人正驚疑不定時,屋角忽然傳出一陣拖拉的吆喝聲,小混他們很自然的將目光調向聲音起處。
這一看,小混立刻瞪大眼珠子,只瞧見高不及五尺的老杜,正自暗處努力拉着四腳朝天的赤焰往門口拖。
“這是怎麼回事?”小混和小妮子不約而同,異口同聲地詫異叫着。
老杜聞聲扭頭瞧向眾人,又瞄瞄兀自沉醉的赤焰小子,然後,他拍着手直起腰,哭笑不得道:“小混混吶!你既然要我替你照顧兒子,為什麼不警告我,你這兒子酒品不好,喝醉了還會發酒瘋!”
“發酒瘋?”眾人再次瞄瞄四周,看着浩劫餘生之後的凌亂現場,不難想象赤焰的酒品差到何種地步。
小混搔着頭,苦笑道:“奶奶的,赤焰這小子比我還天才,混成這種德行未免也太離譜了。”
他對老杜投以歉然的眼神,聳肩道:“杜老闆,對不起,我也不曉得赤焰小子這麼沒酒品,以前他和我喝酒可從來沒醉過,我想,大概是你這裏原酒太醇了啦!”
小妮子突然發作道:“什麼?死小混,你居然教赤焰喝酒?你……”
小混不以為然道:“教它喝酒有什麼了不起,我還想教它玩骰子、推牌九,那才稀奇。”
小妮子氣結地説不出話來,老杜和小刀等人卻呵呵直笑。
亨瑞搖頭笑道:“馬,不賭,玩笑開!”
小混白眼道:“誰説馬不賭博,小紅毛,不懂就把玩笑關起來,免得人家説你沒學問。”
亨瑞皺着眉頭,努力想了半天,更正道:“馬,不懂賭搏,開玩笑!”
“哦!”小混嘿笑道:“我説嘛!你這句話比較像人説的話,什麼玩笑開,玩笑關,亂七八糟!”
享端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眨眨眼睛,不敢再隨便説些顛三倒四的“亂話”。
小刀瞅着躺在地上打呼的赤焰,輕笑道:“杜老闆,我看先別管赤焰小子,還是先收拾收拾店裏面,免得妨礙你做生意!”
老杜搖搖手道:“無妨,今兒個是臘八,我照例不開店做生意,我之所以開門純粹是為了等你們,不過,我本來打算在這裏招待你們……”瞥了赤焰一眼,他呵笑道:“看來只得換地方。”
小混性急問道:“那位生意人回來沒有?咱們換地方他知不知道,要不要通知他?”
老杜好脾氣笑笑:“他呀!他不是問題,咱們走吧!這裏我明天再找人來收拾,談正事比較要緊,你説是不是?”
小混和小刀俱是滿臉狐疑地瞅着老杜,但是聽他有正事要談,只得丟下赤焰,和其它人一起跟着他走出酒坊,朝同條衚衕底的一間大屋走去。
“什麼,你説他沒回來?”
一間素雅的花廳內,小混像要吃人般地大吼。
老杜沉穩道:“他特地捎信來,説他正在調查一件很重要的消息,如果消息正確,那將是三十年來江湖第一大新聞,所以……”
“所以個屁!”小混不爽道:“那我們等他不就白等,你知不知道,時間就是青春,就是生命,他這樣簡直是在浪費我們的青春,浪費我們的生命!”
小刀也有些氣餒:“奇怪,江湖不是傳説,武林販子把生意看得比什麼都重要,而且,若是沒有油水的事,他是連沾都懶得沾,何以他這次居然一反常態,放棄我們這筆現成的大買賣?”
小混像個泄氣的皮球,有氣無力地斜倚在太師椅上,懶懶道:“我看呀!這傢伙八成是想改行當記者,才會只顧得待在開封炒新聞!”
老杜輕笑道:“並非那老不想做生意,只是這次得勞駕你們多跑一趟,親自上一趟開封,他會在開封等你們,絕對不再黃牛。”
小刀微微皺眉道:“開封那麼大,我們並不認識武林販子,要如何與他取得聯絡?”
老杜含笑自懷中取出一個只有巴掌大小的牛皮信封,交給小混,和悦道:“如何與那老聯絡,這裏面説得很清楚。”
小混高興地彈坐而起,一把搶過牛皮信封,順手一巴掌拍在老杜左肩上,謔笑道:“奶奶的,有這玩意兒怎麼不早點拿出來,你這不是吊咱們胃口?”
老杜齜牙咧嘴苦笑道:“我到現在才有機會告訴……”
面對五個湊成一堆的腦袋,老杜自覺無趣地聳聳肩,徑自住口。
小混撕開蠟封的牛皮信封,由裏面取出一張棉紙短箋,小刀等人不自覺地伸長脖子,每個人都想瞧清楚短箋上寫些什麼。
小混輕輕念道:“相國寺中,市集之日,百工羣聚,獨見龜卜。”
隨即,他又從信封中倒出一枚龜殼磨成的制錢。
小混將這枚龜殼制錢拈在手中翻看半天,只覺得除了質料不同,樣式、大小竟然與一般通用的制錢無異。
於是,他順手將它拋給小刀,讓其它人滿足一下好奇心。
小混重新將自己深深埋入太師椅,喃喃自語道:“開封,這一去可得要兩、三個月才到得了地頭吶!”
老杜笑問道:“怎麼着?你難道有其它要事辦不成?”
小混抬眼道:“不是我。”
他忽然又叫道:“小紅毛!”
亨瑞嚇了一跳,抬起頭茫然地看着他。
小混呵呵笑道:“沒事,我只是想問你,你不是還有個老哥嗎?”
亨瑞奇怪地點頭,早在小混養傷的大半個月裏,每天無所事事就是對他進行身家調查。
小混早已將他的祖宗八代全都摸清了,怎麼會突然又問起他來?
小混瞧着亨瑞滿臉狐疑的模樣,好笑道:“得了,我又不是把你騙去賣,你幹嘛那付德行看着我。”
頓了頓,他接着沉吟道:“小紅毛,咱們雖然不明白為什麼猛龍會要對你家下毒手,可是,他們不放過你這個活口是一定的,所以,我想最好還是讓你和你老哥聯絡上,帶你離開這裏才是上策。”
亨瑞驀地叫道:“不要!小紅毛報仇,不走!”
接着,他突然衝口而出一連串嘰哩呱啦的番話,聽得在場所有的人俱是為之一怔,瞧他説得恁般飛快和激動,這大概是自他遭到家變之後,説得最痛快的一次話。
眾人全都傻眼地瞪着他。
忽然——“啪!”的一響,小混彈坐而起,賞了他一記大響頭,笑罵道:“閉嘴!他奶奶的,紅毛鬼就是紅毛鬼,你説那種不是人聽的鬼話,誰知道你在説什麼,這樣子怎麼討論你的將來!”
亨瑞愕然地揉着腦袋瓜子,嘟起嘴委屈地瞪着小混,忽然,他又是劈哩啪啦連珠炮似的鬼話連篇。
小混直瞅着他,嘿笑地警告道:“奶奶的,小紅毛,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罵我,你再不住口,小心我對你的尊臀不客氣!”
亨瑞果然吐吐舌頭,扮個鬼臉立刻乖乖地閉上嘴巴。
小妮子奇道:“小混,你怎麼知道小紅毛在罵你?”
小混嘿笑道:“這有什麼好奇怪,哪個人會在捱打之後,還稱讚打他的人,當然是破口大罵,而且,就算小紅毛不是在罵我,他不住口,我照樣揍他屁股,絕對不會和他客氣的。”
亨瑞搔搔他那頭火紅的短髮,悻悻道:“他奶奶的,大欺小,神氣!”
他的動作和口氣,簡直像小混的翻版一樣。
“咦?”
小混等人全都驚訝地瞪大眼珠子,直瞅着他上下打量,而亨瑞自己猶不自知到底怎麼回事,只是迷惑地張大他的綠眸子,不甘示弱地反瞪眾人。
小混右眉一挑,吃吃笑道:“奶奶的!小紅毛,你真能混呀!咱們認識不到一個月,你就把我的招牌你都偷學去啦!”
“曾能混?”亨瑞搖頭道:“不是我,是你!招牌偷去,我沒有。”
小妮子“噗哧!”笑道:“小紅毛,怎麼都學了大半個月,你的中文程度還是那麼差呢?”
小紅毛不好意思地抓抓後腦袋,呵呵直笑。
小混瞧他那動作,誇張地拍着額頭呻吟道:“還説沒有偷我的招牌!”
亨瑞着急地辯解道:“沒有,沒有,小紅毛從來不偷,偷,不好,是壞孩子。”
小刀安慰他道:“小紅毛,你別急,小混説的偷,是指你的動作像他,學他,不是説你真的偷他東西。”
“噢!”亨瑞這才明白小妮子説他程度差的原因,他臉上不禁浮現一抹訕然的潮紅,偷眼瞧着小混咯咯傻笑不停。
小混故意板起臉孔,肅然問道:“笑什麼笑,不準笑,説,你要如何才能聯絡得上你老哥?”
小紅毛被小混冷森森的表情,嚇得一怔,不禁吶吶地説道:“找大船,大船送信,叫格瑞來。”
小混斜睨着他,故作冷然地“嗯!”了一聲,點點頭又問:“那大船要到哪兒去找?”
亨瑞驀地眼眶兒泛紅,泫然欲泣地垂下頭,低聲道:“天津!”
小混瞧着他黯然的模樣,拍拍他的肩,嘻嘻笑道:“好了,跟你開玩笑,嚇唬你的,男孩子要流血不流淚,怎麼老跟個娘們一樣,動不動就只會哭!”
亨瑞方才破涕為笑。
小妮子已然不服氣道:“臭小混,你説這話是什麼意思,娘們哪裏又得罪你啦?要你在那兒嚼舌根,真像三姑六婆的娘們!哼!”
小混驀地咬住舌頭,有些哭笑不得地斜瞟了小妮子一眼,豈料,這妮子還真得意忘形地抿着嘴,翹起挺直的俏鼻子,一副得意成二五八萬的德行。
小混暗忖道:“奶奶的,給我來這一套,你這妮子真以為自己是住在河東邊的母獅子!”
忽然,小混起身朝着小妮子倒頭便拜,口中猶自嚷嚷道:“對不起!對不起!小生忘記有娘們在此,言有所失,在下這廂賠禮了!”
他雙膝一屈,人就待往下跪去!
小妮子直覺地衝上前,彎腰伸手要扶起小混,同時怔然地叫道:“小混,你在發什麼癲……”
驀地——小混微屈的身形一記踉蹌,仰起的頭恰巧迎上俯身的小妮子,“滋!”的脆響,不消説,自是家法侍候!
小妮子“呀!”的尖叫,撫着嘴狼狽地朝後逃去,再也神氣不起來。
小混得意地瞅着小妮子落荒而逃,口中猶不忘調笑地逗弄道:“印章都蓋得那麼響,你現在遮起嘴來,豈不是欲蓋彌彰,誘得人想再犯一次罪嘛!”
小妮子那隻手登時就舉在半空,遮也不是,不遮也不是,不知該將手朝哪裏放才好,羞得她莫可奈何地猛跺小蠻靴!
小混見狀在心裏偷笑道:“小娘們,我就不信你能神氣上天去,碰到我,你除了吃癟,就是吃甲魚,一樣都是鱉!”
老杜簡直被小混如此新潮、大膽的限制級表演嚇傻了眼,只見他像尾跳上岸的魚,張大着嘴,瞪大眼睛,直像快喘不過氣似的。
小刀他們卻已經是見怪不怪,根本沒興趣多瞧上一眼。
正當小混洋洋得意,大搖大擺地走回座位時,驀地,一聲慘兮兮的馬嘶要死不活地傳進眾人耳朵。
登時,花廳裏所有的人,不約而同朝大門口衝了出去。
小混一馬當先來到朱漆大門前,他連門栓都懶得拔,索性直接翻牆而出,飄落衚衕裏。
只見赤焰在從前面不遠處的杜老駝灑坊裏,顛三倒四地蛇行而出。
它一瞥見小混,忍不住又發出一聲近乎呻吟的低嘶,然後朝站在衚衕底的小混這邊,邁着八字步伐,一搖一擺,外加踉踉蹌蹌地走過來。
小混迎上前去,抱住赤焰的頸項,哈哈笑道:“我説兒子呀!你怎麼這樣快就醒啦?”
就像每個喝醉的人都怕有人在他耳朵大叫,赤焰低嘶地甩甩頭,以它充滿血絲的大眼睛,哀怨地瞟了小混一眼,像是在警靠小混説話小聲些一般,這才重新將自己那顆重沉沉的大腦袋,擱在小混肩上休息。
其它人這時紛紛從豁然而開的大門裏擠了出來,乍見赤焰狼狽的模樣,微怔之後,猛地鬨堂大笑。
赤焰抬起眼皮子,以痛苦的眼神不悦地瞪他們一眼,忽然,它軟趴趴的四肢,似是再也無法支持自己龐大的身軀,驀地往外滑去。
小混被赤焰猛的往下一沉,大叫道:“喂!兒子,你別倒呀!”
“咚!”的悶響,赤焰再度四平八穩地擺平在地上,而它身下依然壓着悶聲大叫的小混。
“小子,你給我起來,你想壓死你老爹我呀!”
“喂!老哥,快來救我!”
“親親小妮子,快想辦法把赤焰小子弄走……”
小混瞥見小刀等人全都在赤焰身邊蹲下身來,只是他們每個人臉上都帶着滿臉幸災樂禍的表情,沒有一個人打算動手將他解救出來。
小混怪聲地哇哇大叫道:“你們這羣沒有良心的朋友,居然這樣子對待你們的偶像!”
小刀呵笑道:“難得呀!難得!能見到我們最最天才的超級混混如此呼天叫地,實在是不容易,不容易!”
小妮子接口謔笑道:“就是嘛!如果我們不趁此機會好好欣賞一番,豈不是辜負老天費心安排這個鏡頭的美意!”
小混沒好氣問道:“哈赤,你呢?你就看你家少爺被壓在馬下而不管?”
哈赤搓着手,為難道:“少爺……可是,小妮子姑娘和小刀少爺都不許我扶你起來……”
小混截口道:“你聽他們的,還是聽我的?”
不待哈赤回答,小刀倏地伸指一戳,點住哈赤的穴道,輕笑道:“小混,別讓哈赤太為難,少爺可不是這麼當的喔!”
小混眼珠子一轉,瞟向亨瑞,他未開口,亨瑞就急忙搖手道:“小紅毛沒力氣,拖不行。”
老杜趕緊表明立場道:“我是中立的,我誰也不幫!”
他果真自動退後三步,以示清白,只是從他那滿臉強憋着的笑容,實在不難看出他的中立,別有解釋!
小混盯着一張張賊笑的面孔,目光古怪道:“唉!你們既然喜歡如此,我也不勉強你們……”
小刀驟覺不對,忽地——小混大喝着將赤焰橫摔向眾人,登時,赤焰的驚嘶、小妮子的尖叫、小紅毛的怪叫、哈赤和老杜的慘叫,同聲齊響。
整個衚衕登時充滿雞貓子喊叫的喳呼!
小刀正待慶幸自己逃的夠快,驀地,他的腰眼一麻,整個人“咚!”地倒地不起。
小混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邊,衝着他眨眼笑道:“老哥,你跟我比輕功,大概還慢上那麼一點點!”
小刀只有苦笑地任小混將他拖回赤焰身邊,硬將他塞進赤焰身體下面壓住。
他這才發現不光是他自己,所有剛才在場冷眼旁觀的人,全都被小混點中軟麻穴,一併躺在馬身下享受被壓的滋味。
小混拍拍手,呵呵笑道:“各位,為了答謝你們對本天才混混的愛護,我決定讓你們和我一樣,有機會和我兒子多親熱親熱,現在雖然還有點小雪,可是有赤焰當你們的被子,想必你們不必擔心凍着!”
接着,小混拍拍醉眼朦朧的赤焰,揶揄道:“兒子,替我好好招待這些好朋友,別忘了偶爾動一動,扭一扭,讓他們享受一下馬殺雞的樂趣,我進去休息啦!”
赤焰隨即呻吟地扭動一番,小刀等人立刻感到像被一個磨盤輾過一般,齊齊叫道:“哎唷……小混,你回來!”
小混負着手,頭也不回道:“今兒個是臘八,廚房裏大概已經準備好稀飯,這種下雪天呀!吃碗熱呼呼的臘八粥,真是人生一大享受!”
其它人呻吟着瞥見小混按步當車地走進大紅門。
忽然,小混又探出頭來,輕笑道:“對了,我忘記告訴你們,剛才撂倒各位那手絕招叫拈星指,那是我文爺爺的真傳,專門用於以寡敵眾時場面。而且人越多就越有效,我這還是第一次試驗,看來效果的確不差,好了,我要進去啦!拜拜!”
小混消失在門後,眾人又是齊聲呻吟,小混又露出他那張迷人的笑臉,奸黠笑道:“對了,還有,你們放心,我一定會為你們每個人留下一碗粥,今天是臘八嘛!不吃粥就太沒意思了,對不對?我走啦!不客氣嘍!”
“死混混,臭混混,你出來,我恨死你啦!”
“小混球,你這死沒良心的,出來!”
“壞混混,小紅毛不和你好!”
“算了,他不會出來的……唉!我為什麼要保持中立?”
其中只有哈赤沒吭聲,因為,別説小混只是懲罰他剛才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