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克儉必須緊急出國一趟。
日本分公司發生了勞資糾紛,這種事原本不需要他御駕親征。可是這已經是日本大阪分部第三次發生勞資問題了,他最近的健康狀況又極良好,餘克儉決定親自走一趟,找出問題的根源在哪裏。
事情來得突然,幾乎是消息傳回台灣的第二天,幾位高階主管就立刻動身,與他同行的還有副總裁葉恢宏。
當初他堅持把葉家人帶人餘氏財團高層,老夫人當然非常有意見;然而,葉恢宏這兩、三年的表現有目共睹,老夫人才不得不同意。
“你自己要小心一點,飯店房間的空調記得調弱,不然筋骨又要犯酸了。”她把摺好的衣物考進行李箱裏,再三的調整擺放角度,直到滿意為止。“為了以防萬一,我放了三枝參給你帶着,你覺得虛寒的時候,就叫飯店熬給你喝,日本也是東方國家,一定知道蔘湯怎麼熬;你不要太仗着自己這幾年的健康有起色,就疏忽了保養,到時候又在國外病例,人生地不熟的,也不知道……”
嘰哩咕嚕的叨唸戛然而止。
一個吻。
她輕嘆一聲,倚在他懷裏,嗅着他好聞的氣味,唇舌相互糾纏着。
半響,他移開唇,雙臂摟得更緊密,兩人有如即將分別的夫與妻,卿卿相依着。
“我不會去太久,最短十天,最長一個月,視察完幾個分公司就回來。”
將近兩年以來,他們朝夕相處,從來沒有分離過。她黯然嘆息。
“凡事多小心。”翻來覆去,也只有這一句叮嚀了。
“我知道。”
再如何難捨,終究還是要放他出門,她在午後的山風與蒼翠中送走了他。
儉園本來就曠蕩,現下只剩下她一人,更顯得寂寥。
百無聊賴的坐在客廳裏發呆,等她回過神來,赫然發現已經傍晚六點半。
“該煮飯了。”她懶散地站起身。“只有我一個人在家,正好可以煮我喜歡吃的東西。”
平時為了配合他的飲食習慣,連她也吃得很清淡。今天可以痛痛快快地炒一盤麻辣豆絲,炸幾塊油滋滋的雞翅,做一個超高熱量的鮮奶油蛋糕……
抬首望着空寂廚房。
唉!頹軟下來。算了,隨便下一碗麪吃吧!
餐簡單的打理好,她又閒着沒事做了。奇怪,為何會突然空出這麼多時間?
打個電話和羅娜聊聊吧!上次的凌虐事件,那位林姓僱主私下表示願意和解,最後羅娜拿了一筆賠償金,在另一家仲介公司的安排下繼續留在台灣工作。
不知道她最近過得如何了?衣絲碧把朋友的電話號碼翻找出來。
叮咚!門鈴驟然輕響。
奇怪,餘克儉已經出遠門,誰會選在這種時候來訪?
她端着滿腹的好奇,前往應門。
“陳總管?”管家神色凜然地站在門外,讓她心頭生出一股不祥感。“餘先生出差去了,您有什麼事嗎?”
“老夫人有事要找你談談。”陳總管面無表情。
她立刻有所警覺。“是關於哪方面的事?”
“我不清楚,你自己去問老夫人吧!”陳總管讓開一步,身後跟着一名司機和長工。
這樣的陣仗,是做什麼呢?她遲疑着。罷了!她自認為沒有做任何虧心事,不怕去見老夫人。
只是……老當家選在餘克儉離開的第一天,立刻找上門來,會是巧合嗎?
來到大宅子書房裏,場景與兩年前老夫人派她到儉園的情形幾乎一模一樣,只是這一回缺少了恕儀,卻多了兩名不相干的男人。
一位是上回曾經出現在儉園的管區警察,另一位——竟然是她仲介公司的負責人。
他們為何出現在此處?衣絲碧心中驚疑不定。
“老夫人,您找我?”她垂首斂眉,恭謹地立在老夫人身前。
“你的工作契約再一個月就到期了。”餘老夫人沉坐於大橡木桌後,一臉端凝。
“是。”她都忘了這回事了。
“餘家今年起,就不再跟你續約了。”老夫人淡淡指示。“克儉這回到日本去,一個月以後才會回來,既然儉園裏沒有人可以讓你服侍,你就先離開吧!最後這個月的薪水,我會如數付給你。”
衣絲碧臉色一變。“老夫人,不用了,我可以等儉……餘先生回來!”
“等?有什麼好等的?”老夫人冷冷端起瓷杯,啜了一口。“合約既然到期,你合該離開,沒什麼好拖拖拉拉的。”
“餘先生知道您想遣走我的事嗎?”她情急問。
砰!瓷杯重重放下,在空曠的室內蕩起一陣又一陣的迴音。
“笑話,我處置一個宅子裏的菲傭,難道還需要向孫子請示?”老夫人冷笑。“什麼都不必多説了!你今天晚上就跟仲介的方先生離開,你的行李我一早就叫人送過去,明天下午你就可以離開台灣了。”
這麼快?雖然早已意想到會無好會,宴無好宴,老夫人會找她鐵定沒有好事,卻沒意料到會是這樣的驅逐令。
“你不可以這麼做,儉打電話回來找不到我,他會擔心的。”她急道。
老夫人白眉倒豎。
“‘儉’這個名字是你叫的嗎?以前那個惠美已經夠不知好歹了,好歹來不及做出什麼羞人的事,就被我辭退。而你呢?一個女孩於家不懂得潔身自愛,厚着臉皮和男主人勾三搭四,還有臉去説人家會不會擔心?你先掂掂自己的斤兩吧!”
“我的斤兩並不比任何人少,包括您。”
“你這種低三下四的菲傭,算什幺東西?你敢拿自己跟我比!”老夫人氣得渾身發抖。
“菲傭又如何,菲律賓人也是人,女傭也是一份正常職業。至於我和儉的關係,更是正常的男女相悦,沒有任何讓人瞧不起的地方。我和您最大的不同,只不過是銀行存款和年齡而已,其他的沒有一樣比您低下。”她心一橫,全豁出去了。
“你……你……”老夫人怒發如狂地指着她。“你們看看!我説她不知羞恥,冤枉了她沒有?她厚着臉皮勾引我孫子,現在還恃寵而驕,想爬到我頭上來!這種女人,再留她在餘家,將來怎麼得了?”
方先生當機立斷,插入兩個老少女人之間。
“衣絲碧,和你簽約的人是餘老太太,不是餘先生,既然老太太不想續約了,依法於合約期滿,你必須回菲律賓去。”
“我不走!到期日還有一個月,日子沒到之前,我絕對不離開台灣。”她大喊。
陳總管向在插的長工和管區示意,幾個人男人突然出其不意地包圍上來,一把就將她緊緊扣住。她努力想掙開,可是一介女流哪來的蠻力和人家硬拼!
“住手!放開我!你們沒有權利這麼做!”她激烈掙扎着,兩隻腳硬抵在地毯上不肯走。
“僱主如果不滿意你的表現,有權利提早解約的。”管區冷冷的説。“今天晚上你就回仲介公司的安置所去,明天一早,自然有專人送你上飛機。”
“儉愛我,我也愛他,你憑什麼分開我們?要叫我走,除非是他親自開口!”她回頭對老夫人大喊。
“我是他的奶奶,知道什麼事對他最好。像你這樣的女人,離他越遠越好。”餘老夫人簡直無法忍受。這種女人,憑什麼口口聲聲對她喊愛與不愛的?
“你哪裏是對他好!他的健康如此之差,還要拖着病體替你做牛做馬,你根本就不是愛他,只是在利用他!”她激亢的情緒幾乎讓幾個大男人壓制不住。
餘老夫人氣得全身顫抖,用力指着門口大叫:“押她離開!給我立刻離開!餘家的土地再不歡迎她的腳踏上來。”
幾個男人齊聲答應,連拖帶扛,硬是把她架向大門口。
衣絲碧頭髮蓬亂,臉孔漲得通紅,呼吸急促得幾乎喘不上來。
不行,她一個人根本打不過這許多人,她得另想辦法才行!
“放開我!我自己走!”來到庭院裏,她怨聲大喝。
男人們哪裏理睬她。
“我自己會走!餘家的土地也不見得多希罕,我半分鐘都不想站在上面。”她用力掙開抱着她下半身的警員。
管區擋不住她的腿功,只好放她自己站定。反正他們人多,也不怕她跑了!
衣絲碧再掙開擒拿她上半身的男人,自己站好。
她深吸一口氣,用力把頭髮撥好,衣服拉整齊。
“我會好好的跟你們走,不必動手動腳。你們或許當慣了打手,我卻是個文明人。”
餘老夫人站在窗口冰寒地鷹視她。
再耍嘴皮子吧!現在沒有人護着你,我倒要瞧瞧是你骨頭硬,還是我手段高!
***
呼……呼……呼……呼……
跑跑跑!躲躲躲!藏藏藏!
衣絲碧努力在樹林裏東跑西竄,摸索一條安全的林徑下山。
腦中已經昏亂,體力幾乎告竭,迷亂的她只知道努力的往前鑽、奔、閃。
樹林裏的枝丫四處橫翹,刮傷了她細緻的肌膚,狼狽而蒼白的臉上,已經分不清是汗漬或是露水印子。
終於逃出來了!昨夜在管區的押送下,她坐在仲介者的車裏,行經山路旁一處流動廁所時,她突然説——
“我覺得有點‘怪怪的’,可能是月事來了,先讓我下車打理一下。”
仲介懷疑的審量她。“不能等到回安置所再處理嗎?”
“隨便你,反正這是你的汽車坐墊。”她鎮定地説。
仲介想到不乾淨的經血沽在他的椅墊上,五官登時皺縮起來。
“好吧好吧!要去快去!我先警告你,這裏是深山野地,天又黑了,我們有好幾雙眼睛盯着你,最好不要輕舉妄動。”
“我知道。”她冷笑,抽了七、八張面紙在手上。
兩輛車靠邊停下來,四盞大燈對準了流動廁所的門。
地面若無事地走進去,耗了足足有十分鐘,等到外面的人都已經失去耐性時,她緩緩走出來。然後——
下一秒鐘,往後方濃黑的樹林裏鑽進去!
幾個男人大驚失色,七嘴八舌地吆喝着,立刻追了上來。
這片山林,她比他們更熟悉千百倍。前一陣子為了挖餘克儉起牀晨運,她特地向山裏的獵户打聽了許多清新幽閉的林徑,避免走到大路上人車爭道,這會兒全派上了用場。
一個多鐘頭之後,她已經擺脱了身後的呼喊。
整個晚上,她都潛伏在山林中,讓露珠浸濕薄薄的外衣,看着天色從黑幕轉成明曦。
天大亮之後,她拖着疲憊的身體,往地勢低處走去,幾個小時之後,人已經踩在平地上。
她茫然地佇立在街頭,口袋裏只剩下五十多塊的零錢,四處人車擁雜,她卻連自己應該往哪裏去都不知道。
打電話給儉吧!昏茫茫的腦中,只有這個想法——儘快聯絡上他。
可是,她不記得他的行動電話號碼,他們從未分離過,以前也沒有那個必要透過大哥大聯絡他,所以她從來沒有把他的號碼背下來過。
她欲哭無淚地癱坐在人行道上。
怎麼辦?現在該如何是好?她好害怕……
沒有人可以永遠當你的英雄,你必須學令,自己幫自己。
餘克儉的話有如一道當頭淋下的清泉,在橫逆中清清楚楚地響起,迴盪於她的腦際。
沒錯!她要振作!衣絲碧精神一振。她若先放棄了,就沒有人能幫得了她。
餘老夫人一定已經將她的脱逃正式報案了。她必須先聯絡上可以信任的人,幫助她藏匿起來。
恕儀!這是第一個躍上她腦誨的名字。但是她立刻將之推翻。
她想得到恕儀,相關人士也一定想得到。而且恕儀現下仍住在大宅子裏,一舉一動極容易受到監控。
還有誰呢?芊晶嗎?隨即,她欲哭無淚地想起,芊晶平時都是主動打電話過來,她也沒有芊晶的電話號碼,天哪!她幾乎要恨自己平時不燒香了!
手插入口袋裏,無意識地捏緊。
這是什麼?
抽出來一看,她的呼吸頓時凝住——羅娜的電話號碼!
***
“謝謝你。本來我不想麻煩你的,你的生活好不容易才穩定下來,可是我的身上只帶了你的電話……”
“衣絲碧,住嘴。乖乖把這碗麪吃掉!”羅娜堅定地打斷她。
她輕嘆一聲,扔開擦拭濕發的大毛巾,坐下來開始狼吞虎嚥。
接近三餐沒有食物入腹,她是真的餓壞了。
羅娜目前在市郊的一間工廠當女工,今天中午時分,接到衣絲碧的求援電話時,她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
“衣絲碧,你……”羅娜猶豫了一下,怕問到朋友的傷心事。“上回看你工作的環境還不錯,主人對你也很好,你為什麼會逃跑呢?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衣絲碧吞下一口面,立刻明瞭朋友在擔憂什麼。
“你放心,他對我很好,我沒有受到任何傷害。”她擠出一個安撫的微笑。“倒是我臨時跑來投靠,害你請了半天假被扣薪水,真是不好意思。”
“沒事就好。”羅娜寬了心。“你上次那樣幫助我,自力會也是因為你的奔走才得已成立,我正愁想不到方法報答你呢!住在這一間寢室的室友都是我們同鄉人,你可以放心地待下來。”
“我怕那些仲介公司搜索逃傭的探子很快就會找上門來。”管區遲早會聯想到羅娜這條線的。
“你別怕,整個台灣北中南的外勞都有聯絡網,要藏一個人不是那麼困難,我倒要看是警方的速度快,還是我們的速度快。”羅娜哼了一聲。
“你們不用收容我太久,只要等我主子從日本出差回來就行了。”
“有人瞞着他想趕你走?”羅娜立時會意。
她黯然點頭。
“太可惡了!這些台灣老闆真是不把我們的權益放在眼裏。”
“這件事和工作權無關。”她不知該從何説起。
羅娜細細審視她眉目間的遲疑,那種欲語還休、有口難言的暖昧……一個念頭突然飄進心裏。
“衣絲碧,你……你是不是愛上了你老闆?”羅娜訥訥地問。
她頓時俏臉飛紅。
“嗯。”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
羅娜緊張起來。“是他要把你趕走嗎?他想始亂終棄?”
“不是的。”她連忙搖頭。“是他家裏的人反對,趁他不在家偷偷趕我走!他……他對我也有感情。”起碼她相信有!
“吼!那種棒打鴦鴛的人最討厭了!你放心,我一定幫忙你,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羅娜義憤填膺。
“赴湯蹈火就不必了,羅娜!倒是……你有沒有管道幫我問到一個人的電話號碼?”
“你説説看!”
外勞社會自成一個體系,雖然絕大多數都是做着中下層的勞力工作,可是下層人士自有下層人士的求生法則。尤其自力會組成之後,全省外勞朋友串連起來,儼然形成一個地下情報網。
兩天之內,她們已經透過營造業的同鄉問到了單大小姐的電話號碼。單芊晶在父親旗下的建設公司掛名當經理,要打聽她的電話號碼不是什麼難事。
同一時間,探子果然找上了羅娜工作的地方,可是外勞自力會的幹部快他們一步,早就將她送往南台灣。
三天之後,衣絲碧已經上了梨山,在一處大地主的果園裏做幫手。
這間果園的工頭之一是泰國人,上次因成立工作的事與羅娜結緣,兩個人已經打算在明年舉行婚禮。
女友一聲令下,他焉有拒絕的道理?反正衣絲碧只是需要一間臨時的宿舍藏身,並不支領薪水,頂多就是放飯時多買一個便當而已,要把她掩藏在採果女工之中,並不困難。
她拿着輾轉得來的電話號碼,終於和單大小姐取得聯繫。
“衣絲碧!你跑到哪裏去了?”兩人一接上線,單芊晶便大呼小叫起來。“我才想着餘大哥到日本出差,你一個人在家一定很無聊,正要約你出來串門子,誰知道完全找不到你。”
“情況很複雜,我一時也説不清楚。”
“那些新聞報導,你都看見了嗎?”芊芊飛來突兀的一問。
“什麼報導?”她霎時有所警覺。
那頭響起紙張翻動的聲音,不一會兒,芊芊已執着話筒,念就起來:“某餘氏企業主,家中菲傭趁主人出差在外,卷鉅款潛逃,估計金額達一千五百萬元,其中一千萬已流向不知名帳户——幸好餘老夫人把消息壓下來,篇幅佔得不大,但是該看見的人都看見了。”
什麼餘老夫人壓下來,依她來看,消息只怕是老夫人自己放出去的,目的在造成既定輿論,那麼餘克儉即使回國來,也不能公然偏頗於她。
篇幅之所以佔得如此之小,多少是為了儘量保住餘氏的顏面。
“胡説八道!那完全是捏造的!芊芊,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的帳户裏確實多了一千五百萬,然而那是克儉他另有用途,借我的帳户流通而已,我一毛錢都沒有碰!”
“我也是這麼想!你這種膽小如鼠的個性怎麼可能去偷人家錢,換成我偷的還差不多。”單大千金的結論真教人氣結。
“芊芊,你幫我一個忙好不好?”她急道。
“什麼事,你説!”
“幫我問到你餘大哥的手機號碼!我急着聯絡上他。”連芊晶都覺得不對勁,餘克儉就不用説了。他一定也聯絡不上她!
他知道她出狀況了嗎?心裏着不着急呢?
“你怎麼會連他的手機號碼都沒有?”
“我平時又不需要以手機和他聯絡,怎麼會想到要背下來呢?”她委屈地低嚅。
“別哭別哭,包在我身上,兩個小時之內幫你問到。”
單芊晶沒有誇張,果然在兩個小時之後弄到了珍貴的號碼。
隔天,愉了個採果的空閒,她走路到十分鐘以外的公用電話,投進向工頭借來的兩百塊錢硬幣,撥通了那十個數字。
“喂?”
低沉的嗓音入耳那一瞬,近幾日來的倉皇、憂懼、寂寞,全部化為滿腹委屈,隨着兩池清淚滔滔奔泄而下。
她沒打算哭訴的,只是想聽聽他的聲音,讓他知道她很安好而已……別哭啊!傻女孩,快説話呀!
禁忍的啜泣聲細細地逸出,她搖着頭,什麼話都説不出來。
“衣絲碧,是你嗎?”他温柔的低語響進耳朵裏,恍如隔世。
連日的惶惑不定,全部在這一瞬間消逝無蹤。
他仍然在,沒有走開!
“是我……”她用力深呼吸一下。
“這幾天你上哪兒去了,為什麼我打電話沒有人接?”打電話回大宅子,奶奶推説他既然出差,便先派她到南部去幫親戚一點小忙。敏鋭如他,自然知道事情有異。
“我現在沒事了。”她破涕為笑,嗓音裏仍然融着濃甜的鼻音。“你在日本還好嗎?什麼時候要回來?”
“一切都很順利,我還得去東京和橫濱巡視幾家分公司,大約再兩個星期才會回國。”他頓了一頓,輕聲問:“你有沒有什麼事要告訴我?”
這是他給她的選擇。
她如果選擇説出來,他會拋下一切工作,立刻回台灣。
我想留一些什麼給你。你必須學會幫助自己。
他曾説過的話,宛如一顆定心巨石,四平八穩地鎮下來,之前仍亂如飛絮的心,頃刻間有了着落。
不再害怕了。不再。
“沒事。”衣絲碧對着數字鍵盤微笑。“我此刻人在梨山哦!”
“是嗎?”彷彿看到遠方的他回她一個温柔的笑。“梨山的風景如何?”
“很漂亮,紫外線有點強。”她頓了一頓。“我想念你。”
“嗯。”他輕吟,如訴如慕。
“忙完了快點回來,好嗎?”
“好。我給你長峯的電話號碼,你抄下來。”
“等我一下。”她從口袋裏掏出小鉛筆。“好了。”
“號碼是0993xxxxxx,有任何需要就打電話給他,他會出面幫忙。”頓了一頓,他靜靜追加一句:“不要逞強。”
他終究放心不下!她漾出沾着淚水的甜靨。
“我知道。”
兩個人都不太習慣隔着電話線説話的感覺。到後來,其實已經沒什麼話可以説了,可,仍捨不得掛斷。
最後,休息時間終了,她實在非走不可。
“我得掛電話了。”她的手指捲住電話線,彷彿如此也能捲回逝去的時間。
“去忙你的吧!”
她知道,可是捨不得掛斷。最後他先收了線。
衣絲碧輕嘆一聲,掛回電話筒。
才短短十分鐘,世間便有了天差地別的改變。
只是與他的一通電話而已,眼前望出去的風景,就不再是方才的那一片。
太陽更亮了,林木更綠了,鳥鳴聲更悦耳了,就連空氣中的農藥氣味也突然好聞了起來。
是不是戀愛中人,都這樣痴迷呢?衣絲碧思慕地輕嘆一聲。她知道,全世界只有“那個男人,”,才能贏得她的滿心珍視。
她慢慢走回雖工宿舍。
腦中突然想起生命中的許多人。恕儀,芊晶,羅娜,伍大少。除了同鄉的羅娜之外,其他人在她眼中,原本只是短暫的過客,哪天她若離開台灣,就不會再有所接觸。
誰知,在她落難之際,直接或間接伸出援手的人,卻是他們。
還有餘克儉,那個她當初怎麼也想不到會在台灣發生的奇遇。
命運緣法,又有怎生道理可循呢?
她對着蒼天,用力伸個懶腰。罷了,生命也不過就這麼回事。
山下的紛紛擾擾仍然存在,可,她不再擔憂。
現在她也改變不了什麼,千頭萬緒,都可以等到他回來再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