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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宦興波坐着司機駕駛的林肯駛進窄巷,巷子兩邊都是無牌小販攤檔,迎頭而來的小型貨車不肯讓路,兩車白板對死,不住吧吧吧吧響號,互不相讓。

    沒上門宦興波已一肚子氣,這樣的地方!這樣的人家!真不明白一直當小公主養的女兒怎麼會看上這樣的男生,肯定是慈母多敗兒的緣故。

    正在光火,司機下車辦交涉,貨車硬是不願退讓,幸虧警察來了,指揮小販把籮箱等雜物挪一挪,騰出空間,讓車子側側身駛過。

    開貨車的是一個小夥子,形容難當,看見宦興波,得得意意舉起手做個粗魯不文的手勢,氣得宦興波跳腳:"看見沒有,苦苦納税幫補這種人!"

    老司機想笑但是不敢笑。

    停好車子,宦興波幾經艱難,才找到住址。

    小小的老式電梯有一股味道,像是有人在裏邊出過大量的汗,又似囤積過一大堆揩枱布,氣息難受。

    眉豆不能説她爹不愛她。

    宦興波伸手按鈴。

    來開門的是他的未來親家鄧太太,小小唐樓光線幽暗,地方淺窄。

    但是鄧氏夫婦卻有一股悠然自得之態,不卑不亢,自然,這樣的環境一樣培訓出大律師來,英雄莫論出身,他們只有更加值得驕傲。

    宦興波坐在塑膠料子沙發上,看着鄧宗平,心裏邊想,這小子倒是一表人才。

    茶喝過了,也約莫寒暄過幾句,宦興波約好小鄧上他辦公室面談,心裏倒也有幾分歡喜。

    也罷,好叫世人曉得,他宦某不是個勢利的人,他懂得欣賞人才。

    註定姓鄧這年輕人鴻運當頭。

    他坐着大房車走了。

    宦楣後來才知道,紕漏出在後頭。

    鄧宗平一踏進董事長辦公室,就看見宦興波紅光滿面的坐在巨型桃木寫字枱後面。

    他一開口便説:"我告訴你,小鄧,他日眉豆若有一字不滿於你,我把你的頭擰下來當球踢,哈哈哈哈哈。"

    鄧宗平一點都不覺得好笑,他幾乎以為走錯時光隧道,回到大軍閥時代去了,暗稱不妙。

    宦興波接着説:"什麼時候進鈞隆服務?起薪三十萬,你給我好好的幹。"

    小鄧還沒來得及回答,宦興波又皺皺眉頭,"親家也住得太差勁了,鈞隆名下有的是房產,我叫陳師爺陪你走一趟,你去挑一層。"

    鄧宗平見話不投機,已經臉上變色,站了起來。

    宦興波從來沒有養成體量他人情緒的好習慣,一直説下去:"眉豆説婚紗要到意大利去訂,下個月你陪她走一趟羅馬,首飾她母親有現成的,酒席方面,……你們有多少名親戚?我讓公關組與你聯絡。"

    鄧宗平不怒反笑了,年少畢竟氣盛,他幾乎沒問宦興波:我幾時入贅?

    小鄧別轉頭就走,留下宦興波一個人發呆,他正在做一個大姿勢,舉起雙手,忽然之間發覺觀眾已經離場,頓時僵住,他看不見他自己,否則會訕笑這種滑稽的動作。

    等到宦楣知道談判破裂的時候,雙方已經沒有轉圜餘地。

    她哭得整張臉腫了起來。

    宦楣坐在天台上深深嘆口氣,她浪費了所有的眼淚,浪費了這些年。

    當時宦暉同她説:"眉豆,你想走就跟他走好了。"

    但是她沒有。

    小鄧叫她脱離孃家,"相信我,我不會叫你長久吃苦。"

    宦楣沒有那樣的勇氣,她不能想象自己出入那條陋巷,住在那窄小的單位裏。

    她向鄧宗平懇求:"請不要考驗我。"

    小鄧沒有答應她的請求,一如她沒有答應他的。

    兩人都太過自愛。

    這個時候,天邊忽然一亮,接着一道弧形的光在天空掃過,來得突然,去得迅速,這是一顆流星。

    下半夜看到的流星,往往比上半夜多,宦楣知道時間已經不早。

    該睡覺了。

    覺醒,或者真的該找一份工作做。

    第二天宦楣發奮圖強,約好許小姐面談。

    也真難為了老臣子,她提出好幾個建議:"舉辦慈善晚會,你做統籌,善捐給公益金。"

    宦楣搖頭。

    "那麼鈞隆支持你,你與理工聯絡,叫他們的學生來參加各種設計比賽,我們出獎學金。"

    "我不要做臨時工。"

    "小姐,你不是打算朝八晚九來正式上班吧?"

    "宦暉可以,我為什麼不可以。"

    許小姐説漏了嘴:"宦暉?"

    只兩個字,聰明的宦楣已經聽出端倪,她莞爾,原來他才是掛名來玩的,難為他對這妹妹還振振有詞理由多多,啐。

    當下她説:"不正式上路,永遠達不到目的地。"

    許綺年笑了,"可是你出生已經站在我們目的地上了,你還想往哪兒去?"

    "不一樣的,有時我也想得到事業上的滿足。"

    "相信我,那是很吃苦的一件事。"

    "勸我放棄?"宦楣微笑。

    "真的毫無必要。"

    "我想試試做得筋疲力盡的滋味。"

    許綺年拉長了臉,"別再説了,我對你這麼好,你卻來挪揄我。

    這也是聲東擊西,脱殼之計,宦楣只得順她意思結束這一次茶會。

    回到家,傭人奉上一隻紙盒,"一位姓三隻耳朵的先生親自送來。

    宦楣笑。

    一手放下手袋,一手拆開盒子。

    盒子裏面是一塊拳頭大小鐵色的石頭。

    宦楣初見之下,也是一怔。

    隨即會過意來,馬上取出石塊,小心翼翼轉動欣賞。

    這不是一塊普通石頭。

    它是塊隕石,是我們能接觸到的,數量非常有限的天體實物標本,它的前生是一顆星。

    三個耳朵先生把這樣珍貴的禮物送上,可見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已經不輕。

    宦楣輕輕撫摸隕石表面的熔殼與氣印。

    "看,"她輕輕,"在天上閃爍了四十六億年,落到紅塵,只剩這個模樣。"

    盒蓋上附着聶上游的電話地址。

    她回小書室用宦宅特備的信紙寫了一封答謝信,叫司機送上去。

    聽見汽車引擎轟然咆哮,她探頭出去,剛好看見宦暉駕着跑車回來。

    他一直是這樣,每天下午要回來換件乾淨襯衫再出去繼續下半場。

    車裏有人等他,另外一個,不是葉凱蒂。

    今天宦楣心情好,有意生事,便趁兄弟走開,溜到樓下,一手搭住車身,探頭説:"你好嗎?"

    坐在車裏的少女嚇一跳,抬起頭來,看住宦楣。

    宦楣與一明亮單純的大眼睛打一個照面,也呆住了,便把那淘氣的心情收拾起來。

    少女朝她笑笑,"你是誰?"她天真的問。

    宦楣還來不及回答,少女把車門往上推開,下車來,嗅一嗅花香,"多美的風景。"

    宦楣只得附和,"這園子還過得去,啊?"

    少女笑眯眯問:"誰帶你來的,你也是毛豆的朋友?"

    剛在這個時候宦暉換好衣服趕下樓來,"咦,你們倆倒是聊上了。"

    "毛豆,過來。"

    宦暉跟她走到影樹下。

    她抱怨他,"你這是幹什麼,開幼稚園?"

    "她已十八歲。"

    "胡説,不用交給醫生檢驗也可以肯定她不會超過十四歲。"

    少女在車旁好奇張望,宦楣見她一絲不耐煩與妒意都沒有,更加對她添增好感。

    宦暉沒好氣,叫道:"自由,你過來一下。"

    宦楣一聽,先樂了,"你叫自由?"

    少女微笑着走過來,"是呀!叫我嗎?"

    宦暉説:"這是家我眉豆,自由,你把身分證拿出來給她看看。"

    宦楣怕她不悦,少女不介意,打開小小皮夾子,把身分證取出遞過去。

    宦楣説:"不好意思。"

    "我都給查慣了。"少女笑,"都不相信我已成年。"

    可不是一張成人身分證,已經十八歲零九個月,她姓艾,愛自由,宦楣歡喜的笑起來,"你的姓名真美。"

    "謝謝你。"她把身分證收好。

    宦暉似笑非笑的看着妹妹,"檢察官,滿意沒有?"

    宦楣説:"艾小姐,我這個哥哥不是好人,你同他做朋友,要打醒精神,他説的話,你信一成已經太多,他若出什麼鬼主意,你最好説不。"

    宦暉拉了女朋友上跑車,一邊笑道:"自由,別聽這個老姑婆胡謅。"

    一陣風似去了。

    宦楣坐在門外納罕,他怎麼向葉凱蒂交待?

    兄妹兩人資質相差太遠,外頭人卻一竹篙打沉同胞倆,宦暉應付異性的功夫,宦楣一成都沒學到。

    這樣下去,遲早要成為老姑婆。

    説到曹操,凱蒂的電話接着來了。

    "眉豆,你哥哥最近是不是很忙?"

    "他天天都這麼忙。"讀書時曠了課往大西洋城的賭場跑,輸得臉上泛油才肯回來。

    宦楣老覺得他拼命的學父親——的弱點。

    "眉豆,"凱蒂的聲音十分苦惱,"我們認識也這些年了,總有點感情吧,請對我説實話。"

    "你連未婚夫到了哪裏還得問人,旁人還有什麼實話可説。"

    凱蒂非常生氣,"我知道你一直不喜歡我,我跟你説,宦暉近日同那班股票經紀玩得那麼瘋,可不是好事,從前還有我管着他,你們也不想想,我也有三分功勞。"

    宦楣忍着笑,唱聲喏:"多謝指教,虧得你葉小姐,否則我們一家死無葬身之地。"

    "你毋須仗勢欺人。"凱蒂摔下電話。

    宦楣聳聳肩。

    宦太太忽然叫出來,"眉豆,眉豆,過來看新聞。"

    她趕着過去,剛好聽到電視新聞報告員清晰的讀道:"前梁氏建築工程公司負責人梁國新涉嫌串謀行賄一案今日正式宣判,八項控罪中六項罪名成立,兩項罪名不成立,截至中午為止,辯方律師仍在求情,此案將押後至本週五宣判,梁國新還押房待審。"

    熒幕上出現梁國新父女緊緊挽着手臂緩緩步入法庭,小蓉並沒有意避開鏡頭,她維持應有尊嚴,向前直視。

    宦楣立刻熄掉電視。

    母女倆靜默良久。

    然後宦楣努力用愉快的聲調問母親:"最近大夥又在學什麼,編織,插花,陶瓷?"

    宦太太沒有回答,過一會兒她轉過頭來問女兒,"眉豆,對於我們家男人的事,你知道多少?"

    宦楣據實答:"一無所知。"

    宦太太嘆口氣,"你有沒有去過樑家?"

    "他們不見客。"

    宦楣忽然想起來,母親前一陣子好似在學一種叫挽花的牌章,因搭子難找,停了下來。

    "媽媽,我替你找幾個人來搓牌,我有預感,許小姐一定有空。"

    宦太太一聽這個,也就很樂意的忘記前事。

    她笑説:"人家許小姐不知道該怎麼看我。"

    "看你是一個享福的人呀。"

    人到齊了,用過點心香茗,麻將刮辣鬆脆的搓起來,宦楣自覺大功告成,

    鬆一口氣。

    她換上泳衣,潛進水底,閉上雙目,耳畔還好像聽見幾個太太在議論她。

    "你們大小姐天天在家,真正難得。"

    "想也沒想到眉豆會這麼乖。"

    "可見外頭的傳言不實確。"

    宦太太急了,直問:"外頭傳她什麼?"

    "那些人撩是鬥非,理他做甚。"

    宦楣微笑,那些人所説的,同這羣太太一樣,全是片面之詞。

    宦楣坐在泳池,屏氣一分鐘,都不願意上來了。

    司機喚她:"小姐,小姐。"

    她泅到池邊。

    "小姐,聶先生的信。"

    宦楣爬上草地,伸手接那隻雪白的信殼,信封上墨跡遇水而溶,一個楣字漸漸化開變淡,化成淺藍色的一朵花。

    宦楣用毛巾抹乾手才把信拆開。

    他這樣寫:"眉豆,據天文台説,今天晚上,是夏季最清朗的一個好夜,巨大的彎鈎形天座將運行到南天裏,輕紗似銀河從那裏流向東北方,牛郎織女星明亮地隔着銀河相對輝映,十字形的喜鵲星飛翔在銀河上為他倆架起橋樑。

    你若願意與我一起欣賞這斗轉星移的奇景,請於十九時抵達下址。上游敬邀。"

    宦楣放下信,多麼出色的一個人!

    異性朋友雖然不少,宦楣從來沒有這樣的被追求過,她與鄧宗平的關係始於師生,他還沒有機會討好她,她已經愛上他,並無情調可言。

    之後跑到外國,洋人多半粗淺蠢鈍,亦不懂調情藝術,最大犧牲是在女同學門口等上十分鐘,把啤酒香煙錢省下買一束鳶尾花,已算仁盡義至。

    所以宦楣拿着那封信讀了好幾次。

    最後她喃喃道:"鄧宗平,吃掉你的心。"

    聶宅在郊區,宦楣開了五十分鐘的車才抵達。

    她駕駛開篷車,撲撲的温暖的風不住輕輕拍打着她的面孔,把她的馬尾吹向後方,她心盼望今夜這個約會,她知道聶上游的安排不會叫她失望。

    他坐在門前石級歡迎她。

    他引她到天台,一邊有竹籬笆,玫瑰紅茶花開得欣欣向榮,另一邊放着一張鋪着白布的大桌子,香檳、管具、燭台一應俱全。

    聶上游請她坐下,斟出香檳,取來一隻小小無線電,扭了開,細細碎碎的樂聲傳出來。

    宦楣坐着享受晚風及好酒。

    忽然之間,她聽得無線電內的唱片騎師説:"這首歌,由三隻耳先生點給眉豆小姐收聽:尋找一顆星。"

    宦楣一怔,幾乎懷疑自己聽錯,但那首老歌已經在耳畔響起。

    聶上游微笑地注視她。

    宦楣覺得他此舉太過詼諧滑稽可愛,忍不住笑出來。

    笑到一半才想起他做了那麼多麻煩事,花了許多心思,不過是想叫她開心。

    宦楣感動了。

    有一股暖流自腳底回升至心窩,再傳到臉龐,宦楣相信她的耳朵已經燒紅。

    聶君並沒有把觀星的設備搬上天台來。

    郊外的天空特別清晰,沒有霓虹燈的阻擾,煙霧也比較少,天色漸漸暗下來,活脱似天文館裏的模擬蒼穹,星星一顆一顆閃爍眨眼。

    宦楣怔怔的坐在藤椅中,不復回憶,曾經有過比這更愉快的時刻。

    一般女孩子若想得到一點滿足,還可以為自己添半件首飾或一件皮大衣,宦楣就沒有這種樂趣,她絕望地尋求感情上的滿足。

    聶上游好像知道她的心意。

    離開鄧宗平之後,她過了一段頗長的荒唐日子,每一天比前一日憂鬱,每一天都比前一日更看不起自己。

    今日她尋回一點點自信,但是因為太知道在發生什麼事,內心未免慼慼然感慨萬千。

    天全黑之後遠處傳來一兩聲疏落的犬吠聲,聶上游點着蠟燭,自廚房捧出精美的食物。

    宦楣一看,是一個香噴噴的海鮮鍋,噫,他還會烹飪,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現代女性手揀萬揀,就是希望家中有一位忠誠的好廚子。

    她投過去感激的一眼,馬上放心放肆的吃起來。

    這一分鐘聶上游若果向她求婚,她會即時應允,管他從哪裏來,往哪裏去,知道得越多越不妙。

    但是聶上游一句話都沒有説過。

    他們隨音樂起舞,因為今夜星光燦爛。

    宦楣踢掉了鞋子,臨走時才自桌底找出來,聶上游讓她端坐着,親手把鞋子替她穿上。

    他站在門口送走她。

    宦楣在回程上哼着那首舊歌:尋找一顆星……

    家裏燈火通明,牌局仍然未散。

    宦楣走進屋裏,傭人即時迎出來,"小姐,太太找你呢。"

    幹麼,搓牌還要有人在一旁插科打諢湊興不成。

    宦楣一推開牌室的門,意外得呆在那裏。

    陪着三位太太搓麻將的竟是鄧宗平。

    宦楣被這突兀的現象刺激得捧心大笑。

    鄧宗平尷尬地站起來。

    宦楣問:"許小姐呢?"

    宦太太説:"你且別笑,她讓你爹叫出去辦要緊事去了,幸虧宗平肯替她。"

    宦楣看着鄧宗平,"你怎麼會來的?"

    小鄧還沒回答,她母親答:"我請他來的。"

    宦楣反應夠快,"那我不阻你們搓牌了。"

    宦太太説:"我們吃宵夜,眉豆,你陪宗平談談。"

    鄧宗平便順理成章的隨她走到花園。

    宦楣問:"你不是真的特地來打牌吧?"

    "我是來看你的。"

    "有事嗎?"

    他又不響了。

    宦楣已經習慣他的持重,獨自走到一個角落。

    鄧宗平問:"剛才玩得很高興?"她的臉色緋紅,神情愉快。

    "是。

    他又沉默了一會兒,好似有點惆悵。

    他終於:"我來告訴你兩件事。"

    "請説。"

    "宦暉最近賭得很大。"

    "輸抑或贏?"

    "贏。"

    "那多好,天下第一營生。"

    "他玩的是股票。"

    "家父必然會指點他一兩度散手,"宦楣温和的説,"我不會擔心。"

    鄧宗平只得點點頭,隔一會兒他又説:"那天你給我介紹的新朋友聶君。"

    "他怎麼樣?"

    "你或者想知道他曾經協助警方調查過一件案子。"

    宦楣笑了,"你真的這樣關心我,宗平,你真的怕我吃虧?"

    鄧宗平呆了一會兒,"恕我多言。"他轉身就走,他肯定是來錯了,變成一個講是非的小人。

    "宗平。"宦楣叫住他。

    宦楣往前踏一步,"我不是不知好歹的人。"

    "我太多事了。"

    宦楣微笑,"剛才那幾位太太,沒有叫你悶壞吧?"

    "哪裏的話,伯母一直對我極好。"鄧宗平感慨,"是我少不更事,心高氣傲。"

    宦楣輕輕的説:"我不知道你會搓牌。"

    "活學活用。"看得出他的精神已較鬆弛。

    "對了,有日經過碼頭廣場,有人叫我簽名支持直選,那些都是你的同黨吧?"

    "你有沒有籤?"

    宦楣搖搖頭。

    "眉豆,你一貫地不關心時事。"

    "宗平,你亦一貫地責怪我長居象牙塔。"

    鄧宗平無奈地笑笑。

    除非發生一件大事,把她自塔裏逼出來,或是把他拉進去,否則他們兩個只好永遠僵持。

    宦楣問:"宗平,當你真正愛上一個人,那個人,會是什麼樣子?"問到這裏,聲音顫抖。

    鄧宗平沒有回答。

    這個問題暗示他根本沒愛過任何人,尤其沒有愛過宦楣,他身為大律師,自然聽出言下之意,拒絕作答。

    "我要走了。"

    "對,宗平,聶上游做過哪一件案子的證人?"

    "不再重要了,我太多事,你已有足夠能力照顧自己,亦應有交友自由。"

    宦楣送他出去,私家路口剛巧有一部計程車,宦楣朝他擺擺手。

    回到房裏,卸了妝,取出那塊星的碎片欣賞良久,才連同聶上游的那封信,一起放進抽屜裏。

    躺到牀上不多久,天就亮了。

    別人都有事情要做,就她沒有,宦楣不必起牀。

    等到隔壁房間傳來瓷器破裂聲音,她才勉強睜開眼睛。

    宦暉睡隔壁,他回來了嗎,幾時的事,抑或剛剛上樓來?

    又有重物擊地聲。

    她聽得有人吵架,一個自然是宦暉,另一個是女人,好不熟悉,不正是葉凱蒂。

    瘋了,宦楣霍一聲跳下牀,把她帶回來不止,還在家裏打架,吵醒父親,不剝了他的皮。

    她走到隔壁房,敲門沒人開,只聽得房內鬧得更兇,連忙趕回自己房,找出鎖匙,把隔開兩間房中門打開,一推開門,正看見宦暉用力握住葉凱蒂的頭往牆上撞。

    宦楣連忙趕過去拉開這兩個狂人,葉凱蒂乘機反抗,雙手亂抓,宦楣臉上頓時起了血印。

    宦暉反手一巴掌,把凱蒂打得跌在地上。

    除此之外,兩個人倒沒有失禮,宦暉西裝煌然,只鬆了領帶,凱蒂的紗裙雖然撕開一兩處,並沒有走光。

    他們氣咻咻地怒視對方,像兩隻野獸,要把對方吞吃。

    宦楣忍無可忍,吆喝道:"你們到底在幹什麼?"

    已經有傭人聞聲上來察看,一邊敲門一邊問:"有事嗎,小姐?"

    宦楣揚聲道:"沒有事。"

    但是宦太太已披着睡抱過來,"眉豆,誰在毛豆房?"

    宦楣連忙用身子擋着母親的視線,"媽,你回去休息,我同他理論呢。"她用力把母親擠出門外。

    "兩兄妹幹麼吵起來?"

    "原則問題。"

    "別把父親鬧醒。"

    "得了。"宦楣終於推上門。

    她轉過頭來,看到宦暉正在俯身撿拾地上的照片。

    她這才發覺一地都是十乘十五公分大小的彩色照片,幫着拾起幾張,一看之下,宦楣呆住,她忽然明白大哥暴怒的原因,同時也禁不往臉紅耳赤,説不出話來。

    他們三人終於靜下來,對峙而坐。

    當然是宦楣第一個按捺下怒火,她以鄙夷的語氣問:"你有什麼資格找人盯住宦暉拍攝這種下流的照片?"

    凱蒂恨恨的説:"因為我要全世界知道他是一個怎麼樣的人!"

    宦楣站起來,"他怎麼樣了!他已成年、未婚,他愛怎樣都有自由,你有資格管他?你侵犯他私隱,你登門勒索,我們有權控告你,叫你身敗名裂。"

    凱蒂聞言,臉色蒼白,瞪着他們兄妹倆。

    倒是宦暉擺擺手,"算了。"

    宦楣向凱蒂説:"把底片交出來,要多少錢,説,數目字如果太離譜,下不了台的將會你。"

    凱蒂忽然嗚咽起來,"我不要錢。"

    "那你要的是什麼?"宦楣大奇,"經過這些,你不是還想嫁給宦暉吧?"

    凱蒂目光空洞的看着她。

    "凱蒂,你是江湖的一顆明顯,有頭有臉,凱蒂,但你沒有腦袋,你頭殼

    裏面塞的是稻草,我真的對你生氣,你可以把一件事情弄得這樣醜惡。"

    這時候宦暉再一次説:"算了,叫她走。"

    宦楣轉過頭來,"他叫你走。"

    凱蒂痛哭起來。

    宦楣厭惡的説:"回家再哭吧。"

    凱蒂忽然拉住宦暉,"我也只不過是一時情急……"

    宦楣搖頭,"凱蒂,永遠不要解釋,做過的事,要有勇氣承擔。"

    宦暉居然笑了,"眉豆,你對牛彈什麼琴。"

    他疲倦的拉開門,走出房間,竟把葉凱蒂撇下不理。

    凱蒂真正絕望了,她原天真的以為宦暉會得魂不附體地苦苦哀求她,任她提出條件,隨她擺佈,但事實與理想相差太遠,她的計劃全部落空。

    凱蒂頹然坐下。

    宦楣冷冷的看着她。

    凱蒂不見得找不到比宦暉更好的男人,她演出這一鬧劇,不外是因為着了魔,她起了血性要同宦暉拼命,往好處想,凱蒂不失為一個有真性情的人。

    "我送你出去。"

    凱蒂忽然打開手袋,取出一包東西,交給宦楣,"底片。"

    宦楣呆住。

    凱蒂喃喃的説:"算了。"

    宦楣連忙接過底片,緊緊握在手中。

    凱蒂看看宦楣,語氣忽然冷靜下來,她説:"你是個千金小姐,一輩子活在大樹蔭下,你永遠不會懂得,一個女孩子,自幼出來江湖找生活,所身受的種種苦難侮辱,而且還正如你説,不得抱怨,不得解釋,打落牙齒,要和血吞下,一樣要多謝父兄叔伯多多捧場。"

    宦楣聽了只覺得一陣心酸,眼眶發紅。

    凱蒂卻鎮靜地説下去:"有勢不可盛時,你們也不必欺人太甚,我雖然出身貧賤,一般是個肉身,一樣由父母所生,"她停一停,"將來,你們也許也有難看的日子。"

    説完了,她離開房間。

    宦楣叫她,"凱蒂。"

    她沒有回頭。

    一直走出宦家大門。

    宦楣呆站了很久,一直在思考凱蒂那番話。

    宦暉出來説,"眉豆,剛才麻煩你。"

    宦楣把底片扔給他,他打開一看,歡呼起來,

    掏出打火機,點燃着,底片遇熱捲縮、燃燒,宦暉把它扔進水晶煙灰缸中,它一下子變成一團火球,輕輕發出悉悉聲,剎那間化為灰燼,不復存在。

    宦暉渾身輕鬆,沒事人似説:"你用了什麼法上令她交出底片?為兄的真的要好好獎勵你。"

    宦楣怔怔的看住大哥,沒有言語。

    "不同你説了,上班前我要好好浸一個熱水浴。"

    宦楣一個人走到花園欄杆邊靠着看風景,腳下正是著名美麗的維多利亞港口,但這一天,天空陰暗,海水灰黑,宦楣看到遠處烏雲捲成一堆堆向她這邊撲過來,一團一團,活似怪獸,一下子吞掉半邊天空。

    她正在注視這個奇景,天邊電光霍霍響起忽喇喇一個悶雷,天色大變,一陣大風,吹起落葉。

    雨跟着而至,啪啪落下,開頭疏疏落落,後來密集,一下子淋濕宦楣的薄衣。

    她並未即時閃避,猶自站在空曠處看天變。

    母親在遠處叫:"眉豆,眉豆。"

    聲音在大雨下顯得斷續微弱。

    宦楣轉過頭來,看見母親在一把太陽傘下伸手招她。

    幼時她最愛在大雨中游泳,宦太太老是怕她觸電,也是這樣,躲在東搖西擺的大傘下叫她離開泳池。

    該剎那,宦楣忽然變得很小很小,只有七八歲模樣,她不顧一切向母親奔過去,"媽媽,媽媽。"且無故哭了,淚流滿面,幸虧有大雨保護,除她自己,沒人知道。

    奔到傘下,伸手緊緊抱住母親。

    "落湯雞似,還不鬆手,連我都一身濕。"

    但是宦楣不肯放開,她要緊緊抱住母親。

    宦太太説:"你一向與毛豆親厚,我知他房內有人,你,連同我,還有你父親,都把他寵壞。"

    宦楣感冒,躺在牀上三天,發覺一雨已經成秋。

    宦暉下班天天先來看她。

    他握着妹妹的手,輕輕説:"我叫人送了一筆款子給凱蒂,她並沒退回來,那件事……我也有錯。"

    宦楣猶自不能釋懷。

    宦暉嬉皮笑臉的説:"我一定改。"

    宦楣説:"小時候你推我跌倒在地,額上起了高樓,還不也一直説會改。"

    宦暉歉意地問:"額上還痛嗎?"

    "你去做你的事吧。"宦楣沒好氣的説。

    宦暉還在賣乖,"有人找你,我説你身子不適,需要休養。"

    "謝謝你。"

    宦暉這才走了。

    待他退休的時候,可以寫幾本書:名曰玩藝術、甩掉女伴六十二法,如何做最少工作賺最多享受……

    聶上游送大蓬大蓬的鮮花上來。

    但是鄧宗平,鄧宗平忙得連她生病都不知道。

    宦楣開始知道追求術中這個閒字是多麼重要。

    宦楣一生是個閒人,小時候她也曾欣賞鄧宗平的忙……坐在看台一角看他打籃球、演講、主持會議,他總是用盡全力;額角上積聚着亮晶晶的汗粒,現在想起來,他那種姿態,比聶上游更像一個勞動人民。

    流汗漸漸成為小鄧的習慣,沒有汗,沒有成就。

    他當然希望將來的伴侶也陪着他快活地邊做邊揮汗,並且高興地喊出:多麼痛快,太有意恩了!

    也許醜化了他。

    他對宦楣也是不容情的。

    有一次,兄妹到辦公室去看他,宦暉那遊戲人間的天份隨時隨地可以發揮得淋漓盡致,看到小鄧的假髮黑抱,不問自取,戴上了就學老婦弓起背滿房走,久不久還咳嗽一兩聲,惹得秘書們笑得絕倒。

    小鄧回來看到,不由分説,鐵青着臉,一把搶回道具,那天一整天,儘管宦暉向他道歉,他還是不瞅不睬。

    幾經艱難辛苦才得到那件袍,對他來説,那個身分,尊若天神,怎麼能容許別人稍加褻瀆。

    稍後宦暉問妹妹:"你不是真要與這樣一個人結婚吧?"

    宦楣沒有回答。

    她不是看不到他的性格的正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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