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入學後的第一次班會內容就是選舉班幹部,沒想到這種操蛋的事情在大學裏依然存在。我對班幹部一向是反感的,這個角色就像國民黨設在共產黨內部的眼線,使得革命行動稍有風吹草動就被殘酷鎮壓,正義凜然的革命人無不為此遭受迫害。
楊陽和我頗有相似之處,尤其在此方面,我倆的態度完全一樣。楊陽上高中的時候是個呼風喚雨的人物,因為屢次被女班長告密,所以每次他的興風作浪都被班主任盡收眼底,為此他先後得到過無數個口頭警告和一個因屢教不改的警告處分。
楊陽對我説:“我不想去開班會。”
我説:“我也不去,讓那幫傻逼爭得頭破血流吧!”
我和楊陽無所事事地呆在宿舍,躺在各自的牀上,目光呆滯地仰望着天花板。
過了一會兒,楊陽響起鼾聲,我卻輾轉反側,無心入眠。一想到那些當選班委的同學為了證明自己與老師是一丘之貉,他們會用心險惡地迅速幫助老師制訂一套對付學生行之有效的方法,我便感覺前途荊棘叢生,一片無形的烏雲遮住我們頭頂的陽光。
我是一個比較自利的人,不會俯首甘為孺子牛地為人民服眾,因為我沒有這個必要也沒有這個能力,我不會被列入任何先進分子或受表楊的名單,而一些學生卻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或是博得老師的厚愛,極不情願但又佯裝出一片熱忱地為班級做工作,與其説他們是為同學服務,不如説是在提前為自己謀利益。我曾親眼看到一個給老師跑前跑後的學生幹部,在畢業前夕請求老師給他開出一張在校期間出色完成社會工作的證明,他説公司在招聘時會優先考慮這樣的學生。由此看來,我純淨無邪的自利與他們唯利是圖的熱情相比,還是高尚的。
我翻了一個身,看到楊陽那把立在牆角的吉他,於是坐起身,拿過吉他發泄地胡亂彈了幾下。
睡在上鋪的楊陽俯身向下張望,説:“操,我以為誰呢,原來是你丫的。”
“你丫別睡了,教我彈琴吧。”
“你真想學?”
“你哪兒那麼多廢話,趕緊教我。”
楊陽跳下牀,説:“這東西不難,你要想彈得跟大師似的,一輩子也不可能;你要是想彈得跟我似的,有一個月就行。”他拿過吉他,一邊彈一邊衝我擠眉弄眼地唱了起來。
我決定在這種無聊的生活中學點兒東西聊以慰藉。“好,就這麼説定了,明天去買吉他!”我拍着楊陽的吉他説。
“你丫輕點兒,差點兒被你砸漏了。”楊陽心疼地撫摸着自己的吉他。
我在楊陽的陪同下去琉璃廠買了一把民謠吉他和一本樂理知識,從此我便告別教室,整日呆在宿舍與琴共舞,楊陽也為自己找到一個不去上課的藉口——教我彈吉他。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感覺生活中充滿樂趣。
一天,張超凡下課回到宿舍,把老師的話傳達給我和楊陽,如果我們再不能夠在老師點名的時候出現在教室,就將被取消考試資格。
對於這個警告,我和楊陽都有些畏懼,取消考試資格便意味着成績按零分處理,如果每學期不及格科目的學分加在一起,超過這學期所選科目總學分一半的話,我們就會得到“試讀”的處罰,累計兩次“試讀”將被開除學籍。
我又坐回到教室的椅子上,兩眼呆呆地凝望着老師一翕一合的嘴唇,不知道他在語無倫次地説些什麼;一些同學像甲殼蟲一樣頻繁地抬頭低頭,手在本上快速地飛舞着,也許是在抄筆記或作業,更可能是在給前排某個背影看着不錯的女生寫情書。在這種環境裏,我往往呆不到五分鐘就會產生睡覺的慾望,好在我經常坐在身體肥碩的張超凡後面,只需頭一低,便可趴在課桌上酣然入睡。
楊陽隨身帶着WALKMAN,他在感覺無聊的時候就會帶上耳機聽歌,聽着聽着,便也睡着了。他有時候坐着睡覺,有時候趴在桌上睡覺,還有時候會躺在旁邊同學的腿上睡。旁邊同學前面的同學放了一個臭屁,以為只要裝得坦然,就沒有人會知道那個屁是從他的身體中釋放出來的。
可是春江水暖鴨先知,楊陽掌握了足夠的證據,當場指出就是前面那個同學放的屁,他説:“我先是感覺一股氣流迎面而來,緊接着就是一陣惡臭,而且我用鼻子尋找到臭氣的發源地,就是你丫屁股那部位!”楊陽得意地抓住那個同學的衣領。
那個同學因為玩兒現了,只好解釋説最近肚子不舒服。
楊陽説:“聞了你丫的屁我一個月都舒服不了!”
楊陽把這個同學害得挺慘,以後不管是誰放了屁,大家都會歸咎在這個同學身上,無論他如何面紅耳赤地爭辯説:“是孫子放的!是孫子放的!”
白天更多的時間被消耗在課堂上,我不忍心看着青春就這樣付流水,於是到圖書館借了一些書,有梁實秋、胡適、周作人的散文,還有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它們能夠幫我順利度過課堂上的50分鐘。有時,我會不由自主地意識到學習的重要性和殘酷的考試製度,也時常會有認真聽課和獨立完成作業的願望,但每當我面對站在講台上不知所云的老師的時候,我那點殘存的上進心便消失得遙無蹤影。我竭力把老師講的每句話聽進去,可它們就像無法捕捉的氣息或是一團煙霧,讓我無能為力。我偶爾也會翻開書本自己寫作業,然而抄作業的快感遠勝於冥思苦想終不得解的苦悶,我漸漸喪失掉獨立完成作業的能力,甚至如果在我寫作業的時候,沒有一份已經寫好的作業擺在我面前的話,我就會產生無助的感覺。
每晚熄燈後,我和楊陽便會拿着吉他去樓頂唱歌,我們從beyond唱到鄭鈞,從老狠唱到鮑博·迪倫。每首歌曲結束的時候,對面女生樓總會傳來一陣掌聲或是歡笑聲。有時,某個女生會打開窗户點首歌讓我們唱,我們就給她胡亂唱上一小段,引來她的掌聲。有一次,某宿舍的一個女生過生日,她們在窗前擺了一個大蛋糕,上面插滿蠟燭,燭光搖曳,我和楊陽給那個女生唱了生日快樂歌,這個宿舍的女生手拿蠟燭隨着我們的歌曲翩翩起舞。曲終舞畢,她們吹滅蠟燭,邀我們去吃蛋糕。我們説,男生進不去女生樓。那個過生日的女生便端着兩塊蛋糕熱情地衝我們喊道:“同學,你們明天在哪個教室上課,我給你們送過去!”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在並不輕鬆中輕意過去,伴隨我升入大學的那些美好願望也隨之破滅。我的頭髮日漸變長,我無心整理,只好任它們像亂草一樣在我的腦袋上肆意生長。
11
楊陽上高中的時候有一羣彈吉他的同學,他們現在已考入不同學校,楊陽經常去找他們唱歌、喝酒,有時還會拉我同去。
一次,我們去了醫大,楊陽在那裏有一個叫鍾風的同學,我總聽楊陽叫他:“中風!中風!”我仔細觀察了一下,發現這個人的嘴還真是有點歪,我認為他上醫大的目的就是要學習如何把歪嘴糾正過來。
鍾風帶着我們在首醫大蹓躂了一圈,問我:“感覺如何?”
我説:“你們學校比我們學校乾淨,就是老有一股來蘇水味。”
鍾風説:“習慣了就好了,好多學醫的教授離不開這兒味,行房事前都要捧着福爾馬林瓶子聞半天,否則勃起不了。”
楊陽説:“那你將來是不是也要聞呀!”
“我不聞,我直接喝。”鍾風説,“我們學校的女生怎麼樣?”
“不錯,但就是個個面帶強烈的解剖欲,我總怕哪個女生在背後突然給我一刀,然後把我拖進實驗室,向我的肌肉裏注射興奮劑類藥物,觀察我和小白鼠對這類藥劑不同程度的反應,最後趁我歡蹦亂跳之際把我活活開膛。”我心有餘悸地説。
“想不想認識幾個?”鍾風問我們。
“你去找吧!”楊陽説。
鍾風果然帶來兩個女孩,她們是鍾風的同學,其中一個相比之下不好看的是鍾風現在的女朋友。我們五個人一同到醫大校門外的飯館吃飯,我和楊陽坐在另一個女孩的兩側,我們邊喝酒邊聊天,鍾風給我和楊陽使眼色,讓我們主動進攻。楊陽頻頻向那個女生獻殷勤,説什麼學醫的女生聰明,邏輯思維好,做事嚴謹,而且將來定會成為賢妻良母,可那女孩卻沒有給予楊陽所期待的熱烈回應,倒是對我講的笑話頗感興趣,一再要求我多講幾個。我那天興致極好,搜腸刮肚,把所有能夠想起的笑話講給她聽,其中不乏一些葷段子,她聽後哈哈大笑,並用小拳頭捶在我的肩膀説:“討厭!”楊陽對此付之無奈的一笑,獨自喝了好幾杯啤酒。
我們鬧到很晚,鍾風藉口説送我和楊陽去車站,打發兩個女生先回了宿舍。鍾風對我説:“哥們兒,我開始追的不是現在的女朋友,是那個女生,可我苦纏濫追了一個月,丫卻生生把我給撅回來了,我恨她,你幫我早點給她辦了,辦完後別忘了第一個通知我!”鍾風有些醉意。
“八字還沒一撇呢!”我説。
“回頭我給你們一撮合,這事兒準成。”鍾風拍着胸脯説。
汽車駛來,我和楊陽跟鍾風道別後上了車,我透過車窗後玻璃看見鍾風跌跌撞撞地走回學校。
在車上,楊陽對我説:“別猶豫,該上就上,我看她對你挺有意思。”
事情發展得極其順利,三天後我和那個女生拉起了手。這裏當然包含着鍾風帶有報復性幫助的智慧和汗水,還有楊陽對我的不斷激勵。此事有些水到渠成的意味,不行也得行了。
我經常去醫大找這個女生,她總是將課堂上學到的知識用於生活中。我們手拉手地在醫大食堂吃飯,她問我盤中的雞丁是雞的哪個部位,我説不知道,她就會指着我身體的某一部位説,就是這裏,還説她做實驗時是以多少角度如何從這裏下刀入手,把肉一點點劃開,這樣既快捷又不會給被開刀者帶來痛楚。説完後她問我,為什麼天氣不熱而我的手心卻在出汗。
我和這個女生坐在醫大校園的長椅上,我們的手在對方的身體上滑動。她撫摸着我骨瘦嶙峋的身體,並把摸到的每一塊骨骼的名稱告訴我,還説我的骨骼寬大,比較適於做標本,聽到這裏,我的手停止了在她身體上的遊動,她問我怎麼不摸了,我説沒怎麼,她説沒怎麼你的身體為什麼顫抖。
我每次去找這個女生利用的都是上課時間,本想把上課的枯燥轉變成與一個女孩在一起的浪漫,結果卻令我大失所望,僅品嚐到恐懼的滋味。我每天往返於X大和醫大之間,這已經很辛苦了,可她卻不懂得温柔體貼,知書達理,相反,卻要不斷刺激我脆弱的神經,使我坐立不安,茶飯不思。我本以為她這樣做是為了向我表示她對學業的熱愛,我跟她講過多次,只要課上認真聽講,課下按時完成作業就可以了,不必再將知識滲透到日常生活中來。可是,隨着她對醫學知識掌握得愈加深入,她更加滔滔不絕、口無遮攔地將它們用在我的身上,面對她的脱口而出,我只有及時終止這段不寒而慄的戀情。
分手前,她讓我再講一個笑話,我説我的笑話都給你講過了,她讓我再仔細想想,我想了半天,把唯一一個能記起的笑話講給她。她聽後卻沒有笑,説這個笑話她聽過,看來我們真的該分手了,我們彼此間已經沒有了相互吸引的地方。她的話使我感覺她就是為了能夠聽到好玩的笑話才和我在一起的。
和這個女孩分手後,我立即給鍾風打了電話,我説:“哥們兒讓你失望了。”
鍾風説:“沒事兒,你沒折就好,丫還挺難辦的,看來我還得再找個人幫我這忙兒。”
其實,我要是掌握了足夠多的笑話,完全可以幫鍾風這個忙,也怪我不懂得細水長流的道理,偏要將自己典藏多年的那點兒笑話一股腦兒地兜售一空。
我和醫大女孩的故事是我大學裏經歷的第一次戀情,我和她之間沒有感情可言,所以不能稱之為愛情,我們結合與分散的過程都摻雜着一絲滑稽的成份,現在回想起來只能用“荒唐”二字概括,不過當時我還事兒逼似的勸自己説,距離產生美,不要過於親近,否則會失去新鮮感,要時刻保持激情的存在,這樣戀愛才能長久,我和她才能長相廝守。
始亂終棄的戀情沒有任何值得去回憶其美好價值的地方,這種感情就如同去一個遙遠的地方,在火車上結識了同座的一名旅客,兩個人天南地北的一通胡呲,你給他洗個蘋果,他給你掰個雞翅膀,兩個人又説又吃消磨旅途的無聊時光,火車到站互道再見後,便各奔東西,從此不相往來。誰會在意離別前説的那聲再見,認為這是兩人日後一定再次相見的諾言,沒準兒他一邊跟你揮手道別,一邊暗認自己倒黴:怎麼跟這個傻逼坐一起了,還他媽的吃了我一個雞翅膀!
日後我與那個女孩未曾相見,即使去醫大找鍾風玩,我也會小心翼翼地沿着牆根兒走,以免被她撞見。我偶爾會從鍾風那裏聽到一些關於她的事情,但我不清楚她是否從鍾風嘴裏得知,我經過不懈的努力又掌握了極多的笑話,可卻苦於沒有傾訴的對象。
我和這個女孩的故事就此結束,我們僅僅是一齣戲劇一幕中的兩個小小的角色而已,我們都會把對方忘記。
我苦苦尋覓的女孩應該是一個喜歡聽我給她講笑話,而在我沒有笑話可講,僅剩下陳詞濫調、老聲長談的時候,她依舊會為同我在一起感到快樂。
鍾風説女孩們都喜歡日新月異,他感覺我很懸。我卻不這樣認為,我期待的女孩在現實生中一定存在,我只需慢慢等待,再借以一顆真誠的心靈,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集天地之靈氣,吸日月之精華,石頭裏都能蹦出猴子,何況一個女孩在茫茫人海中走入我的視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