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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第二天。

    正統庚午年,大雪次日,紫荊關外麓川之戰。

    葉知秋守在城門上,雙眉緊鎖。身邊的兵將已經按着他的部署,各自守住了崗位,嚴陣以待。

    前方戰場這個時候已經開戰了,每隔半個時辰,就有探馬回來,把戰況報告一遍。雖然隔了幾十裏,戰況的慘烈還不能親眼目睹,但是從探馬報告的傷亡情況來看,這一戰必定是驚心動魄。麓川,只怕已經變成了血肉紛飛的修羅場。

    葉知秋轉頭看了看風煙。她遠遠地站在城頭的另一邊,望着麓川的方向,似乎自從上了紫荊關,她就一直站在那裏,連姿勢都沒變過。臨行之前,楊昭曾經叮囑過他,要他照應風煙。可這一路上,她連—句話都沒説過,教人猜不透,她到底在想些什麼,是在擔心吧?

    葉知秋躊躇了一下,想要過去説兩句安慰的話,可是想來想去,説什麼呢?所有的話在這個時候,都變得蒼白無力,他説不出口。

    時間過得愈來愈慢,每半個時辰會有探馬飛奔來報,這中間的等待,就變得無比漫長。

    風煙閉上了眼睛,細細傾聽。西風撲面而來,隱約帶着遠處戰鼓轟鳴的餘音,風裏彷彿還有絲絲血腥的味道。

    楊昭,你要回來。

    不知道這樣站了多久,只覺得一顆心像在油上煎,腦子裏卻一片混亂。各種記憶和猜測都雜沓而來,忽而想起楊昭寫字時眉心微蹙的神情,忽而想起她長髮上的冰霜融化在他的肩頭,一滴滴流下來的水滴;轉眼卻又彷彿看見他正在千軍萬馬,刀槍箭戟的亂陣裏浴血苦戰,一蓬蓬的箭鋒和血雨在他身邊紛揚四射。

    不知道為什麼,在戰前,她擔心的,是這一戰的勝敗,怕的是戰敗之後,紫荊關一破,江北的千里江山淪陷,數不清的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可是,在這一刻,在前方激戰正酣的時候,她卻什麼都想不起,只有一個念頭在紛亂的思緒裏分外清晰——只要楊昭活着!

    她只想要他好好地活着回來。晚上可以在枕上安然入睡,早上又可以像平常一樣醒來,只要這樣就好。

    “報——”城下傳來探馬的高喊,是前方的戰報來了!

    風煙一震,這次帶回來的,是什麼樣的消息?

    葉知秋已經幾步衝了下去,“前邊怎麼樣了?”

    “葉將軍,出事了!”那探子兵帶着哭腔,“蕭帥和趙將軍他們的中路大軍,遇上瓦刺那邊的一個奇異陣勢,叫什麼銅人陣,被困住了!”

    “什麼?”葉知秋一陣窒息,睜大了眼睛,“什麼銅人陣,我打了這些年的仗,從來就沒聽説過!”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那探子兵顫聲道,“就是大批戴着銅甲的瓦刺兵,就好像是從頭到腳都包在銅套裏,只露出眼睛,駕着戰車,橫衝直撞的,整個中軍防線都被他們衝亂了!他們身上的銅套十分堅固,咱們的刀槍弓箭都根本派不上用場——”

    “怎麼突然冒出來一個銅人陣!”葉知秋幾乎是大喝出來的,一拳擊在旁邊的城門上,木屑紛飛,“那中軍被困,左翼他們怎麼辦?”

    “楊督軍帶着兩個先鋒營,已經破了瓦刺的防線,從左路直攻進去了。但後面的中軍被銅人陣圍困,只怕是接不上去……”

    “那撤回來還來得及嗎?”葉知秋擦了一把額上的冷汗。出戰之前,楊督軍就説過,左翼先鋒破陣的威力雖大,但極耗體力,不可久戰,後面的中路大軍如果接應不上,左翼就變成了孤軍深入,四面合圍之勢,非常危險。

    “我……”那探子兵囁嚅着,“我看是來不及了。”

    葉知秋腦門一陣眩暈。“不成,我得去幫他們。”—邊喃喃自語,—邊抬腿就往城外走。

    “葉將軍,你站住!”

    後面傳來清脆而決絕的聲音,把葉知秋從震驚和混亂里拉了回來。他聞聲一震,回過頭,卻見風煙站在城頭的台階上。

    她的衣衫在風裏飛舞,臉色蒼白如紙!連嘴唇都失去了血色,那雙漆黑的眸子,卻緊緊盯在他臉上。

    “陸姑娘……”葉知秋心口一陣緊縮,她都聽見了,她知道現在的戰況了,那麼——

    “你哪裏也不能去。”風煙一字一字地道。

    “可是楊督軍他們危險啊!”葉知秋跺了跺腳,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時候,最急着要趕去救援的,應該是風煙吧!

    “我都聽見了。”風煙從台階上走下來,“左翼已經陷入了瓦刺的包圍裏,中軍被圍,無法接應。可是,你又能做什麼?”

    “我……”葉知秋一時語塞。是啊,他要去做什麼?

    “左翼的兩個先鋒營,已經深入到瓦刺陣中,你現在就算去接應他,也早就來不及了。況且連蕭帥都突破不了的銅人陣,你的人馬就衝得過去嗎?”

    “那你説,現在怎麼辦,我也明白,就算趕過去,也未必幫得了他們,可總不能站在這裏眼看着他們打敗仗吧!”

    “葉將軍!”風煙厲聲道,“你是紫荊關的守將啊。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要死守紫荊關,關在人在,關亡人亡!”

    葉知秋呆住了。風煙這句話,字字敲在他心上,讓他—時之間,啞口無言。

    風煙看着他,“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楊昭不用韓滄,不用趙舒,也不用佟大川,偏偏要用你來鎮守紫荊關?”

    她不等葉知秋的回答,慢慢道:“因為你葉將軍不慌不躁,在危急時沉得住氣。他需要的,是一個與紫荊關共存亡的守將,所以才把這兩萬人馬留在這裏,交到你的手上。而你現在,要棄紫荊關於不顧,帶着他們去送死嗎?”

    葉知秋不禁倒退了一步。是,風煙説得對,這個時候,情勢再危急,他也不能亂。

    “我相信楊昭,無論出了什麼事,他一定能帶着先鋒營突破瓦刺的包圍。”風煙輕聲道,“他一定能。”

    葉知秋抬頭看着風煙,她神情鎮靜,可滿眼都是淚水,偏偏一滴也沒有掉下來。

    “陸姑娘,你心裏難受,想哭就哭出來吧。”旁邊—個校尉於心不忍,小聲勸道。

    風煙—驚,“我……我哭了嗎?”慌忙用手摸了摸臉,“沒有啊……”

    她不能掉眼淚,這是在戰場上,怎麼可以這麼軟弱,已經很久很久沒有嘗過淚水的滋味,她幾乎都已經忘了,自己還有流淚的本能。可是此刻,刺痛的浪潮排山倒海而來,就快要把她淹沒!

    “陸姑娘——”那校尉看風煙突然掉轉頭,疾步走遠,不禁呆了呆,他是不是説錯什麼了。

    葉知秋深深嘆了一口氣,“讓她一個人靜一靜吧。”

    風煙忍得太辛苦了,這個時候,她不需要任何的安慰,因為沒有任何一句安慰的話,可以改變眼前這個嚴酷的事實!

    “葉將軍,葉將軍!”

    片刻之後,葉知秋正在巡查佈防,突然聽見後面傳來一陣喧嚷,不禁心頭火起,這都什麼時候了,誰還敢大呼小叫的擾亂軍心!

    “什麼事?”回頭見是守城門的參將彭德清,正一臉匆忙地趕過來。

    “葉將軍,剛才陸姑娘一個人騎馬出城了!”

    什麼——出城了?!葉知秋暗叫一聲“糟糕”,“你們怎麼不攔着她?”

    彭德清苦着臉,“攔了,可攔不住啊,陸姑娘的功夫你也知道,而且她又是楊督軍的人,總不能跟她動手吧?”

    葉知秋恨恨地一跺腳,“都是飯桶!”眼下這局面,追也來不及了,更何況紫荊關的防守事關重大,他半步也不能離開。

    “葉將軍,這陸姑娘是去了哪裏啊?”彭德清試探地問:“要不然,再派幾個弟兄去追她回來……”

    “她不會回來的。”葉知秋長嘆一聲,“她是去找楊督軍了,這不是明擺着的事嗎?”

    這一次,風煙絕不是衝動,她臨走之前説的那番話就是證明。葉知秋心裏一酸,她根本是抱定了跟楊昭同生死,共進退的決心!

    葉知秋猜得沒有錯,風煙的確是去了麓川。

    獵獵西風吹散了馬蹄下揚起的滾滾黃塵,蒼茫的天地間,彷彿只剩下她一人一騎風馳電掣的身影。

    楊昭,楊昭,你要等我。

    風煙的眼淚,終於失去了控制,在瞼上肆意奔流。是急,是痛,是酸楚,也是悲哀。

    他答應過她,會好好地回來,一起喝完那壇金不換。他可知道,這半壇酒被她仔仔細細地包了無數層,像件無價之寶—般藏在櫃子裏,惟恐封得不夠嚴,保存得不夠好。她傻傻地期待打完仗回來,一起坐在炭火邊對飲這杯酒,卻聽到了他再也回不來的消息!

    疾馳裏,路邊的荊棘枯枝鈎住了她揚起的披風,“哧”的一聲,頓時撕裂。風煙來不及反應,身子被扯得向後一仰,差點從馬上摔了下來。馬受了驚,長嘶一聲,人立而起,風煙悄急之中一把抓住了馬鬃,那匹馬吃痛,又猛地往前躥出!

    風煙驚出了一身冷汗,回過神來,馬鬃都被她揪掉了好幾根。伸手在馬頸上揉了揉,這麼急,沒命地打馬趕路,只怕這匹馬也受不了啊。

    她俯下身子,輕輕地抱住了馬頸,一滴淚,跌落在柔軟的馬鬃裏——馬兒,你快些跑,遲了我就再也回不到他的身邊。

    披風已經被荊棘撕裂,風煙伸手解開,讓它飄落在身後的風沙裏。

    裏面是一件紅衣,紅得那麼嬌豔而燦爛,是她昨夜鼓不起勇氣穿上的那一件。又一滴淚跌落在紅衣上,楊昭,你可知道,這是—件只能穿給你看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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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麓川戰場上,戰況比葉知秋想象的還要慘烈。

    戰馬的鐵蹄,彷彿要把這片積雪未曾融盡的大地踏破,震天的廝殺聲、戰鼓聲充斥着每一寸究竟,刺鼻的血腥味在空氣中瀰漫。泥濘的雪地上,鮮紅的溪流蜿蜒流淌,很快從温熱變成了冰冷。

    虎騎營的每一個戰士,幾乎都變成了血人,傷痕累累,血汗交流。堅不可摧的瓦刺防線,那是刀鋒箭簇的叢林,都已經被他們衝潰,可是激戰了大半天,人人都已經筋疲力盡,手上的刀,也崩開了無數的缺口。

    他們為後面的中軍主力劈開了一條血路,卻想不到中軍被阻截在半路,四面瓦刺的敵兵潮水般層層湧來,殺完一批,後面又衝上一批,黑壓壓的人頭彷彿望不到邊。

    縱然是鐵人,也禁不起這樣的打法。

    倒下的越來越多,剩下的也是咬牙苦撐,極度的疲累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汗水流進了眼睛,都顧不得擦一把,四周只有刀和槍,從四面八方襲了過來。

    佟大川也受了傷,血流披面,看上去十分猙獰。他一邊揮刀殺敵,一邊向不遠處的楊昭靠攏。楊昭身上的戰袍已經被鮮血浸透,變成了一種觸目驚心的深紫色——他的驚夜斬下,已經倒下了多少人,早就數不清了;每一次揮刀,哪怕只濺上一滴血,也足以把他這身戰袍染紅!

    “指揮使……”佟大川終於靠近了楊昭,聲音已經完全嘶啞,“你怎麼樣,傷着沒有?!”

    楊昭劈開身邊一柄毒蛇般竄來的鐵槍,刀鋒順勢上挑,隨着一聲慘呼,驚夜斬帶起了一溜血光。“過來,”他—把拽過佟大川,幾乎與此同時,呼嘯的箭矢擦着佟大川的臉頰一掠而過,如果沒有楊昭這一拽,只怕佟大川的頭顱,已經被—箭射穿。

    “不要説話,小心應敵!”楊昭只説了八個字,身邊已經倒下了三四個瓦刺的狙擊手。

    “指揮使,這麼打下去不成啊!”佟大川揮舞着大刀,拼盡全力地叫道,“弟兄們撐不了多久了——”

    “我送你突圍!”楊昭簡短的聲音裏,夾雜着兵刃交擊的巨響,“你闖出去,找蕭帥!”

    “還是我送你闖出去吧!”佟大川扯着嗓子大叫,生怕楊昭在混亂裏聽不見他的聲音。他怎麼能撇下楊昭,自己往外突圍呢?

    汗水順着楊昭的額角往下滴,他也知道這麼打下去不成,虎騎營和精鋭營已經被衝散,要集結突圍已是不可能;而銅人陣阻住了中軍主力的來路,瓦剌的重兵正在全力對付左翼這兩營人馬,他們已經拼到了失血脱力的地步,實在是支撐不了多久了。

    可他們萬萬不能輸,今日麓川戰場上若不能取勝,他日中原的土地上就會一樣的血流成河,屍橫遍野!更何況,一旦戰敗,瓦刺的大軍就直指紫荊關,風煙還在關上啊!

    眼見着傷亡越來越慘重,楊昭已是心如火焚。只剩下一個辦法,就是破了銅人陣,讓蕭帥和趙舒統帥的中軍能夠火速趕到,衝入戰圈。

    佟大川還在喊着什麼,是在叫他突圍,可是楊昭怎麼能走,他是左翼的統帥,他—走,陷在苦戰裏的這兩個先鋒營怎麼辦?

    —陣混戰裏,佟大川又靠近了楊昭,“指揮使,還是你先走!”

    “去見蕭帥,告訴他——燒戰車,破關節!”楊昭只來得及説了這幾個字,沒有時間跟佟大川詳細地解釋了,但對於久經沙場的蕭鐵笠來説,只要這六個字就已經足夠。

    銅人陣雖然堅固,但有個致命的弱點,就是笨重,他們的速度靠的是戰車,只要燒了戰車,銅人陣的威力立刻就會大減。而且銅人還有個破綻,就在它的關節上——無論鑄造得如何精密,它都得在頸、肩、肘、膝各處關節留下縫隙,否則就不可能靈活地轉動。蕭鐵笠是臨陣經驗豐富的大將,只要能把這六個字傳到他的耳朵裏,他必定是一點就破的。

    “什麼?”佟大川沒聽清,或者是沒聽懂,“燒戰車,破關節?這什麼意思——”

    “還不快走!”楊昭就差一腳把他踹出去了。

    “不行啊,指揮使,我聽不懂啊!”佟大川急得嚷了起來,“還是一起走吧!”

    “閉嘴!”楊昭一刀盪開疾刺過來的長矛,“你若見不着蕭帥,這場仗就是敗在你手上了!”

    佟大川打了個激靈,他看見楊昭的眼神,彷彿已經被血光映紅了,殺氣畢現!如果他膽敢再遲疑下去,只怕楊昭那把驚夜斬,就要劈到他的頭上了。

    “跟我走!”楊昭一聲令下,開始往外突圍。刀鋒削出的鋭響,直刺耳膜,瓦刺的刀斧手立刻倒下了一片!

    佟大川不敢再猶豫,飛身跟上。

    這真是一條血路,他們的每一步,都踏着慘呼和屍體,佟大川已經不知道什麼是累,什麼是痛,只看見紛飛的血雨裏,交錯着無數的長槍和刀鋒。

    他都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闖出來的,剛擺脱刀斧手的糾纏,就聽見“嗖”的一片急響,如蝗的箭雨,已經黑壓壓地迎面襲來。

    就在他一驚之際,—道寒冽的刀光凌空而至,密集的箭鋒好像突然撞上了

    一道簾幕,漫天都是四散飛激的箭雨。是楊昭,他已經棄馬撲了過來,可惜還是遲了—霎,一支箭擦着他的刀鋒掠過,直刺佟大川胸前——

    “當!”楊昭的驚夜斬脱手而出,迅疾得看不清是刀還是影,就在箭鋒將要觸及佟大川胸前的時候,刀箭相擊,一齊凌空飛起!

    “快走!”楊昭只説了兩個字,後面潮水般的刀槍,又一次洶湧而來。他的驚夜斬已經脱手,閃躲不及,眼看就要被刀叢淹沒——就在此時,一條黑色的長鞭,疾掃而至!

    丈餘的長鞭,力道之疾,竟將一排刀斧手掃得跌了出去,鞭梢反捲,裹住空中落下的驚夜斬,帶回到楊昭的面前。

    楊昭本能地接刀,驀然回首,卻見長鞭的盡頭,一個翩若驚鴻的身影,正向這刀箭的叢林中掠了進來——殘陽如血,紅衣流雲,一種奪目的美麗,震撼人心!

    這一剎那,就連瓦刺的刀斧手,也有片刻的驚呆。

    楊昭的心卻突然沉入了谷底,胸口一悶,彷彿連呼吸也為之停頓——是風煙?!

    是他深深愛着,刻刻惦念的那個女子,正義無反顧地撲進這一片血腥狼藉的刀光箭叢裏!

    風煙輕輕落地,望向楊昭,一片肅殺清冷的天地間,彷彿只剩下眼前這個血染戰袍的男人。

    兩個人的喉頭都已哽住,説不出半個字來,可短短的一瞥間,無盡牽掛,天盡温柔,幹言萬語也道不盡的深情,都在其中。

    ——你怎麼來了?楊昭眼裏隱隱有責怪。

    ——不離不棄,生死相依。風煙眼裏是淚光,她來,是為了遵守大雪之夜,他們斷箭的盟約。

    風煙這一鞭,解了他的圍,而楊昭卻寧可希望,她不曾來過。

    四周的瓦刺兵馬怔了一霎,這才紛紛回過神來,一擁而上。

    從風煙到楊昭,只有短短十幾步的距離,可是,他們轉眼間就被如潮的敵軍衝散。大批的刀斧手向這邊蜂擁而來,一層層圍攏,這咫尺之遙,竟成了天涯之隔。

    汗濕重衣,浴血苦戰!

    楊昭握刀的手已經崩裂,驚夜斬的流光在亂陣中忽隱忽現。“楊昭——”耳邊突然聽見風煙的聲音,彷彿極近,就在他身邊,在他肩頭,在激盪的刀刃聲中出奇的清晰,就像從前,她帶着微笑的輕喚。

    心裏重重的一震,不詳的預感突然襲來。

    楊昭抬頭在亂軍中搜尋風煙的身影,卻正看見,她身後正有一柄瓦刺的長刀疾劈而下!

    “風煙!”

    楊昭這一聲呼喊,心膽俱裂。

    身邊的刀劍一齊向他砍過來,他卻渾然不覺,飛身向風煙的方向撲了過去——把尖利的鋼爪迎頭擊下,楊昭卻不閃不避,鋼爪自他的額頭划向耳側,一陣撕裂的痛楚傳來,這一爪,就毀了他英秀的容顏!

    可是,還是遲了,就在他被這柄鋼爪—阻之際,風煙身後的刀光已經落下,鮮豔的紅衣在風裏飄起,晶瑩的血球,激上天空——

    這悽豔的一抹紅,就是他看見她的最後一眼,映入眼底的顏色。

    兩天後。

    劍門關上,旌旗飄揚。麓川之役大捷的消息,已經飛也似的傳遍了朝野。從關內到關外,捷報所到之處,—片歡騰。

    但在這支打了勝仗的軍隊裏,卻一片沉靜肅穆,不見有人歡慶這次企盼已久的勝利。代價太過慘重,兩個先鋒營折損了一大半,後面的中軍主力也死傷無數。這是他們所經歷過最殘酷的一戰,兇悍嗜血的瓦刺人,幾乎拼到了全軍覆沒,也寧死不降。

    收復劍門關,是踏着如山的屍首,成河的血流拼出來的。

    這兩天,大營裏都在清點傷亡的名單,每座營帳門口,都掛着白色的燈籠。

    在虎騎營的主帳裏,蕭鐵笠、趙舒、韓滄正圍成一圈,坐在桌前,人人的臉色都很沉重。

    帳簾一掀,一陣似蘭非蘭,似麝非麝的香氣飄了進來,是素衣的袁小晚,手裏還捧着—只精緻的香爐。

    “袁姑娘。”幾個人,連同蕭鐵笠在內,都一齊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他怎麼樣了?”

    袁小晚搖了搖頭,“還沒醒,可是脈象很不安穩。我剛去找了些寧神的香料,或許有用。”

    韓滄攢着拳頭擊了一下桌子,“你昨天不是説過,沒傷着臟腑,應該不礙事的嗎?”

    “可他失血太多了,而且激戰過久,傷了元氣。”袁小晚道,“難道我不盡力嗎,能用的藥我都用了,能想到的辦法都想了,我,心裏比誰都着急。”

    蕭鐵笠長嘆了一口氣,“唉——只怪我去得太遲了。”

    “蕭帥何必太自責,瓦刺的銅人陣那麼霸道,你也還是破了陣。”袁小晚安慰他,“最重要的是,仗已經打贏了,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也都是值得的。”

    “破陣?”蕭鐵笠苦笑道,“若不是楊昭護着佟大川冒死突圍,讓他送來的那六個字,我怎麼想得到這樣的破陣之策。”

    “是啊,死傷的兄弟那麼多,我連慶功酒也咽不下去。這場仗的頭功本來應該歸楊督軍,可是現在卻變成這個樣子……”趙舒也一嘆,“好在咱們趕到得還算及時,要是再遲上一步,就真的是回天乏術了。”

    “趙舒!”蕭鐵笠瞪了他一眼,“不要亂説。現在楊昭不還好好的嗎,他不會有事的。”

    “我怎麼是亂説?蕭帥沒聽見劉進後來説嗎,當時楊督軍整個人就像失去了神志一般,刀槍一齊往他身上招呼,他卻躲都不躲,直往風煙那邊衝。若不是劉進和幾個手下拼死護着他,把他拽回來,此刻哪還有命在?”

    説到這裏,大家都一陣沉默。

    當蕭鐵笠的大軍破陣趕到的時候,風煙已經出了事,楊昭也受了重傷。當時只要再早上那麼—步,—切都會不同。

    “風煙……已經安葬了嗎?”蕭鐵笠問了一句。

    “是我親自去辦的。”袁小晚緩緩地點了點頭。

    “也幸好楊督軍沒看到風煙的樣子,否則,他怎麼受得了。”趙舒低聲道,“都已經那樣了……”

    “當時情況那麼混亂,誰也沒想到——”韓滄話沒説完,蕭鐵笠已經打斷了他,煩躁地道,“現在説這些,還有什麼用,能讓風煙活過來嗎?等楊昭醒了,誰也不要跟他提起這件事。”

    “可是他一定會問起來啊!”趙舒撓了撓頭,皺眉道,“那咱們怎麼回答?”

    “自然是揀好聽的説!”蕭鐵笠回過身,“難道你要去跟他説,戰後找到了風煙,她如何的慘不忍睹,連屍身都拼不全了,你想要了楊昭的命嗎?”

    “是啊,蕭帥説的沒錯。”袁小晚道,“他現在的身體狀況,根本禁不起這樣的刺激。這件事,我會跟他交代,我會告訴他,風煙走得很平靜。”

    “寧如海怎麼樣了?”蕭鐵笠搖了搖頭,當天寧如海是跟中軍在—起,他知道風煙的噩耗之後,簡直就快要瘋了,按都按不住。

    “別提了。這兩天他還一直鬧着要把風煙的靈柩起出來,帶回京城去。”袁小晚蹙眉道:“這樣長途跋涉,等回了京,只怕什麼都沒了,真是胡鬧。我沒理會他,也許人在傷心的時候,總會有點神志不清。”

    “唉!”趙舒嘆了一口氣,“只遲了那麼一點點,事情怎麼就變成了這個樣子!”

    大家又是—陣沉寂,相對無言。

    生與死,都是天意吧,是上蒼冥冥之中的安排。楊昭和風煙,本不該在戰場上相遇和相識,他們的結局,或許早就已經註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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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天過去了。年關將近,戰事已經結束,戰場也都清理完畢,大軍開始拔營返京了。

    在虎騎營的駐地,楊昭的軍帳裏,氣氛卻少見的僵硬。

    楊昭坐在燈下,靠着椅背,袁小晚正在給他換藥,小巧的鼻尖上沁出了一層微汗。

    難道他是鐵打的嗎,這樣的一身傷,他不覺得痛,她從來沒見過楊昭這個樣子,好像他對身邊的—切,都失去了反應。

    自從他醒來,已經三天了,幾乎沒有出過帳門一步,也沒有見過任何人,連蕭帥要來,他都不見。這三天,他一直沒合過眼,不動,也不説話,一直在這樣沉思,好像和這個世界已經脱了節。

    燈光照在楊昭的臉上,是一種失血過多之後的蒼白,這張臉,曾經無數次地教她心動,教她渴望,但此刻,從額頭到耳邊,卻多了—道血淋淋的傷口。

    袁小晚輕輕地敷上藥膏,她無論如何,也要想辦法讓他臉上的傷口癒合如初。只要時間慢慢過去,不管是身上的,還是心裏的傷痕,都有癒合的那一天——風煙已經不在了,總有一天,他會把她和這場戰爭,一起忘記。

    “好些了沒有?”換完了藥,袁小晚柔聲問。

    楊昭沒説話,神色還是那麼僵硬。

    袁小晚輕輕一嘆,“你總是不説話,難道不悶嗎,我想起一首曲子,念給你聽聽吧。説的是—個女子,丈夫出了遠門,到了冬天,想給丈夫寄件棉衣,可又怕他有了衣服,就不知道回來。”她別轉了臉,曼聲吟道,“欲寄君衣君不還,不寄君衣君又寒。寄與不寄間,妾身千萬難。”

    她的聲音柔和悵惋,唸完了,回頭向楊昭笑了笑,“指揮使,你説,這件衣服,她到底是寄還是不寄?”

    回答她的還是沉默,空氣裏彷彿只有她嘆息的餘音。

    “你在想什麼?”袁小晚又問了一遍。他就在她的身邊,可是彷彿隔了千山萬水般的遙遠。

    “大雪。”出乎意料的,楊昭居然回答了兩個字。

    這還是三天來,他第一次開口跟她説話吧?袁小晚手上的藥“砰”地落到了地上。他的聲音不好聽,十分沙啞,而且很低,像是自言自語,可是她已經喜出望外了。

    他説大雪,那是什麼意思,外面並沒有下雪啊!

    楊昭的眼睛望着帳外,可帳外的夜空裏,什麼也沒有。他眼裏佈滿了紅絲,卻又漸漸充滿了一種説不出的辛酸和悵惘。

    他想起在袁小晚的營帳外,風煙匆匆追出來,隔着雪,看着他,猝然印在他臉上的輕輕—吻。那麼柔軟,那麼温暖,帶着—種慌張的羞澀。

    那時是心醉,此刻是心碎。

    他和她之間,彷彿一直飄着雪。

    第一次下雪,是在鐵壁崖,記得風煙像個孩子一樣驚歎着説:“這關外的雪花怎麼都特別大?”那個時候,她還不知道吧,從此以後,她就要永遠留在關外的雪地裏了。

    還記得,他在暴風雪裏追上她,抱着她,就好像抱着一塊冰,寒意徹骨。現在呢,現在風煙還冷不冷?她長髮上的冰霜,再也不能融化在他的懷裏。

    要離開那座山洞的時候,風煙從身後抱住了他,輕輕説:“走出這個洞口,回了大營你還是你的督軍,我還是我的陸風煙。這一夜,就跟外面的雪一樣,慢慢化了。”她的聲音裏,點點滴滴都是捨不得。都是他的錯,不該要她等,他應該在那個時候就把她帶走,遠遠離開關外這片充滿了血腥的土地。

    還有開戰之前,她帶着酒來看他那一夜,笑着説:“我出生那一天,按節氣算,也是大雪。”他送紿她的,就只有四個字,刻在地上,也刻在他心裏。剩下的半壇金不換,她還留着吧,還在等他一起圍爐暖酒嗎……

    風煙,風姻,風煙。

    楊昭驀然閉上了眼睛。撕裂的痛楚再次襲上心頭,他不由自主地咬緊了牙關。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如果一切可以重來,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哪怕只有一天,只有一刻,只要風煙重新回到他的懷抱!

    可是啊,可是,他縱然有天大的本事,有顯赫的權位,有別人所沒有的—切,在生死的面前,還是—樣的渺小。

    風煙,你可知道,我已經為你不知所措。

    如果,過了明天,你再也不能離開這片大漠,那麼我也永遠留下來。

    那天晚上,在他們沉默的對視裏,他曾經不知為何想起這樣的一句話。是預感嗎,還是在風煙的眼睛裏看見了她的心意?

    “指揮使……”袁小晚擔心地叫了他一聲,“你該休息了。明天還要啓程回去呢!我已經叫人預備了馬車,你身上有傷,不能騎馬。”

    “楊督軍,楊督軍!”帳外突然傳來趙舒的叫聲,“好消息呀!”

    袁小晚急忙迎了過去,掀開帳簾,“這麼晚了,什麼事?指揮使就要休息了。”

    “是京裏來的急報。”趙舒喜滋滋地道,“於大人給蕭帥寫了信,説王振的勢力已經大失人心,扳倒他已是指日可待。還有,他還特地請旨封賞蕭帥和楊督軍,過幾天聖旨就會下來,楊督軍留任都御指揮使,重掌禁軍,還加封了寧西侯!”

    “寧西侯?!”袁小晚也不禁一陣驚喜,這可是天大的殊榮啊。不過,也是他該得的,若不是楊昭從中調度周旋,運籌帷幄,這—仗怎麼打得贏?

    “指揮使,你聽到了嗎,皇上封了你寧西侯!”袁小晚跑到楊昭面前,“咱們明天就趕緊動身回京城吧,不知道京裏有多少人在等着替你接風洗塵,擺慶功酒呢!”

    楊昭卻連眼睛都沒睜開,只淡淡地道:“不用了。”

    袁小晚呆住了,他什麼意思,皇上的封賞,這樣無上的榮耀,他都看不進眼裏?難道他真的不想回京城了嗎?那他的權位,他的前程,他這麼多年流血流汗打下來的這一切,就灰飛煙滅了,他到底明不明白啊!

    “為什麼?”趙舒先沉不住氣了,是他聽錯了吧?

    “我想留下來守劍門關。”楊昭終於抬起頭,“你們和蕭帥一起回去覆命吧。”

    “可是——”趙舒張大了嘴巴,“這麼荒涼的地方,又這麼冷,大夥兒都巴不得早一天回去呢。守關的事,自然有下面的人來安排,還用得着楊督軍,以都御指揮使和寧西侯的身份,親自來戍守邊關嗎?”

    楊昭是不是糊塗了!朝廷流放犯人,往往判個發配充軍,叫他去戍邊,而楊昭他是什麼身份,怎麼能做這種事!

    “劍門關是多少兄弟的命換回來的,你算過沒有?”楊昭的聲音仍然是沙啞的,“我不守着它,怎麼放心。”

    袁小晚突然插口道:“只怕,指揮使真正想的,是守着陸風煙吧。”她的語氣是冷的,彷彿帶着點指責。

    楊昭眉頭微皺,“是又如何?”

    “可是陸風煙已經死了!”袁小晚忍不住衝口而出,“劍門關下只有她的墳墓而已!”

    “袁姑娘!”趙舒阻攔不及,暗暗跺腳,這個袁小晚,怎麼可以這樣口無遮攔?

    楊昭卻沒有動氣,“是,你説的不錯。所以我才要留下。”既然帶不走風煙,那麼他只有留下來。

    袁小晚呆住了,這也算理由?風煙死了,他不遠遠地離開這片傷心之地,還要留下來給這段感情陪葬?!一陣寒意,慢慢地浸上她心頭,原來楊昭,註定不會屬於她。

    風煙活着,他是她的;風煙死了,也是一樣。

    可是這千里風霜的邊關啊,除了黃沙,除了風雪,還有什麼,她不相信,楊昭怎麼能把這裏,當成是天底下最温柔繾綣的地方!

    也許過些天,半年,—年,時間久了,往事慢慢地淡去,他心上的傷口漸漸平復,就會回心轉意。到了那個時候,他就會記得,京城是如何的繁華熱鬧,江南是如何的秀麗宜人,無論什麼樣的女人,他只要招招手就可以得到——這一切,難道比不上關外苦寒裏的一座孤墳?她相信,總有一天,他會回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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