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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2008年,還在暈菜(1)

    第九章2008年,還在暈菜

    人在目睹了死亡後,會突然變得懂事兒。

    姥爺的死,對何小兵影響巨大。當何小兵走到生命中不知所措的階段時,與死亡的接觸,改變了他對生活的態度。

    以前何小兵認為生活只有一種可能,世界是荒謬的,只有自己內心想的才是正確的,要服從自己的內心,讓願望實現,如果碰壁了,就死磕。這種認識像緊箍咒,牢牢套住了他,而且唸咒的是他自己,越念越痛,越痛越念,以至病態。

    現在,另一種可能突然從天而降,劈頭蓋臉地就來了,猝不及防,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接受了這種可能。這種可能就是,沒有什麼是一成不變的。何小兵認為自己和姥爺的感情堅如磐石,可是現在,隨着姥爺的離去,他在回想和姥爺的感情時像面對着一片虛無,兩人不能再在一起瞎逛、亂玩兒、嘮嗑。姥爺沒了,和他實實在在的交流也沒了,生命如此,人和人的關係如此,那麼其他的,比如他心無旁騖追求的那些個人的東西,是不是也這樣,早晚會不見了呢?何小兵開始思考這個問題了,他想起了顧莉莉對他説的——無常。

    回到北京後,何小兵感覺緊箍咒沒了,以前它就像限制孫悟空只能聽話——這些話正確與否暫且不論——而不能做哪怕是正確的事情一樣,限制着何小兵只能從一個極其自我的角度而無法從別的角度看待世界。現在它的消失,讓何小兵可以全方位看待問題了,這時,他看到了原本就存在但卻被他疏忽了的諸相。

    何小兵發現,世界豐富而遼闊,並不是自己想象的那麼狹隘。這一點,他要感謝姥爺,但他寧可把這個發現換成姥爺還活着。

    那晚,在回老家的出租車上,何小兵回憶着和姥爺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姥爺的音容笑貌浮現在他眼前:姥爺帶他偷偷吃羊肚時的那把小刀、姥爺的青花燙酒壺上的三片竹葉、姥爺那輛大梁被何小兵坐得磨掉了漆的二八自行車、姥爺那個中間有個尖兒的大光頭、姥爺説話時還有點兒讓何小兵不知道姥爺到底是哪裏人的口音、姥爺脾氣上來時漲紅的臉……何小兵想了很多,並沒有太過悲傷,他當時不理解自己為何對姥爺的病危反應如此平靜,後來他找到原因,因為喝了酒,神經被麻痹,感情的閥門被堵住了。

    當何小兵開始難受的時候,酒勁兒快過了,這時候也快到地方了。

    臨進市區,何小兵給他媽打了一個電話,告訴她快到了,北京的出租車司機不認識去市醫院的路,何小兵也不知道市醫院的新址在哪兒。何小兵的媽跟何小兵約了一個地方,讓何小兵在那兒下車,何建國會去那裏接何小兵。

    何小兵的車到了那個地方的時候,何建國已經站在路邊等了。儘管是夜裏,何小兵還是從身影就判斷出站在路邊抽煙的那個男人就是自己的父親。

    出租車停在何建國身前,沒等何小兵完全從車裏出來,何建國就攔下一輛本市的出租車,先坐了進去,在撞上門前衝何小兵喊了一聲:"上這車!"

    "哪兒能撒尿啊?"為了趕時間,何小兵一路沒讓司機停車。

    "去醫院撒吧,十分鐘就到了。"何建國説。

    "憋不住了。"

    何小兵對着路邊的一棵樹尿了起來,何建國看了一眼,坐在車裏等着。多年未見的父子,就這樣完成了他們相見後的第一次對話。

    尿完,何小兵上了車,坐在後排,何建國坐在前排,誰也沒再説話。何小兵從背後觀察着何建國,雖然看不到任何細節,只有一個剪影,但這個輪廓已經顯出了老態。見到父親,何小兵既熟悉又陌生,既想靠近,又有意疏遠,怕靠得太近反而顯得更遠,所以他半天沒想出該跟何建國説點兒什麼。何小兵以為何建國會問他在北京的情況,但是何建國沒有問,車廂裏只聽得見輪胎摩擦地面的聲音。

    父子關係變得很奇怪,不像從前了,原來即使針鋒相對也毫不見外,什麼話都能直接説出來,哪怕是刺激或傷害到對方也不往心裏去,現在卻誰都不敢接近誰,好像對方隨時都要爆炸。

    何建國也覺得有些不自在,為了調節氣氛,他和出租車司機聊起天來,所談內容是典型的沒話找話。

    何小兵聽着何建國和出租車司機的對話,也不知怎麼着,第一次覺得老家話那麼難聽。

    醫院很快就到了,父子的尷尬,轉瞬便被面對病人的悲傷所取代。

    何小兵跟在何建國後面,到了姥爺所在的病房門口,何小兵的媽和姨等人正坐在門口守着。病房需要無菌的環境,只能每天上午探視。

    "怎麼樣了?"何小兵問。

    "大夫説隨時都有可能不行,我們已經給姥爺挑好衣服了。"何小兵的媽説。

    聽到這話,何小兵腦袋"嗡"的一下,他在來的路上就一再叮囑自己,千萬別哭。他強忍着。

    "讓小兵先回去休息吧,坐了那麼長時間車了,怪累的!"這是何小兵的姨在説話。

    "不累,我在這兒待會兒。"何小兵找了一個位置坐下。

    天已經快亮了,大家熬了一宿,都無精打采的,誰也不説話,只是閉着眼睛靠着牆,偶爾喝一口水,隨時等待着各種消息傳來。

    雖然表面安靜,每個人的心裏卻並不安靜。

    窗外已經大亮,樓道的燈滅了,樓層漸漸熱鬧起來,病人的家屬也多了,擠滿樓道。護士們戴着口罩,露出一雙雙冰冷的眼睛,在人羣中穿梭着。到了九點,大夫開始查房,家屬們站起來,等待着大夫從病房帶出的消息。

    "你們給弄點兒吃的。"大夫出來後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地説。

    "是見好了嗎?"家屬滿懷憧憬地問。

    "還那樣。"

    "能吃東西了還不是見好嗎?"

    "都多長時間沒進食了,好不好都得吃點兒,給熬點兒粥,弄爛糊點兒,回頭讓護士給打進去。"大夫説完進了下一個病房,家屬無法從他的嘴裏多得到一個字。

    家屬們開始分工,誰回家熬粥,誰去上班,誰繼續守着,因為大夫説讓病人喝點兒粥而盲目樂觀起來。這種情緒慢慢擴散,剛才在現場的人,把情況加以主觀描述,告訴才來替班的人,後者又加以渲染轉告給更晚到的人。於是,情況變成姥爺的病情好轉了。

    大夫視察完所有病房,準備回辦公室,何小兵追上去,偷偷問他:"我姥爺能吃肉嗎?"

    大夫一笑:"病人現在只能吃流食。"

    何小兵失望地回到病房門口。

    病房已經住滿了,很多新來的病人沒牀位,就在樓道搭建了臨時牀位,把樓道擠得沒有下腳的地方。護士給新來的病人輸着液,家屬們從她身邊走來走去,一會兒上趟廁所,一會兒打個電話,護士不耐煩了:"別碰我,扎偏了可不賴我啊!"

    面對纏着一腦袋紗布的病人,護士能説出這樣的話,證明她們在飽覽羣病後擁有了一顆堅硬的心。

    單位的人來看姥爺了,兩個臨時工抱着一箱子礦泉水、方便麪、麪包、火腿腸、水果等物,跟在一個正式工後面,把東西交給家屬。正式工説:"聽説老同志病了,我們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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