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在瞭解她的同學,月枚是那種穿粉紅色羽毛高跟拖鞋的人。
她由衷稱讚:“好地方。”
月枚叫傭人擺出茶點。
“你呢,福在,你快樂嗎?”
福在搖搖頭,“別説我了。”
月枚細細看她,“福在,有什麼話大可同我説。”
福在不出聲。
“福在,十年同窗,情比手足。”
福在忽然伸手解開襯衫領釦鈕釦,輕輕拉開衣襟,給月枚看。
月枚一看她胸前,忍不住霍一聲站起來。
福在胸前不但有青淤色指痕,且有一處灼傷,已經結痂,但仍然紅腫,分明是香煙燙傷。
誰,誰把她胸前當煙灰缸?
月枚悲憤莫名,“是他做的?”
福在點點頭。
“你有無報警?你仍與他在一起?”
福在不知如何回答。
“不要再回去了,搬到我這裏來,我倆重逢是天意,有我幫你做主。”
福在看到窗外去,“邵南不是壞人——”
月枚斬釘截鐵般説:“他令人髮指,他該死!”
“是這社會快把人迫瘋了。”
月枚咬牙切齒説:“終於怪到社會上去了。”
福在不出聲。
吃足苦頭
“福在,你我小時已經吃足苦頭,你父親早逝,母親長期患病,我生母改嫁兩次,我從姓李變姓丘,又自姓丘改姓區,好不容易終於又姓回李,淒涼莫名,成年那日,我發誓有誰再碰我一根手指,我就把他斬成一截截。”
福在怔怔看着老同學。
“你為什麼找不着我?因為我們搬了一次又一次,永遠居無定所,因為我又改了姓氏,你差也查不到……今日,再也無人可以欺侮我。”
月枚不住在客廳踱步,她緊握拳頭,像一直要攻擊敵人的野獸。
福在輕輕説:“你不必為我生氣。”
“你的手提電話呢?”
“我沒有那種玩意兒。”
月枚立刻自手袋取出袖珍可愛電話放她手中,“隨時打給我,我也可常常找到你。”
她又找出一支最時髦名牌手袋,交到福在手中,“給你用,在這城市生活,少不了這些道具。”
她打開手袋給福在看,裏邊有一疊鈔票。
福在連忙説:“我不需要——”
“收着。”
她叫司機送福在回家。
“我改天來看你,現在,我得去應酬我那老闆老周。”
福在忽然笑了,“月枚,你英明神武。”
司機把她送回崢榮路,福在看一看時間,已是下午四時。
竟在月枚處消磨了那麼久。
房東在門口等她。
“邵太太,今日別叫我空手而回。”
福在愕然,“我沒欠租啊。”
房東也詫異,“邵先生一直推説手頭不便,欠了三個月。”
可是福在明明把租金交到邵南手中——
啊,又用到別的地方去了。
福在連忙打開手袋,把月枚贈她的現鈔取出,數給房東。
左手來右手去,只剩幾張千元鈔票。
房東笑,“還是邵太太有辦法,邵太太,我下月初再來。”
福在開門進屋,發覺丈夫坐在客廳看報紙。
原來,他在家裏,他不開門,他把最骯髒的事卸給女人做。
福在輕輕問:“那三個月的租金花到哪裏去了?”
邵南冷笑,“請朋友吃飯,託他們找工作。”
“今日我也被辭退。”
邵南一怔,他本來可算得是英俊的臉扭曲一下,雙眼露出恐懼的神色來。
他們屬於經不起考驗的一代,過去廿年被節節上升繁華都會寵壞,只聽過挖角、兼職,從未試過事業,根本不知如何應付這件事。
只聽得邵南喃喃説:“沒有收入,怎麼辦?”
他用手捧着頭痛苦呻吟。
福在呆呆坐在他面前。
“我找朋友喝一杯。”
他順手打開福在手袋,看到有錢,立刻掏出納入自己口袋,開了門,頭也不回地走了。
如此經不起考驗,失業一年,邵南竟變成這個樣子:酗酒、打人、偷錢、鬧事……
王福在的整個世界自高牆摔下,跌得粉碎。
還有什麼婚姻家庭事業。
可怕場面
凌晨,邵南迴來,啪一聲開亮燈,把福在自牀上拉起來。
他已喝得東歪西倒,這樣對福在説:“我想到辦法了,叫老太婆把積蓄拿出來,她在我們家白住這麼久,現在焉能見死不救。”
福在靜靜看住他,心中十分慶幸姑母已經回鄉,不必看到這種可怕場面。
“把老太婆叫出來攤牌。”
“邵南,我們還有力氣,我們可以從頭開始。”
“老太婆人呢?”
“回內地去了。”
“什麼?”
邵南忽然大怒,他歪着嘴,用盡力氣,把妻子自牀上拖下來,隨手取起枱燈,朝福在頭上敲打下去。
福在本能伸手護頭,她掙扎打滾,跑到浴室,把自己反鎖在內。
她簌簌發抖,在浴室鏡子裏看到自己,只見額角開花,血汩汩流出,披了一面,手指關節腫起,已不能活動。
她受重傷,必須趕去醫院急救。
福在不顧一切衝出去,跑到客廳,打開大門奔到街上去,不知為什麼,邵南沒有追住她。
她叫一部車子,對司機説:“馬利醫院急症室。”
福在失去知覺。
是那好心司機通知救護人員來接她入院。
醒來時手掌打上石膏,頭上已縫針。
福在聽見邵南的聲音同警察解釋:“她一定是在街上摔了一跤,嚇死人,我接到通知已儘快趕來。”
謊言説得如此流利,叫福在毛骨悚然。
她內心十分平靜。
會不會索性失救也就算數,她實在不知怎樣收拾這個爛攤子,可是人類求生本能叫她又活了下來。
一聲探頭過來對福在説:“看似可怕,其實只是皮外傷,三兩天可以出院。”
邵南歪着嘴走了。
臨牀的女病人怪羨慕,“你先生真好,不住踱步,焦急得很,他一定愛你。”
福在不出聲。
她遲疑一會,打電話給李月枚。
三十分鐘後,月枚匆匆趕到,二話不説,立刻替福在辦轉院手續,把她挪到私人房間,又請到矯形醫生來診視傷口。
要緊事辦妥了,她才問:“又是他乾的好事?”
福在不出聲。
月枚冷冷説:“終有一天,他會殺死你。”
今日,福在深深覺得這句話也講得很實在。
“有必要留着任人擺佈嗎?廿一世紀了,拿點勇氣出來。”
“我不知該走到何處去。”
“我同你,慣於流離,自然是走到更遠更高的地方去。”
福在看着朋友,“你不同,月枚,你是美人。”
月枚深深嘆口氣。
全盤失救
“我的所有,都在小公寓裏。”
“你還有一身本領可以帶走。”
“那些雕蟲小技,在今日不景氣環境下,早已變得一文不值。”
月枚忽然問:“那你打算怎樣,自殺?”
誰知福在淒涼而平靜地説:“很想念爸媽,想與他們團聚。”
“呵,這樣懦弱。”
福在住了三天醫院,月枚每日來探訪她,帶鮮口的食物,陪她説話。
最後,替她付清住院費用。
“月枚,無限感激。”
“到老周的公司來幫手吧。”
福在喜出望外,“我有的是力氣。”
月枚揶揄,“可憐,像條牛。”
福在訕訕地不出聲。
“兩條路,福在,要不跟我走,要不,回家。”
她想一想,“我想回家看看。”
“一有事,立刻用那隻手提電話。”
月枚送福在回家,司機在門外等候。
門一打開,就有陣黴味衝出來。
市內陰暗、污、滿屋雜物:吃剩食物、髒衣服、報紙……丟了一地。
月枚哼一聲。
飯桌上有許多空酒瓶,另有一樣東西吸引了月枚注意。
“怪不得。”
福在抬起頭。
“你看,”月枚指着桌上兩顆白色藥丸。
福在輕聲問:“這是什麼?”
月枚用手指沾一點藥粉放入口中,“不出所料,這是安非他命,俗稱速度的一種毒品,我知道,我也曾經服食。”
福在雙手發抖。
呵,邵南已全盤失救。
本來她也沒有抱着希望,此刻,更加像雪上加霜。
月枚説:“極毒興奮劑加酒精,可使一個正常人變成怪獸。”
福在跌坐在沙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