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泉客棧
男子坐在檜木浴桶裏,健碩修長的身軀浸泡在熱水裏,頭微微向後靠著浴桶邊緣,舒適的輕閉上眼。
突然,一陣匆促的腳步聲朝他住的廂房接近,他微微睜開雙眼,下一瞬,便看到一道人影從半敞的窗子跳了進來。
穿著藍衫的少年一落地,便開口説道:「對不起,借我躲一下。」説完,才看見有個男人正坐在浴桶裏,用他那雙漆黑的眼眸瞥向自己,少年一愣,但聽見外頭逐漸接近的腳步聲,情急之下別無他法,只好低聲對男子央求道:「拜託,不要告訴他們我在這裏。」接著便一頭鑽進浴桶後方的牀榻下。
男子覷了躲進牀榻下的少年一眼,不暇細想,房門便被人撞開,來人喊道:「五小姐,妳不要再躲了,快出來隨屬下回去。」
長相儒雅清逸的男子看向貿然闖入的三人,温醇的嗓音不疾不徐的道:「三位擅自闖進我房裏,不知有何貴事?」
聞聲,三人才注意到坐在浴桶裏的男子。
「我們是來找人的,你可有看見一名姑娘跑進來?」其中一人出聲詢問。
另一名同伴立刻糾正,「不是姑娘,是個身穿藍衫的公子。」五小姐此刻女扮男裝,外人看來應該是個公子,不是姑娘。
「對、對,是公子。」先前出聲的人趕緊改口。
「廂房就這麼大,除了我,你們可有瞧見其他人?」男子依舊神態自若。
「這……」
三人面面相覷,其中一人上前幾步,稍稍探頭瞄了浴桶裏一眼,回頭朝身後的同伴搖了搖頭,另外兩人則左右張望,想看看房裏還有沒有能夠藏身之處。
男子的臉色微微一沉,黑亮的眸瞳輕睞三人一眼,慢條斯理的説道:「我不知道你們要找的人是誰,但現在房裏只有我一個人,我沐浴時可沒有興致供外人觀賞。」
明明只是輕輕一瞥,但男人眼神中散發出來的威懾氣勢卻令三人不由得一凜,見房內似乎沒有他們要找的人後,匆促道歉,「對不住,打擾了。」
退出廂房後,三人在廂房外交頭接耳——
「我明明看見五小姐是朝這個方面跑來,怎麼可能不在裏面?」
「我到下一間房間去找找看,你們到附近找一找。」
「好。」
聽見腳步聲遠去,男子才朝躲在牀榻下的人説:「他們走了,妳可以出來了。」
等了一會兒,仍不見女扮男裝的姑娘出來,男子又再次喊道:「姑娘,找妳的人已經走了,妳不用再躲了。」
半晌,牀榻下仍是一點動靜也沒有,男子微斂起黑眸,從浴桶裏起身,頎長的雙腿踏出浴桶,拿起擱在一旁的乾布準備要擦淨身子時,一個灰頭土臉的人陡然從牀榻下爬了出來。
温瑩兒伸手撥了撥沾黏在臉上的蜘蛛網和灰塵,一臉睏倦的抬起頭,赫然看見一個全身光溜溜的男人就站在她面前,杏眼圓瞠,不可思議的張大了嘴,待她回神後,隨即羞怒的斥道:「你這個淫棍色胚,你想做對我做什麼……」
怎知她話都還沒説完,只覺得鼻間湧上一股熱流,她下意識的抬手一摸,接著低頭一看,發現自個兒竟然流鼻血了,張口還想再説些什麼時,兩眼一翻,猛然向後一倒。
不會吧,她暈過去了嗎?
男子低頭打量自己赤裸的身軀一眼,饒富興味的摸了摸下顎,這才慢條斯理的穿妥衣袍,正要走上前查看她的狀況時,便聽到一陣敲門聲。
「爺。」
是心腹段青的叫喚聲,男子放心的應道,「進來。」
一名身著墨色勁裝的男子推開房門走了進來,瞥見倒在地上的人,方正的臉上微露一絲詫異,「爺,這人是誰?」
「我也不知道。」男子搖搖頭説。
段青疑惑的望著自己的主子,等待解釋。
「我剛才在沐浴,她就突然闖了進來,鑽進牀榻下躲避三個在找她的人,哪知道等三人走後,她一出來便昏了過去。」男子簡單的述説剛才的情形。
説完,他走到她身旁,將她抱上牀榻,細診她的脈搏,「原來是太過勞累和飢餓才會暈倒。」他還以為她是因為看見他的裸身,太過刺激才暈過去。
見主子診斷完畢,段青才出聲稟報,「爺,您要我查的那件事有眉目了。」
走到桌前坐下,男子為自個兒斟了杯茶,啜了幾口才問:「如何?」
「温行澤的新娘南宮綾確實逃婚了,金絲山莊派出不少人在找她,目前似乎還沒有找到。對了,據説陪她一塊逃婚的還有金絲山莊的五小姐。」
聞言,男子突然站起身,走回牀榻旁打量昏迷不醒的人兒,她雖作男子打扮,但從她剛剛跳進他房裏時,他就知道她是女兒身。
雖然她臉上染了不少塵垢,不過看得出來她模樣十分清秀,那對濃黑的眉毛為粉嫩的鵝蛋臉添了分英氣,捲翹的羽睫掩住了她靈活的大眼,秀鼻挺直,唇瓣略顯蒼白卻依舊豐腴飽滿。
此刻,她眉心緊攏著,彷彿在憂心著什麼事。
他微微瞇起利眸,想起方才三人一闖入他房裏時所喊的話……他記得金絲山莊五小姐的閨名叫温瑩兒,若此人就是她,他低低一笑,他算是撿到寶了,不過還是要等她醒來,才能確認她真正的身分。
思忖片刻,他走回桌前,拿起擱在桌上的文房四寶,開了張藥方。「段青,你命人依照藥單抓幾帖藥煎給她服下,還有,另外幫她安排一間廂房。」
對主子的交代,段青縱使滿心疑惑,但他一向寡言,所以也沒有多問,只是恭敬的應道,「是。」拿了藥方便轉身出去。
待段青離開後,男子走回榻旁,手指輕撫上她的面頰,斂眸低聲説:「若妳真是金絲山莊的五小姐,老天爺可真送了份大禮給我,我要是不擅加利用,豈不是太對不起老天爺的厚愛了。」
温瑩兒是被餓醒的,她捂著咕嚕叫個不停的肚子,緩慢的坐起身,還來不及細想發生什麼事,便聞到一陣飯菜香,她循著香味看向不遠處的桌子。哇!一整桌的菜。
瞳色一亮,她忙不迭的跳下牀,衝到桌前,毫不猶豫的直接拿起筷子,夾了許多菜到自己碗裏,開始狼吞虎燕起來。
因為隨身的包袱不見了,又忙著躲追兵,她已經有一、兩天沒好好吃過一頓飯,餓得腸胃都打結了。
等填飽肚子後,她才留意到自個兒置身在一個陌生的地方。
「這裏是哪裏呀?」她困惑的打量著這間廂房。
突地「伊呀」一聲,房門被人打開了,好像有人走了進來,不過來人逆著光,她一時瞧不清他的臉,只聽到一道男嗓,「姑娘,妳醒了?」
「嗯,你是誰呀,我怎麼會在這裏?」她不解的問。
「妳忘了嗎?」男子微微一笑,慢慢走向她。
在看清那張俊秀的面容後,温瑩兒先是一怔,接著嘴巴慢慢張大,像是思及什麼,俏臉頓時漲得通紅,瞠目怒指著他,「你是那個光著身子的下流男人!」
被她劈頭一罵,男子的俊臉微微一抽,捺著性子解釋,「昨天我正在洗浴,是姑娘妳突然闖進來躲在我的牀榻下,我起身準備要穿衣裳時,姑娘又突然從牀榻下鑽出來……」説到這裏,她應該大概能理解為何他會光著身子站在她面前了吧。
聽他這麼説,温瑩兒皺起一雙英氣的濃眉,仔細回想一下昨天的事,片刻後,發現理虧的似乎是自個兒,她赧然的搔搔面頰,「對不起,因為昨天事出緊急,我才會闖進你房間的。」
沒錯,她記得當時跳進房裏時,確實看見有個男人正坐在浴桶裏,後來她鑽進牀榻下躲避那些來抓她的人時,因為太累,不小心打了個盹,醒來後鑽出去,便發現有個男人裸身站在她面前,然後……她好像就暈過去了。
她怎麼這麼沒用,居然會被一個沒穿衣服的男人給嚇暈!
男子露出一抹不在意的笑容,關心的問:「姑娘,是有人要抓妳嗎?妳好像在躲什麼人?」
「呃……」温瑩兒遲疑了下,金絲山莊派出不少人來抓她,眼前這個男子也不知道是好人還是壞人,為了安全起見,她不能隨便透露自己的身分。
「妳不方便説也沒關係,來,把這個喝了吧。」他温聲道,將手裏端著的一碗湯藥遞給她。
「這是什麼?」她納悶的接過。
「妳昨天昏迷時我替妳診切過,姑娘是太過疲累才會突然暈倒,所以我讓人抓了幾帖藥,這藥能滋補身子,對妳有好處,快喝了吧。」
看看他,再望望手裏的湯藥,温瑩兒輕擰著眉,將湯藥擱在桌上。「你的好意我心領了,我已經沒事了,不需要喝藥。」
「姑娘不肯喝,莫非是信不過在下的人品和醫術?」他斂起温雅的笑顏看著她。
温瑩兒連忙搖頭,「不是、不是,你昨天幫了我,我相信你一定是個好人。」見他垮著一張臉,似乎對她不肯喝下湯藥感到很失望,她猶豫了一下,心一軟,「算了,我喝就是了。」説完她便捏著鼻子,一口氣把藥汁灌進嘴裏。
見狀,男子饒富興味的笑道:「姑娘討厭喝藥?」
「嗯。」她苦著一張臉,連忙倒了杯茶快快喝下,好沖淡嘴裏苦澀的藥味,驀然想到什麼,抬頭問道:「你為什麼會一直叫我姑娘?」她明明扮作男子模樣,他怎麼可能認得出她是女的。
見她一臉吃驚,他忍不住失笑,「不叫妳姑娘,那在下該怎麼稱呼妳?」
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裝,身上明明還是穿著昨日那一襲藍色男衫。「你怎麼知道我是女的?」
實在不忍心戳破她不太在行的偽裝,他堆起笑臉,「妳忘了昨日我替妳診過脈。」
「原來如此。」温瑩兒雙頰微微泛紅,不自在的將眼神飄開,不敢再瞅向他,因為一看到他的臉,她便會不由自主地想起他光裸的身子。
這是她長這麼大,第一次這麼清楚看見男人的身子,雖然她一向不拘小節,但昨天那麼近距離之下乍然見到,老實説,還真受到不小的驚嚇。
「在下名叫鳳翔,還未請教姑娘怎麼稱呼?」他隱去自己的姓氏官,只告訴她名字。
「我姓温。」她想也沒想的老實説。
聞言,官鳳翔眸底疾掠過一抹精芒,儒雅的臉上綻開温和的笑容,「温姑娘,不知桌上的菜是否合妳胃口?昨日我為妳診脈時,發覺妳除了過度勞累外,似乎也許久未進食。」她與金絲山莊的温家同姓,看來錯不了了。
温瑩兒窘迫的看著桌上的殘羹剩飯,「因為我的包袱日前遺失了,所以這兩天都沒錢買吃的,藥錢和飯菜錢我一時沒辦法還給你,不過等我找到我的朋友後,一定會馬上還給你。」
「只是點小錢罷了,温姑娘不用放在心上。」
「不,這些錢是一定要還的。不如你告訴我你住在哪裏,等我找到朋友後,便將錢捎去給你。」
「温姑娘真的毋需介懷這些小錢,不過不知姑娘要找的朋友是誰,我在這兒有認識幾個朋友,也許可以幫得上温姑娘的忙。」
「這……」
她和打小一起長大的好友在逃婚途中遇上金絲山莊派來的追兵,當時由她負責引開那些人,離開前她跟綾綾約好,若是兩人不幸失散,就直接在杭州碰面。
雖説綾綾一向聰慧伶俐,但她不會武功,她真的很擔心她一個人能不能到得了杭州,所以這幾天她一直在找她,但也因為這樣體力才會不堪負荷,導致包袱被偷了都沒發覺。
她真的很想告訴他有關於綾綾的事,可是這個男子到底值不值得信賴,她還是有點擔心。
見她面有難色,官鳳翔温聲説:「既然温姑娘有所顧慮,在下也不強人所難,妳的身子還很虛弱,好好休息,我不打擾妳了。」接著他又從懷裏取出一隻荷包遞給她,態度非常誠懇,「裏頭有些銀兩,温姑娘先拿著,等身子痊癒之後,便有盤纏可以再去尋找妳的朋友。」
「不,你已經幫我這麼多,我怎能再拿你的錢。」單純的温瑩兒心頭一熱,搖頭拒絕,心裏不由得更加認定他是個好人,對他不再有任何疑慮。「你方才説能幫我找朋友,若不是太麻煩的話……」
官鳳翔立刻和顏一笑,「不麻煩,妳告訴我妳朋友叫什麼名字、有什麼特徵,我請人幫妳留意。」
她向他説明好友的長相,最後索性不再隱瞞,全盤托出,「我叫温瑩兒,我朋友叫南宮綾,我們打算去杭州,可是在半路走散了。」
果然是她!官鳳翔垂目掩去眸裏的思緒,略微沉吟後道:「温姑娘可是金絲山莊的五小姐,而那位南宮姑娘莫非就是令兄準備娶過門的娘子?」
聽見他的話,温瑩兒緊張的問:「你知道我和綾綾的事?」
他露出和煦的笑容,「南宮姑娘逃婚的事,在下聽説了一些,至於温姑娘的大名,在下則早有耳聞,温姑娘擅長調製各種煙火,花樣美麗又多變,據説連太后都極為喜愛,每年元宵,皇宮內必會施放由温姑娘親手調配的煙火。」
「呵,原來我這麼有名啊!」温瑩兒難為情的搔搔臉,接著謹慎的看著他問:「你不會向金絲山莊通報我的下落吧?」
聞言,官鳳翔立刻斂起笑容,「難道在温姑娘眼裏,在下是這麼不講道義的人嗎?」
緊瞅著他認真的神情,温瑩兒輕搖螓首,「我相信你不是這樣的人。」
官鳳翔重新盪開笑容,鄭重的承諾,「温姑娘請放心,我絕不會將妳的消息泄露出去。」他巴不得金絲山莊的人永遠找不到她,又怎麼可能會透露她的下落。「不過在下有一事不太明白。」
「什麼事?」
「温姑娘身為金絲山莊的五小姐,為何會幫助即將過門的嫂子逃婚?」
心裏已把他當成了自個兒的恩人,温瑩兒坦白回答,「我大哥性好漁色又愛拈花惹草,綾綾若真嫁給我大哥,一定不會幸福的,而二哥又説在大哥成親後,要將我嫁給李侯爺,我不想嫁給他,所以就乾脆帶著綾綾一塊逃婚。」
「妳二哥要妳嫁給李侯爺?」這事他倒還不曾聽説過。
提起這件事,温瑩兒忿忿不平,「那李侯爺性子殘酷蠻橫,只會吃喝嫖賭、魚肉鄉民,而且他都已經四十好幾,夠當我爹了,我二哥為了攀上皇親國戚,居然不顧兄妹之情,執意要將我嫁他做妾,我寧願死也不要嫁給那種人!」
官鳳翔揚眉讚道:「素聞温家五小姐性情爽朗,不輸男子,今日一見果然如此,在下十分佩服温姑娘的膽識。」要不是她逃跑,他也不會遇到她,逃得真是太好了,他笑意燦然。「我這就派人尋找南宮姑娘的下落,温姑娘先在這裏好好休息,一有消息我立刻通知妳。」
「謝謝你。」見他這麼大力幫忙,温瑩兒非常感激。
「温姑娘別這麼見外,安心在這裏休養,等我的好消息。」官鳳翔温笑。
離開房間後,他立即吩咐段青,「你馬上派些人手暗中尋找南宮綾的下落。」他將温瑩兒方才告訴他的容貌特徵仔細告訴段青,接著叮囑,「若是發現她,不管用什麼手段,立即將她帶回來見我,記住,千萬不可傷害到她。」
這三年來,金絲山莊憑著雪絲和雲錦,將飛梭樓的絲綢生意打得一蹶不振,外人都以為雪絲和雲錦是出自金絲山莊,但只有少數人才知道,雪絲和雲錦是金絲山莊向玉織坊大量購買的,而發明這兩種織法的人,正是玉織坊的二小姐南宮綾。
這件事他也是上個月才得知,金絲山莊的大少爺温行澤正是看上她織布的能力,才會想娶她為妻,不料她竟然逃婚了……
這無疑是天助他也,若是讓他先找到南宮綾,得到雪絲和雲錦的織法,如此一來,就能反擊金絲山莊,一步步將金絲山莊逼到絕境。
思及此,官鳳翔眸底嘴角都染滿了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