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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家明的車子就停在門口,我慢慢向他走過去。天下怎麼會有這麼荒謬的事。見完了一個男人又跑到另外一個男人那裏去,這大概就是他們口中的女人水性,奇怪的是,我極喜歡家明。彼得説他訂婚,我沒有感覺,然而家明如果結婚,那麼我一定會發好幾天呆。我很自私,他如果有了女朋友,我還找誰來為我這麼犧牲?將來我總要報答他的,我不能辜負他。

    我默默地坐在家明的車子裏。

    他在倒後鏡裏看着比爾,他説:“父親的形象,成熟男人的魅力。”説後還要看我一眼。

    我不響。

    過了一會兒,我問,“兩位老太太幾時走?”

    “就走了,別擔心。”他説,“我説我要考試,她們不走就是耽擱我的功課,所以她們只好走了。”

    “謝謝你。”我低聲説,“將來誰嫁了你——不曉得是哪一家的女兒有這種福氣,誤打誤撞就湊上了,人的命運是極難説的,説不定她一點也不欣賞你,嫁了你,吃着你的飯,還一直怨天尤人,可是她就是有這種福氣!”説到後來,我十分誇張,而且酸溜溜的。

    家明笑了,“你既然如此看好我,又如此不服氣,為什麼你不湊上來,就嫁了我呢?”

    我説:“我不配你,我這個人多少還有一點好處:我有自知之明,我硬湊上來,有什麼道理?人家瞧着不舒服,自己心裏不樂意,下半輩子一直活在自卑感裏——別搞了,我才不幹。”

    “什麼自卑感呢,小姐,你若覺得你目前做的事是有意思的,不必有自卑感,如果沒意思,乾脆別做,是不是?”

    我不響,為比爾有自卑感?是的,但是我不會承認這一點。是的,與他在一起,我站不出去,跟他在一起只是我們兩個人的事,跟他在一起是寂寞的,我們誰都不好見,也不想見,我應該怎麼説呢?為了他,我不再自由活潑,想到他這樣地佔據了我的心,我嘆了一口氣。

    家明送了我回家,我與媽媽説了很久的話。

    我説:“你回去,千萬不要登訂婚啓事,將來有什麼變故,我要給人笑的,如果結婚也就結了,是不是?到時才宣揚,才通知親友未遲,現在是太早了,你不曉得,我們在外國,很多事發生得莫名其妙,難以控制的。”

    媽媽睜大了眼睛,“家明還會有什麼變故?”

    “話不能這麼説,這世界沒有什麼都百分之一百靠得住的,他還要念書。”

    “我覺得他是沒問題的。”

    “也許是,可是媽媽,求求你別到處宣揚,我知道你的脾氣,你有空沒空就愛跟那些太太們亂説話,上次我回去,險些兒沒悶死,她們全擔心我嫁不出去,其實卻巴不得我嫁不出去。”

    “所以呀,這下子吐氣揚眉了。”媽媽説,“家明這麼好的孩子!”

    “媽媽,你不明白,我何必在她們面前揚眉吐氣!她們懂得什麼!我怎麼會在乎她們怎麼想!”

    “好了好了,我明白了,你瞧不起她們,我明白。”

    瞧不起。當然,我當然看不起她們,她們也就是這樣一輩子了,日子過得太舒服了,除了一個大屁股拼命長肉,就多了一肚草。我還擔心她們想什麼,我吃自己的飯穿自己的衣服,愛做什麼就做什麼,我還給誰面子——誰又給過我面子,我與她們並沒有交情,她們自找她們的心腹去,在外國什麼好處也沒有,見不到這些人的嘴臉,很好很好。

    媽媽跟我説:“喬,你做人要爭氣啊。”

    我笑,“我根本很爭氣,你這一走,我好好地找一份工作,你不必擔心,我不會要你寄錢來的。”

    “能早結婚,就早點結婚。”媽媽説,“不要拖。”

    她與張伯母一起走了。

    我只等了一個月,就覆信告訴她們我已與家明解除婚約,已把戒指還給家明瞭。其餘什麼也沒説。

    媽媽沒有迴音。

    其實我跟家明不知道多麼友善,我們是真正的老朋友。

    我説:“這麼好的戒指,你只要取出來晃一晃,這班女的便狗吃矢似的來了。”我妒忌地説。

    “這話多難聽,”他説,“我沒這隻戒指,也一樣找得到女朋友是不是?”

    “根本是!”我賭氣地説,“你把她們帶來呀,我請吃飯好了,幹嘛不帶?”

    “你們女孩子老嘀咕,説在外國找不到好對象,其實我們又何嘗找得到?你看看去!小飛女我吃不消,不能怪人家,是我古板,不懂吃喝玩樂,女護士我受不了,也不能怪人家,我是一個好高騖遠的男人,一心想娶個上得了枱盤的妻子,見得了人的,拿得出來的,真正的女博士,我不嫌她,怕她也嫌我嫩,不懂事,打哪兒找老婆?要不就餐館的女侍——又不是寫小説,沒道理尋這種開心,要不就是人家的太太——”

    “或者情婦——”我接上去,哈哈地笑起來。

    家明是一個忠厚的人,他極少批評任何一件事,任何一個人,如今肆意地大大刻薄女人,實在難得,而且又刻薄得到家,我笑了又笑,笑了又笑。

    我只剩下他一個朋友了。

    比爾近日來很沉默,他説我談話中心總是離不了家明。

    我説:“也難怪呀,我總共才見他這麼一個人。”

    後來就覺得這是怨言,馬上閉上嘴。

    我找了一份很好的工作,果然就不必家裏寄錢來了。這些日子來,説什麼都好,我對比爾的精神依賴再大,經濟上卻是獨立的。

    然後麻煩再來了。

    這次上門的是比爾的女兒,一個很漂亮的女孩子,十四五歲,聲明找我。

    她很尖鋭地問:“你記得我嗎?”

    我點點頭,“你是那個説咖啡可以分會響與不會響的女孩子。”

    她笑了。

    我想,天下變成這樣子,每一個人都可以上門來,誰知道她要哭還是要鬥,過沒多久,比爾的奶媽、比爾的姑丈弟婦的堂兄的表姨的妹夫都該上門來了。

    我不響,看着這個女孩子。她長大了,長得很漂亮,很沉着美麗,看來比她母親温和。當然納梵太太有恨我的原因,我不怪她。

    我問:“你母親——好吧?”

    “好,謝謝你。她現在好過得多了,爸爸從來不回來,他只打電話把我們叫出去,媽媽很恨你,她覺得你是故意的,有些女人喜歡破壞別人的家庭。”

    “請相信,我不是故意的。”我説。

    “我不知道,但如果你是故意的,你不會達到目的,因為媽媽不會答應跟爸爸離婚。”

    我一震,“他們不是簽了名嗎?”

    “幾時?”小女孩反問我,“爸爸不過收拾東西就走了,媽媽才不會答應跟他離婚,你一輩子都是情婦——實在不值得。我們每個月都想花樣把爸爸的錢花得光光的,所以你一個子兒也用不到,爸爸現在頭痛得緊呢。你這麼好看,又不愁找不到男朋友,為什麼要緊跟爸爸?我們一家人跟你鬥法,你終於要累死的,你不會成功的。”

    “但是我跟他在一起,他不是跟你們在一起。”我説。

    “但是——你快樂嗎?我們不快樂,但是你也不快樂,你怎會快樂呢?你又不是一個黑心的人,你想麼,我們一家子四個人,為了你,弄得悶悶不樂,家散人亡,你怎麼會快樂呢?”

    我靜靜地看着她。

    她説得對,這個女孩子很温柔,但是很厲害,我會快樂嗎?我並不是那種人。

    “我媽媽不會跟爸爸離婚的,我們拖他一輩子。”比爾的女兒説。

    “為什麼?為什麼要叫你爸爸痛苦?”我問。

    小女孩子截鐵似地説:“因為她先看見爸爸!你不應該搶別人的東西!因為爸爸在教堂裏答應的,他在上帝與牧師面前答應一輩子做我媽媽的丈夫!”

    “可是他現在後悔了。”我説。

    “有些事是不能後悔的!他不是一個好人,你想想。”

    “我想過了。”

    “你肯離開他嗎?”她問。

    “他肯離開我嗎?”我問。

    “他不會為你找到天盡頭的——假如你是這個意思的話!”她極冷靜。

    我驚異,她怎麼會這麼成熟。這正是我心裏想的。比爾甚至不肯為我到香港去。

    小女孩繼續説:“媽媽説,他不過是在放假,放了差不多一年,他該膩了。”

    放假,放完假他遲早要回家的?如果他不肯離婚,不過是這個意思,我很是疲倦,畢竟拖了這麼久了,這件事結果怎麼樣,我竟有點糊塗,現在看來,彷彿是沒有結果的,然而又怎麼樣呢?這是我自願的,我口口聲聲表示着我自己的大方,我是自願的。

    我沒有憤怒,沒有怨恨,我就是累了,我只想好好地睡一覺,除此之外,什麼都不想。他總有他的道理吧?或者他也在想辦法。

    “可是我要告訴你一件事,我媽媽給教育部寫了一封信,説爸爸的行為不適宜做校長,叫我帶個副本給你看,你如果不離開他,他就是個失業漢了。”

    我大為震驚,不是為我,而是為了納梵太太。當真,一個妒忌的女人,是什麼都做得出來的,這樣子對她有什麼好處?她不過是要我離開他而已。

    “這是信的副本,我要走了,你對我很好,謝謝你。”

    “不要客氣。”

    “你離開我父親,我們都會感激你。”她説。

    我默默地看着她,隔了一會兒我説:“你將來大了,或許會相信我,現在連你們在內是五個人,損失最大的是我:我的青春。”

    “我相信,你長得這麼好看,不要再犧牲了。我母親,她不大明白的,而我,我只希望將來我大了,不要愛上有婦之夫,再見。”

    她走了。

    我看了她母親寫的信。

    那封信簡單有力,如果遞到教育部去,比爾納梵的人格成了問題,他的工作當然多少受點影響,英國人生活乏味,巴不得有點新聞鬧出來,大家樂一樂,比爾的麻煩也就無窮了。

    這是很厲害的一着。

    我不知道比爾會怎麼想。他在大學裏幹了十多年,辛辛苦苦地做着,才到今天這地步,如果我連累了他,他會恨我一輩子。英國人要面子要得離譜,他沒決心跟老婆離婚,恐怕就是跟大學裏的職業有關係。我不能恐嚇他説:“比爾!你不愛我!你愛我就馬上離婚,不要怕這女人。”他是個有頭腦的人,他會想。走了我還有別的女人,走了那份職業他還吃飯不吃飯?

    我索性認個輸,放棄他?

    我不知道。

    我還愛他嗎?到底這樣子下去,有什麼意思?

    我把信收好。納梵太太把信給我看,沒有叫我將信交給比爾,也許她以為我一定會給他看,但是我沒有。

    我去找家明。

    家明説:“你媽媽……她有沒有消息?”

    我聳聳肩,“我來是為了另外一件事。”

    我把事情説了。

    家明説:“除非你真愛他,沒他活不了,那又是另外一件事,可是誰沒誰活不下去呢?他們是老夫老妻耍花槍,兩個人加在一起近一百歲,天天打孩子,閒着也是閒着,現在你送上門去給他們尋開心找刺激,你有你的身份、青春,幹麼去葬送在一個英國中下級家庭裏?開頭不過是寂寞,你還是個孩子,如此一年多了,你是欲罷不能,好勝心強,我看算了吧,喬。”

    我怵然心驚。

    “你真相信他愛你?”家明問,“原來做人要求不必太高,他對你的感情,也足夠維持一輩子的夫妻了,然而真正的愛也不是這樣的,你的事若傳開了,到底不好,雖然説做人是為自己,就是為了自己,才不可以胡來,你想想,趁這個機會,你回家去吧。”

    我怔怔地看着家明。我緩緩地説:“如果我回去,一點結果也沒有了。”

    他温和地笑,“你不回去,才沒有結果。這一下子走,你又有個下台的梯子,還是為他好,這倒是真的,也是為了你自己好,對不對?”

    就這麼一走了之?我恐懼地想:沒有比爾?

    “喬,我會寫信給你的,我就回來了。”他還是那麼温柔。

    “可不可以……把信給他看?讓他下決定?”

    “喬,你也知道他的決定,人是最經不起考驗的,何必呢。我從來沒勸你什麼,也沒求你什麼,可是這一次,你聽我的,回去吧,你不會反悔的。”

    “媽媽,她會原諒我?”

    “她總不能宰了你!”

    “不不,你不明白她——”

    “我早把罪名攬在我身上了,我不擔心將來怎麼見她,你擔心什麼?”

    “家明——”我感動得説不出話來。

    “你回去考慮考慮,我送你回家。”

    到了家,因為家明的緣故,我的確有點心念搖動。

    心念一搖動便難以把持,我想回去。

    然而怎麼走呢?如果真要走,不必與他商量。跟他商量,不過是希望他留住我,希望他犧牲一切,馬上離婚。我要真走,明天收拾個箱子就走,何必跟他説什麼?

    他與他老婆慢慢地拖,他們從四十歲拖到五十歲有什麼關係,我從二十歲拖到三十歲就完了。我不怪他,我也不怪他老婆,我此刻忽然想走。

    我的東西少得可憐,如果要走的話,一個箱子就夠了。他如果真愛我,哪怕找不到我,自然會到香港來的。

    晚上他回來了,我看着他的臉,他的確是我一度真愛的人,如今——我長大了。

    比爾説:“喬,昨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與你在教堂結婚,我要給你套上結婚戒指,你不肯,你説我太老了。”

    我忍不住,但還微笑着,我説:“你怎麼可以往我手指上套戒指,你又沒有離婚。”

    他一震。

    到底是年紀大的人了,鎮定得很,一點不露聲色,也不再繼續話題,也不問為什麼,就這樣敷衍過了。原來他一直敷衍我。他是喜歡我的,然而喜歡也不過是這樣,年紀大的人就有這點不好,他們事事都處於麻木狀態,我能叫他一度振奮,已經不容易了。

    他自然會離婚的,離了婚自然會再結婚的,那再婚的對象大概也就是我,但是他要等他老婆太太平平,自自然然地簽字,他可不敢逼她。

    我不説什麼。

    第二天我就訂了回家的飛機票。

    他到大學去的時候,家明趕來幫我收拾。

    我説:“我到你那裏去住幾天,他們沒有票子,他們的票子最近也在一星期之後,我決定要走的人,沒道理還混多七天,請你幫忙幫到底,讓我到你家去住幾天。”

    家明點着頭。

    我只收拾了幾件衣服,其餘的東西都不要了。

    臨走的時候我坐在牀上抽煙,跟家明説:“你相不相信緣分這事?當初十萬里路飛了來找他,如今無聲無息地就走了。來的時候不為什麼,走的時候也不為什麼。他欠我只有這些日子,我欠他也不過這些日子。”

    家明聽着,然後為我穿上衣服,我就走了。

    走的時候我把他老婆那封信放在他桌子上。

    家明開車把我接到他家裏去,我甚至沒有哭。

    我睡在家明的牀上,一睡就是十多個鐘頭,睡得心安理得,從來沒有如此舒服過。我與家明在家中吃麪包當飯。

    我想:他現在該看到那信了。

    他該知道我為什麼要走了。

    我真是為了那信走的?不見得。

    我真是接受了家明的勸告才走的?不見得。

    我累了。我累了才走的。

    家明説:“我這裏很簡陋,你別見怪,只兩間小房間,你要是喜歡哪一間,就過去睡。”

    “我喜歡這裏。”我説。

    我穿着他的睡衣走來走去,我又不敢上街,怕被比爾見到,所以只好躲在家裏。懶得開衣箱,就穿他的毛衣褲子睡衣。

    家明每天買了食物回來,我們大吃一頓。

    我常常趁家明不在,想打個電話給比爾,聽聽他的聲音,希望他在電話裏懇求我回去。

    又希望門鈴會響起來,開門一看,站在門外的是他,然後他苦求我不要走,我還是要走的,不過他這麼一求就挽回了我的面子。我要走得熱鬧點,不要這麼無聲無息。

    但是他並沒有出現,我也沒有打電話去。

    開頭的時候,我與比爾真的很轟轟烈烈。經不起時間的考驗。

    我並沒有哭,白天我蹲在屋子裏看家明的中文雜誌書報,晚上陪他聊天。

    他説:“喬,我還有幾個月就可以做好論文了,行完禮,我馬上回來看你。”

    我笑笑。他對我真好,恐怕是前世欠下的,老實説,感情這樣東西,無法解釋,也只好推給前世,明明沒有道理可喻的感情,偏偏這麼多。

    他忽然很隨意地説:“明天你走了?”

    “是,下午四點。”

    “其實比爾納梵要找你,容易得很,去找找各大航空公司的乘客名單也就行了,到時在機場截你。”他微笑。

    我不響。

    “他也一定有你香港的地址,回一趟香港,也可以見你。”

    我也微笑,“也許他也樂得趁這個機會:‘看,她先走了,到底年輕,捺不住氣。’”

    “那你也可以説:‘是他老婆太厲害,我為了他的前途,不得不走,為他好。’”

    我大笑。

    為了感情不堅定,可以想的理由有多少?

    第二天他送我到機場,比爾納梵連個影子都沒有。他倒是一流高手,恐怕這上下已經與家人在團聚了。

    進入禁區之前,家明忽然説:“喬,你可不可以為我做一件事?”

    我想問是什麼事,可是一轉念,他為我做了這麼多,我難道還怕吃虧,於是馬上答:“家明,你説好了,任何事。”

    他説:“我有一隻戒指,求你戴在手指上回去,直到我回來再處置,好不好?”

    我呆住了。

    “你答應了的,不能反悔。”他取出以前那隻戒指,就套在我手指上。

    我不出聲,是,我答應了他的。

    我曉得他的意思。

    他説:“時間到了。”

    “再見,家明。”我説。

    “再見。”我走進候機室,到底沉不住氣,打了電話給比爾納梵,他來聽電話了,他還有心情上班!他的聲音一點也沒變,很鎮定地問:“哪一位?哪一位?”

    他沒有一絲悲憂,我心頭閃過一絲怒火,但是隨即平靜下去了。是的,他好像沒事人似的,但我也沒有呼天搶地呀,為什麼我要求他痛不欲生?人總是自私的嘛。

    他在電話那一頭問:“是誰?是誰?”

    我放下了話筒,嘆一口氣,掛上了話筒。

    人知道得越少越好。

    我上了飛機,不過打了一個盹,就到了。

    在補粉的時候,我在小鏡子裏看到眼上的小疤痕,我喃喃地説:“是,老師。”

    媽媽在機場出現,我嚇了一跳。

    誰通知她的?

    她猶有餘怒,她説:“家明説他央求你,你們又和好了?讓我看,嗯,戒指又戴好了,我不看他父母分上,再不饒他的,昨天他打長途電話來,我原不接聽,張太太求我,説他是一時之錯,叫我們原諒他,我有什麼辦法?女兒都原諒他了,我還氣他不成?這小子,將來結了婚,你當心點。”

    我默然。家明這個人,鬼靈精,一切安排得天衣無縫,現在他頂了所有的罪去,倒叫我怎麼見他?

    媽媽説:“你這次回來,是籌備婚禮的吧?家明説他三個月後回來。你也是,自己為什麼不來電話,倒叫他打電話來。家明在你們一出事就來信道歉,説是他不對,他不該跟外國女孩子去跳舞,被你看見了,所以——”

    我眼睛“刷”地紅了,我哭道:“媽,不關他事,是我誤會,我心太急了,不是真的——他是好人,媽,他是好人。”

    “唉唷!何必幫得他這麼厲害?誰不知道他是好人?吵架,是你們,和好,也是你們,咱們做大人只有心驚肉跳的份兒,現在既然好了,你哭什麼?”

    “媽媽,求你們不要怪他,全是我的錯。”

    “好好好,一切依你,你怎麼哭成這樣?發了神經了,看,腦門青筋都現了,快別哭!”

    然而我的眼淚是不能停了,我哭得精疲力倦,回家埋頭就睡。

    醒來的時候,媽媽悄聲對爸爸説:“——喬説是誤會,大概家明也有不是——”

    “我就説你太緊張了,唉,快讓他們結婚吧。”爸爸説。

    媽媽説:“明天就與張太太商量去。”

    我接了家明的電話:“喬,你就嫁我吧。”

    我哭道:“我實在配你不起,將來你也是要怨我的。”

    他説:“將來我如果酒後吐了真言,向你剖白,我如何如何跟鬼妹鬼混,你別用刀斬我,那時候就配得起我了。”

    我哭着説:“長途電話這麼貴,你盡講廢話哪。”

    “喬,答應我好不好?”

    “家明,這事你回來再説,我實在不行了,我真不行。”

    他説:“喬,一切不必你操心,你不是相信命運?這就是命運了。”

    “家明——”

    “你不相信我愛你?”

    我內疚得大哭。

    張太太跟媽媽轟轟烈烈地幹了起來,我是像做夢一般。

    連婚紗都買好了,我還賴着,不相信這是事實。

    我喜歡家明,愛上他是毫無困難的事,但是我實在沒有在他身上用過一點點心思,他彷彿是天上落下來的寶貝,我怕我一撿在手中,夢就醒了。

    我賴着。

    媽媽起了疑心,“喬,你事事這麼懶洋洋的,不是身體有毛病吧?”

    “媽,你想到什麼地方去了?”我皺起眉頭。

    她臉紅了。

    張伯母是離了譜,白金錶,黃金鐲子,如今金子什麼價錢,她這麼排場法。媽媽也盡情豪華,單是長旗袍替我做了十二件。

    爸爸笑道:“好,等女兒嫁過去了,咱們倆老也就喝西北風了。”

    我還是疑幻疑真,手足無措,只希望家明回來。

    有時候在街上看見外國男人,心驚肉跳,怕是比爾納梵尋我尋到香港來了,嚇個半死。這樣子擔心着,一下子就發了病。

    我在牀上躺着,發了高燒。

    家明交了論文,口試完畢,不等畢業典禮就回來了。

    他坐在我牀邊,説:“喬,你怎麼了?”

    媽媽半真半假地瞄着家明道:“都是給你氣的。”

    我聽了益發心痛如絞,哭道:“媽媽,求求你別説這種話。”

    媽媽也後悔了,“是,我不對。”她走開了。

    我悔道:“她什麼都不知道,你不要怪她,怪我好了。”

    家明説:“沒有關係,沒有關係,你放心,你放心。”

    他的聲音還是那麼温柔。

    我哭了又哭,哭了又哭。

    他一刻不離地陪着我。

    我就是握着他的手過日子。

    他連飯都在我牀頭吃。

    爸爸説:“見鬼,這兩個孩子簡直髮神經了,然而白頭偕老是不成問題的了。”

    我熱度退了,人瘦了不少,禮服又得改小了。

    張伯母説:“咦,臉瘦得只剩兩隻眼睛了。”

    我跟家明猛説:“你想清楚了?你真是想清楚了?”

    亂成一片。

    媽媽説:“那裁縫真是急驚風碰見慢郎中,咱們帖子都發出去了呢!”

    我幾乎癱瘓過去。

    家明説:“你別擔心,喬。”

    我總算找了一個晚上,跟他在書房靜靜地坐着,説了一夜的話。

    “家明,你來之前,有沒有聽到什麼?”我問。

    “我知道你指什麼,沒有。我沒有見到他,他終於離婚了,我聽説的,他老婆一聽説你走了,就跟他離婚,説他沒出息,不是男人,辜負了你。”

    我詫異,“這女人竟有這樣的肝膽,她不怕我回去?”

    “你走了怎麼還會回去?”

    “那封信怎麼樣?”

    “還是呈上去了,鬧得一塌糊塗。”

    我忽然害怕起來,“他——他不會來這裏找我吧?”

    “來也不怕他,有我。”家明堅決地説。

    我發怔地落淚,現在我竟像瘟神似地怕着他。

    家明嘆氣,“喬,你不要哭,你一哭我像心碎似的。”

    我們去註冊結婚,一切順利得不像話。

    然後就是婚禮。

    我沒有贊成去度蜜月。我簡直不相信這是事實,我一直穿着家明的睡衣,躺在他的牀上,他睡在書房裏。然後我收到了一封信,是比爾納梵寫來的,媽媽遞給我的時候説:“英國朋友的信。”我手發着抖,拆開來看,裏面只有簡單的兩行字:“祝你新婚快樂。求你原諒,我要説的太多,以致不知道從何開始,衷心祝福,比爾納梵。”是家明通知他的,我心裏放下了一塊大石。這一段事,除了家明與我,沒有人知道,然而這事如此煙消雲散,叫我怎麼説呢?我不知道説什麼才好。

    然而我開始安定下來,我開始為家裏的沙發添一個墊子,叫傭人把廚房裏的電器換個新位置。

    對於家明來説,我有點怕他,他是知道我秘密的人。

    他的新工作還沒有開始,我與他有時候打場乒乓球,有時候去看一場戲。

    媽媽説:“喬這次回來變了,有點忐忑的,神經緊張得很,一刻見不到家明就不安,家明在她身邊她又沉默着不説話,怎麼一回事?”

    她不知道,她不知道我的故事。

    有時候我看着家明,我覺得他終有一天要計算我的,他是一個太聰明的人,到時我什麼話也説不出口,他會把事情安排得天衣無縫,就像他安排我與他的婚事一般,誰曉得第一次母親去英國,是不是他的主意,我不過是他的一隻棋子。

    每次我與他打乒乓球的時候,他讓我贏,我就贏,他要我輸,我就輸。

    我開始明白他要娶我的原因,我有把柄在他手裏,我會聽他的話,抑或我把他想得太壞了?其實他是對我很好的?我不知道?我不敢猜想。

    我跟他並沒有戀愛過,就成了夫妻。做一隻棋子也並不是不好,人的未來是難以預測的,他替我安排了一切,我的將來,我的目前。我的過去也在他掌握中。

    我懷孕的時候,他很肯定地跟我説:“我們這一次是男孩子。”我相信會是男孩子,沒有人敢抗他的。

    忽然有一天在陽光下,我在花園散步,我不後悔與比爾納梵在一起的兩年了。那是一次戀愛,真的戀愛。而現在,我是幸福的,我似乎應該是一個毫無怨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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