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但我這個最好的禮物,沒過幾天就讓周舟生氣了。
一天晚上,我告訴周舟第二天不用上班,一個廣告文案折騰了我好幾天,倒休。周舟説她公司的電腦總死機,明天要重裝系統,正好可以把我的筆記本電腦拿去用。我一想,用就用吧,裏面就有點兒毛片兒,即使周
舟看了,也無傷大雅,我看毛片兒的事,她在大學就知道。把電腦給周舟的時候,我還特意叮囑:“E盤上的東西可別看啊。”
第二天早上,我正睡着,突然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吵醒。睜開眼,窗簾拉着,看不見陽光的方向,不知道什麼時候了。
我還沒有完全從睡眠中醒來,不想這個時候有人打擾,所以沒去開門,一動不動地躺在牀上,閉着眼睛,努力重新進入睡眠。
外面的人仍在敲門,我並不理會。
一分鐘後,門還在響。敲門人具備愚公移山的精神。
可能是推銷的,生存所迫,必須見到這户主人,力爭賣出自己的商品,也許我剛才睡覺時打了呼嚕,讓他聽到,確信裏面有人,一定要見我一面。或者是個小偷,試探家裏有沒有人,我就是不出聲,看他能怎樣,如果他進了門看見我正躺在牀上看着他,眼睛還一眨一眨的,不像死人或者睡着的樣子,一定會覺得不可思議。
又過了一分鐘,敲門聲不但沒有消失,反而愈演愈烈。真是小偷的話,敲這麼半天還沒反應,也該下手了;如果是推銷的,浪費了這麼長時間後,也應該想想是不是自己聽錯了,並沒有人在裏面打呼嚕,趁早去下一户人家。看來是熟悉我的人,知道我肯定在家,而且必然攜要事而來。
我穿着衣服問:“誰呀?”
並無回答,只是繼續敲門。
我説:“等會兒,別敲了,手也不疼。”趿拉着拖鞋去開門。
門打開,周舟站在門外,兩眼通紅。
“鑰匙呢?”我睡眼惺忪地問。
“沒帶!”周舟沒好氣地説。一股強烈的火藥味兒撲面而來,不知道因為什麼。
“幾點了?”我對周舟在這個時候出現很驚訝,她應該正在上班才對。
“中午了!”周舟進了屋,放下筆記本,脱掉手套往桌上一扔,平時都是輕拿輕放。
周舟的手紅紅的,一定是剛才敲門敲的。估計門現在已是滿目瘡痍掉了漆皮兒。
“你説,揹着我做過什麼事兒?!”周舟的問話讓我猝不及防。
“什麼什麼事兒?”我不知從何説起。
“別裝糊塗,你和韓露怎麼回事兒?”周舟瞪着我説。
“我和她怎麼都沒怎麼啊。”我説。
“行,還不承認!”周舟説着啓動電腦,打開一個文檔讓我看,“説吧,這是怎麼回事兒?!”
我一看,是和韓露在MSN上的聊天記錄。
上班的時候,我倆掛在網上,沒事兒就聊幾句,説些肉麻曖昧的話,不乏“想你”、“親一個”等字眼。
看着一行行打情罵俏的文字,我徹底醒了。
“這些話都是你説的?你都沒對我説過!”周舟呵斥道,“沒想到你還有這麼一面!”
其實何止我一個人,很多人在現實中説不出來的話,在網上哪怕遇到一個陌生人也敢脱口而出。
我沒説什麼,只是按住“shift”和“Del”,刪掉這個文件。可是現在刪又有什麼用——早知道記錄被保存的話,早就刪了。以前我認為使電腦,會用Word打字和上網聊天就夠了,現在才發現,作為一個電腦盲,是多麼可怕!
“你們都幹什麼了?”周舟問。
“沒幹什麼。”我説,“也就是坐而論道,過過嘴癮。”
“恐怕不止吧。”周舟問,“那天晚上你沒回來是不是和她在一起。”
我想矢口否認,卻不願欺騙周舟,想如實招來,又擔心後果過於嚴重,一猶豫,周舟便知道了答案。
“你們怎麼又聯繫上了?”周舟問。
“頭兩天大街上無意中碰到。”我説,“你可以看聊天記錄,真是最近幾天才有了聯繫。”
“已經看了。”周舟説,“看得出來,她對你舊情難忘。”
“她老公死了。”我説。
“所以你就要充當她老公的角色?!”周舟聲音高了起來。
“沒有,絕對沒有。”我説。
“那天你那麼晚回來都幹什麼了?”周舟問。
“就和她聊了會兒天。”我説。
“在哪兒聊的?”周舟問。
“開始在飯館,後來在她家。”我説。
“你們孤男寡女在一起,沒發生點兒什麼事兒?”周舟問。
我實話實説:“是差點兒紅杏出牆,但一想到你,我就扒頭看了一眼,然後就從牆頭上下來了。”
周舟不再説話,我也沉默無言。屋裏靜得讓人毛骨悚然。
不知過了多久,周舟説:“分手吧。”
我看着周舟,她表情堅決地説:“還是分開好。”
我説:“我不想。”
“我想。”周舟説,“就這樣吧,我去收拾東西。”然後向卧室走去。
我去阻攔,但卧室的門已經撞上,敲門也不開。看來周舟是下定決心了。
一會兒,周舟就大包小包整理好,站在卧室門口説:“我走了。”
“吃完飯再走吧,好和好散。”我説。
“不了,吃完就不想走了。”周舟説。
“不想走就別走了。”我説。
“還是走吧,留下也沒有意義。”周舟説。
“説不定以後沒機會一起吃飯了,吃完最後一頓午餐吧。”我説。
“那好吧。”周舟放下包説。
19
我和周舟進了一家海鮮酒樓,既然是最後的午餐,就不能馬馬虎虎,扇貝、金龍魚、牛蛙之類的東西亂點一氣,沒要酒。酒適合於開始,不適合於結束。
等菜的時候,我竭力討好周舟,就像少年為了引起女生關注用盡獻媚奉承之能事,裝瘋賣傻,譁眾取寵,如同一個滑稽的小丑,還不以為恥反以為榮。這是我第一次當着周舟的面誇讚她。
人人都可以接受的,是別人對自己的稱讚,周舟卻不一樣,我的熱情並沒有融化她的冰冷。
以前總是周舟以我為中心,常把我掛在嘴邊,放在心上,讓我覺得煩:現在周舟對我置若罔聞,突然讓我覺得空虛,生活少了點兒什麼。
一直以來,我都狹隘地認為,自己是太陽,周舟是地球,她圍着我轉,當真理隨着分手的即將來臨而逐漸在眼前顯現時,我不得不否認之前的謬論,其實我是地球,她才是太陽,是我圍着周舟轉,雖然我會自轉,但還是脱離不開周舟的軌道,是周舟給了我光和熱,她一旦離開,我的世界就只剩下寒冷和黑暗。
周舟説:“可是你偏離了軌道,轉到了別的地方。”
我説:“偶爾刮來一陣風,把我吹歪了,其實我還是喜歡你的軌道。”
周舟説:“説不準下陣風什麼時候就刮來。”
我説:“不會的,現在我知道了脱離軌道有多危險。”
周舟説:“太晚了。”
菜上來了,我沒有動筷子,知道吃完這頓飯意味着什麼。周舟盯着菜看,也沒有動。
不知過了多久,服務員走過來問道:“請問菜有什麼問題嗎?”高檔酒樓的服務就是到位,熱情得你都想讓他們滾遠點兒。
“沒有,請不要打攪我們。”我揮揮手。
“好的,兩位慢用。”服務員知趣地走開。
周舟拿起筷子:“吃吧,快涼了。”
我喝了一口茶,還是沒有動筷子。周舟也不再讓我,自己吃起來。
一共點了十個扇貝,周舟吃了五個。我説:“剩下的五個你也吃了吧。”
周舟説:“我夠了,給你留的。”
我的心裏湧出一股温泉。
“你還愛我嗎?”我問。
“那又有什麼用。”周舟説。
“我也愛你。”快七年了,我終於對周舟説出這幾個字。
“可是你的行動並沒有證明這一點。”周舟説。
“我可以再證明給你看。”我説。
我左右尋摸,看看用什麼辦法才能證明我的真心。
“要不我去搶吧枱的收款機,為了你,我甘願鋌而走險。”我對周舟説。
“搶了又能怎樣,坐牢我還得去看你。你搶劫是做給我看的,弄不好我成了主犯。”周舟説。
“那我現在面對眾人,高呼三聲‘我愛你’。”我説。
“我可不想讓人以為我和精神病人一起吃飯。”周舟説。
“那你説怎麼辦,可惜這不是渣滓洞,喝不着辣椒水坐不成老虎凳。”我説。
“但是你可以吃到辣椒。”周舟看着泡椒牛蛙説。
看着盤裏色澤鮮豔天庭飽滿的辣椒,我説:“你真忍心讓我吃掉?”
我一向害怕吃辣的,所以當不成共產黨人。
“你不吃我怎麼知道你的真心。”周舟説。
“吃別的行不行,大蒜、生薑、苦膽、耳屎、鼻牛兒、雞屁股都可以,吃辣椒我上火。”我説。
“不行,就吃辣椒。”周舟説。
“好吧。”我夾起一個辣椒,一閉眼,一咬牙——想放到嘴裏沒放進去,辣椒撞到了緊咬的門牙。
“看來你並不愛我。”周舟説。
“剛才不算,再來一遍。”這次我一閉眼,一張嘴,辣椒進去了。百轉千回,終於下了肚。
“可以了吧。”我辣得直吸氣。
“一個不夠,證明不了你愛我有多深。”周舟把盤子推到我面前,
“還有一盤呢。”
我一狠心,説:“行,只要你能不走,你把我當成牛蛙泡在辣椒裏都行。”説着又夾了一個放進嘴裏。
連着吃了五六個,辣得頭皮發麻,腳心奇癢,我説:“咱別鬧了行嗎,再吃我就要流鼻血了。”
周舟説:“我有一個部位已經流血了。”
“哪兒?”我問。
“心。”周舟説,“我的心早就淌血了。”
我一聽,又非常自覺地吃了一個辣椒。
“別吃了。”周舟説。
“你同意不走了?”我問。
“沒有。”周舟説。
“那我的辣椒白吃了?”我説。
“這是對你的懲罰。”周舟説。
“罰也罰了,不走行不行。”我問。
“不行。”周舟説。
“再給我最後一次機會。”我請求道。
“給你的機會已經不少了。”周舟説。
“我已經吃了好幾個辣椒,證明了我的真心,要是不夠,我再吃幾個。”説着我拿起筷子。
“不用了,吃多少也沒用。”周舟説,“下次遇到這種事情的時候,你一想大不了再吃幾個辣椒,還會再犯。”
這頓飯我和周舟從中午吃到下午,從太陽落山吃到街燈璀璨,從傍晚吃到夜晚,一直到餐館打烊,誰都不提出結賬離開。有些話,在離開前説還來得及,有些事情,在付出行動前還會改變,走出餐館的門,我們就各
奔東西了。
中途服務員問我們是否需要添菜,我和周舟都搖搖頭,只讓她再蓄點兒茶水。客人送走一撥又迎來一茬,唯獨我和周舟坐在原地,一動不動,廁所也不上。周舟公司打來電話,問她為什麼上着上着班突然不見了,周
舟説家裏有急事兒,今天請一天假。
高檔餐館的好處,就是真把顧客當上帝,不是隨便嘴上一説,哪怕只要壺茶,一坐坐一天,服務員也格外熱情,一壺茶和一桌海鮮享受的服務是一樣的,只要你好意思坐下去。不像在小飯館,不一視同仁,菜點得多
才能享受到微笑服務,如果只要一盤炒飯,看到的都是冷若冰霜,恨不得還沒吃完就讓你結賬走人,好給點東坡肘子的人騰出地方。
但天堂也要關門,容不得上帝再待下去。夜裏十二點的時候,餐館的大廳裏只剩下我們兩個和幾十名望眼欲穿的服務員。領班走來説:“對不起,我們今天的營業結束了。”
周舟説:“我們馬上走,再坐五分鐘。”
領班説:“那好,謝謝!”然後帶領服務員做收工前的準備。
“只有五分鐘了,三百秒。”我感嘆説。
“五分鐘你可以做出什麼事情?”周舟問。
我説:“我可以喝一瓶啤酒,可以抽兩根煙。”
“還有呢?”周舟問。
我説:“可以拉一次屎,可以跑一千五百米,還可以留住一個人。”
周舟説:“真的嗎?”
我看了一眼表説:“雖然只剩四分鐘了,但我還是願意試試。”然後握住周舟的手,“別走了,好嗎?”
“理由呢?”周舟説。
“沒有理由,我就是不想讓你走。”我一臉嚴肅。
周舟沒有説話。
我接着説:“你看,天這麼黑了,車也少,現在走多不方便。”
周舟還是沒有説話。
我繼續挽留:“如果你非要走,等到天亮以後吧,讓我送送你。”
周舟的嘴角動了一下。
我繼續做工作:“我們還可以做朋友,需要幫忙就打聲招呼,我隨叫隨到,除了我媽,只有你享受這種特權。”
周舟眼圈濕潤了。
我又看了一眼表,還剩二十秒,最後説道:“我知道,如果你走了,傷的是兩個人的心。哪怕為了自己心裏不難受,你就別走了!”我畢竟沒有和韓露怎麼樣,所以説起來理直氣壯,滿腹真誠。
終於,周舟滾落下兩滴淚眼,咬着下唇,點點頭。
我上前摟住周舟,招呼服務員:“小姐,結賬!”
回去後,我和周舟一人泡了一袋方便麪,其實我們早就餓了,中午只吃了一點兒菜,然後就一直坐在那裏,除了呼吸就是説話,再沒吃過東西。之前,離別的愁緒壓制着飢餓感,現在情感問題解決了,肚子的問題便凸現出來。
我狼吞虎嚥幹掉一大碗方便麪,覺得居然比中午的海鮮還好吃。
周舟拾起碗,拿去廚房刷。看着周舟在水龍頭前的身影,我想,這次她真的原諒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