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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彷彿是海天翻覆了,黑色的波浪在頭頂洶湧起伏、墨海般漆黑可怕。海城上空已經看不到絲毫星月的光芒,只有風雨如嘯、夜色如磬。天上的雲劇烈地翻滾着,雷聲隆隆震着人得耳朵。在地上仰頭看去,只見那一道金色的閃電在雲中穿梭,一聲巨響後、瞬忽湮滅。

    然後黑雲更加激烈的翻湧起來,忽然嗑啦啦一聲響,天幕坍塌了——裂開的雲裏,有黑影遙遙墜落,風一樣的落下大地。那個巨大的影子落入了綠化林中,一片樹木如同蘆葦般被壓倒。狂風捲起了暴雨,濺到臉上、居然全是温熱的!

    那是血!那是九天上神魔大戰後落下的滿天血雨!

    “辟邪!辟邪!”風雨中蕭音驚惶失措地大聲喊,顧不得頭顱中開始發作的劇烈疼痛,只覺手足冰冷。辟邪死了?辟邪死了?那一瞬間的恐懼是滅頂而來的,顧不上抹掉滿臉的血雨,紫衣女子手足並用站起來,踉蹌着撲向那片漆黑的樹林。

    在她剛要踏入那片在風中起伏不定的林子時、忽然有人拉住了她。

    可那一瞬間她的力氣居然大得驚人,想也不想地用力掙脱、大喊着繼續撲向樹林——那裏,依稀可見黯淡下去的光,金色的電光還在人形上隱約籠罩。辟邪!辟邪!

    在她再度拔足往那邊撲去的時候,那隻手從身後再次扳住了她的肩膀,制止她向前撲出得身形。然而力量不足之下、生怕她再度掙脱,另一隻手隨即緊緊抱住了她的腰,將她從那片樹林邊拉回:“別過去!你想去饕餮那兒送死麼?”

    那樣熟悉的聲音。

    “辟邪!”聽出了身後的聲音,蕭音一聲大叫,“辟邪!”

    “啊……你、你在這裏!”狂風暴雨中她回過頭去,反身用力抱住了來人。是的,是辟邪,是辟邪!那樣熟悉的氣息和聲音,確確實實在她的身邊。她歡喜得發抖,卻不知道説什麼才好,只是怔怔仰着臉、將他看了又看。那一個瞬間、她知道了語言文字的蒼白和無力。

    “你很厲害啊,”落地後回到了人形,辟邪平日話不多、此刻更加不知説什麼好,只是道,“第一次使用禁咒,力量和準頭都那麼好。”

    “是吧,我厲害吧?”她扯了一下嘴角,努力想笑起來“我把神都打下來了!”

    辟邪沒有説話,只是注視着她的臉,忽然問:“你哭什麼?”

    “哭?”蕭音一怔,下意識地摸向臉上,“沒有啊。”

    風雨中她的臉蒼白如紙,上面縱橫着温熱的血雨,然而一邊詫異地説着、眼角卻有淚水不知不覺地洶湧而出、滑過臉頰,和雨融為一體。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情緒,她捂着臉,忽然在暴風中放聲大哭——就如八年前、第一次因為無法控制雲荒這個世界而精神崩潰之時。

    她為什麼哭?她在怕什麼?她為什麼感到如此歡躍和絕望?

    那一剎那排山倒海而來的強烈情緒、完全支配了女子的頭腦,她無法控制地痛哭起來。

    “沉音?沉音?”辟邪的手還環在她腰上,血順着傷口一滴滴流到手指上,看着驀然間失聲痛哭的人,眼裏有憂慮,“你不該動用那個禁咒的……我怕你的精神承擔不起了。怎麼了?為什麼哭?”

    那個瞬間她也怔了一下,不停抹着眼角滑落的淚水,想止住哭泣,卻發現那一聲聲悲慟彷彿傳自於深心,根本無法阻斷。為什麼哭?那一瞬間、她為什麼無法抑制的哭?

    “連自己都不明白麼?”風雨中,暗夜的密林裏忽然傳來了一個低微的聲音。

    九字禁咒的力量還在持續,金色的閃電在饕餮身上如鎖鏈蔓延,將重傷的神袛困在原地。然而看着林外草地上詫然對望的兩人,滿身是血的銀髮男子反而笑起來了:“笨蛋啊。理性的思維總是要慢於直覺?你之所以哭,是因為那一剎那,你已驚覺自己必將面對錯亂、倒置的時空,無可阻止地要以一個凡人的角度去對抗這整個宇宙未知的空茫,也違背了原先作出的選擇——”

    “什麼?”同時脱口的是辟邪和蕭音,無論是神袛還是凡人,都一臉莫名奇妙。

    饕餮從地上抓起一把泥土,按在被閃電貫穿的巨大傷口上,迅速地腐土就變成了身體上的血肉,融化無痕。他輕輕冷笑着,試圖站起來:“織夢者……連你也不明白麼?”

    金色的閃電還在蔓延,劇痛讓他再度跪倒在地上,饕餮抬起了冷笑的眼睛,看着蕭音和她身邊的神袛,薄唇下露出整齊的牙齒,吐出輕而利的聲音:“你是否愛上過虛幻的雲荒?你悲憫着他們的生死、深味着他們的悲歡離合,知道他們的夢起和夢破——你是否對你筆下的那個世界,投入了真實的感情?”

    蕭音怔住,看着面前這樣冷鋭發問的邪神,脱口回答:“是……是的。你怎麼知道?”

    這個邪魔怎麼會知道?那樣微妙的情感、就連一直陪伴在她身邊的辟邪都始終不曾知道吧?作為一個作者、一個創始者,對於筆下虛幻世界的真實感情,這樣一個邪魔怎麼會知道?!

    “呵呵……”饕餮笑起來了,眸子裏是冷鋭的光,“雲荒上的人呢?他們是不是也愛着你這個織夢者?那些幾千年前已經一夕間死去的人,一直不曾發覺他們已經死了。他們的魂魄不曾散去,一直沉睡在海底、生活在由你一手構築的虛幻國度裏,延續着歷史——你是他們的神。他們一樣愛着你吧?”

    “怎麼……怎麼可能?”蕭音震驚地脱口,“他們……他們不過是我筆下的……”

    “我只是舉一個例子。織夢者。”體力未復之前,饕餮不再做無謂的努力乾脆坐在地上,然而他冷笑着看着蕭音,話語卻猶如鋒利的刀子,“我只是想讓一個凡人明白她為什麼感到恐懼——怎麼能不恐懼呢?如果凡人真的愛上了神袛?”

    那樣的話如閃電般擊中了蕭音的心,她臉色剎那蒼白,看着銀髮饕餮説不出一句話。

    “你之所以感到下意識的悲哀,”然而饕餮的眼睛依然閃着冷笑的光,繼續,“是因為你是‘織夢者’,所以比其他凡人、更明白時空的無情和限制。可你愛上了神——一般懵懂的凡人不曾窺探過天地奧義,反而不會感到那樣強烈的悲哀和空茫吧?”

    那樣冷鋭的話讓蕭音愣了一下,忽然間淚水絕堤而出,不可控制。

    那一剎那她愛辟邪。她不願看到他死,她也忘了人神之間力量的界限,她用盡全部只求能分擔對他的一絲一毫傷害。那一個剎那起,她就知道自己陷入了什麼樣的境地。

    “沉音,沉音。”顯然兄弟的話同樣也讓他感到震驚,辟邪將她拉開,聲音卻有些顫抖,“別理他,我們回去。”

    紫衣女子踉蹌着捂臉後退,靠在他懷裏,卻怎麼也説不出一句話。

    宛如一個驟然仰頭看到浩瀚無垠星空的孩童,她震驚於宇宙的空茫和自身的微不足道。那一剎那的錯位和越位、在敏鋭多思的女子看來,不啻是巨大而複雜洪流。那種衝擊是滅頂的,她忽然間無法思考,劇烈的疼痛讓她的頭腦一片空白。

    “我們回去。”感覺到她不停的流淚,辟邪只能重複同一句話,轉身。

    “怎麼,不謝謝我麼?六弟?”饕餮笑起來了,聲音帶着説不出的譏刺,“我幫你點破了這一層紙,讓這個只知道編織虛幻的夢的女人明白了自己真實的感受——那不是你一直希望的麼?你想讓這個凡人永遠留在你身邊,不是麼?”

    辟邪驀然回頭,看着林中暗影裏的銀髮饕餮,眼裏有煞氣:“你是惡意的,別以為我看不出!”

    “呵呵……真是狗咬呂洞賓,難道我不是為你和這個凡人好?”九字禁咒的力量慢慢削弱,饕餮用手支撐着地面站起,看着他懷裏的紫衣女子,冷笑,“居然能使用雲荒聖女的九字大禁咒——不愧是織夢者。可是,你看看,她的精神力如今還剩下多少?”

    辟邪霍然一驚,低頭看着臉色茫然的蕭音——眸子裏黯淡無光,所有靈氣全部消失。靠在他懷裏,紫衣女子忽然間彷彿倦了,用手指壓住額角,皺眉。

    怎麼回事?契約尚未完成,蕭音的精神力應該還可以支持三個月!

    “本來她也已經快燈枯油盡了吧?替你支撐了十年的雲荒,那份苦可是連我想想都要搖頭的,”饕餮繼續冷笑,轉動着受傷的手腕,“如果不強行使用那個九字禁咒,她的精神力還可以支撐三個月,可如今……嘿嘿。其實我們兄弟半斤八兩,誰又能真的殺了誰?都怪這個凡人瞎湊熱鬧,居然敢插手神魔之間的戰鬥。”

    “住口!”辟邪忽然厲叱,不再理睬饕餮。

    “你急着回去?回去幹嗎?恢復這個凡人的生命和精神,然後再讓她延續你那個雲荒的白日夢?”站在暗夜密林裏,銀髮的邪魔冷笑着,眼神鋭利,“辟邪,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做什麼?你明明知道創世是我們都無法承擔的事。對千萬蒼生的枯榮流轉、生死離合負責,其間壓力不是一個凡人的靈魂可以承受的!你一而再再而三的,要這個織夢者用全部的生命和精神力編織歷史。哪怕她精神崩潰、哪怕她精力枯竭——你在用這個可憐的螻蟻的一切、換取那個已經死亡的國度苟延殘喘。”

    “住口……住口!”那一瞬間彷彿被一刀刺中心口,辟邪的眼睛都變成了紫色。

    “真是自私啊……虧得你還説‘愛’這個凡人。”然而同為神魔的饕餮並不懼怕兄弟的殺氣,冷笑,“你分明拿着她的血肉靈魂來換取那個死亡大陸的延續——你逆了天意、漠視人命,試圖打破天地平衡,比我這個邪魔都不如!”

    “你知道什麼……你知道什麼!”再也無法忍受兄弟的冷笑,一直沉靜的辟邪忽然厲聲大叫起來,“我不能讓雲荒死去……我是他們的神!我答應了人們要守護這片土地,直到永遠!即使天翻地覆、只要那裏的人們想要活下去,我就要盡一切力量保護他們!”

    “可那裏的人早在五千年前就已經死了。”從未見過這個兄弟有如此的失態,饕餮在辟邪的厲喝聲裏皺了皺眉頭,卻依然冷鋭的回答,“五千年前東海巨嘯,天變地裂,你的雲荒早就一夕之間沉入了海底,連同上面所有在沉睡中的人類。”

    辟邪忽然怔住,有些苦痛似地按住了額頭,喃喃:“可他們……他們並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

    他的眼裏,第一次出現了無法掩飾的痛苦和無力,抬起頭,看着雲開雨散的夜空,長長嘆息:“他們都以為自己還活着……我的子民們想活下去,天天祈禱着我的庇護。我是他們的神……我怎麼能不竭盡全力滿足他們的要求。”

    “所以你結成了‘幻界’,讓那些已經在海底腐爛的骷髏一直做着醒不來的夢、覺得雲荒的歷史還在繼續?”饕餮冷笑起來,“以前你可以憑着伽藍神殿裏聖女和神官的力量維持幻界,可那些神官聖女畢竟也是凡人、千年後他們的力量也消耗殆盡——所以你不得不從在世的凡人裏,尋找有‘織夢者’天賦的人,藉助她的手來編織雲荒虛幻的歷史?”

    辟邪臉色蒼白而苦痛,顯然這幾千年來為了維持這個虛幻的國度、他也已經耗費了太多的心力:“我答應過要守護雲荒……哪怕天崩地裂。”

    “為了水底那堆廢墟和骷髏、你寧可犧牲在世之人的生命,是吧?”饕餮扯着嘴角,不屑地笑,“多麼偉大的守護神啊……為了不讓那些海底骷髏驚覺自己已經‘死了’,要花了多少精力來編織完美無缺的歷史?你這樣死腦筋的神,我還是第一次看到。”

    “你知道什麼?”辟邪凌厲地看了兄弟一眼,“你不是早就淪入魔道了?”

    “呵……我怎麼不知道?”銀髮男子笑起來了,手指虛空一劃,止住了半空零星的雨點,“五千年前,我同樣眼睜睜看着大西洲沉入海底!雲荒只是一夕間沉沒,而大西洲卻是裂變了十多年、才逐步完全消失!我無能為力……我是神,卻無能為力!那時候我的苦痛會比你少?”

    辟邪抱着昏睡的蕭音,忽然一震,抬頭看着成為邪魔的兄長。

    饕餮……九兄弟中最驕傲的饕餮,屈身成為黑暗保護神、也是經歷過無數波折的吧?

    “但是,生死如晝夜更替,都是天道——連你我都必須順應。”饕餮臉上那種玩世不恭和冷嘲熱諷的表情消失了,手按在心口,臉色肅穆,“死去的人,會有他們新的去處;而消失的文明,也會有新的文明湧現代替——時間在流逝,歷史也在繼續,你我都無法阻擋。辟邪,你實在是太愚蠢。”

    “愚蠢的是你……居然去做了邪魔!”辟邪抬起眼睛看着兄長,應該是內心也在激烈地掙扎翻覆,黑眸居然變成了淡淡的金色,忽然厲聲,“我抓着雲荒不肯放手,至少從不阻礙這個世界的進程!你呢?不能守護大西洲、就不惜隱身於黑暗?大哥他們守護着如今的七大洲,居然沒有殺了你?”

    “呵,呵。六弟,你原本個性就放不下,如今居然越發胡塗了——”銀髮的饕餮笑了起來,“神魔從來都是並存和相互轉化,如晝夜流轉不息,推動世間前行,何謂‘阻礙進程’?你這樣試圖延續殘夢、才是一種阻礙!”

    説到最後六個字,饕餮譏誚冷嘲的聲音忽然沉厚,宛如驚雷下擊。

    辟邪抱着蕭音站在林外,忽然間沉默下去,宛如一尊石像。

    雨已經停止了,綠化林被方才狂風吹得倒了大片,酢漿草還未開花、就被神魔大戰踐踏成泥。暗夜裏,銀髮飛舞,饕餮笑着,微微彎腰,對着一邊沉默的兄弟伸出手去,邀請:“醒來罷,辟邪!別再為那片死亡的大陸浪費精力,來這邊和我一起吧!”

    雖然一直不動聲色,然而剎那間被點破了夢境,心中的驚濤駭浪是幾千年來所沒有的。空茫和絕望如潮水滅頂而來,想要將這位神袛的思維擊潰。聽得饕餮這樣的勸誘,辟邪的手臂都微微顫抖,幾乎抱不住懷中的蕭音。

    “來和我一起吧!我為了尋找同伴、已經費了幾千年時間。”察覺到辟邪色動,銀髮男子薄唇上帶了笑意,“辟邪,上天將我們的土地奪走、就是要我們尋找新的可以守護的東西——所以,我做了‘一切罪惡的守護神’。這個世界並存着陰陽兩面,神魔之界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站到哪一邊才不會再感到空茫和無措,可以抓住真實的‘存在’。”

    “真實的存在?”喃喃地,辟邪重複了一句,依稀眉目一震。

    “是的,真實的存在——不象雲荒那個虛幻的死亡國度。”饕餮繼續保持着伸手邀請的姿式,微笑,“這個骯髒的浮世裏,所有救贖、守護、謙讓都是假的,唯有罪惡,才是真真實實的存在。就讓我們一起來守護這份真實罷!”

    辟邪眉間依然有迷惘混亂的表情,然而兄弟的勸説慢慢起了效果,他看着意氣飛揚的饕餮:“你找我就為這個啊……可這些年來,你過得很快樂?黑暗裏也有可以快樂的東西麼?”

    “當然,”饕餮嘴角浮出笑意,“你不知道人心墮落在黑暗裏的時候,可以產生怎樣的扭曲和快樂——那種腐蝕般的快樂,就算你是神袛、只要舔嘗一點點,都會覺得不得了呢。你為那個破雲荒已經苦行了多年吧?別拖身邊這個女人下水了,再下去她的腦子就要毀了。乾脆和我一起歸於黑暗吧!”

    他的手向前伸着,人還在林中,手指卻伸出了樹林邊緣、在暗夜裏微微發光。

    這是來自黑夜裏的邀請。

    饕餮説得對。他一直只是在做一個一廂情願的夢罷了,或許雲荒上那些死靈魂也不願如此被困在編排的夢裏,寧可早日解脱……這個夢,是不是真的該醒了?他自己或者無所謂,可為了一己的夢想,卻要葬送蕭音十年的青春和靈氣、以及將來艾美的人生和喜悦?那片死亡大陸上,已經有了太多的活死人吧……雲荒,是不是真的有苟延殘喘的必要?

    辟邪沉思着,卻是不由自主地向着林中走去。

    那裏,饕餮看着走向黑暗的兄弟,眼睛裏有隱秘的喜悦,保持着伸手邀請的姿式。

    “辟邪……辟邪,”在即將踏入那片綠化林的時候,忽然懷裏有個聲音叫住了他。蕭音臉色蒼白,睜開眼睛,忍住了腦中的劇痛,看着他,喃喃:“不要去……不要跟他去……他不是好人。不要…走到暗影裏去。”

    “沉音!”在紫衣女子抓緊他衣衫的剎那、辟邪眼裏的空茫混亂就消失了,頓住了腳步。

    饕餮的眼睛微微閃了一下,看着辟邪懷裏醒來的女子:這個織夢者在精神力極度衰竭的時候、還能分辨出黑白正邪,阻止辟邪投身魔道?

    這般厲害的女子……對於辟邪的影響力更無可估量。如果有她在一日,辟邪只怕是不會斷了對雲荒和人世光之一面的念頭吧?

    然而,在邪魔惡念一動的時候,一邊的紫衣女子卻捂着額頭重新倒入了辟邪懷中——方才只是稍微思考了一下、開口説了幾句話,腦子裏就痛苦得如同刀子在絞!她無法思考……腦子裏一片空白。自從使用了雲荒古老的咒術後、她的腦子就陷入了混亂和空茫,痛得彷彿要裂開。就像一台數據外溢的計算機,已經到了系統崩潰的時候。

    “辟邪……辟邪……好、好難受。”再也無法忍受,平日好強的蕭音用力掐着自己的頭顱,斷斷續續地低呼,“腦子裏……腦子裏有刀子在絞!好痛……好痛……我什麼都想不起來!我、我腦子裏好像都空了!”

    “別去想,什麼都別去想!”大驚脱口,辟邪用力拉開了她錘打自己頭顱的手。然而蕭音的手指痙攣着,全身都在微微發抖,似乎頭腦中真的有刀在攪動。

    看得如此情形,饕餮笑起來了,依然是譏諷的:“是的,她以後再也不能用腦子思考什麼了——十年的織夢者生涯、加上剛才勉強使用的那個九字大禁咒,她的腦子已經到了崩潰的極限……辟邪,你透支了這個可憐凡人的精神力,你將她毀掉了!”

    “胡説!”辟邪反駁,卻看到蕭音苦痛地抱着額頭,臉色蒼白得如同死去。

    饕餮看着思維接近崩潰的女子,眼裏有冷光:“跟你説過,螻蟻是承不起‘創世者’這種工作的——你想引導一個凡人用神的思考方式去支配大陸?真是開玩笑……那不是這個世界的人應該知道的東西。就算是織夢者、遲早也要發瘋!”

    “辟邪,辟邪……我的頭、我的頭要裂開了……”手腕雖然被扣住,然而劇痛讓蕭音不停地掙扎,將頭抵在辟邪的胸口,聲音因為疼痛而斷續,“幫幫我……幫幫我!我受不了了……腦子裏……腦子裏那把刀子在絞!快救我!”

    “沉音,沉音!”顧不上饕餮的冷嘲熱諷,辟邪將手覆蓋上了蕭音的額頭,試圖平定她的掙扎——然而,剛一接觸她的額頭、他的手就被震了開去!

    多麼可怕的念力……在這個混亂苦痛的頭顱裏,往外湧動着多麼巨大的念力!

    一個凡人的小小頭顱裏,竟然積蓄了那麼多的精神力!

    辟邪震驚地低下頭,那一剎那、他看到了有淡淡的金色光芒從蕭音的眼睛、眉心、額頭透出來。不顧她苦痛的掙扎驚呼,一點點的透出、洶湧而去,彷彿頭顱中有什麼東西正在散逸、消失,帶走女作家的思考和創造能力。

    “很痛……救救我!救救我!”她臉色蒼白得嚇人,比以往任何一次通宵不睡的工作後更顯憔悴。她的手指緊緊抓着他的衣服,彷彿想要用力抓住什麼東西來對抗思想的混亂,然而看着他、她的眼睛卻慢慢失去了神采,從苦痛混亂漸漸變成空洞茫然。

    “沉音!沉音!”知道發生了什麼樣可怕的事情,辟邪一邊叫着她的名字,凝聚她的神志,一邊騰出一隻手來憑空一劃——夜裏陡然閃出了幽藍色的光,林外的空地上登時出現了一個結界,將他們籠罩。

    那些從蕭音身體裏潰散出來的神志、也被結界所攔截,無法散逸。

    辟邪單手製止了她的掙扎,將蕭音靠在懷裏,左手平伸出去——結界中那點點金色的光被無形的力量摧動、竟然漸漸往他手心凝聚。

    “做的挺熟練嘛,”在辟邪豎起手掌、將收集回來的神魂重新壓入女子眉心時,身後忽然傳來了饕餮冷嘲的聲音,“她不是第一次精神崩潰了吧?如果不是靠着你這位‘助手’的強行恢復,大約幾年前報紙上就會出現著名作家精神錯亂的消息了吧?”

    辟邪的手指點在蕭音眉間,將潰散的神志壓入她的腦中,用咒術平定着她再度潰散的精神世界——手下傳來如巨浪洶湧的反抗力,激烈混亂超過以往任何時候。沉音的腦子,真的是已經再也無法負擔這樣的負荷了。

    紫衣女子終於在他懷中沉沉睡去,臉色卻蒼白如死。有一個剎那辟邪屏聲靜氣、不敢確認懷裏的人是否真的平靜下來,還是最終的神志潰散。

    然而雖然腦波散亂,心臟卻還在微弱急促地跳動,證實着生命存在的跡象。

    那個瞬間辟邪忽然長長嘆了一口氣,發現自己已經滿身冷汗,按在蕭音眉心的手指也在不停地發抖。他忽然俯下身,將那具蒼白疲憊的凡人身體緊緊抱入了懷中,彷彿生怕一眨眼她就會如塵埃消失不見。

    “何苦。她雖然有織夢者的天賦,卻終究是個凡人。”身後傳來同胞兄弟的聲音,饕餮的眼睛閃了一下,看着他,聲音卻收起了一貫的冷嘲熱諷,“對我們來説,她生命短暫、如朝生暮死的蜉蝣。何苦……放她走吧。她是那樣的痛苦,她該回到屬於她的世界。”

    “她是很辛苦……很辛苦……”辟邪茫然地喃喃,想起那麼多年來她的壓力和痛苦,歇斯底里的發作和一次次的試圖自殺,“不能再這樣下去……下一次,我也救不了她。”

    “下一次,她會變成毫無思考能力的白痴。”饕餮毫不留情地補充,“如果你不及時放走她,她精神崩潰後便會成為瘋子或白痴——你應該知道,織夢者的潛能、最多隻能支撐十年。而眼前這個凡人已經透支。”

    “不用你説,我知道該怎麼做。”辟邪忽然抬起頭,看了銀髮的饕餮一眼,眼睛陡然變成了藍色,“給我滾開!這裏沒有你什麼事,也別想我會跟你走!”

    “你在怨恨我,是麼?”對着殺氣,饕餮卻笑起來了,帶着看穿人心的譏諷,“的確,如果不是我貿然造訪、打擾了你們二人世界,你至少還可以和這個凡人多待三個月——三個月。多麼可笑……不死的神袛,居然為了一個眨眼都不夠的時間而憤怒!”

    “我為什麼要怨恨一個已經死了的神,”辟邪忽然卻恢復了一貫的沉靜,眉間揚起一絲冷笑,看了兄弟一眼,“饕餮,你的眼睛裏沒有一絲生氣,身上帶着死亡和黑暗的味道——我從一開始就發覺了。是你自己一直不肯承認吧?”

    辟邪默不作聲地抱起了昏聵的蕭音,驀然騰空離去,消失在林後。

    “饕餮,你其實已經死了很久很久了……”

    伴隨着依稀的風聲,他給兄弟留下了最後一句話。

    銀髮的男子唇邊的笑容忽然凍結,定定看着他消失的方向,一直温雅沉穩的辟邪那最後一句話彷彿刺穿了他的心臟——自己其實已經死了很久很久?是的,是的,在大西洲沉入海底的時候,他作為守護神袛曾用盡了所有方法對抗天地裂變,最後耗盡了所有力量,和那個沉沒的大陸一起死在了深深的海底。

    他在五千年前已經死去。只是和雲荒上那些一夕死去的人一樣、他不能接受自己已經死亡的真像,而一直試圖延續着殘夢吧?

    所以他隱入了黑暗,不惜和腐爛、罪惡為伴,過着不見天日的生活。

    他其實早已經死去……不會喜悦,也不會憤怒,沒有期待,也沒有失望。只是無窮無盡的寂寞和孤獨,穿行在黑夜裏,沒有一個同伴。

    所以他才會尋找辟邪。並不是如他宣稱的那樣,僅僅為了尋找同伴;從內心深處來説,他是嫉妒辟邪的——嫉妒他依然擁有夢想,依然有着相依為命的織夢者。他是尚未死去的一個,因為他的生命在守望中延續。

    所以,他這次回來,就是要將其所有的一切粉碎!

    點破辟邪的夢境,擊潰織夢者的神志,徹底的毀滅苟延殘喘的雲荒……他要將辟邪至今以來賴以活着的所有東西粉碎,讓那個一直沉靜孤獨的兄弟和他一起沉淪到黑暗中來!他要看着辟邪如何和他一樣掙扎在人心罪惡墮落的泥潭裏,如何在毀滅中獲得暫時的滿足。

    他們都曾是守護生靈的神袛,卻不得不淪落在暗影裏。

    饕餮忽然冷笑起來,將手緩緩插入自己的身體——腐土般的身體居然是虛無的,銀髮的男子將手插入心口,挖出了一塊心臟模樣的東西。那只是冰冷的土石,不會跳躍、也沒有温度。他這個身體,早已隨着遺失大陸一起成為化石。

    “不錯。我早就已經死了……”嚓的一聲,那顆石化的心臟在手裏成為齏粉,饕餮冷笑着喃喃,眼睛裏卻有陰暗的光,“可是,為什麼你還活着呢?辟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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