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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還記章台走馬

    暮色四起,書房內又剩下了他一個人,獨對四壁的蕭瑟和無邊的黑夜。

    在這樣的鐵幕裏,他已然獨自跋涉多年。

    “嘿嘿,真是伉儷恩愛啊。”窗忽然開了,黯淡的室內忽然就多了一個人,高而瘦,負劍冷笑。尊淵剛從趕來,在外面看到這樣一幕,想起慕湮筋疲力盡睡去的孩子般的臉,心底忽然有壓抑不住的憤怒泛起,便忍不住跳入了室內。

    “都是涸轍之鮒,相濡以沫罷了。”夏語冰低着頭,微微苦笑起來,淡淡回答。語氣裏,是掩不住的疲憊和蕭瑟,如風般捲來,讓外粗內細的尊淵怔了怔,不再説話。

    “明日上朝,我要再次彈劾曹訓行。”章台御使攏了攏案頭的宗卷,忽然間凝重出聲,“希望這是我最後一次彈劾那個老賊。”

    “最後一擊了麼?”尊淵的臉色也凝重起來,點頭,“放心,我將在這裏會保護着你、一直到你上朝,不讓曹太師有機會下手。”

    然而,聽得對方這樣的承諾,夏語冰卻沒有絲毫如釋重負的表情,只是搖了搖頭:“太師府今夜未必會對我下手。”

    尊淵聽得他如此肯定的用語,忍不住一怔,詢問地看向年輕的御使。

    “他還不知我明日上朝就要全力彈劾他所有罪行,所以未必就急着要來下手——而且,這麼多年來他知道我身邊有你這樣的影守在,昨夜剛剛鎩羽而歸,太師府殺手今夜未必會立刻再次出動。”夏語冰慢慢分析着,有一種直面生死而不驚的淡定,最後加重了語氣,“何況,今夜太師府那邊一定通宵不得安睡,所有殺手都有更重要的事要辦!”

    “什麼事?”雖然知道對方是要引他發問,尊淵還是忍不住順着問了下去。

    “曹太師要全力阻止真嵐皇子返京繼承皇太子之位,必然不能容他到達帝都。”一字一句地,對着一個朝廷之外的遊俠兒説出了宮裏目前最大的機密,章台御使的眼神奕奕生輝,“如果真嵐皇子死了,那麼倒曹一黨便會失去最終的王牌、曹太師可以繼續高枕無憂。”

    “哦?”尊淵只是淡淡應了一聲,揉揉鼻子,對於這種朝廷上黨派之爭毫無興趣,然而多年來的歷練和見識,讓他很快明白到了皇子返京的重要性,“看來真的很嚴重嘛。”

    “是。可以説成敗在此一舉。”夏語冰眼神凝聚起來,看到劍聖大弟子的臉上,“所以,我的生死並不重要。重要的是、真嵐皇子明日一定要平安到達帝都!”

    一語未落,年輕的章台御使忽然間一拂袖,就對着劍聖弟子拜了下去:“因此,求閣下無論如何出手相助、保皇子從葉城連夜返回!”

    “喂,喂,你這是幹嗎?!”被夏語冰的大禮嚇了一跳,尊淵慌忙拉起他。

    雲荒著名劍客的眼睛裏,閃動着鋒利而冷醒的光。雖然遊蕩於天下、不問政局紛爭,但是他並不是不知道章台御使這次慎重託付的事情的重要:今夜那個叫做真嵐的皇子能否平安抵達帝都,可能將關係到整個夢華王朝命運的走向。

    而且,將無可避免地、影響到天下百姓將來的生活。

    雖然憑他的能力,可以不象平常百姓那樣和政局息息相關,但這個世上、沒有人能真正脱離政治而遊離在體制之外吧?

    “劍技無界限,但是劍客卻應該有各自的立場和信念,明白將為什麼而拔劍”——在出師之時,劍聖雲隱的話語響起在他耳畔。

    如果今夜非要他從曹太師和章台御使之間、作出一個選擇的話,那麼……

    “御使請起,”尊淵的眼睛裏,陡然有山嶽般的凝重,吐然而諾,“我今夜就去葉城,天明必然護送真嵐皇子返京。”

    暮色籠罩雲錦客棧的時候,剛給慕湮端上藥和晚膳的老闆娘、陡然聽到了外頭的吵鬧聲。

    “哎呀,一定是趙老倌從御使台衙門回來了!”老闆娘連忙放下托盤,站起身來拉開門,笑吟吟地迎上去,“怎麼樣?判書下來了吧?我説老倌你不要哭,你女兒不會白死,夏御使他一定會讓兇手抵罪的!”

    聽得“夏御使”三個字,慕湮蒼白的臉色便微微紅了一下,眼睛亮了起來,視線跟着老闆娘的身形出去、看向那幾個陪同趙老倌從衙門返回的閒客,希望從那些受苦的人兒的臉上看見沉冤得雪的喜悦。

    然而,很快她的笑容就被嘶啞的哭號和痛罵凝結了——

    “什麼狗屁夏御使!黑心御使!

    “居然説那畜生是失手誤殺了彩珠,只判了流放三百里……怎麼可能是失手?看看彩珠被那糟蹋成什麼樣子,瞎子都知道那不會是誤殺!我殺了那個狗官!我拼了老命不要,我要殺了那個顛倒黑白的狗官!”

    老人的嚎啕聲響起在客棧裏,所有人都怔住了,屏息無語。老闆娘美豔的臉也彷彿被霜打過,頹然低下頭去,用塗了紅色丹寇的手指抹着眼角,震驚地喃喃:“不會的,一定是誤會、一定是誤會……夏御使不是那樣的人。”

    漸漸地,有議論聲低低響起在人羣裏,大家嘆息着,上來扶起癱倒在地的趙老倌。

    “看來還是官官相護啊……這個世道還讓不讓人活了。”

    “連夏御使都這樣?真是想不到……我還以為他總能替咱們百姓説句公道話呢。”

    “唉……半年前,我就聽姚太守府裏的小廝説了,夏御使收了他們的銀子,販賣私鹽那個案子才被壓了下去。那時我還不信,現在看來那是真的了——”

    壓低了聲音,有個鹽販子模樣的人更加爆出了驚人內幕,眾人嘖嘖搖頭嘆息。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説謊、你們説謊!”陡然間,一個女子的聲音響了起來,不顧一切地、壓過所有不屑的議論聲,“閉嘴,不許詆譭夏御使!”

    老闆娘驚訝地回頭,看見剛喝下藥在靜養的慕湮忽然漲紅了臉,從房間裏衝出來,對着樓底下那一羣人嘶聲大喊:“不許詆譭夏御使!你們説謊,一個個都該抓起來!”

    “呀,這裏有人為狗官説話呢!”人羣詫然片刻,終於鬨笑起來,其中有個尖瘦臉的中年人説得尤其刻薄:“外頭包養了這麼漂亮的女人啊?膽子真大——聽説他老婆是青王的侄女兒,靠着裙帶關係才爬到那麼高,居然還敢在外面拈花惹草?”

    “閉嘴!”慕湮臉色蒼白得可怕,眼睛裏忽然閃出了殺氣。

    不等老闆娘驚叫,女子手裏流出雪亮的光,宛如閃電般躍下樓去,一劍將那個講得最起勁的男人的舌頭割了下來!所有人都發出了驚駭的叫聲,紛紛退開,看着這個女殺神。

    “誰敢詆譭夏御使?……”慕湮的手指緊緊抓着長劍,眉目間殺氣縱橫,逼視着一干閒人,憤怒得全身顫抖,“誰敢再在這裏詆譭夏御使!”

    “……”看到女子手裏滴血的長劍,客棧裏所有人噤若寒蟬。

    “狗官!他就個是狗官!不得好死……我要殺了他!”在所有人都不敢開口的剎那,趙老倌蒼老嘶啞的聲音還是響了起來,不顧一切,“不得好死,生個兒子沒屁眼、生個女兒當娼妓!老子我要殺了他!”

    “唰”地一聲,長劍指住老漢的咽喉,慕湮眼裏冷光四射。

    “哎呀,姑娘!千萬別!”樓上老闆娘看得真切,脱口驚呼,急急下樓來。

    趙老倌忽然呵呵地笑了起來,一下子扒開胸前破爛的衣服、露出搓衣板似的胸口,把舌頭伸了出來:“殺呀!割了我舌頭呀!——我要看看你有多大本事,還能將天下人都殺了,天下的舌頭都割了?”

    慕湮看着老人飄蕭的白髮和近乎癲狂的笑容,身子一顫,忽然間手腕劇烈發抖,幾乎握不住手裏的長劍——她居然對着這樣一個手無寸鐵的老人拔劍!身為雲荒劍聖的弟子,從小便被師傅用俠義教導,而她、她今天居然對着這樣的老人拔劍威嚇!

    她……她究竟在做什麼?還是天下人都瘋了?

    “姑娘,姑娘,快別這樣!”老闆娘眼看客棧裏要出人命,連忙跌跌撞撞跑下來,拉住慕湮,“老倌是死了女兒急痛攻心,別和他計較,啊?——我也不信夏御使會是這種人……”

    “好,我帶你去當面問個清楚!”慕湮深深吸了口氣,忽然收劍,舒手一下子就提起了乾瘦的老人,點足飛掠,瞬間消失在暮色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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