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夏天剛過,我就到英國了。原來可以住倫敦,但是第一件事,就回了學校。
我朝小路走去,熟悉而快樂,我慚愧地想:原來我的心在這裏,在這裏呢。
如今隔別一年,我長大了,他們看見我,可認得我?我揚起頭髮,向前奔過去,走到半路,我放慢了腳步,我看見了他,納梵先生!我幾乎懷疑我看錯了,但是一點也沒錯,那正是他。
納梵先生捧着一大堆書,那樣子與以前一模一樣,他向圖書館走過去,極專心的,極嚴謹的。
他沒有留意我。
我猶疑了一刻,終於忍不住,叫了他一聲:“納梵先生。”
他轉頭,看見我,呆了一呆,馬上微笑着,但是他沒把我認出來,我很失望,我聳聳肩,到底大學再小,也有上千個學生,他怎麼可能把我認出來?況且我又走了一年多了,他看着我。
他忽然問:“喬?是喬?”
噯!他終於把我認出來了。我笑:“是喬,我是喬。”
“你不是回家了麼?”他説,“啊,又回來了。”
“你去什麼地方?”他問。
“我到學校去看看。”
“我到圖書館去。”他説,“再不去就要罰我錢了。”
我笑,“我與你一道去,沒關係吧?”
“自然沒關係。”他説。
他現在並不是我的老師了,我很自然。當然這麼做有點尷尬,跟着一個男人到處走。但他不只是一個男人,他是我的教授,我們認識有三年了。
“每個人都好嗎?”我問,“一年不見了。”
“很好,謝謝,大堂又裝修過了,新的學生來了去了——”他忽然説,“我老了。”
我看他一眼,他跟以前一模一樣,怎麼可以説是老了,我笑説:“老?我不覺得,科學家是不應該注意到老與不老的,這是我們女人的麻煩。”
他説:“你這次來,是度假?”
“不是,我想找一個學位再念下去,或是有好的工作,就住下來。”我嘆一口氣,“本來我在家是一個很快樂的人,到了英國,變成一個很不快樂的人,終於習慣這環境了,又得回去,誰知到了家更不快樂,只好又回來,受着東方西方的折磨,真倒黴。”
他有點驚異,“只是——我不大明白。”
我微笑,我説得太含糊了,他當然不會明白。
黃昏了,黃葉一片兩片地落下來,他只穿着一件淺藍色的長袖襯衫,襯衫袖子高高卷着,他還是穿着那幾件衣服,天這麼涼了,他也不覺得冷。
但是我與他走在一起,覺得有種説不出來的開心。
到了圖書館,我陪他還了書,他問我要不要喝一杯茶。我們到飯堂去坐下。
坐在這個簡陋的飯堂裏,喝着四便士一杯的茶,卻比在家坐那些豪華咖啡座好多了,快樂,快樂是極難衡量的一件事,快樂在心裏。
“納梵太太好嗎?”我問他。
“好,謝謝,我女兒今年進中學。”
“恭喜。”
“她長得很大了,真奇怪,有時候看着孩子長大,幾乎不可想象,她現在很有主張,穿衣服、吃東西,都不大肯聽父母的話,喬,你有空嗎?到我們家來吃一頓飯如何?”
他為什麼不叫我到外面去吃飯呢?
我想一想,説:“好的,幾時?”
“你現在住哪裏?”他問。
我把電話與地址給他。我住在一層新房子裏,設備完善,在外國我從來沒有住得這麼舒服過,簡直是豪華的,中央暖氣永遠在七十度左右,在屋子裏不過穿單衣。雖然房租貴,但是地方很大,一個人怎麼都住不完,真是舒服,我情願在零用方面緊一點。
“好,明天早上我打電話給你。”他説。
他要走了,我與他走到學校門口,道了別。
然後我問自己:這次回來,是來看他的吧?怎麼可能呢?來看他?他不過是一個教授,我們學校裏有七十多個教授,為什麼光是看他?不是的,只不過他對我好。我需要一個關心我的人——誰不需要?
回家途中我買了一點食物,胡亂煮了就吃,上牀很早。
人在外邊有一個好處,有什麼麻煩,耳根也清靜點,在家對着一大堆愛莫能助的親戚朋友,更加徒增歉意。
心煩意亂,現在自己照顧自己——人總得活下去的,所以照顧得自己很好。
有時候我發覺我是很愛自己的,在面前放一個鏡子,錄音機裏錄着自己的聲音,或是我懷疑自己的不存在?
吃完了,拾起報紙,我上了牀。看着報紙上的請人廣告,我想,做事也好,至少有收入,也可以得點經驗,不如去試一試,因為空着,所以一口氣寫了幾封信,貼上了郵票,待明天起來去寄。
然後我睡了。
電話鈴把我吵醒,我拿起話筒。那邊是納梵先生。“喬嗎?”我説是,他説:“今天晚上七點鐘,我來接你好不好?”他來約我到他家去,我説好。他掛上了電話,真爽快磊落。
我起牀,洗了一個澡,泡在水裏很久很久,然後穿好衣服,出去寄信。走過一間理髮店,我問他們有沒有空,他們説下午可以替我剪頭髮。我於是到城裏去逛了一逛,買了一點冬天衣服,然後坐下來吃了點東西,再去理髮店。
天色漸漸的黑下來,我拿着大包小包的東西,不耐煩等公共汽車,我叫了一部計程車。
頭髮剪短以後,我整個頭都輕了,揚了頭,覺得很舒服。
到了家,我把新買的衣服拿出來掛好。我洗了一個臉,抹一點油,想化妝,但是時間不早了,又想換一件衣服,身上還穿着破牛仔褲與舊毛衣,去納梵先生家作客,這樣似乎不大好。我又想起不應該空手去,於是拿了兩盒糖,就在這時候,門鈴響了,我苦笑,納梵先生是最最準時的,看來我只好這樣子去了,我抓起了皮包與外套,下樓去開門。
門外站着納梵先生,微笑温暖如昔,他手上搭着西裝,身上仍然是襯衫一件。
我笑説:“請進來。”
他進來了,我請他坐,他驚異地問:“你一個人住?”
我點點頭。“要喝什麼嗎?我去做茶。”
“好的,謝謝。”
我説:“你可以到廚房來坐嗎?廚房比客廳還舒服呢。”
他走進來,説:“這層房子很舒服。”
我很炔做好了茶,遞給他,他喝了一口,笑了,“好淡的茶,在這裏這麼久,茶還是做得淡淡的。”他搖着頭。
我有點意外,他在取笑我。教授是不取笑學生的,由此可知我升級了,他沒有把我當學生了,我説:“很多人以為泡茶容易,其實才怪,就像煮飯,毛病百出,真不容易,都是看上去簡單的事。”
“你預備好了?”他笑問。
我説:“就這樣了,可以嗎?”
“可以,我妻子問:‘喬回來了?請她與她男朋友一起來,我想見見她。’”他説,“我們都歡迎你回來。”
“謝謝。”我停了一停,“但是我沒男朋友。”
他微笑着,維持着他的尊嚴,不出聲。
我説:“這種事就跟煮飯做茶一樣,看上去頂容易,其實最不簡單!”
我們出門,上了他的車,他開一部很舊的小車子,可以擠四個人。我不是不知道這世界上有什麼好車子,但是與他在一起,不會計較這些小節,他的優點遮蓋了一切,從開始到現在,我始終認為他是個不可多得的男人。
他的家也是一個舒服但是普通的家,他有一子一女,女兒正在客廳看報紙,見到我,眨眨眼睛,表示興趣。然後納梵太太出來了,她——我還是第一次見她。她是一個棕發的女人,中年女人該怎麼樣,她就怎麼樣,實在沒有什麼特點,但是人非常熱心。
她伸手與我握一握,“喬,你終於來了!”一臉的笑容。
我坐下來。
又是茶,又是餅乾,我吃得整個嘴巴酸酸的。
納梵太太説:“怎麼你還是這麼瘦呢?自從在醫院裏見過你,怎麼請都不來!對了,你那次並沒見到我,眼睛完全沒事吧?”
我只是客氣地笑着。
“這是妮莉,”她介紹着女兒,“妮莉,麥梯在哪裏?叫麥梯下來見這位年輕的小姐。”
“麥梯在看足球比賽,他不會下來的。”妮莉説。
很正常的一個家,因此就有説不出的普通。
納梵先生真的屬於這個家?他此刻帶歉意地説:“孩子大了簡直沒辦法呢。”
納梵太太看着我,“照我看,東方的孩子就很好。”
我説:“我早不是孩子了。”
納梵先生説:“喬也不是好孩子,回家才一年就回這裏來了,説回家不快樂。”他笑。
納梵太太也笑,“啊?”她把我端詳着。
我説:“我不是孩子。”
他們夫妻倆一對一答,我頓時寂寞下來,有點後悔來吃飯,吃完飯又要喝茶,喝完茶不知幾時可以脱身。我默默地想:夫妻要這麼平凡,才容易維持感情,然而納梵先生並不是一個平凡的人啊,我不明白。
開飯了,我坐在客人的位置上。納梵太太很健談,絮絮地話着家常,我卻坐得有點疲倦了。最怕吃家裏做的西菜,不過是一塊老得幾乎嚼不動的牛肉,幾團洋山薯,入口淡淡的,一點味道也沒有,拼命地加鹽加胡椒,吃完了還得虛偽一番,假裝味道奇佳。
納梵太太並不是很好的廚師。
吃完了飯,我仍然餓得很,想回家做一碗青菜蝦米麪吃。我們又開始閒聊——累都累死了。
納梵太太忽然發覺我剪了頭髮,説中國女人應該有長頭髮的,又説樣子剪得很好,等等等等。我靜靜地聽着,納梵先生也靜靜地聽着,忽然之間,我發覺只有她一個人在不停地説話。
我起身告辭,外國人有一樣好,他們並不苦苦留客。納梵太太囑丈夫送我回家,外國人也還有第二樣的好,老婆決不跟着丈夫像防賊似的。我説可以自己叫車,結果還是由納梵先生送我回去。
他在歸途中笑問:“很乏味是不是?”
“……沒有。”我喃喃地否認。
“你們年輕人過不慣這種日子,你們喜歡七彩繽紛,多彩多姿,這種家庭生活,真是有點無聊,卻適合我,我是一個沒有嗜好的人,連酒吧都不去。”納梵説。
“你的嗜好是教書與讀書,納梵先生。”我提醒他。
他笑了。
我説:“而且你一點也不老。”
他把車子停在我門口,我向他道別,跟他握手。他的手還是強大而有力。時間又回到那間醫院去了,他陪了我那些日子,我低頭笑一笑,回了屋子。
我沒有什麼可以找他的藉口。以前上課還可以天天看見他,現在無端端去找他,就是要纏着他的意思。我不想這麼做,只好坐在家中。
我去各間大學取了章程來看讀哪科碩士。很多學生畢業之後,就改行讀會計,因為好賺云云,我不大管這些,我要選有趣的科目讀,如果要賺錢,現在就可以賺。
就在這個時候,我寫去的求職信都得到了回覆,其中有一份工作的待遇非常理想,我想了一夜,決定賺錢,不再讀書了,至少暫時不讀。
我應約去面試,他們見是外國人,很是驚異,然而也沒有什麼問題,只問我有沒有親戚朋友,我很自然地填了納梵先生的地址。我想這份工作大約是沒有問題的了。
於是我想要通知納梵先生一聲,不然他做了保人也不知道。
我把車子(對了,我買了一部TR6,新的,黃色的)開到學校去等他,問過校役,知道他五點半下課。
我沒有走進去找他,只是坐在車子裏,下雨了,雨絲打在車窗上,車窗冰冷。我把頭側側地靠着,手放在駕駛盤。街上很靜,天早黑了。我覺得寂寞,無比的寂寞。
然後他出來了,他沒有開車,沒有撐傘,走了出來,我開動了車子,跟在他身邊,響了響號——原來對老師不該如此輕佻,但是我實在太累了,太寂寞了,也不高興再掩飾自己了。
我把車窗搖下來,“納梵先生!”
他轉身,見到是我,我把車門打開。
他彎下身子問:“喬?”
我説:“你的車子呢?”
“太太開到倫敦去了。”他説。
“納梵先生,你有沒有十分鐘?我有話想跟你説。”我説,“如果你不介意,我送你一程。”
他坐到車子裏來,因為他人高,車子既矮又小,他縮着腿,他説:“天呀,我的公事包放哪裏?”
我笑了,把他的公事包拿到我這邊來。
“開這種車子,要當心。”他説。
“哪裏,樣子不錯,其實跑不大動。”
“你們這一代最好車子能飛。”他笑。
“對不起,納梵先生,我實在有事要跟你説的。”
“為什麼不找我?你在外頭等了我多久?”
“沒多久。”我把應聘的事跟他説了,“在這裏我實在沒有親戚朋友,所以只好把你的名字填了上去。現在才來通知你,求你別生氣才好。”
“沒有關係,”他説,“所以你決定工作了?”
“是。”我説。
“那也好。喬,你如果有這種事,儘管找我們,一個女孩子在外國,是要有人幫忙才行的。”
“謝謝你,納梵先生。”
他也笑笑。
我開動了車子。
他説:“可該慶祝一下,你找到工作了。”
“我想請你們到中國飯店去,要不要把孩子們與納梵太太都請出來?會不會匆忙一點?”
“她與孩子們到倫敦去看外公外婆了。”
“我請你!”我順口,“改天再約齊了他們,可好?”
“怎麼好叫學生請客?”
我笑,“我三千年前就畢業了,才不是你學生呢,因為尊敬你,才叫你納梵先生的。”
“你可以叫我比爾。”他笑。
我一怔,想了一想,我説,“不,我還是叫你納梵先生。”
他搖搖頭,“你是一個很奇怪的女孩子。”
“一點也不奇怪。”我説。
我把車子開到城裏去,趕着快車,開得有點險,納梵先生説:“這樣子開車——”我笑:“女子駕駛都是這樣的。”
我沒想到他會答應我的邀請,大概這只是他們的一種大方,而且我們畢竟相當熟稔了。
我叫了幾個菜,吃得很多,納梵先生很會用筷子,説是以前學的,他連啤酒也不喝,又不抽煙,我自然也沒煙癮酒癮,反正活到這麼大了,我是有點遺憾的——太乖了,乖得不像話,像一張白紙,一點字跡也沒有,因此就乏味,好像根本沒活過似的。
納梵先生説他在美國唸書時的趣事——“——有個冒失鬼誤按了警鐘,大家馬上疏散,我剛在實驗室,想:這下子可完了,怎麼逃得過輻射?趕緊丟了儀器逃命,卻原來是虛驚一場,也幸虧是虛驚。”
我笑。
他説:“自從你那次之後,學校裏又發生過一樁事,一隻紅外線爐子爆炸了,不知道是哪一個學生的傑作,開了爐子忘了關,也不注意紅燈。”
“有人受傷沒有?”我問。
“沒有。”他説。
“其實——納梵先生,那一次我受傷,你始終認為是你的錯吧?”我問。
“自然是我的錯。”他説。
“並不見得。如果你一直這麼説,我就有自卑感,我會想!納梵先生對我好,不是真的,不過因為內疚之故,他請我吃飯,做我保人,全是為了內疚,不是因為他真喜歡我。”我説。
“當然我們都喜歡你,”他笑説,“你是知道的。”
我笑笑。是嗎?納梵先生對人最公道最和藹最負責任,誰不知道?我有什麼例外呢?
我招手叫侍者結賬,侍者笑嘻嘻用廣東話説:“這個西人已經埋左單啦。”
我馬上説:“呢個西人-我教授來的,你唔好誤會。”
他笑得這麼有內容,非得堵堵他的口不可。
我跟納梵先生説:“説明是我請客的。”
“怎麼可以這樣。”他笑,“沒這種道理。”
“謝謝你。”我説,“改天我再請你們。”
“改天再説吧。”他説。
我不響,弄着桌子上的筷子,我倒是真心誠意地請他,他們英國人是很省的,上館子當大事體,這樣無端端地花了幾鎊,倒叫我不好意思,我的零用絕對比他多呢。他們生活簡樸得很。
這時候飯店在放時代曲唱片,是一隻很普通的歌。
納梵先生問我:“這是中國歌?”
我笑,“是時髦的中國歌,不是真的中國歌,就像大衞寶兒的歌並不是英文歌。”
中國歌應該是:“哥是天上一條龍,妹是地上花一叢。”
但是時代曲也很纏綿,那歌女在唱:
早已知道你沒良心,
偏又愛上你。
為何始終相信,
深深沉醉不怪你。
曾經對你一片痴心,
誰知你把我忘記。
寸寸相思為了你,
居然拋棄我遠離。
恐怕是女人恆古的悲劇。我沒有正式地談過戀愛,只跟男孩子出去看過電影吃過飯,互相當對方是大麻瘋,離得遠遠,幾尺距離,客客氣氣地説着話,淡而無味地過幾個鐘頭,回了家。
我不是天生的善男信女,只是沒有浪漫放肆的對象。
我輕輕地問納梵先生:“可以走了嗎?”
他點點頭,我與他站起來,他為我穿上外套,我向他笑笑。我們上了車,仍然由我把他送回去,他指點着我路的方向,我只轉錯一次。
他下車時一直道謝。
我還是微笑,然後就把車子開走了,我想到我的寂寞,回了屋子,暖氣開了一整天,十分暖。
我躺在牀上,輕嘆一口氣。過了幾天,那間公司打電話來約時間,説他們的老闆要見我,我約了一個下午。去見了他們,他們倒是用了我,年薪二千鎊,極不錯了,但是除了税、保險,這個,那個,恐怕不夠用。
幸虧媽媽一定會幫我分擔一點,我十分慚愧,這麼大的人了,又大學畢了業,又找到工作,卻還要父母負擔生活,像什麼話!
我把工作承擔下來了。
以後天天九點鐘去上班,五點下班。
替外國人辦公並不輕鬆,只是相處倒還融洽就是了。
有幾個男孩子不到一星期便想約我出去,我推週末沒空,他們説平時去喝一杯茶也是好的,推不過也只好去了。外國男孩子是好伴,大多數談笑風生,只是與他們在一起,給人見了不好,有種説不出的土——怎麼跟外國男人泡?於是總離得他們遠遠的,維持着客氣的態度。
可惜男人奇怪得很,越對他們客氣,他們越想接近,所以男同事都對我很有企圖。我老闆嘆氣説:“我用了三個女秘書,都叫他們給追求去做老婆了,你恐怕也做不長的!”
是的,女人把所有的地方都當婚姻介紹所。
然而我努力地工作着。
有同事的約會,時間過得快,一下子就近聖誕了,聖誕一到就有種急景殘年的感覺,十二月中我去買禮物,準備空寄回家。媽媽對我的工作不大滿意,她認為薪水太少了,而且一個人在外國辛苦,為了這個,她不大與我寫信,到了無論什麼節,就想家。
那天落了一場雪,地上積了一層白,很冷。下了班一個男同事等着我。他要約我聖誕夜出去喝酒吃飯,我説要想一想,過幾天答覆,他耐心得很,連聲説好。
我替爸媽選了兩件羊毛衫,馬馬虎虎的貨色,並不理想,不過是略表心意罷了。
走到馬路上,人潮湧湧,我皺着眉頭,拉了拉大衣,真是冷啊,地下的雪被踏碎了,天上的雪卻又在飄下來,白的,細小的,寂寞的。
這樣我真想回家。
我擦着路人的肩膀,向停車場走過去,就在停車場門口,我看見了他。
他叫我的。“喬,”他叫我。
我轉頭,那種情景,非常像“……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我只好微笑。
“納梵先生。”我稱呼他。
他走上來,“好嗎?”他問。
這城到底不比倫敦,是小地方,到處撞到人的。我不是不想見他。只是見了又怎麼樣?我只好笑。
“聖誕了。”他説。
我點點頭。
“趕着回去?”他説。
“不趕。”我説,“有喝咖啡的時間。”
他笑,“要不要去喝咖啡?”
“不妨你?”我問。
“沒有,喬,來,我們去郵局旁邊的咖啡店。”他説。
我與他高高興興地又從停車場走出來,信不信由你,這時候的雪地變得這麼美。
他説:“今年第一場雪。”
我們走到咖啡店,他買了滾燙的咖啡,遞給我。我去接的時候碰到了他的手,他抬頭看我,不響,我也不響,小咖啡店擠滿了人,煙霧人氣,我跟着他擠着坐下,我慢慢啜着咖啡,眼睛看着別處。店裏熱,我沒有脱大衣,只脱了一隻手套。背上漸漸有汗。
他問:“還住原來的地方?”
我點點頭。
“工作理想嗎?”
我點點頭。
“多日不見你了。”
我點點頭。
他也喝着咖啡。
我緩緩地轉過頭去,發覺他兩鬢稍微有點白了。他轉過頭來,也向我笑了笑。
我清了清喉嚨。我覺得我該説話了。
“納梵先生!”
“什麼,喬?”他看着我。
“你是我老師。”我説。
“很久之前的事了,喬。”他笑。那種“長者”式的笑。
“但是你還是我老師。”我説。
“又怎麼樣呢?”
我鼻尖冒着汗,手心冒着汗,我説:“不要笑我。我……愛你很久了,納梵先生。”
他一怔,杯子很輕微地震了一下。
我説:“我不是開玩笑,我只是想告訴你,如此而已。”
他不響。
我放下咖啡杯,嘆一口氣,就往門口走,我輕輕推開人羣,擠到門口,推開玻璃門,走到街上去。我低下頭。告訴他也好,他必然害怕,以後也不敢再見我——又有什麼關係?反正現在也是見不到。
我匆匆向停車場走去,路上還是人山人海。我在停車場二樓找到了車子,用鎖匙開了車門,還沒坐進去,就有一隻手搭上來,我嚇一跳,猛地回頭看,站在我身後的卻是納梵先生,高高穩重,微微彎着身子,在暗暗的燈光下我看了他的眼睛,眼睛裏有這麼多的温柔瞭解。
我忽然怔怔地落下淚來。
他是幾時跟着來的,我竟一點不知道。
我看着他,他一點也沒有生氣——為什麼他沒有生氣?
他看着我,默默地掏出手絹,替我抹了眼淚。
眼淚流進我嘴巴里,鹹的,我怔怔地站着,哭了又哭。沒有法子停止,心裏卻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彷彿所有的積鬱不如意,全部從眼淚裏淌走了。
他輕輕地把我的頭按在他胸前,我兩隻手臂自然地抱住了他的腰,他很温暖,那幾秒鐘像永恆一樣。
然後我鬆了手,我打開車子的門,走進車子裏,我開動了車子。車子像箭一般滑出去。
我沒有開回家,把車子駛到公路上去了,在郊外兜了近兩個鐘頭,也沒有關上車窗,冷風一直刮進來,吹得手指僵硬,耳朵鼻子都發痛了,我停了車,嘆口氣,頭枕在駕駛盤上。
明天還是要起牀的,我想。
回去吧。
我緩緩地把車子開回去,在門口就聽見電話鈴,我停了車子,開了門,奔進去拿起話筒。
“喬?”
“是,”我説,“納梵先生?”喘着氣。
“是,”他説,“你去了什麼地方?你叫我擔心了?”
我不響。
他也不響,隔了很久,他説:“我來看你。”
現在?我想問。
“現在來。”他説着掛斷了電話。
我怔住了,我關上了大門,脱了大衣,大衣上染滿了剛才酒吧裏的煙味,我在黑暗裏走上樓梯,黑暗裏躺到牀上去,點了一支煙抽。應該睡覺的,這麼疲倦。應該向納梵先生道歉的,他實在擔心了,應該……
我原則上不是一個好人。
幸虧不是在學校裏,在學校就不好意思了,第二天還要見面的,現在就沒關係。現在想起來,剛才的勇氣真不曉得是哪裏來的。
我自牀上坐起來,按熄了煙,門鈴響了。
我下樓開門,在路燈下站着納梵先生。
我低着眼説:“我沒有事,你放心。”
他進來,我接過他的外套與帽子,掛好了。
我沒有勇氣看他。
他到廚房去,做了茶。
我坐着,呆呆地看着地板,我真有説不出的疲倦,也許真應該回家了。
“你吃了飯沒有?”他温和地問。
“那不重要。”我説。
他拉開了冰箱,冰箱裏是空的,他只好又關上冰箱。
“一點吃的都沒有。”他説。
我歉意地擺擺手。
他把一杯熱茶遞在我手中,他碰到了我的手,我才發覺我的手原來是這麼冷,我把它們藏在腋下。他坐在我對面,喝着茶。廚房裏只有一盞小小的燈,暗暗的,地板上拖着兩個人的影子,我在等他開口教訓我。
每個人都當我孺子可教,教我過馬路教我過日子教我穿衣服,他一向尊重我,我倒要聽聽他教我什麼。
他放下茶杯。
他説:“喬——我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