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少,到了。”將馬車在一家書鋪前停下,駕車的護衞馬魁,回頭對車內的主子説道。
“嗯。”車內傳來一聲漫應,風朗月略顯瘦削的身子徐緩地步下馬車。
他蒼白的面容清逸爾雅,淡定的神情裏透着一抹雍容的貴氣。
身為鳳王府庶出的第七子,雖不若王府嫡子那般尊貴,但在三年前,當他以十五歲之齡高中進士,繼而被皇帝欽點為狀元,成為本朝有史以來最年輕的狀元郎,因而深得鳳王寵愛,大有凌駕摘長子之勢。
此刻,官拜刑部侍郎的他是奉命前來化玉縣調查一樁陳年舊案。
甫站定腳步,便聽見一旁客棧前傳來爭執的聲音,他微微側首,那雙清冷湛黑的眸子瞥了過去,看了須臾,朝貼身護衞説道:“馬魁,咱們過去瞧瞧。”
“是。”恭敬地應了一聲,馬魁放慢步伐,配合主子的腳步走向那客棧。
來到名為“白鶴樓”的客棧前,風朗月先是瞟了一眼被扣住左腕的少女,見到那少女眉心微顰,右手負到了身後,微凝的面容似乎在強忍着什麼,温亮的嗓音辯解着——
“……不是我,我沒拿!”
一名臃腫的男人緊扣着她的手腕,臉上露出厲色,恫嚇的叱道:“不是你還有誰?難不成我的錢還會自個兒長腳跑了不成?快把那些錢給我吐出來,否則我將你送官府嚴辦!”
“我真的沒有拿你的錢!”見掌櫃的就是不相信她,女孩急了,聲調不自覺的揚高,她藏在背後的手也因此握得更緊。
“喝,你還真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好,跟我見官去!”男人肥厚的大掌扯住她,就要朝縣衙而去。
風朗月温徐淡雅的嗓音緩緩出聲,“且慢,掌櫃的,或許那錢真不是她拿的。”觀望了片刻,他已約略明白髮生了什麼事。
聽見這話,那一身圓滾的男人不悦的擰眉,正想要開口駁斥,定睛瞧清站在他眼前的這位公子一身錦衣玉袍,器宇非凡,顯然不是尋常人家,立刻世故的收整怒氣,客氣地的開口——
“這位公子爺,您沒瞧見剛才的情景,所以不知道。我適才忙着招呼別的客人,隨手把客人給的酒錢給揣進袖裏,待招呼完,卻發現那些酒錢不見了,當時她便站在我身邊,您説這不是她偷的還有誰?”
“通常做了虧心事之人,眼神必然飄移不定,然而這位姑娘卻是眼神清明,一派理直氣壯,不像會做出那偷雞摸狗之事。”方才便是看見了她那清澄無垢的眼神,才令他忍不住過來多管閒事。
看了眼掌櫃的手,風朗月接着説:“你若不信,不妨讓她把身上的銀兩取出來,請旁人聞聞看,有沒沾到酒味。”
“為何要這麼做?”一旁看熱鬧的人插口問。
“因為掌櫃説他將那酒錢給揣進袖袍裏,我聞到他身上有一股酒氣,兩手也有些濕意,許是適才沾到了酒,而弄濕了手,因此那些錢理應也帶着酒味才是,若是這位姑娘身上的銀子沒有半絲酒味,自然便不是她偷的了。”
掌櫃承認,“我適才是打翻了酒沒錯。”
“那就讓我來聞吧。”客棧裏一名大漢自告奮勇。
被冤枉的女孩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連忙從懷裏掏出身上所有的銀子,十一枚銅板,遞過去給大漢。
“只有這些?”掌櫃肥胖的臉上,那雙綠豆般大小的眼,質疑的瞅睨着她。扣除被她偷走的酒資,那麼她身上豈不是隻剩下兩枚銅板?他不由得更加深信那些錢是被她給偷走的。
她羞窘的點頭,“我身上的錢只剩下這些。”
大漢接過銅錢,鼻子用力深嗅,片刻,他抬起眼,搖搖頭。
“這些銅板沒有半分酒味。”
“不是她,那會是誰偷的?”掌櫃一臉狐疑。
風朗月縱目梭巡客棧內的眾人,尋找可疑之人,片刻,他收回眸光,凝目沉吟須臾,説道:“掌櫃,你瞧一下自個兒的衣袖。”説不定那些錢真是自個兒長了腳。
掌櫃不解的舉起袖子,細望一眼,面露驚訝。
“噫,我這袖子何時破了個洞?”破洞並不大,只有銅板大小,若不細看,並不容易察覺。
“我猜想那些銅板可能便是從袖口的破洞滾出去了,掌櫃不妨找找地上有沒有。”
掌櫃連忙吩咐小二尋找,不旋踵,小二便找回了那九枚遺失的銅板。
“多虧這位公子眼尖,發現了我袖子的破洞,要不然可真冤了這位小姑娘。”掌櫃一改適才咄咄逼人的神態,陪笑的朝女孩説:“姑娘,不好意思冤枉你了。”他讓小二取來幾顆肉包子遞給她,“這些就權充賠罪禮,你收下吧。”
女孩沒有接過那些肉包子,一雙烏黑的眸瞳泛出異彩,熱烈的盯着風朗月。
“就是你了,終於讓我找着了!”
風朗月微露疑惑。“在下並不認得姑娘,姑娘找在下何事?”她那雙炯然發亮的黑眸,看得他胸口不由得微悸。
“我要收你為徒,你跟我回笑天峯去,我把笑天派所有武功都傳授給你。”女孩興高采烈説道,話一脱口,便惹得在場眾人一陣訕笑。
風朗月微一錯愕後,薄唇淡淡輕啓,“我想這位姑娘恐怕是餓昏了,馬魁,拿些銀兩給她。”
她看來年紀比他還小上兩三歲,竟敢口出狂言,説要收他為徒,若不是餓傻了,豈會説出如此荒唐的話來。
女孩用力搖頭,一臉認真不過。
“我沒有餓昏,我不要你的銀兩,我只要你拜我為師,隨我上山練武,好繼承笑天派的武學。”
眸裏微露一絲不耐,風朗月慢條斯理的出聲。
“姑娘,我無意學武,你還是收下這些銀兩吧。”説着,他舉步走進一旁的書鋪,不打算再理睬她。
“等一下。”她急喚,想跟上前去。
馬魁攔下想追過去的她。“姑娘,拿了這些銀子後,你就快走吧,莫再糾纏不休。”
“我説過我不要你們的銀子。你讓開,我要收他為徒,帶他回山上,把一身功夫都傳給他。”
“姑娘,你別……”馬魁話未説畢,就見她情急地用手推開擋路的他,他本不以為意,卻沒料到在她一推之下,腳下一個顛簸,硬生生後退了數步。
他驚駭莫名,不敢置信她僅僅是推了他一把,竟有此等威力,回神後,卻見她已追進書鋪裏去了。
無暇細想,馬魁連忙快步追進去。
“姑娘!請你自重,莫再打擾我家七少,拿了這些銀於便快快離開。”他將手上的銀子塞進她手裏,同時手掌暗中使勁,想將她給推出去。
適才也許是他一時大意,沒有防備,才會被她一推之下便退了數步。
豈料她文風不動,彷彿絲毫不覺他施加在她身上的勁道,他一愕,手上勁力再多使上幾分,她依然站得直挺挺,連動都沒動一下。
不是錯覺。這下馬魁大為驚訝,不敢相信以她一個十五、六歲年紀的小姑娘,竟會身懷此等驚人功夫。
渾然沒有察覺一旁臉色古怪的馬魁,女孩晶亮的眸子直勾勾盯着風朗月,軟言央求。
“欸,你這麼聰明,我相信你若是習武,成就必定會超越我,你就拜我為師,跟我學武好不好?”
風朗月瞧見馬魁面上微露出的訝色,詢問:“怎麼了?”
“這姑娘……”
“小心!”女孩陡然推開風朗月。
一支箭矢霎時射過兩人身側,深沒進一旁的木柱上。
馬魁見狀,連忙追至書鋪外。
被她一推,風朗月踉艙地連跌好幾步,一頭撞向前方一個書櫃,當場氣血翻湧,眼冒金星。
“你還好吧?”女孩連忙來到他面前。
“……”他撫額低首,一時暈眩得沒法答腔。自十三歲那年中了毒後,雖及時救回一命,可他身子骨自此便十分虛弱,哪堪她這麼用力一推,只覺一陣氣血激盪,頭昏眼花。
見他垂着頭遲遲沒出聲,女孩着急的伸手抬起他的臉,想查看他有沒有受傷,卻見他蹙額擰眉,一副兀自強忍着不適的模樣。
“你怎麼不説話?是不是哪裏受傷了?”
“我只是有點頭暈,待會就好。”片刻,暈眩退去,眼前恢復清明,他這才察覺全身骨頭隱隱作疼,恐是方才撞擊書櫃時造成的疼痛。
仔細回想,適才他就像個紙人一樣,竟在她一推之下,便被甩了出去。他眸裏泛過一絲自嘲,這身破敗身子也未免太無用了,竟連個姑娘的力道都比他還大!
瞧見他緊蹙眉峯,額角紅腫,她歉然地出聲。
“撞疼你了嗎?對不住,我力氣很大,有時常常拿捏不好分寸。”所以兩位師兄常常對她千叮嚀萬囑咐,若非萬不得已,絕不能朝尋常人出手,因此適才儘管被人冤枉,她也不敢用力推開那掌櫃。
風朗月搖頭説道:“不,若非方才你及時推開我,此刻我恐怕被那箭給射中了。”
沒追上偷襲者,馬魁再轉回書鋪裏。
“七少,你沒事吧?”
“我沒什麼大礙,人呢?”
“他身手極快,被他逃走了。”馬魁上前拔起深沒進木柱上的箭,發覺箭頭竟然淬上了劇毒。
“箭上有毒?”風朗月望向那本該銀亮的箭矢,此刻卻呈現暗赭色,心知必是淬了毒物。
“是,多虧這姑娘機警的推開七少,否則一旦被這見血封喉的毒箭射中,恐會即刻斃命。”
“看樣子他們果然追來了。”風朗月平淡的語氣裏,聽不出絲毫的情緒,只有眸裏疾掠過一抹寒芒。
這趟被派來化玉縣,名義上説的是讓他來探查一樁陳年舊案,然而,暗地裏卻是一個想置他於死地的陷阱。他索性將計就計,也佈下了個局。
看向女孩,風朗月眸裏的冷芒散去,温言開口,“姑娘,適才多謝你了。”
“那麼你願意拜我為師了嗎?”她眸子陡亮,面露喜色。
見她一臉欣喜,他舒眉淡笑。“那件事跟這件事是兩回事。”
她璀亮的眸子頓時失望的黯了下來。
“那麼你要怎樣才肯當我徒弟,跟我習武?”
不若適才的不耐,這次風朗月多了一份耐心,温聲解釋。“姑娘,你看來比我還年幼,我怎麼可能拜你為師?請姑娘莫再尋我開心。”
她一臉正經的回答,“我沒尋你開心,我師父説,學無先後,達者為師。雖然我年齡比你小,可我從三歲便開始習武,至今已有十三個年頭了,足可當你師父,日後你若能青出於藍,我自然是替你高興的了。”
師父生前最掛念的便是笑天派的武學後繼無人,因為兩位師兄生性懶散,又有甚多俗務纏身,常常不在山上,無法盡得師父他老人家的武學真傳。
師父説她稟性單純,根骨奇佳,是個練武奇才,因此臨終前便將這師門傳承的重責大任囑託於她,免得笑天派武學至此斷絕。
所以她才會在師父過世一年後,下山來覓徒,好傳承師門武學。
馬魁這時附到主子耳邊,低聲説了幾句話。
“哦?”聽畢,風朗月眸光微露訝色睞向她。
“本來屬下也有些疑惑,但經過適才的事,已無懷疑。”馬魁説道。
“是嗎?”他凝眸覷向女孩,眼神有了些許不同。
“七少,那件事若是能得她相助,更可萬無一失。”馬魁提議。
略一沉吟,風朗月徐徐啓嗓,“請教姑娘貴姓芳名?”
“我叫蘭若。”她抓起他的手,在他掌心寫下自己的名字。
風朗月被她突如其來的舉措駭了一跳,想縮回手,卻抵不過她的力氣。隨着她的指尖在他掌心移動,掌心處生起一股酥癢,那奇異的感覺竟沿着掌心一直蔓延到心口,撩得他胸口泛起莫名的騷動。
在她寫完後,放開他的手,他也穩住了心緒,從容地出聲,“蘭若姑娘,有一事不知你可願意幫我?”
“什麼事?”
嘴裏塞進一顆饅頭,蘭若的目光忽被眼前一塊用餐的人給吸引住,不由自主地盯着風朗月看。
早已察覺她的眼神瞬也不瞬的瞅着他半晌,本來不想作聲的,可見她似仍無意轉開視線,風朗月終於打破沉默。
“我的臉上有什麼不對嗎?”他伸手在唇邊摸索了下,沒發現沾到什麼異物。
“你吃飯的模樣真好看。”他的臉孔原就長得極俊俏,又用着優雅的姿態,細嚼慢嚥的進食,令她看得着迷。
她的兩位師兄雖也都相貌堂堂,可論起那氣質與神態,卻遠及不上他的雍容爾雅。
“是嗎?”風朗月微愕了下,揚唇輕笑,“多謝姑娘謬讚。”自幼即在眾人讀揚聲中長大,被人讚美對他而言猶如家常便飯,不過這可是頭一回有人説他吃飯的模樣好看,令他忍不住打從心裏一笑。
他這一笑起來彷彿三月的春風拂過,更顯俊美逼人,令蘭若的心口無端發熱。
“我説真的,我沒瞧過有誰吃飯像你這般好看的。”她用認真的語氣説着。
連一向寡言少語的馬魁聽見她的話,唇角都隱隱泛起一絲笑意。
風朗月唇畔的笑意擴大,眼中掠過一絲戲謔。
“能得蘭若姑娘這樣稱讚,是我的榮幸,不過若姑娘能收回目光,讓我好好吃一頓飯,我會更感謝姑娘。”
她這才發現自個的注視造成他的困擾了,蜜色的臉兒浮起一層暗紅。
“對不住,我不看你就是了,你吃吧,多吃一些,養壯一點,你身子骨太單薄了。”他看起來輕得彷彿一陣強風吹來,便能把他給吹上天似的。
風朗月垂目低語,“我這身子,即使吃再多也長不壯。”
“為什麼吃不壯?”她不解地問。
他眸中掠過一抹難解的思緒,幽幽回答,“我這破敗的身子還能活下來,已是僥天之倖。”
十三歲那年,尚不曉人心險惡的他,身子骨莫名其妙一日比一日虛弱,最後纏綿病榻,奄奄一息。
延醫診治卻瞧不出端倪,就在他只差一口氣便將魂歸離恨天之際,多虧了馬魁找來一位大夫,這才診出他這症狀是中了一種慢性毒物。
那毒每日服用一點,尚不會即刻斃命,可不出一個月,待臟腑積毒漸深,便會一命嗚呼。
那位大夫雖及時在鬼門關前救回他一命,然而那遭受毒物侵蝕的身子,卻無法再回復往日那般健朗,從此離不開延命的湯藥。
“你有病在身?”她細看他蒼白的臉龐,想及一事,面露粲笑的開口,“那更該同我習武,練武有助於強身健體、脱胎換骨哦,只消你隨我練個三年五載,身子必然壯得跟頭老虎一樣。”
“那對我沒用。”他搖首。
“你怎知沒用?”
“我曾隨馬魁習過一陣子武,那不僅未讓我身子有所起色,反而令我精神更差。”身上積毒清除後,體弱氣虛的身子讓他曾動過想習武強身的念頭,但那除了招來腰痠背痛之外,體力更加不濟,後來他便明白,聰明與練武是兩回事,沒有練武資質的人,再怎麼樣也是學不來的。
“是這樣嗎?”她不太相信他不是學武的料,她前兩天聽人説他可是京城第一才子,三歲能詩,五歲能文,聰穎絕頂。
這兩日跟在他身邊,更是親眼見到他三言兩語便為百姓解決了幾樁糾紛,憑他這般聰穎的資質,學起武來,領悟力理應較常人還高才是。
想了下,她説道:“許是馬大哥教法不對,才會無法領你進入武學之道,哪,不如從今天開始,我傳授你笑天派的武功,説不定你很快就能學會。”
聽見她的話,馬魁只是橫了她一眼,沒有作聲。
見她還不肯放棄,一心想傳他武功,風朗月搖首謝絕她的好意。
“多謝姑娘美意,我對學武沒有興趣,還是請姑娘打消此念,另覓良才吧。”
經過這兩日來的相處,風朗月已從她那裏約略得知,她這趟下山來,是為了要尋找徒弟,以傳承師門絕學。
雖覺以她十六歲之齡,竟想授徒教武,未免荒唐,但馬魁曾説,她擁有一身高深武藝,令他不敢再小覷她。
只不過憑她這樣一個姑娘,即便武功再高強,恐怕也少有人願意拜在她門下。
聽見他仍是不肯答應,她有些失望的垮下臉來,悶悶的埋頭啃着饅頭。
不知為何,見她沮喪的神情,風朗月竟覺得有些不忍,夾了些菜進她碗裏。
“別淨吃饅頭,也吃點菜。”語氣裏有絲輕哄。
聽見那微透着寵溺的語氣,馬魁訝異的瞅了主子一眼,自十三歲那年中毒後,性情温淡的主子便不曾再對人如此親匿過。
蘭若一臉垂頭喪氣的夾起碗裏的菜,悶悶的塞進嘴裏,一邊尋思着,要怎麼做才能讓他甘願拜她為師。
這時,客棧走進一名灰衫男子,一進來,瞟見坐在角落的他們,他不動聲色的暗暗比了個手勢後,旋又離開。
馬魁見狀,朝風朗月低聲説道:“七少,一切已準備就緒。”
“嗯,那就依計畫行事。”此趟前來化玉縣要辦的事已辦得差不多,也該是返京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