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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午後三點,儉園的玄關突然冒出一名不速之客。

    “老餘在嗎?”

    衣絲碧愣丁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老餘是何方神聖。

    “餘先生正在午睡,您和他有約嗎?”

    “怎麼,我不能進去?”伍長峯挑了挑眉。

    她擋在門口,一下子瞧瞧他身後的庭院,一下子看向自己後面的樓梯。

    不能怪她怠慢,儉園裏對於任伺上門的客人都有規矩的。

    原則上,餘克儉幾乎不讓任何人親自到訪,他每個星期司定到公司出巡三天,有事面稟,無事退堂,其他時候就透過視訊會議與外界聯絡。如果有私人朋友相約——而這個可能性微乎其微——他通常也只和人家約在大宅子裏,很少讓人找上儉園來。

    她待在儉園三個多月了,還未看見“客人”這種特殊生物上門過。

    “餘先生最近身體不太舒服,您如果想見他,最好事先和他約好……”

    “笑話!我找那小子喝個茶,還要做什麼鬼預約?”伍長峯不耐煩了,排開她大踏步走進來。

    “喂!你……等一下……”搶匪啊!這麼不講道理!她急急忙忙追上前。“餘先生還在午睡,您不能吵醒他!”

    “是嗎?”伍長峯大刺刺的,逕自找了張舒適的牛皮沙發坐了下來。“好吧!那我等他醒,你去給我端杯茶來。”

    他還真把這裏當成自己家呢!衣絲碧心裏嘀軲,心不甘情不願地倒茶去。

    這男人她是認識的,餘伍兩家已經是四代世交,聽説伍長峯從小就和餘克儉上同一所國小國中高中大學研究所,易言之,兩人比同穿一條開檔褲還要親,交情匪淺。

    以前她還在大宅子服侍時,他三天兩頭上門來陪老夫人聊天説笑,非常討老夫人的歡心。

    他和餘克儉算是兩種完全不相仿的男人。兩個男人同樣出身貴胄,餘克儉對任何人都客客氣氣,多禮到近乎冷漠,渾身充滿距離感,這位伍先生就帶點兒富家公子哥的傲氣,直來直往,睥睨羣倫。

    不只個性相異,外表上也是天差地別。一身病氣的餘克儉有一種難言的陰柔俊逸,伍大少則曬得滿身古銅色,配着高大俊朗的外形,看起來黝黑健實,一副健康寶寶的樣。

    以前在大宅子裏,他常常抱着恕儀的兒子玩在一塊兒,沒大沒小不亦樂乎,連老夫人都被他們逗得合不攏嘴。

    思及老夫人的特助兼她的朋友恕儀,衣絲碧不禁微笑。

    今年才二十八歲的恕儀,容貌清靈妍麗,性情更是柔美可人;如果不説,旁人決計看不出來她已經生過小孩。

    可能是為了避嫌吧!每次伍大少一上門,恕儀就會躲到後頭陪她一起洗衣服,幾次交談下來,她才知道原來恕儀是來自馬來西亞的華僑,當年到台灣來讀完大學之後,便一直留了下來。

    兩人同樣是隻身在外討生活的異鄉孤客,恕儀有一個兒子要養育,她在家鄉里也有父母和弟妹要扶持,兩個女人登時惺惺相惜起來。

    她能在大宅子裏交到恕儀這個朋友,説來還要感謝伍長峯的“長期叨擾”。

    “伍先生,請用茶。”

    她替不速之客奉上一盅清洌,隨即遁往廚房去。把他晾着,他自己覺得無聊,應該就會識相走了吧?

    “等一下。”伍長峯懶洋洋地喚住她。“那隻瞌睡蟲還要午睡多久?”

    “餘先生最近身體微恙,每天一定要休息到四點才會醒。”她斂眉回答。

    “他怎麼又龍體欠安了?上回見面不是好端端的?”伍長峯長腿往茶几上一擱,一副舒適寫意的模樣。

    她忍着把他的尊腿從茶几上搬下來,再把桌面擦乾淨的衝動。

    “餘先生他……”

    伍大少打斷她的話。

    “我和你説話,你一直杵在我右後方,我眼珠子轉得很辛苦。站到我旁邊來!”

    衣絲碧用力撩下被他賾指氣使的悶氣,跨上前兩大步。

    “上個月,餘先生在夜裏受了涼,差點轉成肺炎,直到最近病情才有一點起色。”非常機械化。

    “那傢伙不是每天十一點準時上牀睡覺,怎麼連在自己房間裏都會着涼?”伍大少奇道。

    她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好閉嘴。

    “不説話?看來另有隱情了。”伍大少嘴角飄起邪惡的笑容。

    “才不是呢!您不要隨便亂想!”她衝口反駁。

    如果她早知道餘克儉體質如此之虛,那天晚上絕對不會提起看流星雨的事!誰料想得到翌日清晨他便開始發燒了?可是餘老夫人甫出院,他不想讓老人家擔心,便吩咐她誰也不許説,只要她拿兩顆感冒藥吃了了事。

    沒想到那個週末回大宅於吃完飯,連甜點都還來不及上桌,他就轟然倒下來!

    老夫人當場被他嚇得差點中風。葉家一行人七八手腳把他送到醫院裏,醫生診斷的結果,可能他一開始“只是”急性上呼吸道感染,偏偏沒有立刻就醫,併發成支氣管炎;直到週末為止,支氣管炎早已進一步併發成肺炎。

    幸好眾人送醫得早,否則他現在已經化身為天上的流星。

    這一場急症足足讓他在加護病房躺了七天,之後又在普通病房躺了兩個星期,醫生才終於放他出院。

    在他住院期間,她所受到的責難當然不用説了。老夫人狠狠痛罵了她一頓,幾乎讓她以為自己隨時得打包行李,回菲律賓喂蒼蠅。

    她哭得眼睛都腫了,因為心中充滿內疚。

    他的身體弱是一回事,被她害得住了院又是另一回事。她非常明白,他的發作自己難辭其咎。為什麼當時沒有立刻逼他去看醫生呢?為什麼聽他的話以為吞兩顆感冒藥就會好?為什麼相信他那一臉怡淡安撫的笑容?

    他的笑是如此令人心安,彷彿天下無大事,於是她也就真的買帳了。

    “我只是隨口説一句,你的反應倒是挺激烈的。”伍大少把雜誌放回茶几上,終於正視她了。“你看起來好面熟,我見過你?”

    “召疋的。”謝主隆恩。

    “在哪裏?”

    “我以前是在餘家大宅服侍的。”她不太情願地回答。

    “我還以為轉調過來的人是個菲傭。”

    “我是。”她深吸了口氣。

    “可是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像菲傭。”

    “菲傭的臉上不會刻字。”她回嘴。

    “脾氣倒滿大的,”伍長峯的眼睛眯了一眯。“怎麼?儉園走了個惠美,輪到你來‘接手’?”

    衣絲碧的指甲掐進掌心裏。

    她可以接受自己社會地位不高的事實,卻無法忍受別人侮辱她的人格。

    “菲律賓人又如何?”

    “不如何。惠美好歹稱得上‘麻雀’,外籍女傭可就連‘麻雀’的邊都構不上。”他笑得很陰險。

    “您説得對,惠美是‘麻雀’,您和餘先生這樣的人就算是‘鳳凰’了。可惜我什麼蟲蛇鳥獸都不是,我只是一個平凡又普通的人類。”

    “嗯……看來不只脾氣大,爪子也很利,還長了倒勾呢!”伍長峯的俊目眯起來,猶如一隻兀鷹正觀察地上的小白兔,打算找個最好的角度迎頭痛擊。

    我怕你嗎?衣絲碧傲然回視。

    在台灣工作的這幾年,像伍大少與餘老夫人這種人她見過太多太多了——這些人絕對不容許別人把他們瞧低,卻喜歡找個墊底的人踩一踩,以為全世界的人都想和他們攀親帶戚。

    仰人鼻息並不表示她就低人一等,這些人沒有權利決定她的人格高低。

    “阿峯!衣絲碧脾氣這麼好,你都能把她惹毛,你的功力真是越來越高深了。”餘克儉慵散地走下樓來。

    他突如其來的插話,中斷了兩人宣戰的可能性。可是這兩隻鬥雞繼續瞠目對視,彷彿誰先移開視線誰就輸了。

    “衣絲碧,你下去吧!”經過她身畔時,餘克儉冷淡吩咐。

    衣絲碧有些受傷地瞧主子一眼。

    她沒有做錯,她才是被冒犯的那一個,他的摒退卻像是變相的斥責,讓她無法不感到委屈。

    本來就是這樣的呀!難道期待主人為了一個低三下四的菲傭,去駁斥自己從小一起長大的死黨嗎?

    形勢比人強。她橫了伍大少一眼,鬱悶退下。

    “你不去大宅子吃閒飯、喝涼茶,跑到我這兒來做什麼?”餘克儉盯住她的背影,在好友面前坐下來。

    “我一聽説東宮太子貴體欠安,就趕緊上堂朝拜了。”伍長峯仔細打量他的氣色,幸好他還有個人樣。“你那個小菲傭兇悍得很,我才講了幾句話,她就恨不得在茶裏面下農藥,將小的毒殺;你若是敢違逆她的旨意,讓自己少吃一頓或少睡一覺,她哪裏肯跟你善罷干休!”

    餘克儉吁了口氣,倚靠椅背。大病初癒,痠痛感猶如鑽入他全身的每個關節,約好了一起示威造反。

    “你少捉弄她了,受了寒是我自己不小心,不幹旁人的事。”當初盛怒中的奶奶打算把衣絲碧遣走時,他也搬出一模一樣的説法。“她又不知道我的呼吸道有毛病,難不成還要人家每夜進我房裏來,幫忙蓋被子?”

    “這可難講,摸不準人家願意。”伍太少成功地替自己賺到一個白眼。

    “説吧,來找我做什麼?別讓我再問一次了。”他揉揉後頸,臉色仍然懸着久病之後的蒼白。

    伍大少英姿煥發的樣兒霎時頹軟下來,陪他一起裝死。

    “老婆今天乾休,一大早就帶着兒子下山逛大街,放我鴿子,我只好來找你吃茶聊天了。”

    “老婆兒子?”他拍起頭低笑。“閣下的身分證配偶欄好像還是空白的,不曉得您哪來的老婆和兒子?”

    “喂!”才收到的白眼,伍大少把它物歸原主。

    “喂什麼?你還不快點追上去送花獻媚,乘機表現一下滿腔赤誠。”他笑得樂不可支。

    “算了,才一天而已,也不怕她跑了。”伍大少癱在沙發椅裏,繼續扮死人。

    “我拭目以待。”

    “你是拭目以待我抱得美人歸,還是拭目以待她跑了?”伍大少搶起桌上的雜誌,飛出去當暗器。“我才開那個小菲傭幾句玩笑,你就非把我釘到死不可?你這算什麼好兄弟?”

    他截住飛鏢,哥兒倆對看好一會兒。

    驀地,伍長峯嘿嘿笑出聲來。

    “我幾乎忘了,你這個護短的死性子有多惹人厭。”

    “你自己也該想想辦法了,總不成再這樣拖下去,我能照顧的時間有限。”

    伍長峯聽出他的言外之意,墨黑的眉頭幾乎扭成一個結。

    “你這小子要是敢早死,累得餘奶奶被人家掃到大街上,可別做鬼回來找我!”

    “我走了,家中高堂當然全託給你這個別號‘死黨,的拜把子,我不找你找誰?”他的神色如常,仿如兩人在討論的是天氣好壞,而不是生死大事。

    “現在就想學人家老阿伯託孤?你省省吧!”伍大少反唇相稽。“接下來還有什麼?家裏的小貓小狗要不要一起寫進遺書裏?”

    “你提醒了我,小貓小狗沒有,脾氣硬兼長倒勾的小女傭倒是有一尾,您老大受不受理?”

    “去你的!”

    “放心,大家不是都説,禍害遺千年嗎?”他冷靜地接住一隻臨空飛靴。

    “嘿!難得你也有自知……”

    “所以我早死也是應該的!”他怡然説完。

    這次換抱枕飛過去。伍太少相信好友並非消極悲觀的人,然而久病之後多少會有些厭世的想法,他可不想讓這傢伙纏綿其中太久。

    “懶得你瞎扯!”當機立斷轉開話題。“李律師最近有沒有跟你聯絡?”

    “好端端的,跟我聯絡做什麼?”他挑了挑眉。

    “鍾濤下個月要假釋出獄了。”伍大少簡潔説。

    他一怔。“是嗎?”

    “當年他自己出面投案,法官念在他已經有悔意,從輕量刑,馬馬虎虎判了個二十八年,算一算到現在也蹲滿十五個年頭,早就符合假釋條件了。”

    “嗯。”餘克儉低眸審視桌上的那杯冷茶,嘴角懸着漫不經心淡撇……

    “你有沒有意見?”伍家雖然是證券業的龍頭,但伍父親年輕時卻當過一陣子執業律師,與法律界的關係相當良好。如果老餘有意見,要讓那個人的假釋被駁回並非太困難的事。

    “不用了。”餘克儉搖搖頭。“他坐了太久的牢,也該出來走一走。”

    伍大少的眉心越糾越緊。

    “我們在聊的可是當年將你綁架,害得你半死不活,整個人只剩一口氣的元兇禍首呢!”伍大少欠身站起來,準備離去。“隨你便!總之你若改變主意,只要打一通電話過來,我會找人去處理。”

    “謝了。”他一副局外人的模樣。

    伍大少多看了他幾眼。

    唉!怪人!餘奶奶説得對,他獨居得越久,行事就越詭異,哪天真該把他抓來解剖研究一下。

    好友嘆了口氣,搖頭離去。

    ***

    眾人的關懷,餘克儉是瞭然於心的。他從來就不是個不知好歹的男人。

    任何人來看到他想必都欣羨萬分,他家世顯赫,外表俊美,能力一把罩,權勢一手抓,今年正值人生的巔峯期,整個世界彷彿依他而運轉,他還有什麼不知足的?

    他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呢?餘克儉也自問。

    也許,他只是找不到一個強而有力的目標吧!

    汲汲營營一世,結果又如何?他這一生,是沒有結婚的打算了,唯一在乎的至親又已經行將就木,連他自己能苟活到幾時也難以預料。

    十七歲那年的變故,重傷了他的五臟六腑。他的氣管受到藥物嚴重侵蝕,右邊的肺部也割到只剩一半,胃部去掉三分之一,除了腎臟和肝臟的功能勉強正常之外,其他能出問題的地方都出問題了。拖着一個半廢殘軀,他能活超過六十歲已經算萬幸,沒有必要再去牽扯一個無辜的女人,生幾個“準孤子”。

    那麼,他辛苦了一生,最後又能為誰留下一些什麼?

    前方輕輕的聲響,衣絲碧替他端來一杯養生湯,擱在咖啡桌上。

    十來坪的露台極為空曠,臨對着滿眼山色,佈置卻相當簡單,除了中央一張休閒椅,一張咖啡桌之外,別無長物,一如他凡事儉樸的哲學。

    清風在空中盤卷着,刮動紗質的桌巾,也拂動圓桌上那盆每日更換的盆景,散逸出清爽的草葉香。

    這風有如一陣擁抱,熱烈招待了露台上的一切,將它們緊緊環抱成一氣。桌,盆景,以及她,都完美元瑕地融進山色裏,唯有他,仍然寥落沉寂。

    即使是笑着,笑容也是飄忽不定,仿若一不小心就會化為風的本體,呼颯一聲,從此失去了形影。

    衣絲碧的人生一定有目標吧?餘克儉沉進躺椅裏,靜靜想。

    她可能是為了家人,為了自己的理想,或為了遠方某個等待她歸家的愛侶,即使必須離鄉背景去做着低下的雜役,忍受主子各種無理的要求,也甘之如飴。

    若説出來,衣絲碧一定不敢相信,他卻是真真切切的羨慕着她。

    她擁有的比他精采太多了,而她自己甚至不曉得。

    他們兩人,一個是除了“目標”、一無所有的異國女孩,一個是除了“目標”、什麼都有的男人,卻因緣際會成為彼此最貼近的人,這是怎生的緣分?

    “餘先生,我……對不起。”

    衣絲碧被他深奧難測的視線盯得渾身不自在。

    他會不會生氣了?畢竟她方才還大不敬地和客人對罵起來,只差沒指着人家的鼻子喊畜生了。

    慢着,剛才與伍大少的對白自動在她腦中倒帶。

    您和餘先生這樣的人就算是“鳳凰”了……

    您和……餘先生?她真的加上“餘先生”這三個字?完了完了,這下完蛋了。

    她硬着頭皮,乾脆先自首。就算真的判死刑,好歹早死早投胎,也勝過晾在這裏被慢性凌遲。

    “你做錯了什麼?”他淡淡問。

    “我……我不該冒犯伍先生。”

    “你做錯了什麼?”他二度問。

    還有?

    “也不該用那種輕蔑的字眼形容他。”

    “你做錯了什麼?”他三度問。

    還有?

    “……還扯上您。”

    “你做錯了什麼?”問到第四次了。

    衣絲碧住口。

    她偏眸望着神情倦懶的他,漸漸透出些許了悟。

    他在問的,並不是她回答的那一些。

    那麼,她究竟做錯了什麼?

    她靜下心,把整樁遭遇從頭到尾回想過一次。終於,她氣餒地搖搖頭。

    “我不知道。請問我做錯了什麼?”

    “你也沒做錯什麼。”

    啥?問了老半天還給出這樣的答覆,簡直讓人氣結!衣絲碧開口要追問,他先指了指桌上的養生湯示意。

    她端着茶湯,送到他身前去。

    “老伍不是你以為的那種蠻漢。”餘克儉接過來,輕徐啜了一口。“他只憑一個問題就戳到了你的痛處,而你甚至不自覺。”

    嗯?衣絲碧再從頭開始想一次。

    難道在方才的對陣裏,她並不如自己預期的佔了上風?

    “我出聲的目的,不是非要爭贏他不可,那樣太無謂了——只是,他的言下之意太瞧不起人,我才想表明自己的立場。”她咕噥輕辯。

    餘克儉搖頭一曬。

    “難道不對嗎?”她忍不住追問。

    “你認為自己受了委屈。”這不是一個問句,而是一項陳述。

    “對。”她承認,隨即再補上一段。“我並不是説您有那個義務替我討回公道,畢竟來者是客,對伍先生不禮貌絕對是我這個下人的失職。然而他勝過我的,只是他的地位,不是他的道理,所以我無法心服。”

    餘克儉的眼光落在山林間,仍然是那副不疾不徐的神色。

    “當年我就讀波士頓大學時,兄弟會衞有一位香港學生,成天就是一股不可一世的氣焰,當時我們一些留學生最喜歡模仿他的口氣:‘那些死老美,我們不歧視他們就好,他們憑什麼歧視我們?’”

    他模仿那種香港口音惟妙惟肖,衣絲碧不禁笑出來。

    “有一回他在圖書館外面遇到我,問我一句話:‘那些洋鬼子嘴裏不説,其實心裏根本瞧不起我們黃皮膚的人,你覺不覺得?’”

    “我的回答是:‘不覺得。’”

    “他跳起來大叫:‘怎麼可能沒有感覺?’”

    “我説:‘因為我從來不覺得自己和他們有任何不同。’”

    衣絲碧的笑容漸漸淡去。

    餘克儉的眼光落回她年輕的容顏上,口氣非常輕柔。

    “口頭上的好勝不會替你贏來任何尊重。你必須先從心底相信自己與任何人一樣平等,才會表現出同樣的自信,別人就不敢輕侮你。”

    “我當然覺得自己與任何人一樣平等,可是這只是我單方面的想法,像伍先生那樣的人根本不會用平等的眼光來對待我。”她強烈反駁。

    “我們管不到別人心裏在想什麼,但是可以讓別人在面對我們的時候,非得客客氣氣、禮禮貌貌的不可,你明白嗎?”

    “您是説……形於外要有那樣的自尊和氣度?”她是個玲瓏玻璃心,一點就通。

    他讚許地撫掌鼓勵。

    “答對了,商場上就是這麼回事。大家比的不只是銀行存款,還要看誰的架式十足。就算一個種族歧視的人站在我面前又如何?他的看法影響不了我,如果他想和我競爭,還得看我賞不賞他的臉,商場如戰場,戰場如人生,一切就是這麼實際。”

    “我想……我明白了。”她慢慢消化他所説的內容。

    “還有,別動不動就把‘被歧視’的招牌掛出來,過度的自尊心,只是更暴露出本上的自卑。”他似笑非笑的挑動嘴角。

    衣絲碧被他挑得滿臉通紅。

    “那個……我……噢!”最後還是沒話。

    他不再發表任何意見,拿起擱在大腿上的書,開始翻閲起來。

    衣絲碧已經很瞭解他的肢體語言。這個動作代表他希望獨處,她可以離開了。

    奇怪,他們也沒講到太私人的話,她卻覺得內心深處有一塊崎嶇的角落被撫平了。

    捧着他喝剩的養生湯,她跨在露台出入口,忽而頓了一頓。

    有個問題,實在很想問一問,可是……

    “説吧!”他的後腦勺有如長了眼睛。

    衣絲碧偷偷吐了下舌頭。

    “您今天為何突然跟我説這麼多?”

    不能怪她好奇,他們雖然“同居”一段時間了,他也算好相處的主人,可是兩個人直接交流的機會真的不多,她極為訝異他會突然點撥她幾手。

    餘克儉瘦削的臉頰上也寫着沉思,彷彿自己也在忖度,為什麼要突然干涉起她的人生觀?

    “我只是在想,”他吁了口氣,笑容有些疲憊無力。“或許,我可以留一些什麼給你。”

    “嗯?”衣絲碧不解地偏着頭。

    “算了,你下去吧。”他擺擺手。

    “是。”

    看一眼他寂寥的身影,她轉身離去。

    每一次,當她覺得他們兩個人達到某種層次的交流時,他就會飄到更遙遠的地方。

    她發現自己永遠及不上他,這無關乎社會地位,而是一種心靈層次的落差。

    她好像只能永遠的、遙迢的尾隨在他身後,盛接一路上遺落的金粉。

    但願有一天,即使在最低最低的界限裏,她也能同他一樣,舉手投足之間充滿光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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