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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心事已成非

    夜幕里人影綽綽,彷彿鬼魅般忽遠忽近。葉城外驛道上,黑影糾結一團,廝殺聲是低得幾乎聽不見的,悶哼和短促的慘叫,交織在潑墨般濃厚的夜幕裏。

    黯淡的星月光芒下,刀兵的冷芒宛如微弱的鬼火,一閃即沒。

    尊淵在夜幕中穿過那些屍體,四處尋覓着目標,陡然間覺得非常惱火——他終於是趕到了章台御使交代的葉城的那個秘密地點,然而發現太師府的人已經搶先趕到了,和青王府的護衞正在鬥得慘烈。

    讓他惱火的、是他居然沒有料到自己會認不出哪個是真嵐皇子。

    ——夏語冰做事縝密,出來之前倒是沒有忘了對他描述過真嵐皇子的外貌特徵,然而尊淵沒有料到自己一趕到、便遇到如今這樣亂哄哄的廝殺狀況:黑燈瞎火,一夥人拿着刀劍毫不留情地相互對砍,根本分辨不清是敵是友。

    以他之能,自然也不會被這些黑暗中的亂刀冷箭所傷,尊淵點足在驛道上飛掠,心急如焚,無法從這黑夜亂糟糟的局面中、準確地找到自己此行需要尋找的人。

    時間多拖得一刻、那個少年皇子就岌岌可危一分。

    尊淵掠向人羣最密集的地方,夜色中,看到了那一輛華麗的馬車,纓絡流蘇墜滿,黃金絡馬頭,白玉做馬鞍,不知嵌了什麼寶石,居然在星月無光的暗夜裏發出奇異的光彩。

    這樣觸目的表記……是為了符合那個少年未來君臨天下的身份麼?

    才念及此,果然聽到混亂的人羣裏傳來低低的招呼聲:“找到了,在馬車裏!太師説了不必抓活的,就地格殺!大家快上!”

    黑暗中,各方混戰的人羣忽然聳動,如同紛紛如同暗潮湧向那一輛馬車。

    “媽的,真的在車上?那不是活靶子麼?”尊淵聽得眾人異動,暗自罵了一句,卻是絲毫不敢耽擱地掠向那架正在月下慌亂地東突西撞的馬車,聽到馬車裏已經傳來了慘嚎聲,有斷肢人頭從裏面飛出。

    “嘿嘿,抓住了!”有人在裏面低低冷笑,得意非凡。

    “是我的!”大約是想起太師府的鉅額懸賞,裏面驀然爆發出了短暫的動亂。

    知道刻不容緩,尊淵在那個剎那已經掠了過去,劍光從斗篷裏劃出,切入擋在前面的人的咽喉,已經顧不了分辨是敵是友。隱約中,看到馬車裏銀燈搖晃着,諸位殺手圍住了一個華服高冠的少年,相互之間激烈地廝殺。

    “呀!我不是皇子!我不是皇子!”扣住皇子的那個殺手顯然被圍攻的急了,便想先切下人頭來,也好方便突圍帶回去領賞——然而剛把劍架到那個華服少年頸中,那個戴着玉冠的“皇子”便叫了起來,拼命掙扎:“我是被逼着穿上衣服呆在這裏的!我不是真嵐,我不是皇子!”

    聽得那番話,有一個剎那、所有的殺手都愣了愣,停下了手。

    “我不是皇子!”華服少年用力去搬開殺手扣住他咽喉的手。那個瞬間,所有殺手都留意到、那個裝束華貴的“皇子”雙手居然佈滿了傷痕和老繭、完全不符合外在的衣飾和身份——

    “那真的皇子去了哪裏!”扣住華服少年的殺手第一反應過來,厲聲喝道,同時卡住少年的脖子,狠狠逼問,“不説出來、老子立刻捏死了你!”

    “我、我哪裏……”華服少年本來想説不知道,但是殺手的力道瞬間增加、他幾乎馬上就不能呼吸。手足掙扎着,少年的眼睛在急切地逡巡,忽然間看到了亂戰中一騎跑過去的人馬,眼睛亮了一下,想也不想,他指着那個跑過去的士兵模樣的少年,脱口大呼:“就是他!就是他!他們想趁亂讓皇子逃走!”

    戴着玉冠的華服少年話音未落,忽然覺得身子一輕,卡着他咽喉的手猛然鬆開。失去了支撐的少年跌落在馬車上,捂住咽喉劇烈地喘息,卻發現一車子的人瞬間都沒了蹤影。

    “咳咳,咳咳……”掙扎着爬起來,少年看着流滿了鮮血的車廂,跌跌撞撞走下馬車,抹去玉冠扯下外袍,拉住了一匹亂跑的無主駿馬,翻身而上。

    驛站上空只有一輪昏暗的冷月、靜靜俯視着下邊大地上的混戰和屠戮。

    夜色漆黑如墨,吞沒一切。

    庭院裏趙老倌嘶啞的罵聲還在繼續,卻已經湮沒在府裏眾人紛亂的驚呼聲裏。

    御使府的管家將拜訪的劉府來人領到御使庭前,剛剛走開沒多久就聽到了“有刺客”的驚呼。立刻返回,卻看到了劉府管家已經倒斃在地。他立刻大聲叫喊起來,驚動了全御使府上下,登時大家都湧到了御使書房所在的庭院。

    然而庭院裏一片凌亂,那些盆景和假山石都不知道被誰挪動了,散亂地擺在那兒,所有人只道隨便就能繞過去、卻不料越繞越胡塗,到最後居然不是困在裏面出不來、就是繞了半天又回到了花園門口。

    眾人惶惶然之中,不知如何辦才好,有人大聲呼喊御使的名字,想得知書房中的章台御使是否平安無恙——然而依稀還可見殘燈明滅的書房裏,卻半晌沒有任何回應的聲音。

    一時間眾人忐忑不安,看着不過幾丈大小的庭院、束手無策。

    “語冰,語冰呢?”忽然間,一個女子的聲音響了起來,人羣被用力推搡開,紛紛踉蹌讓開——所有下人都詫異地看到向來講究儀容的御使夫人彷彿瘋了一樣地過來,顯然已經睡下了,只穿着單衣、披頭散髮地奔過來。

    “御使……御使好像在裏面……”管家低下頭去,囁嚅,“可我們過不去……”

    “過不去!什麼過不去!”青璃聽得“有刺客”的驚呼,心裏有不祥的預感,瘋了一樣大喊,推開侍女的手、一頭衝入庭院,一邊大聲喊着丈夫的名字,“語冰!語冰!”

    然而她很快也被困在那裏,眼前彷彿不經意散放的亂石盆景阻擋住她的腳步,青璃幾次繞開,發現始終無法接近那個書房一步——“語冰!語冰!你沒事吧?”她對着那殘燈明滅的窗子大喊,卻始終聽不到迴音。

    貴族出身的柔弱女子眼裏有不顧一切的光,不去想如何才能繞開那些障礙,反而自己動手、將擋在面前的盆栽和石頭吃力地挪開。

    管家愣了半天,陡然間回過神來,因為猝及不妨的危機而有些僵住的腦子也活絡了起來,看到御使夫人這樣的舉動,眼睛一亮,連忙招呼:“大家快過來!別呆在那裏——和夫人一起把那些東西統統搬開!把庭院全部清空!”

    庭外眾人的呼聲宛如狂風暴雨般傳入書齋,然而裏面的人彷彿聾了一樣置若罔聞。

    短短片刻的對視和沉默,彷彿過了千萬年。

    那樣令人窒息的寂靜中,只聽到輕微的沙沙聲,文卷在地上散亂地飄,忽然間一陣風捲來、將日間剛批下去處理完的宗卷吹了起來,拂過慕湮眼前。

    “劉侍郎公子酒後持刀殺人案”——一眼瞥過,上面那個殷紅如血的“誤殺”兩字赫然在目,宗卷迎面吹來,慕湮下意識地伸出沾滿血的手抓住,低頭看了看,忽然間嘴角就微微往上彎了起來,彷彿慢慢浮出了一個奇異的微笑:“啊……真的,是你判的呀?”

    “是。”看到那個蒼白的笑,夏語冰忽然無話可説,只是木然應了一句。

    “兩百萬……好有錢啊……”慕湮看着地上尤自灑落的幾張銀票,微笑,“都是他們送來的麼?”

    “是。”那樣的目光下,章台御使無法抵賴,坦率地承認。

    慕湮的手忽然微微一顫,抬起眼睛來——那眼睛還是五年前的樣子、黑白分明,宛如白水銀裏養着的兩汪黑水銀。她看着他,有些茫然地問:“我居然都不知道……五年來我天天看着,居然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聽得那樣的話,年輕御使麻木的身子陡然一震:五年來?難道説、這五年來自己身邊的影守,並不是尊淵、而是……阿湮?

    然而,如今再問這樣的問題已經毫無意義。他根本沒有勇氣去問她什麼,只是毫不隱瞞地下意識回答着對方的提問,彷彿自己是面對大理寺審判的罪人:“三年前。桃源郡太守姚士楨販賣私鹽案開始。”

    “三年前……三年前。”居然是從那麼久開始,就已經變成這樣了麼?

    忽然間,慕湮抬手,將那份顛倒黑白的宗卷一扔,劍光縱橫在斗室中,紙張四分五裂地散開。在漫天飛的白色紙屑中,女子陡然揚頭笑了起來——

    五年來,她捨棄了一切正常人的歡樂,過着這樣暗無天日的生活,以為自己是在守護黑夜中唯一不曾熄滅的光——卻不料、就在她的守護之下,書窗下那個人已經悄然的蜕變,再也不是她曾認識的那個夏語冰。

    她五年來豁出性命保護的、居然是這樣一個草菅人命、徇私枉法的貪官!

    這麼多年來,通通看錯了、通通指望錯了——她如何能不恨?如何能不恨!

    “好,好個章台御使夏大人!”慕湮大笑起來,忽然反手拔劍,劍尖直指對方的咽喉,血從胸口那道劍傷上噴湧而出,染紅她的白衣,“原來夏語冰早在三年前就死了!”

    在身體裏的力氣消失前,雲荒劍聖的女弟子拔劍而起、指向多年來深心裏的戀人。

    那個瞬間,彷彿忘了明日早朝就要彈劾曹訓行、忘了多年來跋涉便要看見的最終結果,章台御使在那一剎居然不想躲閃,只是站在那裏,有些茫然地看着那一點冷冷的劍芒。他想説夏語冰其實是沒有死去的……然而這數年來的朋黨糾葛、明爭暗鬥,當真是千頭萬緒,片刻間、又如何能説清。

    何況最隱秘的深心裏,長途跋涉和冰火交煎的折磨,已經讓他疲憊到不想再説任何辮詞。他怎麼敢説自己無罪……那些冤獄、那些賄賂,難道不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五年來,深恩負盡、滿手骯髒。夫復何言。

    “住手!住手!”就在那個剎那,忽然間有人直衝進書房來,撲向慕湮握劍的手。

    慕湮一驚,下意識避開。然而重傷之下、行動已經不如平日那樣靈活,這一避居然沒有完全避開。來人沒有抓住她的手,踉蹌着跪倒,卻死死拉住了她的衣襟。青璃終於奔到了書房,不顧一切地拉住了刺客,對丈夫大喊:“語冰,快走!快走!”

    章台御使怔住,愣愣地看着平素一直雍容華貴的妻子、就這樣蓬頭散發地闖進來,不管不顧、徑直撲向閃着冷光的利劍。

    慕湮彷彿也愣住了,看着這個不顧生死衝進來青璃,不敢相信眼前這個近乎瘋狂的女人、這就是五年前記憶裏那個優雅雍容得近乎造作的貴族少女——那個看似文雅羞澀、眼神深處卻是閃着不達目的不罷休光芒的青族王室。

    “語冰!語冰!快走啊!”一把死死拉住刺客,青璃不敢鬆手回頭,只是大喊,“快逃、快逃!有刺客啊!”

    “夫人……”彷彿遊離的魂魄這才返回了一些,夏語冰脱口喃喃。

    慕湮蒼白了臉,忽然間回劍割裂被青璃抓住的衣襟,捂着傷口往後退了一步。然而看到這個在多年前從自己身邊奪走語冰的女子,她的手卻不自禁地發起抖來——多年來,心裏一直是看不起這個藩王侄女的,認為她不過是憑着身份地位奪得了丈夫而已……但看到現在青璃的樣子,她忽然間就有些微的釋然。

    手上死死拉住的衣襟忽然斷裂,青璃跌倒在地上,下意識地捂住小腹,抬頭之間、才看清了刺客的臉——那個瞬間、御使夫人美麗的臉上,陡然便是蒼白。

    “慕姑娘!是你!”她驚呼起來,認出了五年前的情敵,彷彿明白了什麼,她掙扎着爬起來,“你、你不要殺語冰,不要殺語冰!不關他的事,是我……是我不對!”

    “那時候我不該讓叔父幫忙、用計讓語冰身陷牢獄,逼他……是我的錯,不關他的事!”看到五年前那個被辜負的女子、在暗夜中提着利劍出現在丈夫的書房裏,御使夫人顯然會錯了意。再也顧不得別的,一把攔住慕湮,語無倫次地承認:“他、他那麼多年來,一直都心心念念記着你,他沒有負心,是我耍詭計——求你不要殺他!”

    “夫人!”那樣的話彷彿驚雷,同時擊中房內的兩個人,夏語冰晃了一下,脱口驚呼。

    慕湮聽得愣了。多年前本來已經結痂的傷疤、原來並不曾真正癒合,隨着真像的猛然揭露,鮮血洶湧而出。她踉蹌了一下,彷彿有刀子在心裏絞,嘴巴張了張,想説出什麼話來、最終一開口,卻只是吐出了一口鮮血。

    “慕姑娘,求求你不要殺語冰……”青璃捂住小腹,從地上掙扎着起來,哀求,“他、他就要當父親了……求你不要讓我的孩子沒有父親。”

    再一道驚雷劈下,讓房中兩個人都驚得呆了。

    趁着這個機會、青璃再度伸手,想去拉住慕湮執劍的手。慕湮一手捂胸、一手執劍,踉蹌後退,重重靠到了牆上,鮮血不停地從傷口湧出,帶走她身體裏的温度和力量。

    外面已經一片喧囂,府裏的下人穿過了庭院,將書房圍得水泄不通,叫嚷着抓刺客。

    “夠了……夠了!”彷彿腦子再也不能承受片刻間如此劇烈的變故,慕湮抬起手捂住頭,彷彿崩潰般地嘶聲大喊,“不要再説了!不要再説了!都給我閉嘴!”

    就在那個剎那,看到刺客亂了心神,青璃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一把抱住她執劍的手,扭頭大喊:“來人!快來人!抓刺客!”

    房外已經圍得水泄不通的家丁和僕役轟然湧入,將重傷的刺客重重圍住。

    慕湮咳嗽着,想拔劍突圍,然而右手被青璃死死抱住。她又遲疑着,不敢真正發力、去硬生生震開這個毫無武功懷有身孕的女子。

    “夠了,已經夠了……都給我住手!”在新一波的爭鬥起來之前,一直沒有出聲的章台御使終於彷彿恢復了平日冷定。撥開眾人,似乎絲毫不畏懼被刺殺的可能,他徑直走過去,將妻子從刺客身邊一把拉回到了身後。

    “我沒事,大家不必驚慌。”章台御使淡淡吩咐,看着庭院中被綁起來的趙老倌,“把他放了,沒有他什麼事。”

    “語冰!”好容易擺脱了危機,聽得丈夫這樣的吩咐,青璃不放心,拉住他的手。

    彷彿被燙了一下,夏語冰下意識地甩開了妻子的手。青璃臉色唰地蒼白,知道自己那番坦白必然會引起丈夫的嫌惡,眼裏流露出了哀憐的情緒,看着章台御使走向靠牆站立的慕湮,低下頭去,對她附耳輕輕説了一句什麼。

    慕湮抬頭看他,眼神冷淡,捂住傷口咳着血,忽然間對着夏語冰微微一笑。那一笑宛如高嶺上經冬不化的皚皚初雪,清亮刺眼,卻是空茫的一片。那黑白分明的眸子裏,驀然滑落清澈的淚水,卻轉瞬不見。

    “好。”終於,女刺客低着頭,吐出一個字的回答,眼裏帶着殺氣。

    沒有看周圍下人們詫異的眼神,章台御使親手拉開了窗子。那個女刺客跳入夜幕,頭也不回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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