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靈卻是知道的。
他們分別對她傾訴過心事。
時間到了,丘靈與伊分擁抱一下,頭也不回的走進候機室。
她仍然聞到那股異酸味。
在飛機艙內,她睡着了,忽然看到一個沒有五官的男人向她走來,丟一件花襯衫罩住她的頭,丘靈狂叫起來,掙扎不已,手臂打到鄰座乘客。
那是一個年輕人,並不見怪,只是微笑。
片刻有服務員走近,“丘小姐,請隨我來。”
“什麼事?”
她悄悄説:“姚佑潔叫我照顧你,頭等艙有一空位,請過來。”
丘靈感動,姚姐把握每一個機會照顧她。
不過恐怕,這也是最後一次了。
一路上,丘靈非常非常鎮定。
她一點也不後悔離開伊分麥衝。
在飛機上,她看完整部前任乘客留下的小説,那是一個奇情懸疑故事,描述一個少年,與父母格格不入,某日,趁一個機會,把毒藥放進酒裏,毒殺了兩個大人,獲得金錢及自由……
鄰座一箇中年太太探頭過來,搭訕地説:“我也看過這本叫白色幽靈的小説,很可怕,怎麼會有人寫這種題材?”
丘靈微笑。
“警察竟沒有懷疑到他,他領受遺產後走得無影無蹤。”
丘靈合上了小説,放到一旁,留待下一任讀者。
飛機緩緩降落,丘靈看到了那著名鏽紅色的大橋。
阿又一個新家。
表面上她非要裝作十分安靜高興的樣子來。
這是一户怎樣的人家呢,為甚麼願意收留她,是世上又一個好人,抑或,另有企圖。
到飛機場來接她的是一位兒童院義工,那位太太滿以為是個五尺左右的小女孩,看到丘靈的時候怔住,她比她還高大。
丘靈趨向前,“是否林藴高女士?”
“不,我是薛姨,你得先跟我去辦點手續。”
丘靈點點頭,是,像一隻動物一般,先得經過檢疫站,驗明正身,才能進人當地。
她在女童院住了三天,因為手持友邦護照,算是得到特別待遇,有獨立房間,兩張小牀,隔壁睡一個黑人少女,來自索馬利亞,晚晚做噩夢,慘叫連連。
丘靈很沉默地容忍她,她很感激,一早總是向丘靈道歉。
丘靈問:“你夢見戰爭?”
“不,我生母用刀向我施割禮,沒有麻醉劑,呵——”她用手掩住面孔。
丘靈嘆口氣,“你有沒有奇怪我們幹嗎要出生?”
“可幸我終於逃出生天。”
“有甚麼打算?”
“有模特兒公司願意與我簽約。”
丘靈看仔細她,她四肢細長,像只長頸鹿,大眼,厚嘴,甚有性格。
“你叫甚麼?”“伊曼,你呢?”“丘靈。”她倆握手。丘靈笑説:“將來成了名,每日工作收費兩萬美金之際,一定要請我看錶演。”伊曼説:“假如真有名氣,我會請求人權組織勸我國廢除割禮。”丘靈握緊她的手。屆時怎樣找她呢,兩人都沒有永久地址,但是,假使伊曼真的成名,一定有辦法。第四天早上,有人叫丘靈到會客室,一個打扮名貴時髦的少婦看到她滿面笑容站起來。“是丘靈嗎,比照片漂亮多了,我是林藴高。”呵,這可不是雜貨店店主。“嗯,你比我想像中高大,可穿大人六號衣服了。”丘靈完全不出聲,只是微笑。“歡迎到我家來。”她的小跑車停在樓下,丘靈上車時往兒童院樓上看,伊曼在窗後揮手。
“我得向你介紹自己,”林女士説:“我與丈夫開設一引畫廊,專做遊客生意,除出你之外,家裏還有兩名養女,都比你大,一個韓裔,一個越裔,但是,恐怕你們都得講英語。”
丘靈一怔,沒想到人口如此複雜,心一沉。
“我已經與你姐姐們説過,需與你好好相處,她們叫奕羣與集羣,我想替你改一個名字,叫冠羣可好?要不,叫敏羣。”
丘靈忽然開口,“我希望保留原名。”她有點焦急。
“甚麼,仍叫幽靈?這名字不好。”
丘靈連忙説:“懇求你。”
林女士笑,“我太心急了,留待日後才慢慢商量吧。”
丘靈鬆一口氣,可見不是個難相處的人。
“先同你去看看畫廊。”
畫廊設在遊客區,連丘靈都看出畫不怎麼樣,可是店堂氣派很大,十分華麗,女職員看上去似美術館員工,大方端莊,一切都上軌道,有規模。
喝了一杯荼她們就走了。
車子向山上駛去,整個海港就在眼前,丘靈的每一間寄居屋都看到蔚藍的海,真是奇怪的際遇。
“你們三人各有寢室,但是合用一個衞生間,聽説你功課很好,明年可高中畢業?”
丘靈謙卑地笑笑。
若真是天才,十四歲都已讀完醫科。
“你將與集羣同班,奕羣已在唸大學。”
她們應是十七八歲。
丘靈輕輕問:“為甚麼領養我們?”
“既然領養,當然是揀有需要的孩子,奕羣到我家時七歲,還不會用座廁,集羣十一歲,滿頭毒瘡,那樣才需要我,你説是不是?”
丘靈點點頭。
“領養處説你受過多次打擊,心靈有創傷。”
丘靈無奈地笑。
“聽説,你上一對養父母——”
車子駛到住宅前停下,有波多黎各籍管家前來取行李,丘靈只得一隻小小手提箱。
“姐姐們還在學校裏。”
客廳另一角通出去,是碧綠的泳池,揹着她們,在藤椅上躺着一個人,看不清他的容貌,但是那人穿着件花襯衫,頭髮黑得發亮。
太像一個人了,叫丘靈戰慄。
林姨笑説:“那是我的弟弟政高。”
那麼,你的丈夫呢。
“我的丈夫長居紐約,照顧那邊的總店,一年回來三數次。”
才喝了杯冰水,奕羣回來了,她是大點那個,長得非常漂亮,身段異常豐滿,天生一雙狹長的丹鳳眼,露一股妖媚之氣。
丘靈不敢怠慢,立刻站起來。
她卻笑笑説:妹妹來了,”打量丘靈,“這位妹妹,甚麼地方見過,對,”她找出一本時裝雜誌,“同這個模特兒有七分相似。”
她回卧室換衣服去了。
丘靈又坐下來,看着林姨在電話中談生意。
半晌,奕羣穿着網球服下來,“妹妹可要一起去?”
丘靈連忙説:“我有點累。”
奕羣聳聳肩出去。
林姨還沒講完電話,集羣也回來了。
丘靈傻了眼,一個美,一個更美,越裔的集羣顯然有點西洋人血統,皮膚雪白,高鼻樑,濃眉、圓眼,比奕羣更驕傲。
“告訴你,我的房間是你的禁地,知道沒有?”
丘靈不出聲,大家都是養女,有甚麼好爭,不知幾時各散東西,永不見面。
林姨掛上電話,笑着同集羣説:“對妹妹要友善。”
集羣嘻笑,“我姐妹都死光了。”
她咚咚咚奔上樓。
丘靈暗暗留意,泳池旁的那件花襯衫,一動都沒有動過。
“來,丘靈,看看你的房間。”
她的房間最小,西曬,但是看得見海。
“我有事要出去,你自己休息吧,有需要,同管家説,想出去,司機會送你,明早可以去上學。”
“是,是。”丘靈無比恭馴。
林姨替她關上門,丘靈見沒有人,累得垮下來,倒在牀上,動也不動,眼皮掀不開。
她彷彿聽到泳池裏潑喇一聲,是誰,是那件花襯衫嗎,真可怕,無論走到什麼地方都躲不過它。
丘靈睡着了。
一聽到鬧鐘響,她還以為身在南半球,水的漩渦以反時針方向轉動,十二月是盛夏,還有,抬頭看不見北斗星……
她醒來,最新記憶湧現,呵,不,又回到地球的北部來了,一日之間,經歷了兩個季節,稱兩個地方為家。
是鄰房的鬧鐘,丘靈的鐘在腦海裏,到了時候,她會睜開雙眼,不用人叫。
她走出去,看見集羣一個人在起坐間玩紙牌。
紙牌面積特大,上邊有奇異瑰麗的圖畫,呵,原來是流浪人吉卜賽玩的託羅牌。
集羣看到她,閒閒説:“過來,同你算個命如何?”
算命?丘靈覺得新鮮。
“我能知過去未來。”
是嗎,丘靈心底好笑,那麼,你自己運程又如何?
誰知集羣説:“吉卜賽人從來不算自身。”
丘靈輕輕坐下,一句話也不説。
集羣發牌,其中一張牌上有一具骷髏,她驚呼一聲,“你身上充滿死亡氣息,你是不祥人,不,不是你自己,你帶給別人瘟疫及不幸——”
這時,她們身後傳來一把聲音:“夠了,你怎麼一開口就損人。”
丘靈第一個轉過頭去。
呵,是那件花襯衫,居然是他仗義執言。
他取過紙牌,丟到一旁。
集羣生氣,“你竟幫外人。”
“她也是家庭一份子。”
集羣一溜煙走開。
花襯衫笑笑説:“你好,我是她們的舅舅,我叫政高。”
丘靈朝他點點頭。
“你不愛説話?真好,這屋子裏三個女人,從早到夜不住吵,連睡着都説夢話,只有你,像啞巴,難能可貴。”
丘靈仍然不出聲,少説少錯,不説不錯。
“噫,用激將法也沒用?”
他非常英俊:光灑的棕色皮膚,雪白牙齒,厚實胸膛,而且,對不喜講話的女性特別耐心。
他趨近一點,看到丘靈的眼睛裏去,忽然這樣形容:“這雙大眼裏彷彿有一座熒幕,正在上演甚麼好戲?我看到人影憧憧,十分詭秘。”
這時,集羣又回來了,曖昧地站走廊裏叫他:“説好一起去市區,怎麼還在這裏?”
他便丟下丘靈,跟着集羣走了。
多麼奇怪的一個領養家庭。
丘靈到浴室淋浴洗頭,才抹着濕發,輪到奕羣回來,一開口便問:“政高去了甚麼地方?”
丘靈呆呆看着她。
“扮蠢?我知道你不笨,你不如同我聯合起來對付他們。”
他們,他們是誰?
丘靈一動不動看住奕羣。
奕羣頓足,“你這個木頭人,你以為這樣可以自保?一把火燒死你。
她匆匆追出去,不久,聽到一陣引擎聲,她駕車追到市中心去?
丘靈莞爾,這不是誰舅舅,她們在追求同一異性,現在,屋子裏多了丘靈,她倆又添上一個假想敵。
為求自保,最好詐作甚麼都看不到,甚麼都聽不見,這些伎倆,丘靈都懂得。
她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看書,剩下的大半天,她都沒再見到他們。
第二天一早,司機接她們上學,丘靈第一個上車,其餘兩姐妹姍姍來遲,彼此埋怨諷刺,丘靈索性閉目養神。
原來,集羣與丘靈同級,但幸好,不同班。
丘靈忽然想起小鎮裏的紅髮伊分,他也該升級,中學畢業後,他將承繼農場,剎那間她又回到現實的世界來。
小息時已有男同學向她搭訕。
“來自澳洲?可是你沒有那奇怪的口音。”
“你會喜歡我們這城市。”
“週末可有空?瑪姬家有舞會。”
丘靈一臉微笑,可是像是沒聽懂他們的話。
他們都是小孩子,身體發育健全了,有強烈需要,腦筋卻逗留在童稚歲月,再過三五七載都未必養得活自己,卻口口聲聲談情説愛。
丘靈不是看不起他們,而是覺得與他們一點關係都沒有。
她仍然維持緘默,接着的個多月,在林家説不上十句話,奕羣與集羣抓不到任何把柄,可是,在走廊經過碰見,總還是用手肘故意撞她,丘靈什麼都不計較。
一日,奕羣與集羣爭用衞生間,開始口角,繼而動武,打得嘴角淌血。
丘靈過去大力扯開她倆,厲聲喝道:“夠了,你,都讀大學了,還同妹妹一般見識,有想過爭氣沒有?你,從滿頭毒瘡到今天,不但不慶幸,一日撩事鬥非,你倆不配擁有奕羣與集羣這樣美麗的中文名宇,不知羞,一點不知友愛尊重。
丘靈做慣粗工,力大無窮,把她倆像小雞般按住,動彈不得。
兩人掙扎無效,忽然淒涼的笑了,“嘿,養女?很快輪到你了。”
“養胖了你才吃你,慢慢你就知道,哈哈哈哈哈。”
聲音像夜梟,比哭還難聽。
丘靈知道別有內情,她放開她們,不再言語。
不過從那天開始,她們的手肘不再撞向丘靈,丘靈過了一段寧靜日子。
集羣與奕羣晚上老是出去,打扮得十分漂亮,分明是參加盛大舞會,有時天亮才返,缺課是常事。
這一切,都看在丘靈眼裏。
一次放學回來,只見奕羣在照鏡子,她穿一件蟬翼般釘滿亮片的貼身長裙,豐滿身段盡露,染成金棕的長髮挽在頭頂,配大水鑽耳環,濃妝,好看得像洋娃娃,狹長的眼睛更媚。
通常丘靈都會低頭疾走,可是今次忍不住站住了多看幾眼。
奕羣轉過頭來,笑一笑,“一個女子所有的,也不過是這幾年。”
這像是人説的話,丘靈靜靜聽。
“你我都是最可憐的孤女,真是,還咬來咬去幹基麼。
能這樣想就好。
“今晚,你也該出場了。”
出場,去什麼地方?丘靈不明白。
奕羣不再言語,關上了寢室門。
傍晚,正在寫功課,林姨出現在門口,“丘靈,明日星期六,不用上課,今晚出來與親友吃頓飯。”
丘靈沉默。
林姨捧進一隻大盒子,“該穿的衣服鞋襪全在這裏。”
她搽着探紫色胭脂,看上去有點猙獰。
那花襯衫舅舅在她身後一閃,呵不,今日他穿白衣,可是也像花衫,花哨的圖案像紋身般已刻蝕在他皮膚上,人花已合一。
“奕羣會幫你化妝,”林姨説:“小女孩都愛扮大人,今日你可以盡興。”
丘靈不用扮,她從來沒做過小孩。
集羣過來,打開盒子,“呵,是這條裙子,我一直央求想穿,都不給我。”賭氣,丟下衣服。
丘靈不出聲,雙眼看着功課,白紙上的黑字全部跳躍起來。
片刻奕羣來了,“還不穿衣服?太太叫你打扮呢。”
奕羣把化妝箱提過來,順手取過一隻粉盒,打開,便往丘靈的臉上抹,手法放意拙劣,像在麪包上擦花生醬,亂糊一起。
“行了。”她拍拍手。
她以為丘靈這回一定像小丑了,一照鏡子,奕羣十分意外。
那麼厚的粉底全貼在她青春細結的皮膚上,更顯得輪廓分明,由此可知,美女不能醜化。
奕羣這才細細替她梳頭、穿衣,配戴首飾。
管家來催,司機在等。
奕羣一手拉起丘靈就走。
下山的車子裏坐了五個人,大家都比較沉默,丘靈雙眼看到街上去,集羣忽然抱怨奕羣碰撞她,花襯衫嘻嘻笑,像看猴戲。
丘靈想:你自己何嘗不是一隻猢猴。
真正的馬戲班主也許是林姨,也可能是她尚未露面的丈夫。
奕羣彷彿有點累,把額角靠在車窗上,不聲不響。
到了宴會廳,丘靈一呆,原來是一個畫展酒會,客人比她們早到,正在評頭品足地看畫,有幾人還爭着出價。
丘靈屏息觀變,絲毫不敢怠慢。
林姨説:“丘靈,跟着我。
她立刻笑着與賓客周旋,手腕純熟圓滑,丘靈發覺她記憶過人,每位人客的喜惡習慣都記得一清二楚——
“彩萍已自法律系畢業了吧,預祝麗萍下月鋼琴比賽成功。”
“法屬利維拉好玩嗎,去了兩個星期可是。”
“方先生不喝拔蘭地,拿杯威士忌加冰來。”
“嚴太太,今晚我替你準備了素萊。”
十分討人歡喜,丘靈暗暗學習。
客人漸漸來齊,宴會廳擠了起來。
丘靈走到露合透氣,一定得有這座露台吧,否則,男女可怎樣邂逅呢。
可是,已經有人比她先站在那裏密斟。
看背影,知道是林政高與美麗的奕羣。
她這樣説:“我手邊有點節蓄,我們大可一走了之。”
他不附和。
“你不捨得?”
他仍然不響。
丘靈想代他答:一樣吃女人,吃生不如吃熟。
況且,那邊的菜式可不及這邊豐富。
“政高,我與你可以另起爐籠。”
他卻説:“咦,可是有人?”
轉過頭來,發覺並無人影。
丘靈回到林姨身邊,逐位客人招呼,在場全是中年人,男多於女,丘靈看不到年輕人。
丘靈沒發覺他們對她驚豔,連站在較遠的一個白頭翁都悄悄轉過頭來看她雪白晶瑩露在晚裝外邊的背脊。
集羣走過來,把一塊冰按在丘靈背上,丘靈分紋不動,她已下定決心永不生氣,只轉身問:“奕羣呢,好像看見她往露台那邊走去。”
集羣變色,再也無暇惡作劇,匆匆去露台看個究竟。
晚宴開始了,丘靈被安排坐在男客旁邊。他問她:“還在讀書嗎?”丘靈點點頭。“十七還是十八?”丘靈不出聲。“將來,會承繼林姨的畫廊吧。”丘靈仍不説話。可是,那年紀可做她祖父的男人卻絲毫不覺得他被冷落,因為她少女的雙眼會説話。他趨近一點,不是急色,而是彷彿在少女身上聞到一股芬芳的氣息,他深呼吸。這種男人在商場上動輒叫友敵惶恐,可是,在少女面前,卻有所顧忌。他想到約半個世紀以前,他第一個小女友,也是這麼可愛。她現在怎麼樣了?他無限感慨,不由得多喝了幾杯。忽然之間,外頭傳來一陣吵鬧聲,林姨立刻站起來去看個究竟。半晌,奕羣與集羣面色鐵青地進來,林姨仍然笑容滿面。晚飯吃得很暢快,並沒有丘靈想家中可怕或痛苦。
那位男客對她説:“我沒有名片。我叫梁勝基,你會記得我的名字嗎?”
他心狠手辣的大名在商界無人不知,但是他真怕女孩不屑記得他的名字。
丘靈點點頭。
席中的確需要幾個漂亮的女孩子點綴一下,丘靈的目光尋找林政高,四處不見。
那梁先生把手臂搭在她的椅背上,手指距離她玉肩只有兩寸,丘靈輕説聲對不起,站起往洗手間走去。
真得透透氣。
背後有人説:“完全不像新手,肯定是大將之才。”
是林政高,原來他在這裏。
“她們都糊塗,只有你清醒。”
丘靈一貫沉默。
“而且,你一言不發,守口如瓶。”
丘靈目光不與他接觸。
“你知道林宅是做甚麼生意?”
丘靈回頭往宴會廳走去,客人卻已散出來,一看時間,連丘靈都詫異,原來,四個小時已經過去。
回程,林姨狠狠教訓奕羣及集羣,她的聲音不大,可是,一旦收斂笑容,豐常嚴厲。
“剛才做甚麼?在公眾場所客人面前出醜,如有下次,把你倆趕到街上去。”
她們兩個不敢出聲。
她又對林政高説:“你,要玩,走遠一點。”
林政高這時候倒是眼觀鼻,鼻觀心。
“全是蠢貨,”她停一停,“除出丘靈。”
回到房間,丘靈立刻脱下衣服卸妝。
第二天一早,她又坐在書桌面前。
中午,林姨走過看見,説:“你倒是真心想讀書。”
丘靈微笑。
“林姨成全你。”
丘靈道謝。
那位男客對她説:“我沒有名片。我叫梁勝基,你會記得我的名字嗎?”
他心狠手辣的大名在商界無人不知,但是他真怕女孩不屑記得他的名字。
丘靈點點頭。
席中的確需要幾個漂亮的女孩子點綴一下,丘靈的目光尋找林政高,四處不見。
那梁先生把手臂搭在她的椅背上,手指距離她玉肩只有兩寸,丘靈輕説聲對不起,站起往洗手間走去。
真得透透氣。
背後有人説:“完全不像新手,肯定是大將之才。”
是林政高,原來他在這裏。
“她們都糊塗,只有你清醒。”
丘靈一貫沉默。
“而且,你一言不發,守口如瓶。”
丘靈目光不與他接觸。
“你知道林宅是做甚麼生意?”
丘靈回頭往宴會廳走去,客人卻已散出來,一看時間,連丘靈都詫異,原來,四個小時已經過去。
回程,林姨狠狠教訓奕羣及集羣,她的聲音不大,可是,一旦收斂笑容,豐常嚴厲。
“剛才做甚麼?在公眾場所客人面前出醜,如有下次,把你倆趕到街上去。”
她們兩個不敢出聲。
她又對林政高説:“你,要玩,走遠一點。”
林政高這時候倒是眼觀鼻,鼻觀心。
“全是蠢貨,”她停一停,“除出丘靈。”
回到房間,丘靈立刻脱下衣服卸妝。
第二天一早,她又坐在書桌面前。
中午,林姨走過看見,説:“你倒是真心想讀書。”
丘靈微笑。
“林姨成全你。”
丘靈道謝。
“丘靈,這筆款子雖然不大,可是足夠繳付大學學費。”
“我很感激。”
“是你應得的,大家都知道蔣太太病時你全心全力照顧她起居。”
“不,我——”
“在舊金山還適應嗎?”
“可以。”
“不多講了,祝你好運。”
丘靈鬆了口氣,以後她同澳洲,除卻手中護照,再也沒有任何聯繫。
在學校裏,唱過他們的國歌,學習過他們的風土人情歷史,都派不到用場,也許,眼光比集羣她們寬闊,這也是益處。
伊分麥衝呢,沒有問候她?她還沒有忘記他,他已經忘記她,偏偏是這樣的人,開始説,一生一世也不會忘記她。
丘靈忽然哈哈哈大笑起來。
她很少笑,更不會響亮地笑出聲,這次是例外。
林政高無意中聽到那清脆甜美雲雀般的笑聲,不由抬起頭來。
林藴高看着他,“真是特別的一個女孩子。”
“嗯。”
“可借還小。”
林政高卻説:“越小越好。”
林藴高看着他,“你真那麼想?”
“我才不,我只喜歡成熟的女性。”
這個答案叫林姨高興,半晌她説:“記得嗎,你初來我家,也只得丘靈這麼大。”
林政高沉默。
怎麼會忘記。
“全身沒有一搭好皮膚,處處熨傷,繼父喝醉酒用香煙逐處燒你,個子瘦小,看上去只得十三歲。”
林政高仍不出聲。
“你是我收費的第一個孩子。”林政高這時問:“沒有叫你失望吧?”林姨滿意地説:“你替我賺很多,你自己也分不少。”林政高站起來。“去哪裏?再陪我説一陣子話。”“我約了人。”站在走廊,把他們兩人對話都聽進耳朵裹的丘靈連忙閃避。這才是他們真正關係。林姨自己的身世呢,她也是孤兒?傍晚,她們都乘船出海遊玩,丘靈獨自坐在泳池旁看風景。“咦,這是我的椅子。”原來林政高也沒出去。丘靈看他一眼,不動,也不出聲。“想你開口,真是非常豐常的難。”他坐在她對面,剛好看到她的赤足。
這少女連足趾都美,圓圓短短,宛如小童,將來穿慣了刑罰似的高跟鞋,整隻腳會變得醜陋不堪。
他問:“這個家可使你滿意?”
丘靈不置可否。
“這是林姨最好的一幢房子。”
丘靈很想知道多一點。
“她丈夫是一個猶太人,比她大二十多歲,是個好人,一直扶植栽培她主持畫廊,可惜,她有她的一套。”
丘靈看他一眼,他又換上花襯衫,這次,是一隻只帆船夾雜着熱帶的大紅花與天堂鳥,煞是好看。
“我講得太多了,”他停一停,不過同你説話,有個好處,你好像聽不懂,又不回答,故此,彷彿對神父告戒似的,非常安全。”
丘靈完全沒有反應。
“不知不覺,在林宅過了十年,也想過要走出去,找份工作,娶一個純良的女孩,組織家庭,可是,”他眼睛看到遠處去,“一想到哭叫的幼兒就害怕,生命太殘酷。”
他們都是可憐負傷的人。
“於是一年又一年蹉跎到今天,反而不想走了,林姨這吃用不愁。”
丘靈聽了,只覺淒涼。
“這間屋子裏,沒有前途,錦衣美食,可是你看,每個人的靈魂逐漸消逝。”
丘靈仍然不搭腔。
他用一本雜誌,遮住臉,打盹。
丘靈輕輕回到自己房裹休息,在互聯網上找資料看世界各地龍捲風實錄。
有人推開門,“丘靈。”
“咦,”丘靈問:“林姨,這麼早回來?”
“我暈浪。”
她分明是不放心甚麼,才突擊檢查,看到丘靈乖乖在樓上,又覺滿意。
況且,她看到他在泳池邊熟睡。
她笑問:“想進大學?”丘靈點點頭。“沒問題,你儘管去考,我支持你,我喜歡文化氣息。”這是她抓得住人客的原因:氣氛夠優雅清新,與眾不同。“下個長週末,我帶你去紐約。”丘靈唯唯喏喏。“這樣懂事,我是你生母,就不捨得你。”丘靈的心被刺一下。林姨輕輕問:“她仍在牢裏?”丘靈點頭。“仍然不肯見你?”丘靈無奈,“已近三年沒見面。”“案件絕無上訴機會?”“她毫無意圖洗脱罪名。”“那男子,是個什麼樣的人?”
丘靈忽然微笑,遠在天遢,近在眼前,一盤藍黑色發亮頭髮,含情脈脈的雙眼,還有,花襯衫。
丘靈輕輕答:“太久以前的事了,不再記得。”
林姨説:“可憐。”
有人表示同情總是好的。
“你可以在我這裏安心住到十八歲,或是更久。”
接着,有電話找她,她又去趕業務。
那天晚上,奕羣與集羣很晚才回來,嘻嘻笑,歡樂似濺起的浪花,關着門都聽見。
第二早,只得丘靈一個人去上學。
長假,林姨果然只帶丘靈一人往紐約,引起另外兩個女孩不滿。
由林政高替她們挽着行李上飛機。
在機艙裏林姨喝得酩酊,也許,醉了之後,傷口不那麼痛,心靈沒如此寂寞,罪惡感自然減輕。
使丘靈訝異的是,一共三個人,竟訂了三間酒店房間,林姨做事,十分大方漂亮。
他們休息,丘靈在酒店大堂買了一張市區地圖一個人逛街去。
走累了,坐在路邊喝汽水,有人過來搭訕:“小姐,可想試鏡?”
丘靈反問:“演員還是模特兒?”
“我代表霓虹天才發掘公司。”他給她名片。
“十四歲半也可以嗎?”
“你只得這麼一點點大?不要緊,我們一些近鏡模特兒只有十二歲,但需要家長簽署同意書。”
丘靈站起來走開。
回到酒店,林姨剛梳妝,根本不知道丘靈出去過。
“我帶你見我丈夫。”
聞名已久,原來真的有這麼一個人。
但林姨為什麼不回家,幹嗎住在酒店裏?
“約好晚上一起吃飯。”
“需要換衣服嗎?”
“隨便你。”
丘靈沒有看見林政高。
她們要去的地方就在酒店附近,走路十分鐘,乘車也是十分鐘。
林姨對大廈司合説:“閣樓。”
電梯把她們載到頂樓,門一打開,丘靈便看到整個紐約夜市,如珠寶般燦爛,的確是世上最華麗的都會。
一位女管家迎上來,“太太,你來了,先生馬上出來。”
林姨熟絡地走到書房坐下。
書房內有一座古董太陽系九大行星模型,按動關鍵,會得轉動,丘靈愛不釋手。
林姨咕噥:“真是孩子。”
有人出來了。
丘靈抬頭,看到一個頭發家銀絲般白種老人,清癯、瘦削,守着裁剪考究的西裝。
他過來招呼:“你是丘靈?叫我亨利好了。”
丘靈點點頭。
他對林姨説:“丘靈比其他女孩子清麗文雅得多。
丘靈陪笑。
近看,老人臉上全是壽斑,皮膚鬆脱,一輪一輪打轉,可是,一雙眼睛仍然有神。
他説:“藴,回到我身邊來吧。”
只聽得林姨答:“我不喜紐約。”
“我可以更改遺囑,再撥多些財產到你名下。”
“目前不是很好嗎。”
“午夜夢迴,十分寂寞。”
丘靈見他倆這樣誠懇説出心事,覺得十分難得,關係已經比一般夫妻好得多了。
“那麼,讓我們一起搬到聖他菲去共度餘生,紐約有太多痛苦記憶,我不會留下。”
“一切已經過去了。”
林姨自斟自飲,“不,永誌不忘,夢中,細小的我仍然在家門附近悽惶徘徊,望他們回心轉意,開門給我。”
老先生笑了。林姨又斟滿酒,一飲而盡。老先生自口袋裏取出一隻信封,“丘靈,這是你的見面禮物。”丘靈連忙説:“太客氣了!”老先生微笑,“我最討厭吝嗇的老人,你説可是。”丘靈只得收下。一頓飯三人都沒吃好,然後,她倆就告辭了。下午加晚上的酒精,林姨爛醉如泥,她倒在牀上昏睡不醒。林政高對丘靈説:“我陪你出去逛夜市。丘靈猶疑。林政高微笑,“怕什麼?”真的,還有甚麼恐懼。他們乘馬車遊中央公園,離遠還可以看到剛才去過的大廈閣樓。馬蹄的嗒,林政高忽然説:“送你一個忠告。”丘靈看着他。“無論怎麼樣,別用毒品,勿喝醉酒。”丘靈説:“謝謝你。”“女人喝醉,多麼難看,滿地打滾嚎哭,小便失禁,平日打扮得再美也變夜叉。”這是指林姨吧。“每次她到紐約,都喝得不省人事,她年輕時在這城裹吃了太多苦頭。”丘靈抬起頭,沒想到在這都會的不夜天空,可以看到整個蒼穹星光燦爛。她忽然開口問林政高:“我們可是社會渣滓?”他一怔,不由得笑了,“像你這樣的垃圾,很多人喜愛還來不及呢。”“那你呢?”“我是蛇蟲鼠蟻。”丘靈説:“我生母是殺人兇手。”林政高欠欠身,“我聽説過,多麼不幸。”丘靈低下頭。“其實,那種人,要走便讓他走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