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鬱悶的夏天

    二○○一年夏天,期末考試過後,大三生活即將結束前,我們被安排到工廠參觀實習,由此開始了一段慘不忍睹的生活。

    那個夏天異常炎熱,每天早晨我都一身汗水地醒來。太陽掛在天上,温度就像正被拍賣的搶手商品的價格,日益高升,令人窒息。北京發燒了。

    讓人心情無法舒暢的灰濛濛的天空遮蓋着北京的每一寸土地,每當抬起頭看到天色像一碗豆汁的時候,我便不禁皺一下眉,鬱悶湧上心頭。

    我決定記錄下一些東西,什麼都不為。

    對於寫作,我足可稱得上門外漢。首先,我不曾參加過以各種名義開辦的創作班,也沒有這方面的名家哪怕是老師或者朋友的指點;其次,我除了知道小説由開端、發展、高xdx潮、結局構成,散文的特點是形散而神不散,魯迅原名周樹人,他有個弟弟叫周作人,給日本人當過漢奸外,其餘的文學和文體常識則知之甚少。有些在中學就該被熟讀甚至背誦的文學名篇對我仍舊陌生,那時候我的名字更多出現在黑板上“下列同學的作文需要重寫,希望你們認真對待”的字裏行間,有時我會在發下來的作文後面看到老師的紅筆批示:“這篇文章寫得好,但在《中學生作文大全》第136頁上可找到原文,放學到我辦公室來!”

    所以,對於寫作,我無話可説,惟一的想法和將貫徹的路線就是:寫的時候作者愛用什麼方式就用什麼方式,只要把想説的説清楚就得了。

    那些日子的參觀實習,折磨得我不堪忍受。

    每天早上,我光腳穿着被前一天汗水浸濕的片兒鞋,在老師點到名字之前出現在工廠門口,然後極不情願地隨同一班同學進入指定的車間參觀實習。

    學校的這種安排,與其説是要培養我們對專業的感情,毋寧説是使我們對這一專業的厭惡進行到底。每次一踏進車間門檻,陳年已久的油膩味夾雜着鋼鐵和塵土的味道撲面而來,我便開始頭暈目眩。我為該現象發明了一個詞:暈廠。

    廠房裏陳列着一台台沾滿油污已看不出表面顏色的機牀,它們工作時發出的巨大聲響,淹沒了在一旁聊天的工人師傅們的交談。牆壁上安裝着一台台可容納十人吃飯的餐桌那麼大的電扇,鐵皮製成的扇葉在鐵絲圍成的扇罩裏憤怒地旋轉着。偶爾一陣清香飄過,是一個年輕女工正倚着看圖紙的桌子啃一根黃瓜,圖紙上還放着掰下來的一截黃瓜屁股。

    上午十一點一到,工人們準時去吃午飯,三三兩兩拿着飯盒走向食堂,我們的參觀任務也就此結束。看着他們吃一口從説不準頭天晚上被大師傅用來洗澡的大鋁盆裏打來的菜,再咬一口比哺乳期的女人胸脯還大的饅頭,我想,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老師説學校每年都有畢業生到這裏工作。

    上午在工廠充滿油污味道的空氣中硬着頭皮浸泡到十一點,然後回學校吃午飯。吃完飯我們無所事事,躺在各自的牀上睡覺,睡到五點半氣温略有下降的時候,爬起來去踢球,踢到筋疲力盡,體內積蓄的能量和憤怒徹底發泄完為止。

    有時我會在四點鐘的時候醒來,總覺得這種毫無目標的生活容易使人頹廢下去,可此時除了睡覺,我還能做些什麼呢。

    考研?我想過,但對於一個經常參加補考的學生來説,還有什麼讓他比那些同樣有考研想法半年前就已經開始複習並年年拿獎學金的好學生考得還好更困難的事情呢。現實讓我安分守己,不抱奢望,與其做無用功,不如躺在牀上耗着,至少能長點兒肉。

    考託,考G?看到那些在教室裏背詞彙和小樹林裏練習口語的傢伙,我的腦子裏就浮現出滑稽的一幕:一個個青年男女手拿各種英語證書向藍天上飛過的波音客機召喚着:帶上我,我托福考了六百六!飛機越飛越遠,給青年們留下無盡遺憾,但他們緊握證書的手依舊強勁有力,目光中仍充滿希望……此時我惟一的想法就是:祖國,你丫趕緊強大起來吧!

    看書?不知道究竟源於何方的根深蒂固的苦悶攪得我煩躁不安,力不從心,看見字頭就大,特別是夏天,一不留神就中暑,頭暈目眩,食慾不振,四肢乏力。

    找工作?為時尚早,還有好幾科補考沒過呢,用人單位要這樣的學生嗎?

    所以,我惟有睡覺。

    再睡一個半小時就可以踢球去了。

    有人認為長時間的睡眠是對生命的浪費,不思進取,對此我決不苟同。生活雖豐富多彩,但我們整日奔忙,學習不息,奮鬥不止,最終還不是為了睡個好覺嗎!

    大學這三年我經常是週一早上從家來到學校,躺在牀上一直睡到週五下午,然後起牀洗洗臉刷刷牙,背上書包回家過週末——説的確實有些誇張,其實中途也偶爾吃幾頓飯,上幾趟廁所,但在我的記憶中,這三年除了睡覺,別的啥都沒幹。

    覺睡了很多,我也有一些心得:晚上睡覺早晨起牀後的感覺是生機勃勃,而午覺醒來後的感覺是暮氣沉沉。還有一點,遺精不只出現在深夜,它在你睡覺的任何時候都有可能發生。

    在我酣睡之際,常有隻蒼蠅在屋裏“嗡嗡”盤旋,不時撞在玻璃上,“砰”的一聲,但它依然義無反顧地向窗户撞去,追逐着自由。

    窗外便是它的自由,而我們的自由呢,我看不見。

    有時,我真想像一隻蒼蠅,不知疲倦地飛來飛去。

    即便在全國人民矚目的二○○一年七月十三日夜晚,我也毫不激動,準時上牀睡覺。

    這是一個滑稽可笑的夜晚。

    北京在眾多申辦奧運會的城市中脱穎而出,獲得第二十九屆奧運會的主辦權。頓時,北京乃至全國成了快樂的海洋,羣眾紛紛擁上街頭,自發組織起各種慶祝活動。翌日,電視台大量報道人們歡慶的場面:

    某農村,一個頭裹白布的青年,搖頭擺尾鼓足腮幫子猛吹一個鏽跡斑斑的嗩吶,吐沫星子順喇叭口四處飛濺,其中一滴以迅雷不及掩耳盜鈴之勢噴射到攝像機鏡頭上,嚇得坐在電視機前的我一個趔趄險些摔倒;一個女大學生面對鏡頭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説:“我太高興了,我不知道説什麼好”(隨後她發表瞭如何高興的長篇大論),最後,她又説:“我現在真想大喊!啊——啊——啊!”説時遲,那時快,她真就面對鏡頭張開了血盆大口,露出鮮紅的舌苔和三十二顆牙齒(粗估,至少也有二十八顆),我發現她的後槽牙需要補一補,以免吃東西塞牙,濫用牙籤,浪費木材,從現在起就該為環保儘自己的一份力了;全連官兵整齊有序地觀看投票全過程,當薩馬蘭奇宣佈結果的時候,他們像把原子彈弄上了天一樣歡呼起來,看到這個場面我有些擔憂,在階級矛盾並沒有完全消滅的今天,軍人們放鬆了警惕,這要讓那些企圖顛覆祖國和平統一的一小撮敵對分子鑽了空子,後果將不堪設想,總不能讓奧運會舉辦在殖民地半殖民國家或硝煙瀰漫的戰場上吧;還有一個戴眼鏡文質彬彬的女孩説了這樣的話:“我愛祖國,愛北京,愛五星紅旗。”她可真是缺乏社會經驗,怎麼能隨便就把“愛”説出口呢,知道要為此付出多麼大的代價嗎,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嗎,這些東西是你隨便説愛就愛的嗎?

    投票結果在人們的意料之中,學校保安提前半天就將男生宿舍事先準備用來慶祝的空酒瓶甚至還剩一點兒才用完的花露水瓶收走,在經歷了樓下自行車棚因中國足球兵敗金州而一夜之間千瘡百孔後,每逢涉及國家利益、民族榮譽的重大活動,學校都格外謹慎,但是,人們説話的權利是無法剝奪的,那晚街頭出現最頻繁的語句,“嘔,贏了!”、“中國偉大!”、“北京,萬歲!”,所包含的意義,均不如從男生宿舍傳出的那個低沉的聲音意義深遠——牛逼!

    聽説第二天啤酒廠派了兩輛車才把那些瓶子拉走,否則它們用在為北京申奧成功的慶祝上,一定噼裏啪啦,火光四濺,熱鬧非凡。

    申奧勝利導致人們的情緒空前高漲,和兩年前大使館被炸一樣心潮澎湃。人們沉浸在意猶未盡的喜悦中,並開始為自己構想一個美好前程。

    我想,那時候我該二十八歲了,如果不出意外,大學早已畢業,混跡於社會多年。我可以成為黃牛黨的一分子,每天起早貪黑與和我站在一條戰線上的同志們排起長隊,壟斷所有比賽項目的門票,全世界的觀眾無論你來自美利堅還是大不列顛或是埃塞俄比亞,都要被我們宰上一刀才有倖進入比賽現場,這就叫君子報仇,一百年不晚——讓你們八國聯軍燒我圓明園!

    實習這幾日的傍晚,我和同學都是在露天大排檔度過的,要些麻辣燙和羊肉串,每人一瓶啤酒。吃完該打牌的打牌,該睡覺的睡覺,不會打牌睡不着覺的就去圖書館找書看,逮着什麼看什麼,只要是中國字,看什麼不是看,經典和垃圾又有什麼區別。

    一天天就這麼過去。

    夜裏,總是有人難以入睡,因為各種心理和生理的原因。一天,我悶熱難當,拿着臉盆去水房沖涼,見兩個同學正坐在樓道昏暗的燈光下看書。其中一個背單詞,對另一個正看小説的説:“我鬱悶!”另一個用手摳了兩下腳丫然後放在鼻子下面聞了聞,搖搖頭,惆悵地説:“我也鬱悶!”

    我進了水房,接了一盆涼水從頭傾斜而下:“我渾身鬱悶!”

    這時一個青春痘長了一臉甚至發展到後背上的哥們,拿着自己心愛的小鏡子,走進水房非常嚴肅地對我説:“你看我臉上的這些包,是不是鬱悶所致。”我捧着他的臉強忍着噁心端詳了半天,語重心長地説:“哥們,我們誰也沒有你鬱悶。”

    鬱悶,沒有盡頭的鬱悶,我們是鬱悶的一代。

    都是青春惹的禍!

    隨着實習的進行,我陷入苦悶中愈加難以自拔,難以理解其他同學的談笑風生從何而來。

    後來發現,聊天是消磨在工廠實習這段無聊時間的最有效方式,於是我敞開心扉,同每一個我喜歡的不喜歡的老師、同學、師傅進行對話。

    一次,我與一個喜愛足球的女生談及前一天的甲A聯賽,車間的噪音使得我們為了讓對方聽清自己在説什麼不得不趴在對方耳朵上大喊大叫,為了不被別人誤會,我們出了車間,坐在門口的水泥台上繼續前面的話題。關於足球的討論沒有進行太久,話鋒一轉,到了生活上。

    “你將來想找份什麼樣的工作?”她問。

    “不知道,你呢?”我問。

    “掙錢多,幹活不累。”她説。和所有人的目標一樣。

    “沒想過找個大款?”我問。

    “早就想過,可是始終沒有遇見,你有資源嗎?給介紹兩個。”她説。

    “找多大歲數的?”

    “四十歲以下,要麼就八十歲以上,馬上要死的。”

    “你媽能同意嗎?”

    “肯定不同意,那我也找。”

    “將來你女兒像你一樣怎麼辦,領回家一個比你還大的老頭,愣管你叫阿姨,把你氣個半死。”

    “不會的,我嫁了大款,我女兒就是大款的女兒了,用不着再找老頭了。”

    她的話讓我不寒而慄。如果像她這樣的年輕姑娘都抱此種擇偶態度,那麼我們這些既不是大款又不是大款兒子的男青年,就只好打光棍了。

    沒有了私心雜念,我們努力學習,努力工作,天天向上,最終也能在中老年的時候成為大款。隨後我們的春天就來了,她們是一羣朝氣蓬勃的年輕姑娘,讓我們感覺夕陽無限好,枯樹又逢春。

    每天一部分時間用在往返於學校和工廠之間的公共汽車上,這裏每時每刻都上演着一幕幕即興話劇,只是演員不同,情節各異。

    兩個婦女不知吃了什麼刺激性食品,在車上破口大罵,原因是被踩了腳的一方沒有聽到另一方説對不起。

    車上所有乘客在聽到手機響後的第一句話通常都是:“喂,我在車上呢。”

    中國的貧富懸殊如同坐北京的公共汽車,有座的閉目養神,舒服愜意;沒座的擁擠不堪,汗流浹背。

    一天等車,車進了站,車上車下人山人海,堵在門前,有的拼命往裏鑽,有的使勁往外擠,遇到這種場面通常我都選擇躲開,這次也不例外,沒上。這輛剛開走下輛就來了,車廂空曠,身旁只站着一個人,我慶幸選擇了這輛,但突然想到,儘管只有兩個人站着,我卻是其中之一。

    我在車上看到中學門口堆滿了焦慮的家長,一年一度的高考如期而至。家長們手裏拿着扇子和冰鎮飲料,兜裏裝着祛暑藥和健腦藥——這種藥對分數究竟有多大幫助?高三的時候我在學校吃午飯,一次吃完飯刷飯盒的時候,一個同學捶胸頓足長嘆道:“哎呀,忘了吃‘忘不了’了!”——他們翹首以待,他們默默祈禱,忐忑不安,望子成龍,盼女成鳳,反正自己這輩子就這德行了,將一切希望寄託在下一代人的身上——這對孩子公平嗎?憑什麼你們做父母的自己不去奮鬥,想沾孩子的光,吃現成的,這就是你們生兒育女的目的嗎?

    對人對己來説,考不上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上了大學又能怎樣呢,這種例子在我身邊比比皆是,不勝枚舉。

    大學也非一無是處,它能洗去人的浮華,讓人意志消沉、多愁善感、酒量大增。喝高了,你會發現許多清醒的時候不曾發現的真理,比如:我愛吃肉筋,張三愛吃板筋,我們志同但道不合;啤酒喝多了愛撒尿;天黑了,打開燈才能看書;下雨的時候,只有躲在屋子裏吃麻辣燙,否則碗裏的湯會越來越多。

    我們並不是為了喝酒而喝酒,酒鬼才那樣,我們只因為啤酒可以使談話暢通無阻。

    一天晚上,我們都高了。那次喝酒的初衷本是清熱祛暑,可不知怎麼回事兒,大家議論起人生在世的最高目標是什麼,每個人都借題發揮,一番感慨,結果桌上堆滿了酒瓶。回到宿舍哥幾個躺在牀上肚子裏翻江倒海,把廁所吐得狼狽不堪。後來我們發誓,以後吃飯的時候,孫子才討論哲學!

    即使世界上不存在哲學問題,我們的啤酒還是能喝滿一桌子。一次我跟一個同學比賽,看誰知道的外國作家名字多,輸一個喝一杯,結果我輸了十多個。酒後才知道,這孫子把老外的姓和名拆開説了,丫把歐內斯特·海明威説成了兩個人。後來聽他説,那晚我興致大發,闡述了看書寫作與吃飯拉屎之間的辯證關係:

    “人要拉屎,是因為吃的東西被消化,廢物堆積在腸胃,越攢越多,不拉出去就堵得慌,只有把屎拉出去,才能為繼續攝取食物騰地方,然後才會感覺飢餓。根據能量守恆原理,屎不會無中生有,有吃才有拉,吃什麼拉什麼。寫作亦然,書是精神食糧,看多了自然會有不吐不快的慾望,就像憋了一泡屎,而當你寫多了又會產生如飢似渴的閲讀慾望,讀書寫作,互惠互利,相輔相成。所以,為了每天能寫出新東西,我要像每日三餐一樣地看書,必要的時候還得來頓夜宵,以保證文字和靈感像屎一樣,取之不盡,用之不絕。”

    他端着酒瓶眯着眼咧着嘴,始終對我報以傻笑,聽完這些似是而非的道理後,點了點漲紅的臉説:“是這個理兒,來,乾了這杯回去睡覺!”

    每天重複着長久以往的生活,看不到一點點希望,無論做什麼事情都無精打采。我不知道畢業後會是什麼樣子,儘管將擁有學位證,可這個證書僅僅是對我能混到畢業的認可,説白了不就是一張紙嗎。在學校我學無所成,只剩下一顆不願低頭的心。我對自己未來能否在這個社會上生存產生懷疑。

    考試成績出來了,我第一次以不需要補考的方式結束了一個學期,為此得慶祝一下,於是和幾個同樣需要慶祝的同學直奔大排檔。

    我們的桌子上又擺上煮毛豆、花生米、羊肉串和啤酒若干,這種配置是每一個夜晚在街邊吃東西的人所熟悉的。乘着習習晚風,看着燈火闌珊的城市,吃着並不難以下嚥的食物,談論着自己關心的話題,這種生活方式被許多人認可。一個同學説:“幸福是什麼,不過是考試全部通過然後來這麼一下子。”

    想起考試期間度過的那些心亂如麻的夜晚,就像一個年邁的老人回憶自己坎坷的一生——能活下來,就值得慶幸。

    過去的這個學期開設的都是專業課,正是課程的專業性,使得我們更加不專業。能如期出現在課堂上的人越來越少,就是教室裏僅有的那點兒人,要麼昏昏欲睡,要麼魂不守舍,只剩下幾個謹小慎微的女生,她們專注地記着筆記(興趣高漲的樣子,無論學什麼專業,她們都無怨無悔,全身心投入),總那麼聽話,招人(老師)喜歡。每次考試結束後,她們會抱怨:“哎呀,又填錯一個空,上不了八十五了!”我則默默祈禱:“再蒙對一個選擇就及格了,上帝保佑!”我們的目標不同,實現方式當然不同。但是,考了八十五又有什麼用呢,無非惦記着那點兒獎學金。

    平時不認真對待必然導致考試前臨陣磨槍,成批學生揹着一書包課本擁入教室,成為學校半年一度的壯觀景象,這個時候找到一個學習的座位比在這所女生嚴重匱乏的學校裏找一個女朋友還難。

    教室裏人滿為患,空氣不流通,大家呼出的都是着急上火的熱氣,因此裏面的温度高出外界10℃以上,熱浪襲人,每次我從外面走進教室,都險些被這股熱氣頂出來,就像蒸包子的時候掀開鍋蓋,被蒸氣燻着一樣。即便如此,書還是要看的,因為不及格的感覺就像被油炸過似的,比挨蒸難受多了。全當複習是桑拿了。

    坐下來看書也有種種煩惱纏繞。需要一手拿書,一手拿着扇子不停扇動,否則汗水會順着臉頰傾斜而下。同時,偶爾還要騰出一隻手來翻動書本或撓撓被蚊子咬的包。這時候,叫喚了一天的知了依然精力充沛,無論你怎麼對它喊“都他媽幾點了”,它依舊不知疲倦。而此時我們只能一邊充耳不聞專心看書,一邊在心裏向知了它媽致以崇高的問候。

    這種環境下,教室裏坐久了,褲子很快就會被汗水浸透,屁股上一片濕漉漉的痕跡,像尿了褲子,而此時已無人關注這些,大家都被考試折磨得痛不欲生,生不如死,就是真有尿了,為了節省下時間看書,也會尿在褲子裏的。

    一些不夠幸運的學生(或許沒有幸運地擁有一顆聰明的腦袋),即使在這樣的環境裏煎熬,還是被無情地擋在及格線以外,他們要準備補考,複習功課和重複先前的種種遭遇,如稍有幸運,他們將逃離水深火熱,但還是有許多人難逃此劫,不得不噩夢重温,他們往往四渡赤水,七擒孟獲,九死一生。

    喝完酒,我們漫無目的地遊走在大街小巷,直到最後一班返校的公車開來,才踉踉蹌蹌上去。車上沒有乘客,我們坐在黑暗的車廂裏,一盞盞路燈將我們的臉照亮又熄滅。我想起一個彈吉他的同學寫過一首歌,叫做《青春的末班車》。不知道自己坐在這輛車上是去找尋最後的青春還是正離青春而去,這首歌傷感的旋律始終縈繞着我,揮之不去。

    學校早就鎖門了,我們跳牆進入學校。這一方式已輕車熟路,甚至比從大門走進去還得心應腳。

    宿舍樓道里依然歌舞昇平。牆角聚集着一羣抽煙的人,他們會這麼一支接一支不停地抽下去,直到抽完身上的最後一支煙才回屋睡覺。一個長頭髮的哥們,抱着吉他沒完沒了地撥拉着,也不知道他在彈琴,還是發泄着什麼。為了圖二十四點後電話費三折而給在外地上學的女朋友打電話的,摘隱形眼鏡的,剪指甲的,洗衣服的,光着膀子剛從外面跑步回來的,交心的,抄作業的……儼然一個動物世界。還有幾個研討專業課題的,他們是大家嘲諷和妒忌的對象,也是獎學金的獲得者。

    那些沒有出現在樓道里的,他們躺在黑暗的宿舍裏幹什麼呢?無外乎是在對女生評頭論足,要麼就是在為怎樣才能掙到錢而爭執不休。

    這一切,最終都將在黎明來臨前趨於平靜,就像人終有一死一樣。

    晴朗的一天。天空湛藍,朵朵白雲飄浮在國貿的上方,我所實習的工廠與這座大廈隔街相望。

    每次從工廠大門出來,我就幻想工作在眼前這座大廈裏面的人們,他們在幹什麼呢?他們可以端着咖啡,站在撒滿陽光的辦公室窗前,鳥瞰長安街和三環路,看警察給騎車帶人的同志開罰單,看小販與工商展開游擊戰,看外地老太婆從垃圾箱裏撿出礦泉水瓶子放進麻袋,看馬路對面工廠裏的工人和滿臉惆悵的實習學生。

    我像個遊手好閒的待業青年,在車間裏走來走去,發現樣品櫃子後面的木箱裏堆滿酒瓶,這是工人師傅用來發泄和我們一樣對這種工作的失望用的。箱子裏還有幾張印着坦胸露半乳的女郎的法制小報,在這種環境裏,這類東西非常有利於清暑解悶兒,很快,它們就像清政府統治下的舊中國,被如同帝國主義列強的我們瓜分了。

    工廠的實習讓人提不起精神。我們需要做的就是看工人師傅怎麼幹活,看不懂的地方就請教。而我們沒有能看懂的地方,那也不問,因為或許師傅們也並不清楚自己在幹嘛。

    在車間溜達完一圈,我們便湊到車間外的樹陰下乘涼,等待十一點到來,結束又一天的任務。有時老師會突然怒髮衝冠地出現,痛斥我們不經允許擅自離開車間:“怎麼這麼早就出來了,都沒有問題了?!”

    “嗯。”

    “全都弄明白了?”

    “嗯。”

    “那我問你們幾個。”

    “嗯。”

    “銑牀的工作特點是什麼?”

    “銑。”

    “怎麼銑?”

    “反覆銑。”

    “工件為什麼需要銑?”

    “因為髒了。”

    “都進去,把問題搞明白再出來!”

    我們紛紛拍着屁股上的土站起來,極不情願地再次走進車間。老師沒跟着,坐在我們剛才的位置休息。

    片刻,我們又陸續走出車間。老師問:“怎麼這麼快?”

    無人理睬,大家紛紛將目光轉向別處。

    老師氣憤地一個人走進車間,很快也出來了。她看到工人師傅們在社會主義的車間裏,喝着國有企業燒開的水,下着自己的象棋,編織着自己丈夫或孩子的毛衣,侃着自己的大山。

    這個時候老師發現隊伍中間少了兩個同學,問他們哪去了?有人往旁邊一指,只見他倆各拎了一塑料袋包子,從工廠食堂裏悠閒而出,嘴裏鼓鼓囊囊,邊吃邊説:“精神空虛無法填補,就不要讓物質空虛再繼續下去了。”

    三個星期的實習終於過去了,勝利逃亡就在眼前,但這時又一座大山壓在我們頭頂——學校要求交一篇5000字以上的實習感受。這不是明擺着對寫作缺乏認識的表現嗎,寫作要建立在深厚的生活基礎之上,對生活有深刻認識,這是我們在簡陋的車間裏轉悠一圈就能達到的嗎。如果説感受,我也有,把它寫進文章裏的話,將通篇是“他媽的”和“FUCK”!

    我還是按時交了報告,把同學用電腦寫好的文章換了個名字和學號,就這麼過關了。裏面寫了什麼我也沒看,不過可以肯定的是,這個同學一定是把自己的痛苦轉化成“此次實習機會難得,不僅加深了我們對理論知識的認識,更增強了實踐經驗,希望學校以後組織更多這樣的活動……”這類文字。

    我們又去慶祝了,為了沒有在這三個星期裏被折磨死去。與其説在大學裏和書本打交道,倒不如説是在和啤酒打交道。

    暑假在一頓麻辣燙中如期來臨。

    放假前,我去圖書館借來足夠多的書,我知道很可能一本也看不完,但借了,就至少説明我的美好願望。除了一本《決勝四級》(我把通過四級的奢侈願望寄託在這本書的名字上)外,都是法國小説,不知道是法國文學自身蓬勃發展,還是買法國文學書給的回扣高,圖書館到處都是法國小説,好像在法國人人會劃拉兩筆似的。

    看書究竟於我有無幫助。答案肯定不是肯定的,像《機械原理》、《機械設計》這樣的課程,我補考多次仍未通過,每次考前我都複習,打的並非無準備之仗,可是分數越來越少,一次不如一次,再這麼下去,我就快得零蛋了。這次開學後我將再次補考,我決定不復習了,弄不好這次就過了。

    假期裏,我渾渾噩噩,百無聊賴。躺在牀上看書,哪個姿勢都不舒服,又坐起來看電視,每個頻道都在播放粗製濫造毫無趣味的節目。播到《幸運52》,才意識到已是週末,一個星期就這麼過去了。生命啊!

    我所要講述的到了這裏就結束了。也許有人會認為我寫了一堆泛泛平平空洞乏味的東西,如果你也這樣認為,那就對了。因為我和身邊的人就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在複製這種枯燥無味的生活,我們不知道有意義的生活該是什麼樣子。我們渴望改變現狀,但無能為力——取消考試,這可能實現嗎?

    我喜歡採用消極的態度積極地去做事情。比如這次,我抱着寫不完的態度來認真寫這篇文章,結果寫完了。

    寫完之後便不知道再幹點兒什麼好了。

    現在,我盼望着一場大雨,能讓北京和生活在其中的我們都涼爽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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