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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文太太已經站在樓梯頂。

    二十年不見,兩人目光接觸,一絲溫情也無,充滿鄙夷之色。

    他們遙遠相對坐下,把對方看作大麻瘋。

    餘芒在心中為他們長嘆一聲。

    生活中如此實例比比皆是,他不錯,她也沒錯,算下來,如果不是社會的錯,就是命運的錯。

    談綺華醫生咳嗽一聲,首先發言:我去看過思慧,讀過報告,同兩位專科醫生詳細商量過,結論是適宜動手術。

    文軒利的手簌簌抖起來,他一直不喜思慧,因思慧象徵失敗婚姻,今天,他忘卻所有過去不快,只記念著他那一點骨血。

    “即使手術成功,”談醫生說下去,“思慧腦海中若干記憶將完全消失,她可能忘記怎樣講英文。又可能認不出父母,也許連走路都得從頭學習。”

    文太太淚如雨下。

    談醫生輕輕道:“這種情況並非不常見,每一個健康的人都是一個奇蹟,所以我們應當快樂。”

    餘芒覺得談醫生說得再正確沒有。

    文軒利問他前妻:“你意下如何?”

    “我簽名。”

    “我也贊成。”

    這大抵可能是二十年來他們兩人唯一同意的一件事,這樣的一男一女當初居然曾經深愛過,不可思議。

    “尚有若干細節需要研究,手術最快要待下星期進行。”

    文軒利伸過手去握住談綺華的手。

    世保與仲開怕阿姨難過,立刻一左一右護住文太太。

    餘芒十分羨慕,眼見自己無子無侄,看樣子非得叫妹妹多生幾個以壯聲勢不可。

    然後談醫生說:“我們告辭了。”沒有一句多餘的話。

    文太太累極坐下,“要看思慧的話多看幾次,稍後也許就看不見了。”

    “不,”餘芒說,“思慧會得康復。”

    “阿姨,餘芒這話可信,她一向與思慧心靈相通。”

    文太太睏倦地說:“我想休息。”

    三個年輕人告辭。

    餘芒心中掛著張可立,只推有事,趕著把最新消息通知他。

    張可立馬上到餘家來會面。

    “即使痊癒,思慧也未必認得你。”

    “沒關係,”張氏毫不在乎,“大半年前,我也不認得思慧。”

    餘芒微笑,思慧真幸運。

    她有點好奇,但是問得十分技巧:假使你沒有認識思慧,你會喜歡世真嗎?

    張可立抬起頭來,詫異地反問:“世真仍有誤會?”

    也是個聰明人,把一切推卸給誤解。

    張可立笑笑答:“世真喜歡新鮮,我是她朋友中的新品種,沒有實際價值。”

    一次,說到中學開始就領取獎學金並且半工讀維持生活費,世真竟興奮地喊出來:“哎呀,你是窮人,多好玩。”

    無論是真天真抑或是假天真。張可立實在受不了,自此與她疏遠。

    餘芒說:“在我眼中,世真與思慧十分相似。”

    “那你還不瞭解思慧。”張可立不以為然。

    “一定是我魯莽。”餘芒微笑。

    不過是愛與不愛罷了,一切主觀,容不得一絲客觀。

    餘芒又說:“如果你願意會見思慧父母,我可作介紹人。”

    張可立搖搖頭。

    “他們兩個其實都是好人。”

    “啊,我絕對相信,不然思慧不會可愛。”

    “讓我們祝福思慧。”

    餘芒把張可立送到門口。

    迎面而來的是小薛,看張氏一眼,說道:“怪不得要加一名丙君。”

    “寫得怎麼樣?”

    “人物太多,場與場的銜接有點困難。”

    “你看上去好似三天沒睡覺。”

    “不是像,我的確已有七十二小時未曾閤眼。”

    “為什麼?”

    “一閉上眼,就看見所有的劇中人在我房內開派對,吵得要死。”

    “啊,這不稀奇,我還夢見過其他賣座電影裡的角色前來嘲笑我的男女主角呢,結果他們大打出手。”

    小薛用手撐著下巴想一想,“導演,我記得你好像有一個專用心理醫生。”

    “伊明天回來,我介紹給你。”

    見到方僑生的時候,餘芒認為心理醫生可能有時都需要心理醫生。

    不見一段短時間,僑生顯著的胖了,看上去精神萎靡,可見這一場誤會代價非淺。

    只有工作可以醫治她。

    “僑生,有一個大挑戰待你接受。”

    她懶洋洋慢吞吞問:“世上還有什麼新事?”

    “有一位記憶不完整腦科病人手術後需要輔導。”

    說也奇怪,方僑生一聽,雙眼馬上放出光芒,倦容去了七成,腰板一挺,多餘的體重起碼不見一半,她追問:“病人此刻情況如何?”

    餘芒不敢明言。

    “有多壞?”

    “要多壞就多壞。”

    “植物一般?”

    餘芒傷感地點點頭。

    “你講得不錯,真是項挑戰,我得先同專科醫生匯談。”

    “好極了,對,僑生,在赫爾辛基那種冰天雪地的地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方僑生提都不願提,“我還要見一見病人。”

    餘芒微笑,給她一點時間,慢慢她定會和盤托出。

    “餘芒,這個病人,不一定能自手術室出來。”

    “不一定用雙足走出來,但肯定會出來。”

    方僑生看著餘芒,“亂樂觀的。”

    “別忘記我的終身職業是什麼,在這種慘痛情況下都照樣開戲,當然樂觀。”

    方僑生說:“我小息後就去看她。”

    “啊,對了,僑生,歡迎回家。”

    餘芒趕去與同事開會。

    大家鬧鬨,打算選個黃道吉日拍下部戲第一個鏡頭。

    “下個月初三,宜搬家理髮祭祖旅行,就是沒有說幾時該開動攝影機。”

    “有沒有哪一天是適合犯奇險的?開戲差不多。”

    “初七適合打家劫舍,這一天好不好?”

    “少嚼蛆。”

    笑成一團。

    餘芒說:“本子還沒有起貨,怎麼開戲。”

    小薛馬上抗議:劇本既然那麼重要,為什麼稿費在比率下那麼低?

    小劉搶白:小姐,你拿的已經算高了。

    小張冷笑一聲,“她不問問我們一部戲從頭跟到尾收多少酬勞。”

    小林哼一下,“識字了不起,拿腔作勢。”

    餘芒推小薛一下,“你看你,犯了眾怒了。”

    終於小林說:“就十五吧,十五適宜動土,咱們可不就是太歲頭上動土。”

    “小薛,聽見沒有。”餘芒催稿。

    所有人轉過頭去聽小薛哀號。

    第二天,餘芒陪僑生去看思慧。

    事後僑生非常沉默。

    幾經催促,她才說:“贊成做手術是正確的,至少尚有些微機會。”

    “僑生,思慧仍有知覺,我可以感覺得到。”

    僑生看好友一眼,“認為文思慧有機會康復是非常勇敢的一件事。”

    餘芒無奈。

    “她用不著我。”

    餘芒把臉埋在雙手中。

    “人的生命好不奇妙,”僑生感慨,“靈魂與肉體合一的時候,我們會說會笑,四處走動,甚至發明創作,精魂一出竅,軀殼一無用處。”

    “思慧是例外。”

    僑生問:“為何與眾不同,難道她的靈魂遊蕩後會歸位?”

    “是。”餘芒覺得僑生的形容再好沒有。

    僑生說:“你的感情一直比我們豐富,渴望那個美少女醒來,亦是人之常情,但是別太縱容私慾,以免失望。”

    餘芒握著僑生的手。

    思慧的手術時間安排在下午三時。

    早一大,餘芒工作得十分疲倦,倒頭便睡,倒是沒有困難,睡到清晨五時,醒來了,雙臂枕著頭,掛念思慧,無法再閤眼。

    眼睜睜看著天空一角慢慢亮起來。

    餘芒索性換了衣裳跑到醫院去。

    文太太比她更早到。

    兩人相對無言。

    過許久許久,文太太忽然說:“哭的時候多。”

    餘芒抬起頭來,“嗯?”

    “舊式女性一生,流淚的時候多,歡樂的時候少。”

    餘芒惻然,不禁勸道:“文伯母這一生還早著呢。”

    文太太低下頭,“你們呢,你們時代女性不再發愁了吧。”

    “我們?”餘芒笑,“我們苦幹的時候多,休息的時候少。”

    文太太忍不住駭笑。

    餘芒很豁達地說:“你看,總要付出代價。”

    “還哭嗎?”

    “票房死翹翹的時候,豈止痛哭,我認識不少男導演還嘔吐大作呢。”

    “餘芒,”文太太忍不住說:“你真可愛。”

    “家母可不這樣想,家母為我擔心到早生華髮。”

    看護進來為思慧做準備。

    餘芒跑過去同她說:“思慧,這次要爭氣。”忍不住落下淚來。

    半晌,餘芒才站到一隅;垂頭傷神。

    猛地想起一個人,掀起窗簾,果然,張可立已經坐在花圃的長凳上等了有些時候了。

    餘芒到樓下去與他會合。

    張可立見到餘芒,連忙迎上來,像是在最最焦慮的時候看到安琪兒一樣。

    堅強的他到底也不過是血肉之軀。

    “下午三時進行三個鐘頭的手術,”餘芒輕輕告訴他,“你坐在這裡乾等,恐怕難熬。”

    “我真不知還有什麼地方可去,什麼事可做。”

    “上來,與我們一起等。”

    “我在這裡就很好。”

    餘芒把她做導演的看家本領使將出來,發號施令:“精神集中點,站起來,跟我走。”

    張可立身不由主地跟著餘芒上樓。

    這個時候仲開與世保也到了,他們正趨前肅靜默哀,像是見思慧最後一面似的。

    餘芒不服氣,“這是幹什麼,如喪考妣,世保,你負責駕車去買香擯,冰鎮了等稍後思慧手術成功後慶祝,仲開,你去花店搜刮所有白色的香花,多多益善,別在這裡哭喪著臉。”

    兩位小生本來六神無主,聽到餘芒吩咐,如奉觀音,立即動身去辦。

    站在一邊的文軒利不由得問前妻:“這個爽快磊落的女孩子是誰?”

    文太太答:“思慧的知己。”

    文軒利點點頭,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文太太發覺餘芒身後另有一位男生,長相英偉,略見憔悴,這又會是誰?莫非是餘芒的朋友。

    餘芒身經百戰,在外景場地指揮數百人當小兒科,於是冷靜地說:“醫生讓我們到會客室等,別擔心,時間過得很快。”

    方僑生也來了,正好聽到餘芒說:“文先生,你陪文太太坐,要喝熱茶張可立會去拿,”一眼看到好友,“僑生,你做後備,請留意各人情況。”

    僑生把餘芒悄悄拉到一旁,“喂,這裡幾時輪到你發言?”

    餘芒嘆口氣,“你看看他們,個個面如土色,呆若木雞,我是不得已,你以為我喜歡扮演這種角色?”

    餘芒所言屬實。

    僑生上去自我介紹。

    這時躺在病床上的思慧被推進手術室。

    同時,奇怪,休息室大鐘的時針與分針立刻像是停了下來怠工,推都推不動了。

    餘芒唇焦舌燥,心裡難受不安,像是要炸開來,醫生走近同文軒利交待幾句,餘芒閉上雙眼,不去看他們。

    腦科醫生!什麼樣厭惡性行業都有,與之相比,做導演真幸運,餘芒再也不敢做本行厭本行。

    文軒利有時與前妻交換一言半語,張可立一聲不響,方僑生假裝閱讀國家地理雜誌上一篇考古文章,餘芒覺得自己連吞涎沫都有困難。

    人生已經這麼短,還硬是要受這種折磨,太划不來。

    思慧思慧,幫幫忙,醒一醒。

    這時有一位看護走過來問:“有沒有餘芒導演?你的製片找。”

    餘芒尷尬地走到接待處,“小林你發昏了,電話找到醫院來。”

    “小張不幹了,同小劉吵起來,小薛已撕掉劇本。”

    “什麼?”餘芒耳畔嗡一聲。

    “她們要見你。”

    “怎麼會搞成這樣?”

    “說你偏心,我己不能安撫她們,請推辭職。”

    “我現在走不開。”餘芒如熱鍋上螞蟻。

    “導演,班底散掉,不管我事。”

    “你聽著,”餘芒咆哮,“我馬上來親手屠宰你們。”

    “車子在醫院門口等,歡迎歡迎。”

    餘芒同僑生交待兩句,急急奔下樓去。

    果然,常用的轎車與司機已在等候,上了車,駛回市區,一踏進家門,就聽見眾人叫:“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今日可不就是餘芒生辰。

    她竟忘了。

    眾人把香擯杯子遞在她手中,“快來切蛋糕。”

    餘芒抱怨,“我有正經事要辦,哪有空陪你們鬧。”

    “正經得過自己生日?”

    “晚上也可以慶祝呀。”

    “晚上是正主兒的時間。”大家笑嘻嘻擠眉弄眼。

    “謝謝各位。”

    百忙中餘芒還是感慨了,不知不覺,竟在這圈子裡轉到這年頭。

    小林把蛋糕送上,餘芒接過問:“你們不會真的離開我吧?”

    小林情深款款,“假使你真的不濟事了,我們當姑子去。”

    “嚼蛆。”

    “我們一定轉行。”

    “幹什麼?”

    全女班轉過頭來齊心合意叫出來:“教書!”

    餘芒笑。

    她看了看錶,“我還有事,你們請繼續玩。”

    小劉送導演到樓下。

    “你老是為人家的事忙。”她嘀咕。

    餘芒輕輕答:“我們這班幕後工作人員,幾時都是為人辛苦為人忙。”

    車子停在跟前。

    餘芒在回程中想,幸虧有這幫同事,否則的話,寂寞梧桐不知要怎麼樣鎖清秋。

    離開一個小時,光景又自不同。

    許仲開已經辦妥差使回來,正坐在方僑生旁邊,不知誰替他倆介紹過,兩人談得頗為投機。

    餘芒一看,馬上有預感:噫,他倆可不就是一對。

    兩個人都那麼講究、斯文、專注,都喜歡打扮得無懈可擊,氣質外型都配合,遠遠看去,宛如一對壁人。

    緣分來的時候,擋都擋不住。

    花已經送到,整間病房都充滿素馨的香氛,看護的眼神問餘芒:文思慧可有機會欣賞?

    醫生還沒有出來過。

    張可立悄悄過來站在餘芒身邊。

    餘芒朝他笑笑。

    張可立低聲說:“你看,這麼多人為她擔心,萬一有事,你可會有同等量的親友?”

    餘芒不加思索,“當然有。”她與工作人員同甘共苦,出生入死。

    張可立微笑,“幸運人生。”

    誰說不是。

    就在這個時候,休息室全體人齊齊肅立,餘芒一看,原來談綺華醫生穿著綠袍綠褲出來。

    她除下口罩頭罩,走到眾人中間,看到一張張哀愁焦慮的面孔,基於人道,馬上宣佈:思慧生存。

    文太太眼淚汨汨淌下,方僑生連忙過去扶住。

    仲開則走到角落,痛快地流淚。

    張可立嘴角笑意漸漸擴大,餘芒想跑到街上去喊:我們勝利,我們勝利。

    但是文軒利隨即問:“生存,那是什麼意思?”

    談醫生答丈夫:當她甦醒,我們才知道她的智力可以恢復到什麼地步,我們不宜苛求。

    眾人既嗔又痴,臉色又蒼白起來。

    談醫生微笑,“手術空前成功,還待恁地,一小時後,思慧已可睜開雙眼。”

    許仲開顫聲問:“她會不會認得我們?”

    談醫生看他一看,“或是會,或者不會,但辨認親友不是重要部分,最重要是她活著,比從前有進步。”

    談醫生冷峻目光打量眾人一下,“我要去洗刷,失陪。”

    餘芒心細如塵,目光如炬,看到醫生穿的膠靴上沾著血跡,剛才一場與死亡大神的搏鬥,想必驚心動魄,非同小可。

    而仲開還淨掛著病人會不會認得他。

    幸虧世保不知溜往何處,不然可能問出更幼稚的問題來。

    大家坐下來。

    餘芒看到方僑生的額角有汗,一摸自己的襯衫,也已溼透。

    大家筋疲力盡閉上眼睛。

    餘芒有奇突感覺,故對僑生說:“我好似就在這一剎那失去了思慧的感應。”

    僑生看好友一眼,“一切都是你的潛意識作祟。”

    “誰說的?”

    “薛門佛洛依德。”

    “僑生,你怎麼好比牛皮燈籠,點來點去依舊不明,思慧昏迷的時候,有一小撮思維飛來侵入我的腦海,一旦甦醒,那束電波便自動收回——”

    方僑生只默默瞪眼看著餘芒。

    餘芒喃喃道:“不信拉倒。”

    僑生嚴肅地說:“你不曉得你有多需要我,幸虧我回來了。”

    每一個人都需要方僑生的專業意見,文軒利同文大大先圍著她談起來。

    於世保這個時候才扛著一箱粉紅色克魯格香擯回來,一見眾人雖然抹著眼淚,但有說有笑,便知他們已經祈求得奇蹟,不管三七二十一,卜一聲開出酒,對著瓶嘴,便大口喝將起來。

    餘芒一向豪邁,接過酒瓶,也依樣胡蘆咕嘟咕嘟。

    看護找來杯子,醫院也不加干涉,大家慶祝起來。

    張可立想靜靜退出,餘芒出力拉住。

    不准他走。

    餘芒看到他眼睛裡去,“她需要你。”

    每個人都可以回家休息,張可立例外。

    文思慧睜開眼睛,第一個看到的,必須是張可立。

    這時候,閒雜人等越少越好,餘芒請辭,誰知文太太說:“餘芒,你怎麼可以走,你才是這次手術總策劃,由你把我們這盤散沙聚集一起。”

    “我?”餘芒指著鼻子。

    許仲開由衷地說:“絕對是你。”

    餘芒靦腆地笑。

    不不不,是文思慧本人的力量,由她感動呼召餘芒一步一步統籌整件事。

    “噫,”世保說,“世真來了。”

    可不就是漂亮的於世真,一臉不悅,抱怨世保,“哥哥這樣要緊的事都不知會我。”

    張可立略一遲疑,便上前大方地與世真打招呼。

    文軒利至今不知這氣字軒昂的年輕人是誰,但覺他地位越來越重要。

    思慧躺在病床上被推出來。

    她緊緊皺著眉頭,微弱地說:“痛……”大家把耳朵一齊趨過去,看護擺擺手,叫他們退下。

    餘芒不理別人怎麼想,她認為能覺得痛已經不容易,居然還能說出來,足令她放下心頭大石,她過去握住思慧的手,“有你的,迷迭香,幹得好。”

    忽然之間視線模糊起來,餘芒知道她也終於忍不住哭了。

    故事說到這裡,小薛說:“我不喜歡這個結局。”

    餘芒問:“為什麼?”

    “太幸福了,十分虛假。”

    “喂,別把一支筆逼人窮巷。”

    “觀眾不會相信。”

    “你又喜歡哪個結局?”

    “進展一直完美,在女主角借屍還魂後停住最好。”

    餘芒瞠目結舌,“你在說什麼啊?”

    “女主角的精魂,借一具沒有思想、行屍走肉般的女體復活,去繼續她的遺志。”

    餘芒忍不住大叫一聲:小林,換編劇!

    小林過來說:“下星期就要開戲,換導演倒是來得及的。”

    “反了!”

    “我覺得小薛的收尾十分有綽頭。”

    “我從來不用綽頭。”

    “也順理成章,合情合理。”

    餘芒把嘴巴閉成一條線。

    “況且,潮流這件事,順之者昌,逆之者亡,做得漂亮,是我們利用了它,無可厚非。”

    “誰,誰是行屍走肉?”餘芒扭著編劇不放。

    小薛莫名其妙,“反正不是你,亂緊張幹什麼。”

    餘芒氣極坐倒。

    小薛說:“導演一日怪似一日。”

    副導小林幫著說:“我喜歡這本子,有推理意味。”

    餘芒忽然抬起頭來,“小薛,我帶你去看女主角,好叫你曉得我說的結局並不虛假。”

    小薛退後一步,“什麼,真有其人?”十分意外。

    餘芒乘機諷刺:小小羊兒不要怕不要怕。

    小薛挺起胸膛,“去就去。”

    小林與小張忍不住,“她有得去,我們也要去。”

    小薛說:“此刻忘了小劉,她會呷醋。”

    餘芒氣結,“趁廟會乎。”

    “集體創作,集體行動。”

    “你們統共忘記女主角是病人,至今在家休養,不方便一隊兵似操上去打擾。”

    “但她肯定在康復中,我們是朋友,帶著熱情去探訪,她不會介意。”

    餘芒嘆口氣,康復之路長途漫漫。

    “約法三章好了,”小林說,“一不抽菸,二不喧譁,三不久留。”

    餘芒狠狠地說:“還有不許開口。”

    “好好好,”小薛答允,“統統扮鋸嘴葫蘆,逗留三分鐘即走。”

    大家追著問:“導演,幾時帶我們去?”

    “等我籌備一下,通知主人家一聲。”

    不知是去得巧還是去得不巧。

    文軒利也在香島道三號。

    他迎出來說:“餘小姐,我知道你要來,特地向你道謝。”雙手握住餘芒的手。

    餘芒最怕這種場面,即時漲紅面孔,唯唯諾諾。

    文軒利說:“也向你告辭,我們明天離開本市。”

    哦,又要遠離思慧了。

    文軒利完全明白餘芒的意思,他輕輕地說,“思慧的母親會陪著她。”

    餘芒略覺歡慰,卻不知如何向文先生話別。

    還是從前的江湖客省時省力,抱一抱拳,說聲:請呀,青山白水,後會有期。

    文太太打身後送出來,一句話都沒有。

    文軒利彬彬有禮地朝兩位女士欠欠腰,上車離去。

    餘芒在心中祝福他與談綺華醫生。

    文太太說:“請跟我來,思慧在樓上。”

    臥房收拾過,大堆雜物已經搬走,窗前只放著一座畫架。

    思慧躺在床上,手臂仍然懸著管子。

    “一個星期後便可拆卸。”

    餘芒走近,在床邊坐下。

    “她熟睡的時間比醒著的多。”

    思慧頭上戴著帽子,餘芒說:“頭髮很快會長回來。”

    “她沒有抱怨。”

    “我們也沒有。”餘芒笑著補一句。

    “張可立下課後天天來看她。”

    張君也好算是上帝派下來的天使了。

    她倆走到露臺喝茶。

    “我決定留下來,把那邊的事務逐一搬回這裡做,思慧既然忘記過去,我也樂得從頭開始。”

    餘芒忍不住說:“好媽媽。”

    文太太笑,“令堂才是好媽媽,將來有空,你一定要介紹我們認識,我要跟她學習。”

    餘芒低下頭,她好久沒去探訪母親,怕就怕無法達到母親的要求、母親的水準,博取母親的歡心、母親的喜悅。

    日常工作已經累得使她無法招架,再也不想自尋煩惱自討沒趣。

    文太太細細打量餘芒複雜的表情,微笑問:“一家不知一家的事?”

    餘芒抬起頭笑了。

    文太太雙目看著遠處海景,“幾時我把我的故事也告訴你,好讓你評一評理。”

    其實那並不是很久之前的事,近在眼前,有時覺得宛如昨日,但掐指一算,中間二十多年已從指縫溜走。

    餘芒咳嗽一聲,“幾個朋友想來看看思慧。”

    “下個禮拜吧,再過幾天,醫生說她可以出外呼吸新鮮空氣。”

    “我們會看情形,思慧一累馬上走。”

    文太太親自把餘芒送到門口。

    小薛第一個問:“盤口如何?”

    餘芒很放心地答:“真是不幸中大幸,沒有比這個更好的結局,下星期便可以如常人般活動。”

    大家坐下來談公事,但是說不上十句八句,就把話題拉扯到思慧身上,嗟嘆感慨不已。

    足足過了半個月,餘芒才拉大隊出發去看文思慧,原想悔約,又不欲出爾反爾,威信全失,衡量輕重,餘芒這才勉強履約。

    她們擠在一部車內出發,一路上她抱怨她體重增加不思減餐,她又責怪她不肯縮腿將就他人,罵來罵去,笑完又笑,不亦樂乎。

    一車女子,誰都沒有名聞天下富可敵國,但快活直賽神仙,可見幸福與財勢無關。

    也懂得守諾言,一到香島道三號,馬上肅靜。

    文太太迎出來,訝異說:“好整齊的隊伍。”沒想到思慧有那麼多好朋友。

    她們魚貫上樓去看思慧。

    小薛走在前頭,先看見一個紫衣女郎坐在畫架子前面,頭上戴著小小針織帽子,遮住剛長出來的短髮。

    餘芒過去蹲下,“思慧,今天好嗎,氣色不錯。”

    那女郎笑靨天真一如孩童。

    她顯然同餘芒熟稔,馬上握住餘芒的手,“媽媽說我不認得人,可是我認識你。”

    小薛身為文人,何等敏感精靈,別人還沒看出苗頭來,她先察覺了,這女孩不妥,這女孩有異常人,這女孩的智力不全。

    小薛是完美主義者,最恨人間不能彌補的缺憾,當場憂鬱起來。

    只聽得餘芒溫柔地說:“慢慢就會記起來。”

    女郎笑嘻嘻,無奈地搖搖頭。

    餘芒輕輕地說:“記不起來也就算數,許多事情,太過痛苦,情願選擇忘記。”

    餘芒轉過頭來,“各位,她便是文思慧。”

    眾人面面相覷,不發一言,統統情緒低落。

    “這麼多人,”思慧高興起來,“最好玩遊戲。”

    餘芒笑問:“你想玩什麼?”

    思慧轉身找出一副紙牌,“二十一點。”

    眾人挨挨擠擠,沒有心情,表情苦得不得了。

    文太大在一旁解圍,“玩一會兒吧,張可立就快來,他會帶思慧出去兜風。”

    餘芒於是喝令手下:“都給我坐下,思慧,請發牌。”

    她走到角落與文太太說幾句。

    “思慧完全不記得仲開與世保。”

    餘芒衝口而出,“忘得好。”隨即尷尬地看著文太太,搔搔頭皮。

    文太太忍不住笑,“你說得對,是沒有必要記住不愉快的事情,”不禁感喟,“我該向她學習。”

    思慧卻馬上認出張可立。

    她凝一會兒神,伸出手來,輕輕撫摸辨認張可立面孔,低聲說:“張可立。”

    接著她側著頭想一想,問母親:“迷迭香呢,迷迭香在哪裡?”

    是許仲開第一個會意,“思慧找餘芒,餘芒也叫露斯馬利。”

    餘芒淚盈於睫,過去伏在思慧肩上,嗚咽說:“我在這裡。”

    思慧只是笑。

    思慧清醒的時候,在生活中並沒有與餘芒見過面,在睡眠中,她的思維卻與餘芒交流。

    她無法記起舊友,卻把陌生人一眼認出。

    思慧忽然對餘芒說:“我知道你最怕什麼。”

    大家屏息聆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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