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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星祭

    神袛的力量,可以左右天地一切生靈的命運、卻無法扭轉人的心。

    搶在妹妹之前説出了心願,然而拋下一切的她、除了一個虛名,卻什麼也沒有獲得。背離了族人和故國,在白雲之外那個天空之城裏,她擁有的卻是名存實亡的婚姻——她的丈夫,甚至從未和她説過話。

    從此後,碧海青天夜夜心。

    後來她才知道,在那道白色的風掠過碧海時,長空第一眼看到的、也是那個剛剛浮出水面的小公主。他們在第一眼時就彼此相愛,卻一生無緣相伴。結婚以後,他依然每日都掠過海面,久久地凝望深海里那個遙遠的國度——那種眼神,是她畢生都不能得到的。

    每當那個時候,她的心裏就有愧疚和嫉妒交錯地咬着。她甚至想過,數年後妹妹成年,如果那時候她藉着諾言、提出也要成為天空之城的女主人,龍神又會如何處置?

    然而,很快就傳來了小公主下嫁的消息——沒有前兩個姐姐那樣驚世駭俗,她只是平靜地選擇了海國內最合適的門閥貴族,完成了政治的聯姻。在記憶中,那似乎是一個以風流好色著稱的年輕權貴,英俊而幽默,手腕靈活,善於玩弄女人和權謀。

    她僥倖地想,或許,妹妹會因為這個婚姻而獲得幸福?

    然而,很快就傳來了年輕皇后病逝的消息。

    當新一任海皇在風暴中將妻子火葬,灰燼隨着狂風捲上天空之城的時候,她忽然明白了妹妹早逝的真正原因。那一瞬間,心痛如絞。

    悔否?身為姐姐的她們,眼裏只看得到個人的愛情和幸福,而那個沉默的、單薄的小妹心裏,卻藏着這樣強烈的守護家國的信念,併為此付出了一生的代價。

    海國大葬的那一夜,夜明珠的光芒照徹了海底,無數鮫人浮出海面唱着輓歌,哀悼大海的最小一個女兒,他們的小公主。

    那是一個滿月之夜,天空之城裏卻沒有一絲燈光。坐在這座遺落在歷史裏、早已空無一人的城市頂端,長空凝視了那些深海珠光許久,忽然收攏了雙翅、直線地墜入了海里。

    她尖叫着撲出去,卻沒有拉住他。

    她知道翼族是無法到達海底的鮫人國度的,除非他懷了必死的心躍入大海。

    那之後她再也沒有過他的消息,不知道他是否就這樣死在了碧海深處,還是藉着這個機會離開了她和這座荒蕪的天空之城。

    她只知道,自己的手裏已然抓不住任何東西。

    她永遠不會原諒自己一時的懦弱和自私。那一剎的貪心和逃避,換來了三個人悲劇的一生。每一日,她寂寞地在天空之城上遙望着故土,暗自悔恨。

    終於,那個天變地裂的大劫到來了。原本遠在天空之城的她可以逃過這一劫,然而在俯視着地面上種種災難時,她終於站了出來,勇敢地擔當了一次。

    她展開雙翅,從天空回到大海,在血和火中飛行,將一個又一個族人從火焰中帶出。她腳不沾地地飛翔了整整三天,帶出了數以千計的族人。第四天日落,她用盡了力氣帶出最後一個鮫人孩子,再也無力飛翔,掉落在地殼的裂縫中,被岩漿和火焰包圍,轉瞬熔化。

    “妹妹。”死去的瞬間,她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折斷了背後那一對象徵着罪孽的翅膀,如釋重負地喃喃低語,對着天空伸出手去,“妹妹。”

    那一剎那,她化為熱氣從海面蒸騰而起,飛向蔚藍色的星空。

    她終於解脱。

    那之後,便是生生世世。

    鮫人並沒有轉世的信仰,死後魂魄便化為雲升上星空。然而她因為神諭跨越過種族的界限,所以獲得了轉生的機會。她沒有再轉世在海國,而是忘記了一切,在人世間流離。

    1979年,她轉生於新奧爾良,成為一名ABC。22歲獲華盛頓大學經濟學碩士學位,23歲進入位於紐約的四海國際總部工作,25歲被派往中國大區,同年,認識公司另一部門的同事Johnson。戀愛,同居,計劃着結婚和蜜月旅行,甚至,打算要兩個孩子,一男一女。

    一切都平平常常。

    那種幸福是飽滿的,填滿她生活的每一寸空間。然而,偶爾還是會有一種不真實的恍惚闖入她的心扉。每一次仰望星空、每一次俯瞰碧海,她都有一種“不屬於這裏”的感覺,驚詫於自己為何會在這個時間、這個空間,和身邊的這個人在一起。

    直到那一日,她忽然看到格子間的瓶中悄然綻放出一枝雪白的女蘿,心裏那一層封印忽然喀喇一聲碎裂。她終於知道自己屬於何處——那一夜沐浴時,反手撫摩着背上出生以來就鐫刻着的兩道深痕,故國的歌聲響起在耳畔:那是深海中的王和族人在召喚她的歸去,告訴她無數的鮫人還在萬丈的海底被困受苦。

    原來,她尚不能解脱。

    幾次遲疑,然而對當年那一剎的悔恨、促使她更強烈地有了站出來的念頭。她終於捨棄了俗世裏深愛的戀人,從百尺高樓頂上飛身墜下——宛如千年前從天空之城墜向大海。

    “我希望,能贖回我的罪過。”海巫女緩慢而低沉地追溯着,將手覆蓋在兩道傷痕上。

    年輕的織夢者怔怔地望着她,明亮的眼睛裏閃爍着光。

    “其實……我覺得你也還得差不多了。”艾美嘆了口氣,真心真意地説,“這一次你肯回來,我覺得……是很了不起的。”

    海巫女蒼白的臉上卻有一種嚴苛,側過頭,緩慢:“我是有罪的。”

    “誰都可能有一時的懦弱和非分之想嘛!有勇氣面對它,就沒有什麼可見不得人。偷偷跟你説——”艾美撇撇嘴角,吐了一下舌頭,説出了心底裏的一個小秘密,“我第一次見到辟邪的時候,還很嫉妒蕭音姐姐呢!當時我就想,為什麼偏偏她有那麼好的運氣,為什麼不是屬於我的?”

    凝光詫然回頭,有點不可思議:“織夢者…織夢者的心裏,也會有陰暗面麼?”

    “當然有啊!”艾美詫異地叫了起來,委屈,“織夢者可不是聖人——就是蕭音姐姐,也不是完美無暇。你太苛求了,人只能逐漸變得更好,哪有無可挑剔的——又不是神!”

    頓了頓,艾美搖頭:“不對不對。那些神袛,像辟邪啊山羊他們,更是缺點一堆。”

    凝光看着她,蒼白的臉上忽地有了一絲罕見的笑容,低聲:“這麼説來,織夢者,您是原諒我了?”

    “嗯。”艾美想也不想地點頭,隨即微微惶恐。“我…我沒什麼資格説原諒不原諒的。”

    “有的,有的……”凝光如釋重負般,輕輕吐出一口氣,跪在了海底花園中,用額頭輕觸艾美的腳背,“織夢者凌駕於四海九州之上,和神袛並列,代表了時間、歷史和智慧。向您懺悔並獲得原諒的話,我的罪孽就會減少一半。”

    “有……有這一回事?”艾美驚慌地後退,睜大了眼睛。

    原來,在獲得一雙看到過去未來的慧眼同時、織夢者還肩負着傾聽心靈的職責?

    “織夢者,您會幫助我們麼?”海巫女繼續深深行禮,恭聲詢問,“原諒我們沒有事先問過,就擅自將您帶到了這裏——我們實在是對您身側那個邪魔心懷畏懼。”

    “當然會,”艾美側頭想了想,補充了一句,“如果我能做到的話。”

    綿延不斷的柱廊,彷彿通向不可知的彼端。

    身後一圈波紋還在不停盪漾離合,露出居中那一個幽黑的洞——那個黑洞,是另一個時空和這個平行時空的接點。集合了眾人的力量,凝聚了巨大的念力,她才來到這個被封印凝固的時空。

    她一步一步往前走,看到了柱廊盡頭的祭壇,靜靜躺着一具水晶棺。

    而這個柱廊外面,有無數雪白的女蘿纏繞,一條條蒼白的手臂遮蔽了時空。

    那是……那是千年前死亡凝結成的“界”啊!

    她將手貼在額心,抵抗着快要裂開的劇痛。

    每一步都是緩慢的。在她足尖踏入的地方,地面都起了微微的起伏。彷彿光影隨着她的行進、發生了微妙的變化。那些遮天蔽日的蒼白藤蘿紛紛退開,散落,化為灰土。然而,走到第七十九根柱子前,她終於覺得支持不住,身子一傾,一口血吐出。

    所有一切,在那一瞬,碎裂成齏粉。

    “織夢者!”在她倒下前,有人接住了她,急切地呼喊。

    還是不行麼?蕭音茫然地想着,睜開眼睛看到那一雙蔚藍的眸子,宛如頭頂上無邊無盡的大海。周圍是空曠的祭壇,五星的五個稜角上,分別坐着幾個純白色的靈體,和她連成連續不斷的折線。

    在五個角的中心,一圈奇異的波紋在不停盪漾離合,通往另一個時空。

    嘴角切切實實有血,隨着腦中劇烈的痛苦不停沁出,彷彿帶走她最後僅剩的生命。

    “第七十九……”她吃力地開口,喃喃,“還差了二十根柱子的距離……再來。”

    “不必再試了。”藍眸的王者搖頭,痛惜地阻止,“等新織夢者來吧。”

    “她、她還太小……”蕭音緩緩搖頭,按着眉心坐起,“她的心智,在很多地方還不成熟……有力量,卻不知如何控制和使用……我怕她去了,有危險。”

    “可你去了,會更危險。”海皇堅持,“你會倒在第九十九根廊柱下,再也不能回來。”

    “既然我答應了來到這裏……就沒想過要回去。”蕭音微笑起來了,眼裏有微弱的光,抬起手,指着五星祭壇上各方的靈體,“星野冢先生、霍普森?金先生,都是當世罕有的偉大藝術家,擁有着和我相當的創造力。還有你:海皇……彙集了這樣多的力量,怎能不放手一搏、去打開那扇封印着的門?”

    “還缺一個。”海皇依然搖頭,“必須等。不能冒險。”

    五星祭壇,象徵着鮫人靈魂的歸宿,雕刻着巨大的龍的圖騰,以及龍神九子的圖象。

    如今,五個稜角上有幾個靈體靜靜盤佇,那是海國的鮫人花了數年時間尋覓而來的、具有創世能力的靈魂:星野冢、霍普森?金,蕭音……還有新一代的織夢者艾美。

    再加上鮫人之王,便足了五星之數,可開啓被封印入沉睡境界的靈魂之門。

    五條折線,將五個靈魂聯繫。由負擔創造了紙上雲荒的先代織夢者開始、歷經另外兩個大師的手,將念力進一步加強,然後經過海之王者的手,傳遞給當世的織夢者。合所有人的力量,打通兩個平行時空之間的門,讓年輕的織夢者去往那個被封印的凝滯異界,喚醒沉睡千年的族人。

    這,需要正位和逆位的兩個織夢者。

    而這個已然開始衰弱的前代織夢者,卻有着如此不顧一切的犧牲精神,竟完全不以死亡為懼。看着這個蒼白而脆弱的人類,海皇無奈的搖頭,再一次強調:“我們,並不是要你來送死的。”

    “我已經死了……”蕭音臉上忽然有了一個蒼白的笑容,一閃即逝,“在失去創造力、不能書寫的時候,我早已死去了——這次,我不過是來要一個活過來的機會而已。”

    海皇驚駭地看着她,藍色的眸子裏有某種動容。

    “而你們,和我相反,是一直活着的……”蕭音微弱地笑着,看着祭壇底下綿延的無盡雪白藤蘿,“為什麼不讓應該死去的人死去,而讓應該活着的人活回來呢?——海之王?藍,你不用顧慮辟邪。他從不會傷害任何生靈,何況……你們是他父族的子民……”

    先代織夢者掙扎着坐了起來,重新閉目凝聚精神力:“再送我進去一次。”

    然而,她集中了念力,其餘幾個角上的靈體卻沒有發出絲毫回應。

    她驚訝地睜開眼睛,隨即明白了對方的心意。

    ——無論是星野冢還是霍普森?金,都在極力阻攔着她再度進入那個世界!

    他們曾聯手向人世展示了一個失落文明的輝煌,各自付出了無數的精力,合作得完美無暇,然而幾個人卻在十年中從未見過一面。到如今在天人相隔的情況下,居然時來運轉地在萬丈的水底匯聚。

    可這個時候,曾經合作無間的同伴、卻一起默不作聲地阻攔了她。

    他們,也不希望她踏上如此危險的境地?

    “如果還有一絲別的希望,就不要把自身當作祭品犧牲——”海皇同樣也沒有歸位,只是凝視着她,緩緩搖頭,“因為同時犧牲的,必不止你一人。”

    蕭音想説什麼,抬起頭,卻被那雙湛藍眸子裏的深沉嘆息鎮住。

    “啊……”瞭解前塵往事的她恍然明白,張了張口,想説什麼,卻終於無聲。

    “那,我先歇一會兒,”她嘆了口氣,終於讓步,“等艾美吧。”

    海皇微微一笑,俯下身來,將一物放入了她手心。

    彭湃的靈力忽然從手中灌注到全身,讓衰弱的身體一震,連割破顱腦般的劇痛都緩解了。蕭音吃驚地看着掌心那顆青碧色的珠子:這是,這是——龍神的純青琉璃如意珠?那個洪荒傳説中的神器,海國的鎮國至寶!

    “好好休息,養足精神。”海皇緩緩搖頭,微笑,“不要逞強啊。”

    靜默片刻,望着這個人首魚尾的男子,織夢者忽地笑了起來。

    “藍,如果在我筆下,你這樣的人、是應該獲得幸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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