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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他的愛情(2)

    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他覺得應該挺身而出,獻出身體讓蚊子咬,然後趁它如痴如醉的時候,當頭一棒,使之命喪黃泉。除去他在蚊帳中打死的那百分之九十五的蚊子,剩下百分之五的蚊子都因為一時貪婪,叮他的時候過於投入,才招致殺身之禍。他的美味實在無法抗拒,以致有的蚊子被他揪住翅膀從身上捏走的時候,嘴還插在他的肉皮裏。

    但是這隻蚊子不同尋常,總能在關鍵時刻抽身而出,它擁有異常靈敏的感覺系統,稍有風吹草動,便逃之夭夭,給他留下的是一個個碩大的硬梆梆的包。一會兒工夫,蚊子已經攻佔了兩座陣地,並且毫髮未傷。它行蹤詭秘,神龍見首不見尾,面對他的圍剿遊刃有餘,並在適當時候反圍剿勝利,已基本摸透他的心思。他像個被八路軍戲弄了的日本鬼子,撓着失陷的陣地咬牙切齒:巴嘎,狡猾狡猾地!

    我讓你吃,撐死你丫的。他在心裏惡狠狠地對蚊子説。

    他索性不再防備,讓它吃個痛快,最好撐死它,這叫欲擒故縱。就是撐不死,吃多了挺着大肚子也飛不起來,他就能輕而易舉將它殲滅。小時候他抓住的蛐蛐中,有好多是母蛐蛐,懷了小蛐蛐,跳不動,就被他抓住了。

    可是沒有他想的這麼簡單。他強忍着又被咬了四個包,其中一個咬在大腿後側距離屁股不遠處,加上前面的三個包,今夜已經失血七次,超出一隻蚊子所能容納的最大量,它現在應該撐得躺在地上打滾了。他打開燈,尋找蚊子的屍體,看見它在他和她的照片上,他用手去捏它,認為它已苟延殘喘,只等着束手就擒,不再具有戰鬥力。但是他錯了,今天這隻蚊子的運動量大,共產黨人八年抗戰、四年內戰所採用過的全部戰鬥形式,被它和他在一夜之間全部經歷了一番,體力、腦力勞動兼而有之。吃的多消化的也快,不等他靠近,它便身輕如燕一躍而起,打道回府睡覺去了,在他眨眼的瞬間消失了。

    天已矇矇亮,四點半了。昨天這個時候,他打了她,她負氣而去。

    她能去哪兒?她説過和他在一起有家的感覺。而此時她已經離家出走二十四個小時了。

    他一個人躺在牀上,心力交瘁地睡着了。

    她揹着大包小包,徘徊在清晨的街頭。沒有倦意,沒有飢餓,有的是一肚子委屈和怨氣,同時也油然而生一種自由感。離開了他,給他收拾房間的好心不會再被當成驢肝肺,什麼事情都可以自己做主了,想怎樣就怎樣,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路邊樹上不知名的鳥在叫着,環衞工人們已經出工,拿着掃帚劃過大街小巷。她琢磨着自己去哪兒才好。

    她在北京沒有親戚。當初要不是因為他,她才不會一意孤行離開她的所有親戚安居樂業的那座城市,和他來到北京。她從沒想過會和他分開。

    她給在北京的大學同學撥了電話,她們都關機。才四點半,沒病的話,誰會這麼早起牀。她瞭解她們,一個個懶着呢,上學的時候從沒在第一節課前半小時起牀過,要是上午沒課,能一直睡到第四節課打下課鈴。

    她查了電話表,看誰能收留她。突然間,她感覺自己很可憐,很傻。

    她看到了原來男朋友的名字。她記得他短信告訴過她,他也在北京。她猶豫了片刻,還是撥了這個電話。

    他有睡覺不關機的習慣。

    她説是她,他説知道,她説沒打擾他睡覺吧,他説沒有,剛看完球,正為葡萄牙的失利懊悔,睡不着。她突然覺得和他有了共同語言,多年前她正是因為和他説不到一塊而分手的。她説葡萄牙沒奪冠她也很失望,然後兩人就這場球分析起來。

    説到他手機快沒電的時候,他説要不你來我家聊,然後告訴了她地址。

    她找到了他的家。他給她開開門,看她肩上手上都是包,眼睛腫腫的。

    她説她失戀了。

    他説看出來了,因為什麼?

    她説説來話長,然後開始給他陳述事情經過。

    説着説着,她就倒在沙發裏睡着了。

    平時總是她叫他起牀的。她有早起的習慣,為他準備好早點,

    今天他九點半才起牀,要不是手機吵醒了他,不知道要睡到幾點。今天九點半要去公司開會的,同事們等他不來,便打了電話。他來不及吃早飯,穿上衣服,匆匆洗了一下臉就去上班。

    他攔了一輛出租車,坐在後排,感覺少了點兒什麼。

    少了她。

    以前他和她打車的時候,兩人總會坐在後排,靠在一起,耳鬢廝磨,竊竊私語,卿卿我我,他還趁司機不注意的時候把手伸進她的衣服。

    今天,他將手搭置在搖下的車窗上,看着路邊正在收攤的早點鋪,飢腸轆轆。每天他都要吃兩個她做的煎蛋才去上班。半年前,她買了一本菜譜,謔説:要拴住一個男人的心,先要拴住他的胃。她心甘情願為他做飯吃,最拿手的讓他讚不絕口的就是煎荷包蛋和皮蛋瘦肉粥。他沒有見過比她做得更好的荷包蛋了,蛋黃如初生朝陽,蛋清潔白如雪,將蛋黃團團包圍,外白內黃,色澤鮮豔,讓人垂涎欲滴。蛋清煎炸火候適當,少一分則生,多一分則老,吃在嘴裏香嫩爽口,口感上佳,而蛋黃的火候更是恰到好處,只有七八分熟,筷子紮上去軟軟的,扎破會有新鮮的液態蛋黃流滲出來,一縷清香飄散。吃的時候更是講究,切忌心急火燎,先要點上兩滴“生抽”醬油和一點兒小磨香油,等它們融入蛋中,方可動手。如此荷包蛋不可狼吞虎嚥,要細細品味,享受美味的同時,感受她的良苦用心,不僅是對做好一個煎蛋的認真,還有對愛情的那份專心。要不是因為雞蛋吃多了容易引起血脂高,他能一頓吃五個。看着他愛不釋口的樣子,她便心滿意足,感覺自己是個幸福的女人。

    在他回想每天這頓可口的早餐,併為今晨沒有吃上而懊惱的時候,車已經到了公司樓下。

    會上的表現讓他無顏見人。會議由他主講,他將陳述一套為競標某公司網站建設而提出的方案,但剛開了一個頭,他身上就難受起來,不得不暫停下來,把癢的地方撓一遍,然後重新開始。本來半個小時就能講完,可是一個小時了,還在繼續。台下同事對他像個猴子一樣在上面左撓撓右撓撓正手撓完反手撓的行為感到既費解又好笑,特別是當他撓屁股附近的包,把手伸向臀部的時候,個別同事笑出了聲。有一回他甚至抬起腿,將手從前面伸進胯下繞到後面撓,被一個自以為幽默的同事説了一句:生活不檢點就這樣。他無心和這個人爭辯,只想着快點兒説完,好去廁所撓個痛快。

    屁股附近的那個包,癢得他坐立不安。會議結束後,他在椅子上如坐針氈,動不動就要起來溜達兩步,趁機撓撓,成了辦公室裏的一大風景。

    他盼着趕緊下班,可真到下班的時候,他又不想回家了。昨晚那隻蚊子還沒打死,回去想必又是一場你死我活的惡戰。雖然今天是週末,但平日裏一向對花天酒地積極響應的同事們竟然都老老實實地回家了。他一個人也沒什麼地方可去,還是回家吧。

    到了家,他下意識地去敲門,當手即將落在門上的時候,才想起她已經走了,不會有人給他開門了,便放下手去掏鑰匙。

    他不知道晚飯吃什麼好。打開冰箱,看見十幾個生雞蛋,還有兩個一次性餐盒,裏面裝着他和她前天晚上從飯館打包回來的剩菜,除此外一無所有。前天晚上的這個時候,他和她去飯館吃飯,慶祝他漲了工資,憧憬美好的未來:幾年後他們就有錢買自己的房子了,然後再買輛車子,她給他生一堆孩子,他耕田來她織布,綠水青山帶笑顏。當説到買什麼車的時候,他們又發生了爭執,並將由此產生的憤恨帶到後來看球的時候。他説買吉普,寬敞舒適,開着威風,她説吉普不好,費油,她喜歡POLO,靈巧時尚。他們一邊吃,一邊爭論,最終不了了之。

    他打開餐盒,撿了一塊肉放進嘴裏,嚼一口就吐了出來。拿起餐盒聞了聞,兩盒菜都變味了,只好丟進垃圾簍。四十八個小時食物就會變壞,那麼愛情的保鮮期又是多久呢,他和她的愛情是否真的過期了呢,他想。

    他給自己煮了幾個白水雞蛋,剝皮吃了一口,食之無味,和她做的荷包蛋簡直不可同日而語,他蘸了點兒醬油和香油,味道沒好多少,特別是他煮的雞蛋欠火候,蛋黃沒成形,還是液體,流了一手,還燙了他,更難以下嚥的是,蛋黃居然有股腥酸的異味。他只得硬着頭皮,將剩下幾個雞蛋的蛋清塞進肚子。

    吃完飯他抓緊時間睡了一會兒。昨天沒有休息好,現在彌補一下,同時為晚上繼續同那隻該死的蚊子進行艱苦卓越的鬥爭而做好準備。

    凌晨一點的時候,蚊子出動了,在他耳邊輕聲掠過,他像住在世貿大樓底下的美國人民聽到又有飛機飛過一樣從夢中驚醒。

    他已經放棄了同它進行殊死搏鬥,自知實力不濟,及時改變了戰術,由戰略反攻轉為戰略相持和戰略防禦階段。這必將是一場持久戰。

    他嚴陣以待,處處提防,蚊子小心翼翼,尋覓良機。只要他醒着,亮着燈,蚊子便不敢輕舉妄動。他打開電視,正重播一個電視劇,講的是幾個青年男女的愛情故事,她原來每天都堅持看,還和他搶過頻道。他喜歡看紀實類的片子,對電視劇不感興趣,覺得生活沒有劇裏表現的那麼複雜,恩恩怨怨,分分合合,好好過日子就完了,幹嘛非得一波三折,磕磕絆絆,現在他終於感受到其實生活並非一帆風順。當有了這種感受後,再看這部電視劇,他便有了興趣,今天是最後一集,有情人終成眷屬。那麼他和她的結局又將怎樣呢?

    電視上友好地打出字幕:全天節目已播放完畢,謝謝收看,晚安!

    他播到其他頻道,多數已沒有節目,零星幾個台播放着無聊的電視直銷廣告和像沒受過專業教育的人拍出的肥皂劇。他感覺演員真挺不容易的,忍辱負重進了劇組,辛辛苦苦拍攝,卻在深更半夜播出,有人看嗎?怪不得好多演員後來都從了商。

    他想睡卻不敢睡,漫漫長夜如何熬過,昨天咬的包今天還隱隱作癢,不能再雪上加霜了。

    夜已經深了。一隻壁虎趴在窗外,潛伏在一隻蛾子的左右,趁其不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縱身一躍,將蛾子叼在嘴裏,嚥了下去。

    他如獲至寶,想把壁虎抓進來,替他幹掉那隻可惡的蚊子。他打開窗户去抓壁虎,手還沒伸出去就縮了回來,趕緊關上了窗户。不敢了。壁虎乃五毒之一,讓它咬一口可比讓蚊子咬一口厲害多了。

    如果一物降一物無法實現的話,那麼就利用異性相吸原理,找只公蚊子進來,公蚊子不咬人,讓它和母蚊子去談戀愛,母蚊子沉浸在愛河中就不餓了,便不會再咬人,而且談上戀愛也沒工夫咬人,他和她談戀愛的時候就不知何為飢餓,也不去上課,時間都用來和她花前月下了。

    可是憑他的實力,能抓住公蚊子嗎?如果他有抓住一種蚊子並分辨出是公是母的本事,那隻母蚊子早就被他打死了。讓他更為擔心的是,即使抓住了公蚊子,它和母蚊子談上戀愛,可一旦它們在他的屋裏生兒育女那就不好辦了,蚊子才不管你計劃生育,一生就一窩,到時候滿天飛可夠他受的。

    他感覺腳心奇癢,抬起一看,一個小紅點正逐漸演變成一個大包。蚊子咬了他的腳心。他躺在牀上看不到自己腳底,狡猾的蚊子及時發現並抓住了這個機會。看來它是餓急了,已經飢不擇食,咬哪兒不好,偏咬腳,也不嫌臭。

    這下可苦了他。包長在腳心上,癢得很,卻撓不得,他特別怕撓腳心,那種由下而上傳遍全身深入骨髓無以復加的癢讓他無法忍受,而包癢得他不得不用手去撓,才撓一下,就觸了電一般縮回了手,越撓越癢,不撓也癢,他認為人間最大的痛苦莫過於此。

    她知道他的這一軟肋,所以每天叫他起牀的時候,便掀起他的被子,在他的腳上撓上幾下。

    以前叫他起牀特別費勁,他總賴在被窩裏不願動彈,無論她把包了冰塊的塑料袋放進被窩,還是將上了弦的鬧鐘放他耳邊,他都無動於衷,絲毫不為其所煩,睡得依然香甜,惟獨怕被撓腳心。

    腳心癢得他出了汗。打開電扇,發現那隻在空中飛翔的蚊子被吹得東倒西歪,它那輕薄的身體,猶如強烈颱風中的一個塑料袋,飄浮不定,忽上忽下,身不由己。

    他將電扇定位朝着自己吹,這樣它便無法近身,他可以安心睡覺了。他如釋重負,拿出晚報。他有睡前閲讀的習慣。

    體育版大篇幅介紹歐洲盃結束後各參賽隊伍中的老將將陸續退出綠茵場,一片傷感離別之情。社會新聞中一幅相貌醜陋男子的照片吸引了他,新聞標題是“且勿貪圖一時涼,電扇吹得毀了容”,行文説王先生睡覺時吹電扇中了風,一覺醒來,便成了圖片中嘴歪眼斜的樣子,奉勸大家要引以為戒,以免重蹈覆轍。他又看了看照片上的王先生,嚇得趕緊關了電扇,可蚊子又在他眼前晃悠開了。

    他不能點蚊香,因為有鼻炎,受不了化學藥劑的刺激,否則噴嚏不斷,更不敢噴殺蟲劑,只有採用物理方法同這隻蚊子周旋。

    他鑽進毛巾被裏,只露出臉,便於呼吸。很快就睡着了,但很快又醒了,摸着微微隆起的耳垂。蚊子咬在它的耳垂上,火辣辣地疼,他撓了幾下,便腫起來,耳垂膨脹了好幾倍,垂向肩膀。他覺得自己現在的樣子一定很可笑,可以去演劉備和如來佛了。

    這回她該不會説我耳垂小了,他想。

    “你這耳朵多久沒收拾了,裏面已經無奇不有了。”她揪着他的耳垂,掰開耳朵眼兒,向裏面張望。

    “有年頭了,上次掏好像還是二十世紀。”他衝着光線充足的地方歪着腦袋。

    “哇,好一個仙人洞,我得給你拾掇拾掇。”她去拿耳挖勺。

    她有一個百寶箱,裏面裝了各種生活小用品,耳挖勺、指甲刀、袖珍手電、針線包、鈕釦電池……應有盡有。每當他遇到麻煩的時候,她總能找出相應的工具讓問題迎刃而解。

    “我説怎麼平時和你説話總讓我重複,都堵成這樣了,能聽見才怪呢。”她用酒精棉給耳挖勺消了毒,“你坐過來點兒,我夠不着。以後我要定期給你清理衞生死角,讓你告別無聲的世界。”

    “你行嗎,別真把我弄聾了。”他心有餘悸。

    “放心吧,我的耳朵從來都是自己掏。”耳挖勺已經伸進他的耳朵。

    “給別人掏和給自己掏是兩個概念,別你不知深淺,從我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閉嘴,你再説話我可就沒準了,老實待着,別亂動。”她對着他的耳朵目不轉睛。

    他眯縫着眼睛,面部肌肉一跳一跳,隨着她的動作此起彼伏。

    “有那麼痛苦嗎,疼我就不掏了。”她問。

    “掏吧掏吧,沒事兒。”

    “別動,快出來了。”她又向深處掏了幾下,“看看,這麼大一塊。”她把掏出的淡黃色穢物倒進他的手裏。

    他看了看,説:“你説這東西像魚片嗎,我小時候吃的魚片就是這種顏色。”

    “耳屎吃了會變啞巴。將來你要是敢和我吵架,我就讓你變成啞巴。”她把耳挖勺在他眼前晃了晃,“那隻耳朵。”

    “最毒莫過婦人心啊。”他轉了一個個兒,“你輕點兒揪行不行,我這耳朵不是兔子耳朵。”

    “你耳垂太小了,不使勁揪不住。”

    大活人不能讓尿憋死。他摸着自己被蚊子咬得豐滿肥碩滾燙的耳朵,又生出一計。

    他打開空調,調到最低温度,企圖將屋內氣候改造成寒冬臘月,凍死那隻可恨的蚊子。

    空調一刻不停地工作着,噴出嫋嫋涼氣,白色汽霧依稀可見,看了就讓人不寒而慄。他拿出一條棉被,把自己嚴嚴實實地裹在裏面,在空調的運轉聲中,睡着了。

    終於聽不到逆耳的嗡嗡聲了,那隻蚊子不知了去向,或許已一命嗚呼,或者正躲在某個角落裏瑟瑟發抖。

    看你再牛逼。他説了一句夢話。

    她在前男友那裏住下了。她説這樣不會不方便吧,他説沒什麼不方便的。她睡卧室,他睡客廳。

    白天兩人各自去上班,晚上回來一起吃了晚飯,然後聊了一些過去的事情。

    臨睡前,她仔細檢查門是否關好,她知道看也白看,反正鑰匙在他手裏,但她還是確認門鎖確實撞上後才上牀。

    她開着燈躺在牀上提心吊膽不敢閉眼,跳下牀貼在門上探聽外面的動靜,當他貨真價實的沒有規律的鼾聲在她耳朵裏飄蕩了好久後,她才安心地開始了自己的睡眠。

    他口乾舌燥地醒來,渾身沒有一點兒力氣,身上滾燙,想自己一定是發燒了,空調吹的。屋內的氣温已讓他無法忍受,他將空調換成暖風,又找出温度計夾在胳肢窩,鑽回暖被窩。

    腦袋貼住枕頭,才想起剛才忘了喝水,而現在又極不情願下地,他覺得自己一步也走不動,甚至連睜開眼皮的力氣也沒有了,已經奄奄一息,但嗓子眼兒卻火燒火燎,要是有一杯水出現在面前就好了。他痛苦地呻吟了幾聲。

    40.2度。温度計都燙手了。他安靜地躺着,呼出滾滾熱浪,內心悲涼不已,要是有個人照顧就好了。小時候發燒,媽媽在他額頭上敷上冰涼的毛巾,他感覺那塊毛巾是温暖的,後來和她在一起,當他用發着燒的滾燙身體抱住她冰涼的身體時,感覺燒已經退了一半。而此時,他感覺自己的温度正逐漸攀升,身體已經燃燒起來,卻沒有人來撲滅這場大火。他想,我不會燒死吧。

    他使盡全身力氣,咬着牙下了牀,找出退燒藥,吃了四片,是一次劑量的兩倍,然後躺回牀上,又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那隻蚊子又出動了,當室內温度從嚴寒轉成酷暑,它也像蟄伏了一冬的動物,出來覓食了。也許它喜歡的是健康身體中的血液,繞着他飛了一圈,又毫無興趣地飛走了。

    藥效發作了,加之空調供暖,他包在棉被裏大汗淋漓地醒來。身上不那麼燙了,精神也恢復了,就是身體虛弱,有氣無力。天已大亮,好在今天是週六,不用去上班,有足夠的時間休息。

    他感覺到飢餓,穿上鞋,出去找了個早點鋪。看着桌上食客們碗裏、盤裏的食物:油膩的包子,渾濁的炒肝,皮肉分離的餛飩,還有介乎豆漿與豆腐腦之間的黃色絮狀黏稠物,吊不起一點兒胃口,還是她做的皮蛋瘦肉粥好喝啊。

    她熬粥的手藝曾讓他讚歎不已。米粒飽滿,肉蛋香濃,食之拍案。好吃的東西做起來費時候,但她就是願意給他做。將香米反覆清洗乾淨後,放入鍋內,蓋蓋兒大火煮至開鍋,然後放入切好的臘肉,小火微熬,每五分鐘掀開蓋攪拌一次,二十分鐘後即可準備關火,關火前依次滴入少許色拉油,加入薑絲、松花蛋塊,再蓋上蓋兒悶兩至三分鐘,便大功告成。

    鍋蓋掀開,米的清香、肉的葷香,撲鼻而來,讓人垂涎三尺。

    要是現在能喝上一碗,該他媽多好啊!一碗肯定不夠,至少得喝三碗!他無奈地撿了個乾淨的地方坐下,要了一碗麪茶心想。

    湊合着填飽肚子,他回了家。對着鏡子照出自己一副落魄的樣子:經歷了一場發燒,憔悴了許多,慘白的臉上結着油汪汪的一層,鬍子多日未刮,雜亂生長在腮邊、唇上、下巴,頭髮蓬亂、油膩,讓人懷疑裏面已經長了生物,看上去説好聽了像一個窮困潦倒的藝術家,説難聽了簡直就是一個要飯的。現在他終於明白為什麼連剛才那個早點攤上穿得油脂麻花的小服務員都對他一副愛搭不理的樣子了。

    他脱掉衣服,準備給自己徹底清理一番。先站在噴頭下,給手裏倒上洗頭水。這瓶洗頭水是她特意為他買的,普通洗髮液他用後會產生頭屑,困擾了他許久,她跑了許多地方,才找到這種將他的煩惱一洗了之的洗髮液。她是學化學的,畢業後在化妝品公司上班,以嚴謹的專業知識為他選擇相應的衞生清潔用品:適合於他油性皮膚的香皂和擦臉油,為他除去煙漬的特效牙膏……他曾説她,有這個必要嗎,用什麼不是用,你不覺得煩啊!可是當他深受其利並養成習慣已無法離開這些東西的時候,才知道她這麼做的價值所在,用什麼東西確實不一樣,至少他現在不會每天頂着一腦袋頭屑上班被同事們説三道四了。

    洗去一身塵垢和疲倦,身體輕鬆許多。他擦去鏡子上覆蓋的霧氣,拿出剃鬚刀,開始小心翼翼颳去臉上那堆有礙觀瞻的鬍子茬。原來刮鬍子前,他都要拿下巴在她的臉上和手上蹭蹭,就像某些大人出於對小孩的喜愛而用自己的鬍子去扎孩子一樣,既是一種遊戲,也是一種傳遞愛的方式,她躲來躲去,但最終都會被他掀翻在牀,扎得一邊哈哈笑,一邊嗷嗷叫。今天這些鬍子就這麼被刮掉了,他覺得有些可惜。

    他把換下的衣服扔進洗衣機。這個洗衣機他一次也沒有用過,接上電源,琢磨了半天,也不知道如何注水,索性拔掉插銷,等衣服攢多了再説。以前衣服都是她洗,只有晾衣服的時候才叫他幫把手。她把洗好的衣服放進衣櫃,他穿的時候信手拿來,整潔乾淨的衣服散發着洗衣粉的清香,到現在他都不知道那是什麼牌子洗衣粉的香味。

    無事可做了。平時週末他和她會逛逛商場、看看電影,可今天自己一個人去幹這些事情實在沒有興趣。現在時間才早上八點,漫漫一天如何打發。

    雖然昨晚睡眠時間不算少,但睡眠質量太低。此時睏意襲來,他躺上牀,拉開被子。

    她給前男友做了拿手的荷包蛋。他吃了第一口,眼前一亮,又迫不及待地咬下第二口,如沐春風,第三口將剩餘部分統統塞進嘴裏,邊咀嚼邊稱讚不絕:能吃上你做的荷包蛋,是一種福分,要是每天都能吃到就好了。

    她想,可有人就不認為這是一種福分,已經吃膩了。

    不等第一個荷包蛋嚥下去,他夾起第二個説,回頭兒我多買幾斤雞蛋,以前我一直以為雞蛋雖然有營養但怎麼做都不會好吃,看來我錯了。

    她想,也許對某些人來説,雞蛋不僅不再好吃,連營養都沒有了,只是一種充飢的食物,為的是填飽肚子,餓不死。時間改變了一切。起初她給他做荷包蛋既新奇又興奮,很認真地去做,惟恐哪個步驟出現閃失,認為這不是一般的勞動,而是在創造一件藝術品,現在再做,已經成了機械性勞動,毫無興趣可言,就是閉上眼睛也能做到萬無一失,在她眼裏,煎好的雞蛋已經絲毫看不出雞蛋的模樣了,就像建築工人和好的水泥凝固了。

    但是今天聽了前男友的幾句讚揚,她的心旌飄搖了,就像當初聽他誇獎她一樣讓她心花怒放。

    又到了晚上,他不禁心驚膽戰起來。這兩天可被蚊子折磨慘了,偌大的八尺男兒竟然對一隻弱小的蚊子束手無策,被它搞得焦頭爛額,苦不堪言。由此不得不承認人類的侷限性,航天飛機上了天,一隻蚊子卻弄不死,如果誰能將蚊子這一種羣徹底滅絕,將功不可沒,他想。

    想起這場戰爭不知何時才能結束,他已經底氣不足。

    今晚蚊子出來覓食比以往早一些,也許是昨天吃得少,消化得快,餓得早。它如一顆顆流星在他眼前多次一閃而過,然後就消失了。不知道敵人身在何處是最危險的,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冷不丁它就會從什麼地方竄出來咬你一口。他不得不處處提防,時時小心,坐卧不安。

    蚊子飛了一會兒也累了,便落在他和她倒下的相框上休息。他抄起一本書,慢慢向它貼近,距離已足夠近了,為了準確無誤地擊中目標,他又湊近一步,俯下身,只見它長腰婀娜,玉腿纖細,黑白花紋相間,好像穿着性感的網眼絲襪,翅膀上有七彩的熒光,一看就營養豐富(營養不良的人頭髮焦黃,營養充足的人頭髮烏黑髮亮,有鑑於此,也許翅膀的顏色是考察蚊子體內營養程度的重要標誌)。還想看看它的眼睛是否有神,可找了半天,沒找到它的眼睛。

    它是不是把眼睛閉上了,何不趁此良機,將其擊斃。他將手中的書狠狠向蚊子拍去。只聽“喀嚓”一聲,相框的玻璃碎了。

    如果以相框損壞為代價換取那隻蚊子的死亡,他認為值得,但如果相框壞了而蚊子沒有死,他就只有惱火了。剛才出擊的速度已經夠快了,可蚊子還是逃脱掉了,他拿起書看,只有破碎的玻璃片鑲嵌在相框內,玻璃破裂的條紋縱橫阡陌劃過照片,使得上面的他和她變得模糊不清。

    畢業論文通過後,他和她揹着揹包去了一個山水秀麗的地方。北京郊區有不計其數這樣的地方,美其名曰,旅遊休閒度假勝地。它們的共同之處就是,有山有水有人家,並都取了一個美妙如畫的名字,什麼桃源仙谷、霧靈山莊、雲矇峽……風景卻大同小異,差別只在於,山的高矮,水的湍緩,住店的貴賤。戀愛以來,他們幾乎去遍北京周邊所有這樣的地方,雖然景色雷同,也沒什麼可玩的,但無論去哪兒,玩什麼,只要在一起,就開心,就好玩。

    那次他們在山下住了一宿,次日清晨起牀爬山,跟在一對晨練的鄉下老夫婦後面。老夫婦一路上拉着手,遇到坎坷的地方,老太太扶着老頭,讓他先上去,然後老頭轉過身,再把老太太拉上去。他們的手一刻沒有鬆開過。

    她問他,許多年後你會像老大爺抓住老大媽的手那樣永遠抓住我的手不放嗎?他説會,只要那時候咱們還走得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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