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地把她送出去,用力拍上門。
朋友,不熟不關心你,熟了上門來侮辱你。
我知道有個地方可以逃避這一切,明日我約見周博士。
在門口,遇見司機,他説:“先生叫我回來取行李,他要到紐約去幾天。”
我點點頭。
其實國維可以親口對我説,我不會反對。即使我反對,他也可以去。
但他不想與我説話,不想與我接觸。
我問司機,“幾點鐘飛機?”
“先生沒説。”
讓他去吧。
我駕車去見周博士。
她永遠在事務所,永遠維持笑容。
不知她是否也會覺得悶。
女秘書換掉了,經過上一次,那女孩害怕,辭掉工作。
我坐在會客室輪候。
門一開,一個高大英俊的男人被周博士送出來。
他雙目通紅,用手帕掩着面孔匆匆離開。
我失聲説:“好面熟,是誰?”
周博士只説:“請迸來。”
我立即知道自己失言。
客人所説的每句話,對周博士來説,都是秘密,否則就沒有人會再上門來。
周博士的職責是聆聽各式各樣的故事,且都是悲痛的殘酷的黑暗的不正常的故事,不然不必花錢叫她聽。
收藏了那麼多詭異的故事在心底,並沒有令她生活不快,真有本事。
她關上房門。
“你的氣色不錯。”她看着我説。
“我?”
我不相信,自手袋中取出小鏡子照。
“怎麼會,”合上手袋,“別叫我空歡喜。”我笑。
周博士的打扮永遠那樣合時,連一枚指環都配搭得恰到好處。
“你今天且來早了。”她注意到。
“這幾天我都在白天活動。”
“那太好了,”她鼓勵我,“慢慢可以把時間調正。”
“剛才那位勇士,他為什麼哭泣?”
周博士但笑不語。
“像他那樣的男人,還有什麼煩惱?”
周博士説:“人家也會説,似你這般的少婦,尚有什麼不如意?”
真的,人看人,事情再簡單沒有。
“讓我猜是什麼令你有轉變。”她説。
“請猜。”
“是為着一位男士吧?”
“你怎麼知道?”
“女人總是為了男人,”她感喟,“很少為着其他。”
我並不掩飾,“我們還沒有開始。”
這個階段最曖昧最刺激,如果這是一個遊戲的話,這個階段最叫人提心吊膽,精神恍惚。
這是一個危險的遊戲。
“開始之前,要不要想清楚?”
“你是不是道學專家?”
“不,我不是。”
“那我放心了。”
“但別忘記保護自己,”她惋惜地説,“女人老忘了保護自己。”
“我會的。”説得太心不在焉了。
她搖搖頭。
我走到大玻璃窗前,向遠處眺望,低下頭,一怔,大廈門口停着輛黑色大車,太過熟悉,他跟着我,他出來等我。
太激進了,我沒有準備好。
慌張地退後一步。
周博士問:“看到什麼?”
我往下指。
她微笑:“追上來了。”
“你會怎麼做?”
周博士笑道:“我不是你,我不知道。”
“我會讓他等,我會從後門走。”
跟國維的時候,年紀太小,還不懂捉迷藏。
周博士笑,“我會告訴你,他等到什麼時候。”
我取起手袋。
到門口轉頭,“剛才那個英俊的男人,他到底為什麼哭?”
“猜一猜。”
“他的男友患了那個絕症,沒得救了。”
周博士微笑。
也許我猜對了,也許不,我自後門離開。
也許坐在車子裏的,只是他的司機。
橫巷有家小小古董字畫店,我沒進去,站在外面看櫥窗。
站定了就發覺背後有人,沒轉頭,就玻璃反映,看到那是他。
我輸了。
他算定我會溜,派手下駐前門,自己守後恭。
他雙手插在褲袋中,半垂着頭看窗櫥中的印泥盒子,面孔上沒有顯著的表情,像是根本不認得我。
本來他站我背後,過一會兒他踏進一步,變得與我站並排,似要看清楚印泥盒子上的花紋。
他的肩膀與我的肩膀貼得很近,但並沒有碰上,相差還有一兩公分,但不知恁地,隔着空間,隔着那麼厚的呢料,我已覺得他的體温汩汩傳過來。
我僵在那裏,手足無措,動都不敢動,似一個當場被捕的賊。
正在透不過氣來,“叮鈴”一聲,古董店的門開了。
一個老闆模樣的中年人哈着腰間:“請問是否對這兩隻盒子有興趣,請進來細看。”
我連忙踏進店內,在人家的酸枝凳上坐下。
他也跟了進來,就坐在我身邊。
我假裝不認識他,目不斜視。
他不同我説話,我怎麼開口。
自從他在自己的地頭説錯話以後,他就決意不開口。
這股沉默更似有千鈞之力。
老闆取出小瓷盒給我看,我完全是外行,像是取在手中觀賞,實在目無焦點。
老闆賠着笑小心伺候。
我放下瓷盒,站起來,一語不發離開。
古董店老闆莫名其妙,“先生,有什麼不妥?”
他也不回答,隨着我身後。
我戴着一雙皮手套,一直沒有除下,他十分自然地伸手過來握住我的手。
我沒有掙脱,那像是太自然的事了,但隔着手套,仍可覺得他強大有力的手彷彿永遠不想我掙脱。
從來沒有人拉着我的手在路上走,從來沒有。
感覺是這麼新鮮。
已是下班時分,街上擠滿了人,都是陌生人,他的眼光並沒有情深款款地落在我身上,但他緊緊握着我的手,天下那麼大,在這一剎那,我只認識他一個人。
開頭的時候,都是這麼微不足道的吧?
過馬路的時候,他站住腳,我渴望把頭靠在他肩膀上歇一會兒。
在這一刻,我像是找回了失去的一些什麼,時間像是忽然往回走,站在我身邊的是陳國維,那時我年輕,我被需要。
我仍然控制着自己,脖子痠麻,看着雨中的紅綠燈漸漸隨着水漬化開。
我躲在他身後,用另一隻手印了印眼睛。
他總該把名字告訴我吧。
抑或名字根本不重要。
至少我也應該問他想把我拖到什麼地方去,但一切的俏皮話都是不必要的,既然自願跟他走,哪怕他把我帶去賣。
保護自己,我感慨,談何容易。
雨急了,路人紛紛撐開洋傘。
他穿着凱斯咪大衣,不怕受濕,我的衣服始終是身外物,但天然鬈髮被雨一淋,黏成一團團,全是螺絲卷。
終於到了目的地。
是一家小小的印度茶館,紅頭阿三卷着舌頭前來招呼,認識他。
他終於放開我的手,我們坐下來。
我用另一隻手去搓那隻被他握過的手,握太久了,有點麻痹,又怕搓順了血脈,會懷疑剛才是否真的被他拖着走那麼一大程路,於是猶豫着。
一低頭,發覺鞋上都是泥斑。
他掏出手絹,替我揩面孔上水珠。
揩乾之後,忽然把手絹捂在我鼻子上,這動作往往由保姆做出,伺候小孩擤鼻涕,我感動之餘,忍不住笑出來。
他也笑了。
這是我第二次看他笑,距離很近,牙齒並不整齊,兩隻犬齒特別尖,再長一些,可以充吸血伯爵。
大抵吸血蝙蝠幻化的人形都這麼漂亮,所以被害的女人勉為其難地掙扎一下,心甘情願地做了同黨。
我瑟縮一下。
印度人鄭重其事地端來兩杯濃茶。
杯子還未遞上,香氣已經撲鼻。
我又冷又渴,一喝就半杯。
一生中沒有飲過這麼香甜馥郁的牛奶紅茶,我捧住杯子,一切像一個夢,憑我自己,怎麼會找到這種扭扭曲曲的地方,喝得到這種味道的茶。
他像是很高興我欣賞這杯飲料。我再一口喝盡了它。
精神亢奮起來,彷彿喝下一種神秘的藥劑,這種藥的毒素會在體內繁殖,控制我的情緒。
但我沒有害怕,有什麼是不用付出代價的呢,凡事都要冒險,結局並不重要,主要是在過程當中,當事人有沒有覺得快活。
你看,這藥已經開始發揮它的魔力,平時我是不會這麼大膽,但現在我認為即使是一點點的快樂,也值得犧牲許多去爭取。
我低着頭,已暗暗決定把一切豁出去。
印度人過來,問他是否會留下吃咖喱,他搖搖頭。
釋其幽怨的樂聲傳出來,我傻乎乎地呆坐着,忘記身份,忘記年齡,忘記一切。
我也曾想過,也許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不過即使是這樣的機會也太難得,委屈得這麼悽愴,我眼角禁不住又濕了。
我們離開時,天已全黑。
店鋪雖打烊,燈火仍然通明,雨已停止。
沒有目的,也無棲身的地方,兩人默默肩並肩散步。
也許合該如此,迎面而來的,竟是瑪琳與她的另一半。
對,她的精品店就在這附近。
我向她微笑點頭,她本來預備交換笑容,突然看到我身邊的人,毫不忌諱地怔住,張大嘴,然後如見了黑死病般匆匆拉着她丈夫離去。
我聳聳肩。
多年來我是陳國維的裝飾品,只能裝飾他,不能裝飾別人。
吃酒打牌跳舞都不妨,可以瘋可以玩,但不可以冷靜地投入。
我面部表情必然有點過分陶醉,以致一照臉瑪琳就知道發生了什麼。
發生了什麼?
什麼也沒有發生。
他把我送回家去,我們在大堂前道別。
檐上有一盞四十瓦的長明燈,以前不大覺得它的存在,今夜它投影下來,剛巧一個圓圈,把我與他環繞着,像舞台上特地打的燈光,標出男女主角。
站一會兒我按鈴,女傭人來開門,這麼早回來,連她都覺得詫異。
看着我進去,他轉頭。
我連忙到客廳撩起一角窗簾,看他上車。
一切像第一次約會。
第一次約會我的人,正是陳國維。
我們去跳舞,到十一點多回來,與朱二不同的是,國維不住地説話,他認為漂亮的女孩子該在十二點敲響之前回家,免得露出原形。
我進了門,也掀開窗簾看他上車,渴望着有第二、第三,以及無數次的約會。
我放下厚絲絨簾子。
梳洗時把一雙手浸入面盆,塗肥皂時發覺忘記脱皮手套,難怪洗半天都覺得木乎乎的,趕緊剝下它。
這早晚國維已經到了紐約吧?
鄧三小姐因血壓高治療了數年,突然半身不遂,意識清楚,但已不能説話,之後又失去意識,對呼喚沒有任何反應,經診斷之後,醫生説是腦出血。
不久便全部靠管子維生,期望腦出血能停止,所有的辦法都用盡,漸漸怪到國維身上,把三小姐的病與我扯上關係。
我苦笑。
三小姐都近六十歲了,然而她的親人認為如果沒有我這隻狐狸精作祟,她即時會自病牀上躍下,恢復青春活力。
即使國維日夜守她身邊,她也不會知道,但國維應該做給她親人看。
半夜,電話鈴響了。
傭人都假裝沒聽見,但鈴聲持續着。
這必然是朱二,他要開始説話了,我緊張起來。
“海湄。”
是國維。
“海湄,她死了。”
我打個寒顫。
國維的聲音哽咽沙啞,在這一剎那,他也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他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
一個窮小子靠獎學金硬挺,週末在唐人街當侍役來賺外快。
國維取到文憑後才發覺它不是世界之匙,一籌莫展的當兒有富家千金前來資助,她風姿猶存,他寂寞孤苦,兩人不顧一切,正式結婚……
國維在電話中飲泣。
在這種要緊關頭,他能找得到的人,也不過是我。
我沉默着。
“她……沒有迴光返照。”
我不知説什麼才好。他傷心是應該的,我不能叫他不傷心。
也不能問他幾時回來,一問他也許永遠不回來了。
我情願他這個電話打給別人。
“海湄,她把一切給了我。”
我沒聽懂,以為他説三小姐一直對他好。
“她名下所有的產業,現在全歸我所有。”
這麼慷慨!
“我真的很難過,沒想到她愛護我到底。”
我也很感動,三小姐至死不渝。
“我們之間……前生一定有什麼瓜葛吧?”
我終於説:“回來再講吧。”
又隔好一會兒,他才放下電話。
第二天是個晴天。
太陽淡淡地,不十分耀眼,女傭一見我出來,還是慌忙地放下簾子。
我不知道國維幾時回來,但道義上應當在家等他。
有點黯然,各行各路已經有一段日子,沒想到仍然關心他。
做不做夫妻是另外一件事,總還關注對方,在一起生活久了,無法把我自他生命中抹掉,完全不留痕跡,我也是,還沒有人發明那樣的橡皮膠。
然而我已不再愛他。他令我失望。
廚子知他要回來,已燉下補品。廚房永遠有隻煤氣爐子開着,三朵青蓮色小小火焰,不是燉湯,就是燉藥,發散着奇異的香味。不要掀開來看,嚇死人,有時候是蟲,有時候是獸龜,有時候是一堆烏龜殼,有時候是什麼東西的尾巴。
在我們家做廚子,也不是簡單的事,男主人或許會煉起丹來,他們得權充助手。
不是不歇斯底里的。
整間屋子便是西方人心中神秘東方的縮影,牆壁都照着陰陽五行而建,窗台上掛着寶劍,房門上貼靈符,書架上擱着羅盤……我也是幫兇,不準拉開窗簾,怕聲音,滿屋鋪着厚地毯,氣氛更陰險。
或許我就要離開這地方了。
母親有小額財產留給我,用以防身足夠。
或許我真要離開這裏了。
在出走之前,我先需要提起勇氣。
譬如説,打開所有的窗户。
我敢嗎?那麼神聖不可侵犯永遠關閉的窗户。
又過了足足一日,國維才回來。
這二十四小時當中,滿以為有很多事會發生。瑪琳,至少瑪琳應當來找我,問我那日馬路上,身邊的男士是什麼人。
但她消失了,音訊全無,要不震驚過度,不知如何開口,要不就認為現在我已不配同她做朋友,離得越遠越好。
即使是朱二,也沒有再出現。
我站在窗前,不知是不是在期待什麼。
朱二是個功心計的人,在我沒料到他會出現的時候,他一次又一次的給我意外,等到我有所盼望,他又冷下來。
心理上,他已反客為主,現在變得我被動了。
男女之間,愛管愛,欲管欲,始終如打仗。
我牽牽嘴角,已經中了他的計,不得不步步為營。
國維在深夜到達。
月黑風高,我們家燈火通明,我穿戴整齊地迎出去。
他勞累到極點,眼袋浮腫,頭髮花白,西裝上全是皺褶,人彷彿比衣服還憔悴。
他順手把公事包交在我手上,便往沙發倒下。
傭人立刻遞上香煙毛巾。
國維的排場是非常老派的,根本不像壯年人,我靜靜看着他,不是不認識他,但也絕不能聯想他是我的丈夫,我不願意。
他擦完臉,打個呵欠,取過燉盅,喝兩口湯,咳嗽數聲,點起香煙,深深用力吸,煙尖端發出暗紅的火星,他滿意了,精神恢復了,籲出一口氣。
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發話,他説:“她留給我那麼多,多得以後都不用再工作。”
我沒有置評。
不做事做什麼,像我這樣,白天蝸在窩中,晚上出去麻醉自己?
我自己不工作,但是挺看不起不工作的人,尤其是男人。
我徹底失望。
這個時候,他抬起頭來,看到我穿戴整齊。
“要出去?”他問。
我搖搖頭。
“那麼好,一起吃飯吧。”
對於這個邀請,並不覺得興奮。
不知有多久沒同國維一起吃飯,只覺得尷尬。
他的心情顯然很好,今夜他感情氾濫,心中一定在懷念往事。
對他來説,三小姐是往事,我也是往事,於是連帶也眷顧了我。
我不想與國維吃飯,他一頓飯總有兩個小時可吃,一邊吸香煙,一邊喝濃茶,他所喜歡的菜式大部分匪夷所思,我情願自己吃蕃茄雞蛋三文治。
多年來做着不願意做的事,難免神色怠倦。
飯桌上國維絮絮説着他與鄧家的——:“她那幾個甥侄簡直當場拉下臉來,立即就生氣。當年祖父分產業,他們還小,沒有份,父母又身體強壯,好不容易得到個機會,誰知……”
這些話,根本不應在吃飯台子上講。
他不自覺地笑了,不一定是因為錢,而是那個女子,隔了那些年,明知他負她,還死心塌地。
這比服一劑補品還好。
我暗暗嘆口氣。前夜聽到他的電話,還以為當年的陳國維回來了。
沒有。
我推開椅子站起來,説聲“早點休息。”
他一愕,“我還沒有説完呢。”
“你也累了,改天再説吧。”
“是關於我同你的事。”
我轉身,國維不是要同我求婚吧,太滑稽了。
我沒有心情聽下去。三小姐的寬宏大量益發顯得國維小家敗氣,一生人都靠她成全,連她死了還控制他。
“海湄。”國維叫住我。
我沒有應他,站起來回自己房間。
推開睡房的門,黑沉沉的,一陣花香猛地撲過來,把我整個人籠罩住。
我衝口而出:“朱二!”
沒有可能,他怎麼會在這裏。
但感覺上我已經不是在自己家裏,而是在朱二的酒店,由他陪着我。
我站在房間中央,沒有開燈,動也不敢動,像是一揚手便會碰到朱二身子似的。
這是我自己的家呀。
太厲害了。
我閉上雙目,降服在花香中。
過了很久,燈亮起來,是國維,詫異地問:“什麼花,這麼香。”
我睜開眼睛。
這一瓶子花又比上次見的更大更多更白,這樣的花,只有傳説中巴格爹花園才有。
我摘下一朵梔子,別在鬢邊。
只聽得國維説:“你總還是喜歡弄這些花呀蟲呀的。”
我不出聲,渴望他出去,熄掉燈。
國維打開長窗,引人新鮮空氣,花香更加濃郁。
我走到窗前抬頭一望,這是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
國維存心要與我聊天,沒想到他興致好到這樣。
“下個月就二十七足歲了。”國維説。
我還不知道他在説誰,唯唯諾諾。
“有沒有想過要怎麼慶祝?”他問。
是在説我。
“啊,沒有。”我如夢初醒。
這瓶花是幾時送來的?
一整天我都沒有出去過。
這隻龐大的水晶瓶子亦不是我家的,這麼説來,他是連瓶帶花一併差人送來的。
怎麼我不曉得。
“——我想替你慶祝。”
我回過神來,忙説:“不要,我不要。”
“為什麼?”
“那邊……剛去世,彷彿慶祝什麼似的,你説對不對,別人説什麼不要緊,只是自己也提不起勁。”
他待著,仰起頭,像是一言驚醒夢中人。
“怎麼我沒想到。”他説。
他更沒想到的是,我會説出這麼得體的話來。
有什麼好慶祝,哪一日不好吃喝玩樂,何必定要挑自己生下來那一日。自幼不喜集體行動,是故厭倦過年過節,一窩蜂同時做一件事。
今夜是個美麗的夜,可惜沒有月亮。
夜值得歌頌,夜風如絲幕罩身般舒適熨帖。
我靠在長富邊借清風花香,整個人陷入迷幻。
國維還沒有離開,他還沒有説完。
“這些年來,委屈你了。”
我轉過頭去,“國維,時間不早,休息吧。”
到底是個深謀遠慮的人,“讓我們結婚吧”這句話就在嘴邊,也還忍了下來,他略一遲疑,回房去了。
早十年八年,我也為“升級”努力過,儘量作成熟狀,一副閨秀模樣,後來厭倦了,名正言順在夜間出動,避開一切見得光的人。
現在終於有空缺可以補上去,我已完全不向往。
第二天婉轉向女傭盤問。
“什麼人送花來?”
“一個穿制服的小廝。説是陳太太訂購的,要擱睡房裏,已經付過錢。”
“幾點鐘?”
“昨天傍晚。”
“怎麼沒通知我?”
“太太當時在書房正忙。”
傍晚,他記得我,給我送花來。
這樣明目張膽,毫無顧忌,入侵我家。
他人呢,人在哪裏,人敢出現嗎?
我説:“下次有人送東西來,記得叫我。”
傭人應了我。
國維還沒有醒,我在等待他醒以外的事。
心神遊出去老遠老遠,躺在長沙發上,耳邊都是海濤聲,浪拍在黑色的岩石上,白色的鹽沫噴得一頭一腦,可以舐食。
但是他沒有再來叫我。
或許不打算再惹我。我的丈夫已經回來,正式與非正式,也是我的男人。
傍晚,咳嗽聲隨着國維起來。
女傭説:“太太,有人送花來。”
還是花,我不敢相信,忙出去收。
這次連盤帶花,栽在泥裏,花蕾很大很醜,而且垂頭喪氣。
不必問小廝由誰送來,迅速給了賞錢。
小廝卻有話傳給我:“這是曇花。”
曇花。
原來是它。
大驚喜了,蹲下數清楚,一共兩盤,每盤有五六個花蕾。
沒想到名花如此貌不驚人。
等待小廝作出更多的交代。沒有,異常俊秀的少年微微笑,恭敬地離去。
我着人將花搬到露台樹蔭底下。
心情異常激動。
只有夜間才開放的花,花瓣白裏透紅,香沁夜色,難得一見。
如平常一樣,他沒有留下半隻字,亦無此必要。
國維進來看見,“這是什麼花,好醜。”
我看他一眼,“曇花。”
“啊是,是有這種怪花,晚上才開,那時人人都睡了,誰來看它?恐怕只有你吧,哈哈哈。而且聽説開一兩個小時就謝了,就這樣短暫。”
雖然國維毫不容情,且沒忘記諷刺我,但他卻正確地把花的特色説出來,同時也提醒我,受花者與花,可在晚間為伴。
我深深感動,以手抱胸,説不出話來。
“這樣孩子氣,如何當家?”國維説着走出去。
他在追求我。
他以傳統的、含蓄的、苦心經營的手法震撼我。
他目的已經達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