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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夏銘心一向喜歡看報紙上的分類廣告,她一直覺得小小一格格廣告文字中有大量社會現象縮影。

    經濟不景氣,大家便賣房子,出讓生意,徵求職位,一日一富庶起來,分類廣告又是另外一番面貌,到處有人聘請保姆、司機、補習老師。還有,各種貓犬、奇花異卉,統統在找買主。

    這一天早上,她斟了一大杯熱茶,坐下來,攤開報紙,閲畢頭條副刊,便讀起分類廣告來。

    “海關充公未完税珠寶拍賣”。

    “免費吃壽司:一小時內可吃八十件者免費,五十件半價,三十件七折”。

    “歐巴皮具公司結業大減價”……

    這些都是不景氣的表示,世界經濟一環扣一環,東南亞國家一個一個骨牌似倒下來,很快影響到太平洋另一端。

    然後,銘心看到一段十公分乘六公分大小的啓事。

    “寧靜路一號故園遭銀行取消贖取祗押品權利,舉行拍賣,室內傢俱雜物由星期一至三公開競投”。

    銘心的耳畔嗡地一聲。

    忽然之間,她甚麼都聽不到了。

    她胸口作悶,半晌,才能夠站起來,走到鋅盤面前,將嘴巴里的一口茶吐出來,接着,她揉了揉麪孔,敷一點冷水,籲出一口氣。

    故園。

    她回到早餐桌子上,再凝視報上廣告,用食指搓了搓白紙上黑字,證明是其的,不是有人開玩笑。

    她立刻淋浴更衣,取過車匙出門去。

    沒有家室就是這點好,愛跑到甚麼地方大可以馬上出發,毋需向任何人交待。

    車子一上公路銘心更加迷惘,往故園的路她實在太熟悉了,閉着眼睛也可以駛得到。

    寧靜路離開市區約莫一小時車程,它的盡頭便是故園所在,故園位置奇突,座落在一個小小半島上,佔地五畝左右,對牢太平洋,是一個完全獨立的天地。

    銘心第一次來到故園,情緒十分激盪,她簡直不相信這種世外桃源式的住宅會是真的。

    跟著接觸的人與事,改變了她的一生。

    奇是奇在,一切也是因為分類廣告而起。

    五年前的一日,她剛考完畢業試,剛取到文憑,正閒著,想找工作,在中文報紙上看到這一段廣告。

    “誠聘會通話家庭教師,薪優,請電九二六三三三張小姐。”

    是這一段廣告使她踏進故園。

    夏銘心的車子在公路上飛馳,一剎時酸甜苦辣,很難分辨心中是甚麼滋味。

    她一定要趕去看個究竟。

    一駛進寧靜路已經嗅到鹽香,這是近海空氣的特色。

    銘心看到空地上停着許多車子,啊,原來今日是拍賣品預展,有不少人已聞風而來。

    她靜靜把小車子停好,信步走向大門。

    抬頭一看,大宅損壞的程度叫她吃驚,外牆本來是鴿灰色,配乳黃大柱,現在黴斑處處,雨水漬子一條條自屋檐掛下來,像永恆的眼淚。

    多久沒有維修,怎麼豪宅剎時間變成頹垣敗瓦?

    銘心張大眼睛,手心冰冷。

    屋主人呢,他們又在何處?

    有人客氣地説:“小姐,這邊。”

    呵,她站着不動,身後有人不耐煩了。

    她只得走進屋內。

    拍賣行已經佔據了整座大宅,到處是分門別類的標籤,人頭湧湧,正在參觀、估價、評頭品足,大廳中央放着一排排座椅,拍賣台高高在上。

    所有燈飾擺設字書都被除下集中在一處按件出售,銘心內心恐懼悠然而生。

    啊,不要説是一個人,連死物也會墮落。

    她身不由主,離開鬧哄哄人羣,往樓梯上走去。

    有一個穿制服的護衞員上前阻止,“這位小姐,遊客止步。”

    銘心抬起頭,低聲説:“我以前……住在這裏。”

    也許因為她長相秀美,衣着得體,也許護衞員也為大宅破落的情況傷感,他嚅嚅説:“給你十分鐘,小姐,別累我丟了工作,”他給她通融。

    “是,謝謝你。”

    樓梯光井向着海,一路有窗户,建築師別緻的設計使上落樓梯變作一種享受,自外邊看,光井似一座小小高塔,正是故園最突出一角。

    一樓是孩子們的寢室,二樓是遊戲室及私人會客室,頂樓才是主卧室。

    卜人的獨立宿舍在大宅之後,可是故園沒把夏銘心當下人,她的寢室在走廊最後一間房。

    她輕輕走近房間,推開房門。

    呵,整整五年彷佛沒有過去。

    此刻房內堆滿舊牀褥,紗窗簾破損,木地板上有水漬,一扇窗户的玻璃窗已經打碎,長窗外小小露台上的盆栽也枯萎不堪。

    可是銘心彷佛還聽見一把清脆的聲音咕咕地笑,喊她:“銘心,銘心,你為誰刻骨銘心?”

    銘心鼻子一酸,眼淚差些落下來。

    故園每一件傢俱擺設都是寶貝,她記得睡過的小鐵牀是維多利亞時代的古董,地板上有一朵朵手繪的茶花。

    銘心黯然。

    門口有人説話:“你找誰?”

    銘心脱口而出,“屋主人呢?”

    “一早搬走了。”

    一位衣着時髦的年輕小姐站在門口。

    銘心問:“你是誰?”

    “我是拍賣行推廣人員林栩琪,你呢,你又是哪一位?”

    “我是故園舊友。”

    她笑,“怪不得在此觸景生情。”

    銘心無奈,“請問有無卓家諸人下落?”

    不料林小姐反問:“故園的主人姓卓?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我們一向對物,不對人。”

    銘心嗒然。

    她接着説:“大宅無商業價值,將拆卸建渡假村,可惜東南亞貨幣貶值潮席捲全世界,投資商大感躊躇,計劃押後。”

    銘心又受到一次打擊,“拆卸,不是復修?”

    林栩琪大奇,“復修,誰來住這種大而無當的屋子,十個工人日夜服侍它都不夠呢。”

    對,她説對了,從前卓家的確擁有七八個工人,不是侍候人,而是打理屋子庭園。

    林小姐問:“看中甚麼沒有?”

    銘心搖搖頭。

    “他們好似甚麼都撇下不要,走得十分匆忙,雜物全部留下,連皮鞋手袋都一大堆,我們笑説,這次拍賣可能是十年內最大的雜物賤賣。”

    “銘心需大力吸一口氣才能鎮定下來。

    “有無時間?我請你喝咖啡。”

    林小姐非常客氣。

    銘心只得隨她離開二樓。

    林小姐又説:“美麗的古老大屋……你是一個浪漫的人嗎?我不是,改建成廿多個酒店式單位多好,地政部已批准更改土地用途。”

    銘心不語,低着頭走到樓下,被人羣一擠,失去林小姐影蹤,銘心鬆口氣。

    她走到偏廳去,無意聽見兩個中年生意人的對話。

    那兩人肆無忌憚在抽雪茄,空氣中一股辛辣味,其中一人説:“地庫的桌球枱我已

    訂下。”

    另一人不以為然,“龐然巨物,放到甚麼地方?”

    “我那兩個孩子喜歡桌球,你呢,看中什麼?”

    “現在最好,經濟衰退時現款是皇帝。”

    “這是事實,尤其是港元,那是現今世上唯一與美金掛鈎的幣值,誓死不貶值,政府不惜賠上整個都會的經濟捍衞,非常矜貴。”

    他乾笑數聲。

    “還是美元最厲害,它愛升便升,愛跌便跌,袋裏不可少美金。”

    “真是,你試跑到日本、阿爾及爾、智利、毛利求斯、哈里,人人只認得綠背。”

    “哈哈哈哈,快去換美金吧。”

    銘心説不出的煩膩,剛想走開,他倆的話題一轉,又把銘心留下來。

    “你認識卓世光嗎?”

    “卓氏很少參加社交活動,十分低調。”

    銘心牽牽嘴角,心想:閣下還不是那個級數,尚無資格同卓家往來。

    “卓家子女一早移民,並不輕易亮相。”

    “卓世光一共有二子二女可是?”

    “好像是。”

    “現在流落何方?”

    “百足之蟲,雖死不僵,我猜他們沒有問題。”

    銘心略為放心。

    接着,二人各打了一個呵欠,“去,打哥而夫去。”

    “噯,腰圍一日粗似一日,且去活動活動。”

    銘心連忙閃在一旁。

    她走出園子,更加不相信眼睛,原本綠茵一片,修剪得似地壇似的草地如今像蓬頭鬼,還有一搭一搭癩痢,竟失修到這種地步,一地是薄公英。

    銘心雙手顫抖,不忍再看下去。

    荷花池早已抽乾,一列各種海棠被人連根拔起偷走,只剩下一個個泥洞。

    銘心漸漸憤怒,握緊拳頭,人,人都到甚麼地方去了!為什麼不好好保衞家園。

    終於她長嘆一聲,穿過客廳,預備離去。

    忽然看到一雙竹籮內堆放着一疊銀相架。

    鏡框內沒有照片,可是銘心認得它們,那是二小姐元心一直放在窗台上的照片架。

    她輕輕拾起它們。

    身後有聲音,“要不要預留?”

    是林栩琪。

    銘心連忙點頭。

    “請過來填寫表格,標個出價,如無人高過你的數目,我們派人送到你處。”

    銘心填好表格,把銀相架放回原處,忽然發覺照片仍然在鏡框內,只不過被人反轉來放,她十分震驚,連忙拆開相架,打開一看。

    哎呀!銘心再也忍不住,眼淚簌簌落下,可不正是卓元心。

    少年的她長髮飛揚,坐在白色的遊艇甲板上,笑容如陽光般燦爛,摟着元心肩膀的是她二哥元聲。

    這正是他們一家最繁華的時刻,銘心連忙把照片反過去放好,不,不能給它們落在旁人的手上,她一定要投得這一批銀相架。

    她踉蹌地走到停車場,上車飛馳而去。

    回返家中,銘心倒在大沙發裏,腦子裏先是一片空白。

    她緊緊閉上雙目,過片刻,回憶忽而紛沓而至,一起湧到,混亂不堪。

    “你是誰,夏銘心?”是元聲在發問:“怎麼會有那樣動人的名字?”

    “銘心,請過來幫我拉裙子拉鍊。”是元心甜膩的聲音。

    還有,“夏小姐,除出教普通話,別的,不管你的事。”這樣不客氣,當然是大小姐元華。

    那麼,還有一個人這樣同她説:“銘心,你看清楚沒有,現在,你知道我是一個怎麼樣的人了吧。”

    銘心用手緊緊掩着面孔,呻吟起來。

    然後,過去一幕幕,她以為早被親手埋葬的舊事,又逐漸有條理地冒現。

    五年前的暑假,夏銘心撥電話給故園的管家張小姐。

    “我來申請普通話教師一職。”

    “那張小姐的聲音驕矜而蒼老,完全不似一位小姐。

    “我們要的,不是普通的家教。”

    銘心立刻説:“我有卑詩大學語言學位,專修中國方言,並且有教學資格。”

    張小姐意外,“呵,失敬失敬,那麼,請你明早十時正到寧靜路一號故園來面試。”

    張小姐十分爽快,説完立刻掛上電話,像是忙得不得了,不知有多少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

    銘心連忙找出地圖,查看寧靜路的位置。

    譁,那麼遠。

    銘心不禁躊躇。

    教普通話,能收多少酬勞?交通往返費事,來回得花三兩個小時,怎麼算法?

    不如推掉算了,況且,天又下傾盤大雨,明早也不會放晴。

    找了許多懶惰藉口,終於還是敵不過好奇心,她第二天一早起來出門。

    果然,天綿綿下兩。

    她轉了兩輪公路車,還得步行一段路。

    半路上太陽探出雲外,氣氛完全不同。

    這才發覺,寧靜路是私家路,整條路的盡頭,只有一幢鴿灰色的大宅。

    銘心被它華貴但不庸俗的氣勢攝住。

    她竟不知道本市有一幢這樣突出的住宅,太過孤陋寡聞了,還自詡是土生兒,本市沒有甚麼瞞得住她。

    尚未找到門鈐,已經有人打開了門。

    一個年約六十歲的女僕看着她笑。

    銘心問:“是張小姐?”

    “不,我是魯媽,我負責庭園,張小姐立刻就來。”

    她引銘心進會客室。

    大廳光潔明亮,處處表現上好品味,沒有炫耀的傢俱陳設,只覺悦目舒適,像是建築文摘中插頁。

    長窗外碧藍大海像是躍進户內來,有一株常青藤似童話中約克的豆莖,一路沿着牆壁爬到天花板上。

    銘心正嘖嘖稱奇,忽然聽得聲咳嗽。

    她轉過頭去,呵這一定是張女士了。

    上了年紀,穿深灰色套裝,果然副管家模樣,神色精明,正細細打量她。

    “夏小姐,請出示你的證明文件。”

    銘心笑笑,“我也有幾個問題要請教。”

    賓主權利相等。

    張小姐檢查過銘心的文憑,十分滿意,嗯嗯連聲。

    “夏小姐,請講幾句普通話來聽聽。”

    銘心答:“沒問題,從現在開始我就用國語對答好了?”

    “你會簡筆字?”

    “是。”

    “對繁體字及簡筆字的爭執看法如何?”

    “掃清文盲,人人識字,然後學甲骨文。”

    “有見地,你用拉丁拼音教?”

    “是。”

    “一個學生,需多久才能學會讀寫講?”

    “普通會話以及讀報紙頭條,半年時間足夠,若要做得精湛,那是一輩子的事。”

    張女士目光炯炯,“夏小姐,你少年老成,説話甚有紋理,我決定聘請你。”

    “啊,”銘心笑,“我還不知道要教的是什麼學生。”

    張女士不知怎地,忽然嘆口氣,“是兄妹三人。”

    “呵,什麼年紀?”

    銘心據實答:“廿二。”

    “你的學生,有兩個比你大。”

    銘心十分意外,“如果是成年人,又有興趣,更加容易學習,當必事半功倍。”

    張女士笑了,“我東家吩咐,交通往來不便,夏小姐可以在這裏留宿,我們包膳食。”

    “一天教幾個小時?”

    “上午與下午各一小時,待你的學生沒有藉口不上課,還有,薪水同外頭的文憑教師相若,六個月後再予調整,你説如何?”

    銘心答:“實不相瞞,我已申請了政府教席,説不定半年後就得離職。”

    管家很爽快,“屆時再説吧,我帶你去看房間。”

    銘心跟她走到二樓,那是走廊最後一間寢室,門一打開,銘心怔住。

    這樣嬌俏的房間真不多見,如果室內裝修也可以穿古裝,它就是了,傢俱牀褥窗簾,全部維多利亞女皇時代式樣,小小茶几上放着一大瓶深粉紅茶花,有幾朵不知如何掉在木地板上,銘心俯身去拾,手指尖碰到地上,才知道花朵是繪書,噫,眼睛遭到愚弄。

    管家説:“這是元心的創作,一草一木都由她設計。”

    銘心轉頭問:“元心也是我學生?”

    “是,她是二小姐。”

    銘心又問:“我的課室在何處?”

    管家沉吟,“嗯,要不圖書管,否則,就是圖書室,你親自來挑選。”

    一看到圖書室,銘心興奮地説:“在這裏好。”

    大窗户外是蔚藍天空與碧綠大海,一點阻隔都沒有,一大株玉蘭樹上結着累累深紫色佛手般花蕾,銘心看了只覺心曠神怡。

    她笑着同管家説:“在這間圖書室,一個寫作人當可寫作出傳世名著。”

    張女士嗤一聲笑出來,一直繃着五官的她原來有會笑的皺紋,“到底還是年輕,講出這種孩子話來,世上漂亮的書房有的是,難道每間都坐着一個大作家不成,上帝是多麼公平,陋室裏多明娟,困苦中出英雄。”

    銘心聽了,忽然十分敬重這位管家。

    “你幾時搬來?”

    “明天一早。”

    “我差司機去接你。”

    “那最好不過。”

    張管家忽然問她:“你家境如何?”

    “普通。”

    “可幸沒有負擔。”

    “對,我顧即行。”

    “那也算是福份了。”

    銘心好奇問:“我的三個學生呢?”

    管家笑答:“兩個不在家,一個沒起牀。”

    “明天上課,他們會出現嗎?”有點擔心。

    “不出現,也不是你的錯。”

    銘心問:“怎麼會有興趣學國語?”

    管家詫異反問:“你呢,你又為何學好普通話?”

    銘心答:“大勢所趨,不論香港、新加坡、台灣,用的都一定是國語,還有大陸市場,談生意當然是親自開口的好。”

    “這可説得全中。”

    銘心由卓家司機送返大學宿舍。

    為什麼?父母已經辭世的她不想搬到兄長的家去搭住,嫂子冷淡,侄兒頑劣,最不堪的不是需義務替愚魯兒補習,而是嫂子冷冷一句,“小弟在廁所,你去幫他善後”,不幸失策住下來,地位比女庸還低。

    無論如何不能去。

    只得一隻小皮筐行李罷了,三套衣服,十來本書。

    她就是古人口中的布衣,倘若來日考到功名,就立刻身價百倍,揚眉吐氣。

    稍後,她到舍監處辦手續遷出。

    舍監還算關懷,“找到工作了?”

    銘心點點頭。

    “是優差嗎?”

    “過得去啦。”

    “祝你前程似錦。”

    銘心向他道謝。

    那夜她照樣睡得很好,銘心不是一個情緒化的人,並非麻木,而且不想難為自己,環境告訴她,許多事必需忍耐,沉着應付,靜觀其變,衝動無益。

    第二天一早銘心起來沒事人股如常梳洗,卓家司機已在樓下等候,她與斗室説再見。

    忽然對住了三年的陋室戀戀不已,公用衞生間在走廊底,半夜摸黑上洗水間是一項考驗,沒有廚房,衝杯咖啡的熱水也無……

    可是諸同學一般存活下來,居然也不是不快樂,一起温習,頻頻約會,只是他們有家,夏銘心沒有,斗室就是銘心的家,她所有都在這裏了。

    日後,身外物堆滿一屋,銘心禁不住納罕,起先那種日子,竟也會熬過來,不可思議。

    司機很客氣,叫她夏小姐。

    再踏入故園,她有點擔心,曾誇下海口,保證學生半年之內會得讀寫講,十分斗膽,做不到不知怎麼辦,她吐吐舌頭。

    張管家説:“夏小姐早,我已經通知他們,上午十一時上課,下午三時正又一課。”

    “其餘時間呢?”

    “你完全自由。”

    工作量竟如此輕鬆,不知交了甚麼好運。

    她在圖書室靜候,以為十時正三個學生便會出現。

    還一早準備好開場白:“我來教你們講國語”,“以後,廣東話與閩南語可能沒有普通話重要了”……

    到了十時半,還人跡杳然,銘心開始覺得這薪酬不易賺。

    凡事要主動,她放下筆,去找她的學生。

    經過廚房,不禁探頭張望,見全部不鏽鋼設備,像個商業用廚房,不禁大為欣賞。

    “夏小姐,需要甚麼,我幫你。”

    銘心抬頭,見是可親的魯媽,連忙道:“不敢當,我自己來。”

    “冰水在這裏另外有汽水及冰淇淋。”

    把她當小孩子了。

    銘心斟杯茶坐下來,看着魯媽插花,但覺香氣撲鼻,十分怡神。”

    片刻她問:“魯媽,請問他們三兄妹在甚麼地方?”

    魯媽笑,“大小姐在泳池旁,二小姐還睡覺,二少爺尚未回來。”

    銘心倒抽一口冷氣。

    誠聘普通話老師,原來如此,有錢就可侮辱人,怪不得那麼多人怕窮,要出盡法寶往上爬,也變作富翁。

    這時魯媽放下手中碗口大的牡丹花,輕輕説:“夏小姐,我有一點事請教。”

    銘心欠欠身,“請説。”

    “夏小姐”,魯媽有點遲疑,“你是讀書人,看事情比我們明白些。”

    銘心微笑,“不一定呢。”

    “你還年輕,大抵沒聽過六七年騷亂吧。”

    魯媽又問:“你來教國語?”

    銘心知道必有下文,因此説是。

    “真奇怪,今日竟然有人急着學普通話,我是江北人,一向會講國語,可是五0年代到了香港,卻忙不迭學粵語,説得不好,遭人歧視。”

    銘心凝視這位老人家。

    “彼時都是英語掛帥,我向老魯不諳英文,只得幹粗活。”

    銘心輕輕説:“時勢不一樣了,人總得朝著潮流走。”

    魯媽大惑不解,“怎麼會變成這樣。”

    銘心惻然,年紀大了,不能適應,也是常情。

    便勸説:“你在這世外桃源種把花種好,不必理會時勢。”

    魯媽低下頭去,“我有個兒子,六七年騷亂那年,剛好十八歲。”

    銘心一震。

    “一個戒嚴夜,不懂事的他跟着朋友去喊口號,出去了,沒再回來。”

    銘心張大了嘴。

    魯媽的聲音十分平靜,只是有無限衰傷。

    “據目擊者説,警棍不住在他頭上敲擊,直至他倒在地上,他還在喊,用的正是國語。”

    銘心呆住,真沒想到會在這鳥語花香的地方聽到這麼可怕的故事。

    魯媽忽然又拾起牡丹花,密密插在大水晶瓶中,“真不明白,怎麼會有人要學普通話,我三十年來部未曾再講過。”

    銘心唯唯喏喏。

    “我那孩子,在醫院裏昏迷了十日十夜,沒救回來,不久,我與老魯就設法移了民。”

    銘心只得説:“那是一個很好的決定。”

    魯媽捧起水晶瓶,“夏小姐,同你説過話,心裏舒服多了。”

    “你別客氣。”

    “讀書人到底是讀書人,懂得道理,人又謙和。”

    銘心待她的背影消失,籲出一口氣,噫,已經十一點了,她還得去找她的學生。

    真氣人,怎麼還要拉夫。

    她步出花園,來到室外泳池。

    不錯,大小姐坐在遠處藤椅子上。

    銘心緩緩走近。

    這位大小姐衣着好不奇怪,大白天穿着銀光閃閃魚鱗般的一件緊身衣,像是自海里躍起曬太陽的美人魚。

    然後,銘心明白了。

    這根本是一件晚裝,大小姐昨夜出去赴約,通宵達日,一夜不寐,還來不及更衣呢。

    銘心為之氣結。

    學甚麼普通話,這位大小姐首先要學的,恐怕是做人的道理。

    走近,她察覺有人,眯起雙眼,打量夏銘心。

    “你是誰?”懶洋洋的聲音。

    大小姐中人之姿,皮膚白皙,看上去有三分秀氣。

    “我是普通話老師。”

    她若有所思,“嗯,是,你果然來了。”

    “你幾時可以上課?”

    “我不會來上課,我沒空。”語氣傲慢。

    銘心並不氣餒,勸道,“學多一件武藝有甚麼不好。”

    一出口就知道講錯了話,果然,只聽得大小姐一聲冷笑,“你弄錯了,我是卓元華,你是家教,你才需要一技倍身。”

    她像是不屑多説,站起來,自顧自走開。

    銘心愣在當地,漲紅血孔。

    半晌,她迴轉屋內,去找二小姐。

    不,不能放棄這份工作對她太重要,不是為他們,而是為自己的飯碗。

    問清庸人,原來二小姐的卧室就在她隔壁,她不顧一切,敲敲門進去。

    一個少女聞聲轉過頭來。

    她穿着雪白累絲內衣褲,大約剛淋完浴,頭髮還濕,臉容清麗,一雙大服情,像時裝雜誌裏的美少女。

    銘心輕輕説:“對不起,我不知你在更衣。”

    對方卻很大方,“沒關係,你是誰?”

    “夏銘心。”

    “呵對,你是普通話老師,我遲到了嗎?”

    銘心啼笑皆非。

    少女説:“我是卓元心,據父親説,我若能以普通話同他交談,他使獎我一輛好車,喂,全靠你了,噫,你那麼年輕,會得教人嗎?”

    銘心忙不迭説:“會,會,你願意學,我一定教會你,馬上來上課吧。”

    元心穿上T恤牛仔褲,“你肚子不餓?先吃飯再説。”

    氣都氣飽了,沒想過要吃飯。

    被元心一提醒,肚皮咕咕響。

    元心一手拉起她,“走吧。”

    這女孩身上搽一種檸檬味香水,非常好聞。

    如此可愛,銘心放心,至少抓到一個學生。

    到了廚房,自有女庸端出飯菜。

    銘心看,是精緻的三菜一湯,她不知多久沒吃標準粵菜,胃口奇佳,頻頻下箸。

    女庸在一旁見客人欣賞她的廚藝,眉開眼笑,殷勤招呼。

    卓元心用筷子撥兩撥,找來鹹牛肉夾三文治吃,她一口美音英語,皺皺眉説:“中國菜不好吃。”

    銘心不去理她,直吃三碗飯,一味炒雞丁不知如何可以美味至此。

    譁這樣吃下去會變胖子。

    飯後還有水果招待,銘心很少這樣享受,只覺飯氣上湧,竟想打個小覺,連忙用意志力克服睡魔,“元心,我們上課去。”

    元心説:“好呀。”

    銘心拉住她往圖書室走去。

    這女孩聰明到極點,可是,像所有聰明人一樣,缺乏集中力。

    二十分鐘一過,她已坐立不安,顧左右言他,又笑個不停。

    片刻電話來了,她跳起來跑出去聽。

    銘心知道她一時不會回來。

    圖書室裏有一張貴妃榻,銘心走過去,躺在上頭,雙手抱胸前,本來只打算休息下。

    不出一刻,勞累的她竟睡着了。

    這種貴妃榻,上個世紀末在法國,專供交際花打橫躺着招呼恩客,男士們坐在另一頭,方便喃喃細語,良家婦女看不過眼,諷刺地稱這種女性為THEHORIZONTAL,玉體橫陳,即生活無憂。

    想到這裏,銘心笑了。

    她努力想醒轉來,但是無能為力,四肢不聽使喚。

    不知過了多久,聽見有輕輕的腳步聲走近,似有人俯視她。

    一定是元心聽完電話回來了。

    銘心告訴自己:快快醒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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