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思慧的屋子,文思慧的男友,文思慧的畫,此時此刻,都似與餘芒共享,餘芒胡塗得不得了。
甚至到了巴黎路的咖啡座,她也知道該坐到哪一張台子上去,那定是文思慧慣坐的固定位置。
適才掛在文宅走廊裏的畫,就是這一角落的風景寫生:淡紫天空,白色沙灘,一抹橘紅夕陽。
她聽見於世保同她説:“與我在一起你會快樂。”
餘芒反駁他:“你只會玩。”
“嘿,聽聽這話,不是每個人都有玩的天才,與我相處,你永遠不悶。”
餘芒不出聲,她當然知道這是巨大的引誘。
不少已婚女友向她訴苦生活悶不可言,丈夫一點毛病都沒有,一表人才,職業正當,可是下班一到家就瞌睡,不見生機,成年累月都不懂得講一句半句笑話,或是陪伴侶跳一支舞,給她些微驚喜、刺激、新奇的感覺。
女友稱之為蛹內生活。
餘芒用手托住頭,於世保答允讓她做蝴蝶呢,但多久?
她看到世保眼裏去。
於世保何等聰明,當然明白她的意思,他微笑説:“存在主義名家加謬這樣寫:‘愛,可燃燒,或存在,但不會兩者並存’。”
餘芒喜愛閲讀,但接觸這兩句名言卻還是第一次,細細咀嚼,不禁呆了。
創作就是這點難,好不容易零零星星積聚到些微靈感,驀然抬頭,卻發覺前人早已將之發揚光大,做得好過千倍萬倍。
於世保讓她思考,用兩隻手合起她的手,放在臉邊摩挲。
於世保的體温像是比常人要高出三兩度,他的手,他的臉,似永恆發燙,若接近他的身體,更可覺得他體温汨汨流出來,最剛強的女性都忍不住想把頭依偎到他胸膛上去。
管它多久呢!
餘芒聽見她自己温和地説:“終久你會讓我傷心。”
世保啞然失笑,“急急流年,滔滔逝水,到頭這一身,還難逃那一日呢。”
餘芒終於明白為何這浪子身邊有換不完的女伴,他有他的哲學,浮誇或許,膚淺絕不;況且,他公平地攤牌讓女伴自由選擇。
餘芒笑了。
忽然之間,靈感告訴她,“你愛思慧最多也最久。”
世保微微變色,似不想提到思慧。
過一會他輕輕在女伴耳畔説:“燃燒或長存,悉聽尊便。”
餘芒想到希臘神話中派里斯王子與金蘋果的故事,愛神阿富羅底蒂應允他世上最美的女子、天后希拉給他至高的智慧,戰神雅典娜則賜予無比權力,派里斯卻把金蘋果奉獻給愛神。
人們為愛所付出之代價一向驚人。
將來可能遭受一點點傷害似微不足道。
可是,餘芒忽然清醒過來,“我的所愛是電影。”
世保笑,“我不反對,我不是個嫉妒的人。”
“那已經使我燃燒殆盡。”
世保搖搖頭,女方不住拒絕使他鬥志更加高昂。
“我送你回去?”
啊,家裏只有孤燈、書桌、紙筆。
“不回家?難保不會發生叫你懊惱或慶幸的事。”
“沒有中間路線?”
“我這裏沒有,許仲開是温吞水,他或許可以提供該種温情服務。”世保語氣非常諷刺。
“你呢,你又上哪兒去?”餘芒好奇想知道他往何處熱鬧。
世保轉過頭來,雙目充滿笑意。
已經想管他了?
餘芒連忙收斂自己,一路上不再説話。
這不是她的遊戲,外形上先不對,想象中於世保的女郎都該有長髮細腰,他雙手一掐在她腰上,她便誇張地往後仰,長髮剛好似瀑布般刷灑而下……就像電影裏那樣,一定要叮囑小薛把這一場加進去。
餘芒的心情漸漸平復。
到家下車,她朝於世保笑一笑,再次成功地把兩人的距離拉開,脱離危險地帶。
於世保伏在車窗上同她説:“這不表示我會氣餒。”
走到屋內,關上門,不過是掌燈時分,餘芒卻有種恍若隔世劫後餘生的感覺。
她開亮枱燈,伏在書桌上良久,才整理飛緒,集中精神,改寫了兩場戲。
漸漸她有種感覺,本子裏的兩個男主角,越來越神似現實生活裏的人。
文藝工作者總忍不住要出賣他們身邊的人,因為創作的壓力太大,因為時間倉猝,順手抓到什麼便是什麼,餘芒偷偷竊笑。
她忽然自稿紙堆抬起頭來。
敏鋭的感覺告訴她,許仲開此刻正站在門外,她走過去打開門,看見許君正欲伸手按鈴。
兩個人都笑了。
“很少有人這麼乖每晚都在家。”仲開訕訕説。
餘芒忍俊不住,滿桌功課要趕出來,誰敢滿街跑,成了名事業才剛剛開始,更加不能有任何差池。
“你從來沒提過你做的是哪個行業。”
仲開坐下來,十分詫異,她不是洞悉一切嗎,還用問?
餘芒看着他,“一年前你尚在大學工作,最近有什麼高就?”
這才像樣一點,“家父身體不好,我嘗試幫他料理出入口生意。”
啊對,餘芒的心一動,許伯伯代理一種歷史悠久的花露水,原桶進口,在本市分裝入瓶,還沒走近廠房,已經香氣撲鼻。
小時候真愛煞了許伯這一宗生意,他常送她精緻樣板。
想到這裏,餘芒一驚,什麼小時候,這一段回憶從何而來?
許仲開見她臉色有異,關懷地問:“沒有事吧?”
餘芒連忙搖頭。
這明明是另一人的記憶。
而那另一人,十分可能,就是一個叫文思慧的女孩子。
明天非得把這個新發現告訴方僑生不可。
許仲開十分細心,“你可是累了?”
“不,別告辭,陪我久一點。”
“恐怕我不是好伴。”仲開十分遺憾。
餘芒笑道:“誰説的,光是看到你心已經定了。”
許仲開意外得深深感動。
他想到不久之前,他深愛的女孩子對他的含蓄不表欣賞,不禁哽咽。
過一刻他説:“我還是讓你休息吧。”
“明天同樣時間我等你。”
她送許君到樓下,看他上了車,輕輕擺手,許仲開忍不住回頭看她,只見餘芒纖長瀟灑身型站在一彎新月之下,是夜的天空,似一幅深藍絲絨,大廈房子窗户一格格亮着燈,像童話中保壘。這一次,許仲開知道他找到了公主。
餘芒待他車於拐了彎才返家。
第二天一早,她往方僑生醫務所報到。
護士迎出來,“餘小姐,你怎麼來了?方醫生不在。”
餘芒一驚,怔怔看着護士,“她在何處?”
“方醫生早一個月已經通知各位,她要往赫爾辛基開醫務會議。”
“我昨天才見過她。”
“她是昨晚出發的,一星期後回來。”
餘芒慘叫一聲,“我怎麼辦?”
看護不禁莞爾,“餘小姐,暫時找個朋友訴訴苦也一樣。”語氣幽默。
“怎麼一樣?”餘芒嘆道,“朋友聽完我們的心事立刻快速傳遞當人情播送出去,醫生則緊守秘密是為專業道德。”
看護十分同情,“那麼,只得忍一忍了。”
餘芒呻吟。
她嗒然離開醫務所。
偷得浮生半刻閒,不如去吃個早餐。
她跳上車子,自然而然道出一間大酒店的名字,近日來她靠靈感行事,意外頻頻,刺激多多。
到達目的地,她完全知道應當朝哪一個方向走去,有一張向街的兩人座位,她坐下便隨口吩咐要一杯酵母乳。
好像天天來慣的樣子。
餘芒嘆一口氣,古人會説一切是前生經歷。
她攤開報紙,打算看聘人廣告版,餘芒常懷隱憂:萬一做不成導演,到底還能做什麼,越看聘請欄越驚心,越怕越要看,不住自虐。
斜對面有人看她。
餘芒眼睛微微一瞄,便發覺那人是於世真。
兩個女孩子相視微笑。
世真作一個手勢,意思是,我過來坐好嗎?
餘芒回報,歡迎歡迎。
世真拿起她的茶杯過來,“我有一個朋友,從前來這裏喝茶,一定坐這個位置。”
餘芒完全知道她指誰,那個朋友,是文思慧。
世真很技巧地問:“餘小姐,你現在好似穿了她的鞋?”
這是好形容詞。
“我的事情,你都知道?”
世真點點頭。
“她的事情,你也都知道?”
世真笑着頷首。
餘芒深覺不值,“你們這一夥全是自幼一起長大的表兄弟姐妹,自然沒有秘密,我卻是外人。”
世真天真地答:“我們需要新血。”
餘芒啼笑皆非。
話還沒説完,思慧的母親文太太到了。
餘芒與於世真連忙站起來。
文太太笑説:“昨日世保陪我去看了餘小姐的新片,世保説想多多瞭解餘導演。”
餘芒有點寬慰,至少多賣掉兩張票子。
文太太並沒有坐下,餘芒立刻知道雅意,“我有事先走一步。”立刻告辭,好讓人家説正經話。
她走了很久,文太太才説:“仲開同世保都告訴我餘小姐像思慧像到極點。”
世真問:“是為了那樣才喜歡她嗎?”
文太太笑一笑,“開頭也許因此吸引了他們,現在,我認為餘小姐自有她的優點。”
“她是城內非常有名氣的文藝工作者之一。”
“世保也如是説。”
“你覺得她像不像思慧?”於世真問姨母。
文太太苦笑,“我是個失敗的母親,我與思慧不熟,我竟不知思慧有什麼小動作,我不覺得像。”
世真卻輕輕説:“有時神情真像得離奇,驟然看去,嚇一跳,彷彿就是思慧。”
“怎麼可能?”文太太抬起頭,“思慧是無望的了。”
“每一天都是一個新希望。”世真鼓勵姨母。
“世真,年輕真好。”
世真低頭不語,兩人語氣中沉鬱氣氛拂之不去。
得為生活奔波的人又自一種説法。
餘芒與工作人員會面,大家坐在長桌前,均默默無言。
副導演小張説:“是劇本寫壞了。”
餘芒苦笑,“即使是,導演罪該萬死,居然通過那樣的本子。”
製片小林説:“宣傳不足夠,毫無疑問。”
“不不不不不,”餘芒敲着桌子,“是我拍得不夠好。”
“導演何必妄自菲薄。”
“總比往自己臉上貼金好看些。”
“我們又沒叫老闆賠本。”
餘芒説:“替老闆賺錢是應該的,打和已經理虧。千萬不要以為不賠本就是英雄。”
小林攤攤手,“我們已經盡力。”
“還不夠好。”
“多好才是夠好?”眾女將都快哭了。
餘芒想一想,“每一部都比上一部好,已經夠好。”
“我們並沒有做得比上一部差。”
餘芒搖頭,“你饒了自己,觀眾必不饒你。”
“那該怎麼辦?”
“我不知道,我只有兩條路走,要不改行教書,要不拍好下一個戲。”
小林説:“只怕外頭那些人臉色突變。”
“那麼快?”餘芒説,“那更要努力。”
多現實。
餘芒天生樂觀,不要緊,她想,過兩日撲上來打躬作揖的,也就是這幫反應快的人。
雖然這樣看得開,笑容仍是乾乾的。
散會後,獨剩小林及小薛。
小林掏出一包香煙,大家靜靜坐着吸煙。
很想説幾句話互相安慰一下,終於沒有,過一會兒她們拍着導演的背離去。
餘芒比什麼時候都想去教書,只是不夠膽子説出來。
終有一日,當她坐在校董面前,要求人家賜一教席的時候,人家會説:“教電影?不對不對,敝校只需要體育老師。”
還是章大編劇聰明,匆匆跑去結婚,創作生涯原是夢,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餘芒取起小薛交來的一稿細看,只覺好得無邊,心頭略松。
過一刻,她又躊躇起來,不少先例告訴她,許多前輩,曾經紅極一時,忽然之間,作品不再為羣眾接受,脱節而不自知,又何嘗甘心,還不是照樣推説,大眾心理太難觸摸。
這樣推想下去,真會瘋掉。
餘芒埋首進大沙發,呻吟不已,此刻她身上穿着新買的時裝,多一分嫌闊,小一分嫌窄,不比從前的寬袍大袖,可供自由活動,更多一重束縛,餘芒一骨碌跳起來剝下這第二層皮,套上舊時大裙子,再重新滾到沙發中。
捱得像只狗已經夠辛苦。
餘芒做回餘芒。
門鈴一響,餘芒也不忌諱,乾脆以真面目示人,去打開大門,幸虧只是許仲開。
許君看到伊一副清純,眼睛腫腫,似有説不出的煩惱,有點意外。
他見慣她運籌帷幄,趾高氣揚的樣子。
“仲開,借你的雙耳給我,我需要它們。”
換了是於世保,聽到這樣的話,那還了得,少不免馬上跟一句“除出一顆心之外,身體每一部分都屬於你”,但這是許仲開,他只會頷首説好。
“仲開,我不是動輒悲愁的那種人,我的煩惱是具體的,一塊大石那樣壓在面前,無法逃避,所以痛苦,我從不因為有人比我鋒頭勁或有人比我漂亮得多而難過,你明白嗎?”
仲開微笑,“我知道,你的戲不十分賣座。”
唏。
人家只是忠厚,人家可不笨,一聽就知道中心思想在什麼地方。
餘芒靦腆地笑。
奇怪,許仲開看着她,今天的餘芒忽然一點都不像文思慧了,可是,另外有動人之處。
他從未想象過此生還會喜歡思慧以外的女子,可見高估了自己,人是多麼善變,多易見異思遷,仲開茫然慚愧低頭。
“喂,別為我擔心,我訴完苦,一定拗腰再起,相信我,下一個戲我一定殺死全市觀眾。”
許仲開抬起頭笑。
餘芒説:“要不是我的心理醫生出賣我,把我丟下到外國開會,我才不會勞駕你的耳朵。”
“不,不,我全不介意。”
可憐的許仲開,怎麼同於世保比,一定是世保手下敗將無疑。
當下仲開微微笑説:“會講話真是藝術,我一直羨慕你們。”
“你們是誰?”
“你、世保、世真,思慧,都能言善辯。”
餘芒馬上加一句,“所以仲開你才顯得難能可貴。”
許仲開感動得心酸,不,餘芒不像思慧,餘芒比思慧懂得欣賞他,餘芒完全願意接受他的優點。
今天的餘芒一點都不像思慧。
“説一説你那導演生涯。”
“似只瘋狗。”
許仲開駭笑,“必定還有其他吧。”
“誰會同女導演做朋友,一份二十四小時全天候工作蠶食我所有時間,佔據我所有感情,日夜顛倒,全世界出外景,息無定時,席不暇暖,哪裏留得住身邊人?”
仲開點點頭,光輝下面,總有辛酸。
想一想問:“女孩子適合教書,你為什麼不去教書?”
餘芒一聽,受不住刺激,放聲尖叫,飛身撲到許仲開身上,雙手掐住他脖子,要置他於死地。
教書教書教書,真想逼死她。
仲開握住餘芒的手,忽然淚盈於睫。
餘芒連忙鬆手,“我弄痛你?”
仲開默默搖頭。
“仲開,有話要説,請説呀。”
過半晌他才開口,“思慧凡聽到我訓她,就巴不得扼死我。”
餘芒搖搖頭,“這就是你的不對了,難怪於世保佔上風,女孩子一向最討厭訓導主任。”
仲開無奈,把頭靠在牆上,閉上雙目。
餘芒被他的哀傷沖淡了自己的煩惱,惋惜地説:“我擔心你永遠不會忘記她。”
剛剛相反,仲開睜開眼睛,“很多人都這樣説,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終有一日會遺忘她。”這是人的天性,不設法忘記,無法生活下去。
我們的構造如此:冷感、善忘、頑強,丟下痛楚,跌倒再來。
這是人的本能,為着保護自己,不得不尊己為大,賤視他人。
仲開恢復過來,微笑道:“今晚應由你發言才是。”
“我的憂鬱微不足道。”
“可以從頭再來的事,不算煩惱。”
“謝謝你的勸慰。”
餘芒發覺對許仲開傾訴比去方僑生醫務所猶勝一籌。
“仲開,”她由衷地説,“你令我覺得無比舒適安全松馳,同你約會真正開心。”
餘芒的職業已充滿刺激,日常生活中已不屑做冒險家,雖然偶而有點好奇,但非常懂得欣賞温馨可信的感情。
任戲中女主角頻頻墮人愛河脱出情網已經足夠。
餘芒想起來,“對,仲開,這是我新戲的本子,你幫我看看,給我一點意見。”
她把劇本大綱交給仲開。
不知是哪個編劇的怨言:最恨製片與導演把劇本亂給不相干的姨媽姑爹過目,叫這些目不識丁的外行提意見,完了當金科玉律似地叫編劇改改改改改,如此不專業行為,殺千刀。
餘芒想到這裏,不禁吐吐舌頭。
只此一回,下不為例。
一邊許仲開已在心中暗暗許願:以後再也不會在餘芒面前提起文思慧三字,人家不介意是人家的大方,他利用這點便宜卻是他不尊重。
可是一翻劇本,便嚇一跳。
這是思慧的故事!
他暗暗吃驚,餘芒自何處得來這樣相似的情節?
父母自幼離異,把她丟在一間大屋裏孤獨地長大,思慧自幼像個大人,及至成人,又放肆得似一小孩,完全不理會傳統律例,浪蕩任性,惹人嘖嘖連聲,大人因未能以身作則,啞口無聲,儘量以物質滿足思慧……
仲開失聲,“這是什麼人的故事?”
餘芒正伏案苦寫,聞言抬頭,“純屬虛構,彩色到極點是不是?普通人都是黑白片。”
啊!人生統統是一出出的戲。
許仲開已決定不提文思慧名字,心中卻驚疑不已。
莫非我們這些人的一生,早已編寫在人家的故事裏?
他掩卷不忍細讀。
餘芒咕咕笑着介紹,“她愛甲君的靈魂,卻貪慕乙君的身體,不如改個五十年代的戲名,叫靈與欲。”説到這裏,笑不可仰。
許仲開總算接觸到光明舒泰開朗的新女性,不禁心曠神怡。
餘芒根本無需同文思慧相似。
想到這裏,許仲開的心頭猶如去掉一塊大石。
接着餘芒情不自禁對他説起故事來,“説真了,她兩個都愛,但是人類恆久的痛苦是必須作出選擇,只能愛一個,因為甲君與乙君不願同時被愛。”
餘芒一講到新戲劇情,神情是這樣陶醉入迷,雙目閃爍,臉容皎潔,表情愛戀,一如十多歲少女説起她心儀的異性。
許仲開莞爾,電影才是餘芒的第一愛,毫無疑問,短時間內,誰也別想與之爭鋒。
同時,餘芒隨口透露的劇情令他心驚膽跳,他幾乎想脱口而出:我就是文思慧的那個乙君。
情緒一時緊,一時松,感覺奇異,前所未有,他呆呆地看着餘芒。
餘芒神彩飛揚地説下去,“選誰根本不要緊,因為一定是錯的。”
許仲開一怔,他還沒有聽明白。
“就像我們這一代女性,選擇成功事業的定忘不了温馨平凡的家庭,坐在廚房裏的卻必然心有不甘,萎靡不振,無他,得不到的一定是最好的,這是人性的悲劇。”
餘芒早幾年已經與心理學專家方僑生把這個問題研究得十分透澈。
“失去的才是樂園,你明白嗎?”
許仲開默默把餘芒的前言後語咀嚼一會兒,然後説:“年輕女子判斷力不夠,選擇錯誤也是有的。”
“但在感情上,任何選擇都令當事人後悔,是不爭的事實。”
仲開不再言語。
餘芒説得對,終於他失去思慧,但是思慧又思回頭。
餘芒説下去,“女主角在二十三歲生日那一日,自覺經已歷盡滄桑,但仍然高估本身魅力,追隨享樂而去,因活在世上,我們聽令於肉身多過靈魂。”
許仲開臉色蒼白。
思慧臨走那日,穿着玫瑰紫的衣裳,前來把消息告訴他:“我愛你,仲開,我心靈雖然願意,但肉體卻軟弱了。”
思慧仰起小小面孔,雪白肌膚,只搽着玫瑰紅胭脂,沒有笑意。
仲開戰慄。
魔鬼,魔鬼把他們的故事告訴餘芒。
餘芒鬆口氣坐下來,“這不是愛情故事,這是一個有關選擇的故事。”
仲開深深嘆口氣。
餘芒又説:“當然,比選擇更痛苦的,是完全沒有選擇。”
她十分滿意地倒在沙發裏。
“我不喜歡拍史詩,我的計劃都是小小的,可以達到,有滿足感,一步步,希望也終於把我帶至高處。”
把話説完,餘芒打一個呵欠,一看鐘,嚇一大跳,什麼,午夜十二點半?
她過去拾起鍾,搖一搖,沒有搞錯吧,時間怎麼可能過得那麼快?
她去查看仲開的腕錶,果然不錯,己是另一日之始,另一個早晨。
“我讓你休息。”
“仲開,”她過去磨他,“明天再來。”
這分嬌縱簡直又是文思慧翻版,同於世保訂了婚,兩人同居在一起,卻又把仲開叫來,一次又一次表示後悔……
仲開,明天再來,仲開、仲開、仲開。
如果他連日陪她,她又該説世保、世保、世保,明天再來。
結果是他們兩人同時捨棄了思慧。
因為餘芒也説過,選擇永遠是錯的,所以現在輪到仲開懊悔。
他輕輕把餘芒擁在懷中,下巴抵着她的頭頂,輕聲説:“我明天再來。”眼淚悄悄落下。
那晚,餘芒睡得極好。
醒來長嘆一聲,事業發生那樣大的危機,小林小劉小薛她們就快精神崩潰似的,餘大導她卻無關痛癢,擁被大眠。
太説不過去了。
小薛一早來報到。
一坐下便問:“導演,結局怎麼樣?我想破了腦袋都想不到。”眼底有黑圈,可見盡了力。
餘芒內心有愧,斟出飲品,與小薛有福同享,“讓我們慢慢商量。”
小薛十分感動,聽説有些導演一看本子,例牌只會説三個字:不夠勁。不加一點指示督導。
餘芒顯然不是這樣的人。
餘芒肯幫人。
“來,我們説到哪裏?”
兩人用手託着腮,相對無言,並沒有字千行。
小薛忽然説:“我欲橫筆向天笑。”
“再寫不出,我瞧還是哭的好。”
小薛鼓起餘勇,用科學手法分析劇情:“統共有幾個結局,是算得出來的。”
餘芒點點頭,“要不選甲君,要不選乙君。”
“這是不夠的,這不過是矛盾的開始,不是結局,五十年代的觀眾或許會感到滿意,今日羣眾老練,要求更多。”
餘芒當然明白這個道理,“我們已經講到她選了乙——”
“但她不滿足,她又去纏住甲君。”
“譁,可怕,戰慄。”
“演變到這個地步,”小薛提高聲音,“路越來越窄。”
餘芒接上去,“要不三人和平共處。”
“不行不行,太過狼瑣,觀眾抗拒。”
餘芒嘆息,“那麼,只剩一個可能,甲乙兩君同時唾棄她。”
“殘忍。”
“男人很少願意同時被愛。”
“噫,這對他們來説,的確比較尷尬,可是今日女性亦早已拒絕分享愛情。”
“小薛,故事可否就此結束?”
“當然不!她還沒有令他們後悔。”
“我的天,”餘芒説,“你的要求比觀眾更高。”
這樣肯動腦筋,誠屬難得。
小薛非常亢奮,“真好,本來我幾乎腦血管栓塞,到了這裏座談,忽然開竅。”
劇中人像是漸漸活轉來,“其實他們三個人都很寂寞,得不償失。”
小薛説:“這是他們的選擇,誰叫他們選擇燃燒,事後當然只餘灰燼。”
講得真好。
可是,最後怎麼樣呢?
小薛很樂觀,“慢慢來,情節自己會跑出來。”
餘芒嬌笑,“跑一百米還是馬拉松?”
小薛訝異地看着導演,在旁人最最不提防的時候,她會露出小女兒之態,不要説異性,同性看到,也會心動、
當下餘芒説:“已經夠你寫上兩個禮拜了。”
但是小薛念念不忘,“結局最重要。”
都是工作狂。
首先,你要發狂,切忌步步為營,計算名利,絕對不能分心,否則等於自縛手腳,阻礙辦事。
是,餘芒也好奇,結果怎麼樣?
“導演,真實生活中,你會選誰?”
餘芒笑一笑,“我有什麼資格主動?我至多不過坐在那裏被選。”
如此謙遜使編劇肅然起敬,大水晶瓶子裏天天插着不同的鮮花,小薛才不相信由導演自己掏腰包買來,只有自信十足,才會十足自謙。
小薛眨眨眼,“我且回去執筆。”
剩下餘芒一人獨坐室內。
當然有答案。
許仲開與於世保一定知道以後的劇情。
這也是他們的寫照,失去思慧之後,仲開的生活充滿寂寞的孤苦,而世保則默默忍耐喧譁的寂寥,一見到略似思慧蛛絲馬跡的女子,兩人立即飛身撲上,要多慘有多慘。
最令餘芒好奇的是思慧。
故事中最重要的角色,思慧在何處?
與其問世保,不如問仲開,對住仲開,又口難開,人家從前的女友,干卿何事,總不能對伊説:劇本要有結局。
那麼,就該在文太太身上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