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然,終有一方會死在另一人手中。
馮學谷説:“生命不比化解方程式,前者艱深得多。”
丘靈點點頭,“祝你們幸運。”
他倆習慣性齊齊向丘靈道別,無論怎樣看,都還似一對相敬如實的好夫妻,表面是多麼欺騙人。
丘靈匆匆離開馮家。
第二天,她到醫學院附屬的實驗室找研究員。
每個實驗室裏都有華人,自己人方便説話。
“這裏有兩個頭髮樣本。”
“丘小姐,請問你想比較什麼?”
“去氧核糖核酸。”
“呵,遺傳因子,請問兩個事主是什麼關係?”
“想知道是否是父女。”
“丘小姐,三天之後可有報告。”
“拜託你們。”
回到辦公室,看見有人坐在她的位子上,她伸手過去,搭在那人肩膀上,那人嚇一跳,轉過身子來。
“你腳步輕盈,我聽不到聲音。”
這些日子的丘靈更加瘦削,行動如一隻貓似,靜寂無聲。
坐在那裏等她的是馮雯。
“有事?”
“我父母突然和平分手,毫無先兆,我覺震驚。”
“你已長大成年,上一代感情問題與你無尤。”
“丘靈,我想向你請教一事:加拿大麥馬斯特大學邀請我——”她想離開是非之地。
“快去,不必考慮,你會喜歡那裏,北美洲階級觀念開放得多,只分有能與無能的人。”
“謝謝你,丘靈,你幫我作出決定。”
丘靈自覺做了件好事。
她請馮雯喝杯茶,聊了幾句。
“你額上的疤痕……”
丘靈伸手去摸,“中國人叫破相。”
“矯型醫生花半小時就可以做得平滑如新。”
“算了。”
馮雯點頭,“許多地方,我該向你學習。”
“羞愧,我哪有你説得那麼好,下一站,我也不知去到何處,過一日復一日。”
一如馮教授口中的蔓玫。
丘靈送走馮雯。
她開始收拾行李,來的時候一件,去的時候也是一件,手提,沒有寄艙的身外物,不帶來,也不帶去。
報告出來了。
丘靈有點緊張,她握緊雙手,看着研究員。
那位女士很簡單的説:“丘小姐,兩人並無血緣關係,他們並非父女。”
丘靈耳邊嗡地”聲,靜了下來,甚麼聲音都消失了,然後,她嘴角露出一絲笑。
笑容漸漸擴大,聽覺也到時恢復。
她追問:“並無親屬關係?”
“毫不相干。”
“謝謝你。”
“別客氣,很高興幫到你。”
丘靈好似把千斤重擔自肩上卸下,忽然一身輕。
不,馮學谷不是她生父。
丘雯嵐臨終思路糊塗,完全弄錯了,丘靈仍是一個孤兒。
她功課上的天份遺傳自何人,仍然是一個謎。
原來,做孤兒有這麼大的自由,丘靈已經習慣,從今日開始,她再也不會四處尋找生父。
她再也不想知道,再也不想復仇。
丘靈把那份報告整理出來,不署名,送一份給馮學谷教授。真高興這件事有這樣理想的結局。就在她走的那一天,馮教授來找她。他更加蒼老了,外型完全與年齡不配合。見到丘靈,他困惑低聲地説:“你我不是父女?”丘靈輕鬆地攤攤手。“那麼,你生父是誰?”丘靈愉快地回答:“不知道。”“多麼不幸。”“可不是,不過,毋須你牽掛了。”馮學谷低頭沉思,“會是甚麼人?”“時間到了,我得趕飛機,馮教授,保重。”丘靈向各同事話別,約好將來在北美洲見面。她像逃一般的回凌家去。凌太太又一次在家門口等她。
“丘靈。”她張開雙臂。
丘靈緊緊擁抱她。
“快進來,準備了茶點。”
“香氣撲鼻,是誰做的櫻桃餡餅.。”
“鼻子好靈,遇方,快把你的傑作捧出來。”
遇方,林遇方,是好像有這樣一個人。
那年輕人捧着餡餅出來,斟出香濃紅荼,丘靈滿意地哈出一口氣。
“歡迎回家。”
丘靈抬起頭,“謝謝你。”
林遇方穿灰色球衣及短褲,不修邊幅,一看就知道在度假。
他切好餡餅,用叉子挑起一匙餵給丘靈吃,那酥脆餅皮入口就融,黑櫻桃裏有酒味,又香又膩,丘靈嘩地一聲。
“沒想到地質學家還有這樣秘密烹飪才華。”
林遇方笑笑,“我不讀地質學,你記錯了。”
丘靈怔住,“那麼,是天文學。”她記得他好似有一份特別的職業。
“再猜。”他卻不動氣。
凌太太一直使眼色,又伸手摸額角。
平日機靈驚人的丘靈今日如吃了悶棍,低下頭想了一會兒,只是不得要領。
凌太太不由得大笑起來。
窘不要緊,能夠帶來歡笑也是好的。
吃完了點心,閉目養神,半晌,記憶活絡了,她跳起來,“你是宇航員!”
林遇方笑答:“不,我是潛水艇艇長。”
丘靈抓着頭,束手無策。
凌太太説:“哎唷,真好笑,家裏許久沒有這樣熱鬧。”
丘靈難為情,躲進浴室梳洗,淋浴洗頭,照鏡子的時候,看到自己額角上的疤痕,忽然想起來了,呀!是醫生,矯型醫生。
丘靈呼出一口氣,換上便服下樓去。
凌思聰剛到家,看見丘靈,高興得不得了,丘靈陪他説一會子話,轉頭同林遇方説:“載我兜風可好?”
像上次那樣,林遇方駕車駛進參天的紅木林。
他輕輕説:“這次遊浪,一定發生了大事,叫你心神疲勞。”
“被你猜中了。”
看着瀑布似新娘披紗似灑下,丘靈又問:“你在休息?”
“有什麼事?”
“我想約時間修理額上疤痕。”
林遇方説:“呵,想起來了。”
“是,勞駕你了。”
“我一定用心做。”
他們約好日子。
“為何改變心意?”
“我決定忘記過去。”
“好極了。”“請問,疤痕是否醜陋?”“老實説,的碓十分礙眼。”因為她面孔小,五官精緻,多了那麼長一條疤,好像瓷娃娃的臉被摔破,叫人戰慄。他輕輕説:“愛美也沒有甚麼不好。”丘靈忽然隨和,“你説得對。”他仍然請她吃冰淇淋。“這一式叫至尊草莓。”“有這樣奇突名字?”“意思是,在草莓冰淇淋中,沒有更好的了。”“沒有更好的?”“是呀,不要再遲疑了。”丘靈只是笑。回到凌宅,啓儒迎出來,丘靈真像見到親人一樣,趨前擁抱。“穎兒呢?”丘靈四處看。
“在哭泣。”啓儒略覺無奈。
“為甚麼,就要做母親,應當快活才是。”
“她認為懷孕使她醜陋,害怕產後不能恢復舊時容貌,來,你勸勸她。”
丘靈立刻進去,穎兒,穎兒。”
那孕婦走出來,美麗的她稍微豐滿一點,神采更勝舊時,可是説不出的委屈,“丘靈,我怕。”嗚咽起來。
“喂,所有女子必須承受,英女皇伊莉莎伯二世在內,除非你決定不要孩子,那也不是福氣,快坐下來讓我聽胎兒心跳。”
三言兩語移轉穎兒注意力。
“我已經重了二十磅…”
“看誰在這裏,鼎鼎大名矯型科林遇方醫生,有何不妥,請教他也就是了,他是愛美者恩人。”
丘靈拉着孕婦去看凌太太買回來的嬰兒用品。
啓儒鬆了一口氣。
林遇方説:“恐懼也是正常,將為人母,責任重大,小生命前途在她手中,確是壓力。”
丘靈忽然説:“你真體貼。”
這時,門鈴響了。
咦,還有誰?”家人都在屋裏。
丘靈不知怎地,一顆心提了起來。
凌太太去開門,見到客人,表示驚喜,轉過頭來,同林遇方説:“看是誰來了?”
林遇方意外,臉上現出躊躇之色。
丘靈好不奇怪,這會是誰?
她探頭出去,只看到門口攔着一隻名牌血紅色漆皮的大旅行袋,接着,一個年輕女子走進屋來。
屋子裏所有的人都覺得一絲敵意,那名女子並不友善。
是誰?
她穿黑長褲黑襯杉,短髮,十分時髦,人也長得漂亮,可是一點笑容也沒有。
她與眾人打過招呼,看到丘靈,上下打量,神情放肆而驕傲,授着説:“我是遇方的未婚妻房兆芝。”
丘靈意外到極點,可是不動聲色是她的看家本領,“你好。”
“咦,你便是那個寄養兒。”
凌太太立刻走過來,“丘靈,你不是要陪穎兒散步?她需要運動。”
丘靈即時去找穎兒,她沒有抬頭看林遇方。
那位房兆芝小姐卻擋住她去路,你叫丘靈,幽靈?”
丘靈急步繞過她而去。
凌太太説話了,兆芝,大家都是我客人,我不喜歡有人在我家生事。”
丘靈聽見了,微微笑,老好凌太太不會叫她失望。
她陪穎兒散步當兒,心中已得了一個主意。
丘靈駕車到醫學院去一趟,穎兒在車裏等她。
丘靈找到同事,在他耳邊細語幾句。
同事忽然笑了,“有,你稍等。”
五分鐘後,拿出一包藥粉交給丘靈。
丘靈説:“謝謝。”
回家途中,穎兒説:“丘靈你真有本事,出入最高學府像自己家一樣。”
“你也快升級做媽媽了。”
“唉,我是庸人。”
“是最可愛最漂亮的小母親。”
“丘靈你確是我們家好妹妹。”
“麗儒才是真妹妹,”丘靈籲出一口氣,“無可替代。”
穎兒忽然説:“麗儒去世才被家人想得那樣好,其實,她非常驕傲,不好相處,出言諷刺,喏,就像那個房兆芝。”
丘靈意外,但維持沉默。
“才沒有你那樣體貼隨和,情緒穩定,又樂於助人。”
“哪有你説的那麼好。”
穎兒微笑,“嬰兒認定你做阿姨。”
“是男是女?”丘靈好奇。
“都不重要,只需健康。”
丘靈點頭,“都這麼説,大方得很,可是將來不肯背乘數表,立刻青筋暴現,拿戒尺打他。”
穎兒大吃一驚,“什麼,現在還要背乘數表嗎?”
天色暗了,她倆回家去。
林遇方好像與未婚妻談判過,兩個人面色都似舊鞋底那麼難看,繞着手臂,一個看東,一個望西,當中像隔着一座冰山。
到了那種地步,只能説:幸虧還沒有結婚。
凌太太説:“替你們留了飯菜。”
穎兒挑食,笑問:“可有榨菜肉絲麪?”
丘靈説:“我做你吃。”
遠遠一把聲音説:“真會做低伏小,這種本事,非同小可。”
丘靈忽然抬起頭來,朝她笑了一笑。
房兆芝寒毛豎了起來,那笑意非常天真無邪,可是嘴角透着一絲詭秘,大眼睛閃礫着機靈莫測的光芒。
連囂張的房兆芝都覺得不妥,她匆匆上樓回客房去。
林遇方到廚房找丘靈。
“對不起。”
“你又沒踩到我,幹嗎道歉?”
“有人不懂收斂。”
丘靈抬起頭,“不要緊,見面機會不多。”
穎兒在一旁笑説:“我想吃夠兩碗。”
林遇方見丘靈完全不接受道歉,十分沮喪,一個女子連生氣也不屑,可見他在她心目中沒有甚麼地位。
丘靈着着他客氣地微笑,像是問他:還有什麼話要説?
她告訴他:“明天我要到西雅圖面試。”
“呵,決定到微軟工作?”
“我得早點休息,以求良好第一印象。”
丘靈説完,便回自己房間。
她看到客房門縫有燈光,丘靈車牽嘴角,不動聲色。
她在書桌前做報告,到了九點左右,客房內有聲響,接着,有人出來叫林遇方。
林遇方在走廊説的話,全屋人都聽得見,可是大家都覺得不管他們的事,全佯裝聽不到。
首先,房兆芝氣急敗壞地説:“有蝨咬,我渾身又腫又癢。”
林遇方嗤之以鼻,“凌家怎會有這個。”
“你看,大塊疊小塊。”
“怕是敏感吧,今日你吃過甚麼,有無接觸過油漆花束?”
“不得了,我臉上頸上,所有皮膚都又紅又爛。”
“別抓,越抓越癢。”
維於,凌太太出去看個究竟。
“哎呀,怎麼會這樣,我看你得馬上看醫生。”
房兆芝哭了,“送我去醫院,我像被千萬只螞蟻在咬。”
“遇方,你送一送她。”
房兆芝忽然叫起來,“是那隻幽靈,是那妖女!”
這次,連凌太太都生氣了,“遇方,送走了這位客人請她不要再回來了,凌家不單有蛇蟲鼠蟻,還多妖精魅怪。”
又一陣擾攘,他倆出了門,人聲靜下來。
丘靈動都沒動,仍然對牢熒幕工作。
凌太太推門進來,“咦,還沒睡?”
丘靈轉過頭來笑,“趕張報告。”
“明天面試可有把握?”
“十足十。”
凌太太忽然輕輕説:“房兆芝是討厭一點。”
丘靈唯唯喏喏。
“可是,我們不必同她計較。”
丘靈不置可否。
“不過,你還小,將來你會明白,應付那種人,一笑置之才是最省時省力的方法。”
“是,媽媽。”
凌太太一時不會意,站起來拉開房門,忽然又停住回頭,“你叫我甚麼?”充滿驚喜。
丘靈只是微笑。
“你叫我媽媽?”
丘靈點點頭。
凌太太滿心歡喜,“也是時候了。”
第二天早上,凌思聰剛預備送丘靈到飛機場,林通方趕回來。
凌太太關心問:“病人怎麼樣?”
他答:“太難相處,已經分手。”
“這也算是一個明智的決定。”
凌思聰咳嗽一聲,示意凌太太別管閒事。
“我送丘靈。”
凌先生叮嚀:“開車小心點。”
凌太太説:“丘靈,到了那邊,記得立刻打電話回來。”
凌思聰笑,“丘靈若聽話,那就還是客人,若渾忘家裏,那就真家女兒一樣了。”
一言説出父母的心酸。
丘靈忙不迭説:“我會立刻報平安。”
在途中,林遇方説:“同她訂婚,是父母的意思。”
丘靈説:“所以你離家出走,住在凌宅。”
“你好像不相信。”
“我信,我怎麼不信,自西雅圖回來,你得替我整容,新工作,新面貌。”
“你還會回凌家嗎?”
“我已當那是我孃家,可是我一生,註定要流浪,倦了,知道有個地方可以回去,是很大安慰,算不幸中大幸。”
“你的身世,我知道一點。”
丘靈笑一笑,不再出聲。
正如期望,她得到了那份工作。
那機構氣氛很舒服,像大學生度假村,永遠有人在喝咖啡,打乒乓,衣着隨便,多數是褪色襯衫長褲涼鞋。
可是,別叫外表瞞騙,工作起來,不眠不休是等閒事,老闆挺厲害,不規限上班時間,故此也沒有下班時間。
丘靈要求的福利,都一一得到。
回凌家的飛機上,她盹着了。
夢見自己很小很小,躺在女童院小牀上,四周圍黑漆漆,受驚過度,她混身皮膚起了疙瘩,她叫媽媽,沒有人應她,她嚇得嘔吐起來。
“醒醒,醒醒。”
丘靈睜開眼睛,身邊座位有人問她:“做噩夢了?”
丘靈點點頭。“記得嗎,上午我們在微軟見過面,我也是去面試,我叫祁家健。”丘靈發覺這個英俊的年輕人穿着件橘黃色臘染花襯衫,可是,一點也不討厭。她隨口問:“你可得到那份工作?”“錄取了,你呢?”“我也是。”“咦,以後是同事了。”“聽説那處男女同事比例是十五比一。”那漂亮的年輕人擠擠眼,“所以,在飛機上先打好基礎。”丘靈笑笑。“很高興認識你。”可是,丘靈想,你不知道我是誰。雖然擺脱了出身的噩夢,我仍是一個幽靈,水遠像個吉卜賽。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