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到了。
啓之腎上腺分泌異常,他興奮了一天,下午下班時就準備細節,他去買蛋糕,選禮物,接着淋浴更衣,開車去鳳凰台接王庭芳。
庭芳在偏廳等他。她穿一套蛋黃色便服,平跟鞋,淡妝,微笑説:“走吧。”
啓之看一看,“愛司呢?”
“她放假,今晚,你保護我。”
啓之毅然點點頭。
庭芳微笑,“短短幾個月長官生涯,已覺寵壞:出入有大車司機,身邊有保鏢護衞,説話由新聞主任代言——一旦退下來,不知會否習慣。”
走到門口,她問啓之:“你的車子呢?”
今晚,全靠他的了。
小小車子開到中級住宅區,停下車,他與庭芳剛踏出車門,已經被好奇眼尖市民認出。
一位中年太太手挽水果及小孩凝視庭芳,脱口問:“是王小姐?你微服出巡?”
庭芳笑起來,“我一向只得這些衣裳。”
中年太太忽然説:“王小姐,做得好,中小學實施免費午餐,我們得益匪淺,你若連任,我一定投票。”
庭芳笑着點頭,啓之連忙把她拉走。
進了電梯,才鬆口氣。
庭芳説:“我帶了一隻學生表給小寶。”
一按鈴,門就打開,小寶撲出來。
周啓超沒想到還有女客,連忙殷勤招呼。
王庭芳自我介紹:“我是啓之同事阿芳。”
阿芳。她真幽默。
大嫂勘茶出來,看到女客,有點意外,隨即笑逐顏開,“請坐,別客氣,當自己家一樣好了。”
小巧客廳忽然多了個客人,轉彎都要小心翼翼。
小寶打開蛋糕盒子,滿意之極。
“媽媽,看,是蜘蛛俠蛋糕。”
“喔約,真新奇。”
只見庭芳十分自在,她投入温暖家庭氣氛,輕鬆享受閒情。
大嫂做了雞絲麪,另外有可口的冷拌小菜。
阿芳吃了許多,添了兩次。
大嫂笑,“時下小姐吃飯,都似黃鶯似嘗一點點,不似阿芳這般大方。”
飯後切了蛋糕,啓之做了咖啡。
庭芳説:“大嫂,我幫你洗碗。”
啓之大吃一驚,“不用客氣,我與大哥來好了。”
“應該的。”
庭芳已經動手,把碗筷收拾到廚房。
小小公寓房子的廚房只夠站一個人。
大嫂輕輕問啓之:“女朋友?多久了?”她沒把庭芳認出來。
啓超説:“這女孩很可愛,絕不做作,易相處。”他也沒把庭芳認出來。
小寶把手腕給父母看,“阿姨送我的手錶。”
“二叔給你什麼?”
“二叔送我一隻數碼照相機。”
小寶拿起照相機對着廚房裏挽起袖子戴着黃色膠手套的庭芳阿姨拍照。庭芳擰過頭來對牢鏡頭嫣然一笑。
大嫂切了一碟子水果出來。
她問啓之:“你認識阿芳多久了?”
“五個月零三天。”
“譁,記得那麼清楚,”大嫂笑,“可見她地位非比尋常。”啓之低頭微笑。
“讀書還是做事?”
“她有很好的事業。”
“呵,在公司裏做得很高?經濟獨立,隨時可以成家?”啓之不出聲。
大嫂很高興,“人也長得清麗,沒有時下染髮打釘濃妝陋習,真難得,連首飾都不戴,十分脱俗。”
庭芳洗妥碗碟出來。
大哥給她一盤橘子。
大嫂説:“勞駕你了。”
“千萬別客氣。”
大嫂開玩笑,“阿芳,我們還有三天的衣服沒有洗,你也做一做。”
大家都笑了,氣氛異常融洽。
一邊小寶不住拍照。
庭芳問這個手腳不停的孩子:“愛上學嗎?校裏最好是什麼,最差又是什麼?”
“最好是年輕老師多,沒有架子,同我們有商有量,最差勁是運動場重建了整年都未完工,我都快畢業了。”
“好,我會記住。”
大嫂真不愧是大嫂,又把話題兜回來,“你們兩個有什麼計劃?”
庭芳看啓之一眼,啓之不出聲。
大哥也説話了:“不要怕,當年我與你大嫂結婚,也沒有盛大婚禮,我們二人合共只得七千元存款。”
“相愛就行了,凡事以對方為重,勿以自己為首。”
庭芳笑,“大哥大嫂,多謝指教。”
“啓之一直內向,阿芳你要鼓勵他。”
大哥加一句:“我真想看到啓之成家立業。”庭芳只是微笑。
“時間不早了,明天還要上班,你們回去吧。”
一家三口送到門口。小寶還在拍照。
關上了門,小寶把照片用打印機打出來。
周啓超説:“讓我看看,咦,拍得很好:洗碗,吃水果,喝茶——這張正看着你二叔,含情脈脈的樣子,老婆大人,我覺得阿芳有點眼熟。”
“像誰?可是那個女明星?”
“不,她不似女明星。”
這時,小寶取出報紙,“爸,我的照片拍的比記者好,記者拍得有點兇,沒笑容。”
他父母把報紙取過一看,只見王庭芳的玉照端端正正刊在頭版,正在宣佈不知什麼措施。”
周啓超呆住,半晌説不出話來。那個阿芳正是這個阿芳。
小寶説:“芳姨真人比照片好看多了。”原來,小寶一直知道她是誰。
他母親吸進一口氣。
“阿芳。”
“王庭芳。”
“啓之的女友是王庭芳!”
他們賢伉儷忽然覺得頭暈。
“啊約。”
那邊,啓之送庭芳回鳳凰台,車子甫開出,已看到有報館的採訪車逐幢大廈搜索。啓之不聲不響,一溜煙似抄小路駛走車子。
庭芳稱讚他:“小周,做得好。”
“我對該處環境是特別熟。”
“到一號來喝杯咖啡吧。”
啓之轉過頭去:“不如到舍下鬆一下,明天就要出遠門。”
庭芳點點頭。
“看到大國大統領,打算説些什麼?”
“世界和平。”
“融島小小一個縣,你得用丹田之氣喊出意願才行。”
“我與教育部長及環境署長一起去學習。”
“他們可在英美受教育?”
“他們多數是融島精英。”
“那就不大瞭解受教育的真諦了,融島學生只知爭取高分。”
“分數的確重要,英美加諸國亦重視積分。”
“不是一切呢,你看小寶已經五百度近視,多可憐,成日困課室或家中,沒有活動空地,我記得在加國見過某中學附設球場,背山面海,連綿十多畝地,車子駛了好久,仍看到學生在寬敞綠茵地上三五成羣的追逐踢球。”
“地理環境不一樣,融島亦有可為。”
啓之答:“是,我不應作不公平比較。”
“融島自會改良。”
到了家,啓之請庭芳進去。
庭芳立刻挑長沙發坐下。一點架子也無,好像回到老朋友的家,又似置身大學宿舍。
啓之問:“你是衷心喜歡這份工作吧。”
“我喜歡為市民服務,可惜這是一份不能低調的工作。”
“傳媒都説你厚此薄彼,不願接受中文訪問。”
“沒有的事,我對英語媒介也沒有説過什麼。”
“可會接受領先報訪問?”
庭芳詫異,“你認識領先報?”
“不不不不。”急急説了一連串“不”字,感覺像聖經中彼得在雞啼之前三次不認主。啓之又矇蔽了王庭芳。
“領先報採訪時不擇手段,不敢領教。”
“但它是一張中立報章,純為讀者服務,故此暢銷,它不收任何津貼,每個專欄每段文字均獨立自由運作,不接受任何政權組織利益。”
庭芳想一想,“這是真的,讀者眼睛雪亮,像某報某作者,每隔三兩天就大事宣傳一個政權,讀者心中有數,只覺厭惡。”
“編輯部為何閉着一隻眼?”
庭芳答:“也許,這根本是最上頭的指示。”
“自由社會,言論自由,讀者自由選擇。”
庭芳説:“今晚真高興。”她伸了一個懶腰。
這時,電話鈴響了,啓之去書房聽。
愛司的聲音:“王小姐在你處?”
“是。”
“我來接她,時間不早,她明晨要出門。”
“我會告訴她。”
電話掛斷。
啓之走出去,“愛司來接你——”
一看,庭芳已經盹着,她仰着臉,靠在椅背,嘴巴微微張開,神情十分可愛,顯然是累極入睡。
啓之憐惜地走近。
特首小姐也是一個人,也會累,也有七情六慾。
有人輕輕敲門。
啓之一看,果然是愛司來了。
她一言不發,輕輕進門,看見庭芳,趨向前去,低聲叫她:“王小姐,我們回家去了。”
只見庭芳搖搖手,“不要吵我,歷史筆記在桌子上,抄完放回原處。”原來半明半滅間她還以為睡在大學宿舍裏。
“王小姐,我是愛司。”
她睜開眼睛,“唉”的一聲。
啓之靜靜站在一旁。
庭芳向他道謝,在愛司保護下離去。
啓之站在門口看司機駕着大車在街角消失。
他身後傳出聲音:“約會特首,滋味如何?”
啓之轉頭,“又是你餘小娟。”
小娟笑,“不請我進去喝咖啡?”
“明天一早我得回學校。”
“有什麼資料?”
“明早新聞處自然發佈消息。”
“讀者對官樣文章不感興趣。”
啓之想一想,“我待會傳真給你。”
“不怕字跡落在我手?”
啓之苦笑,“我怕什麼?難道我還有什麼痴心妄想不成?”
餘曉娟惻然。
“師兄保重。”
“師妹好走不送。”
第二天啓之在電視新聞上看到王庭芳在飛機場情況,眾人擁簇下的她像公主般珍貴。
領先報有他提供的消息:特首關注融島教育制度。
領先報此刻關於王小姐新聞報道正派得乏味。幸虧另有一段“王小姐夜訪民居,找的是誰”補充趣味。
人一走,周啓之就靜下來了。
學校生活寧靜平和,值得珍惜,啓之天天繞校園跑步,不到一星期,便有一班同事同學追隨他每朝六時在晨曦中運動。
新聞片斷中王庭芳秀麗容貌不住出現,與她合照的外國首長不少以詫異眼光看她,像是不相信這樣年輕漂亮的她有能力領導一個大都會。
王庭芳擅英法西語,夠派用場,可是她謙遜地稱:“還在努力學習德語。”
她實事求是態度爭取外交上進展。
一日,餘小娟問啓之,“你可有握過她的手?”
周啓之答:“沒有。”
“肩膀?”
“也沒有。”
“衣角?什麼也無?”
“你全講對了。”
餘小娟説:“依照慣例,民眾一概不準碰到英女王伊麗莎白二世的肢體,可是近年在外國,許多平民看到她攬住她肩膀拍照,女王與護衞都沒有干涉阻止,周師兄,你也不用太拘謹了。”
“女王也漸漸熟不拘禮了,多好。”
“所以,凡事都有轉機。”
啓之當然知道小娟説的是什麼。
“世雄,你也並非全無希望,王庭芳也是人,他們説愈是美人愈寂寞。”
啓之笑,“所以許多醜人也爭認寂寥,你呢,小娟?”
小娟苦笑,“我只希望賺多點獎金。”
“小娟,你事事金錢掛帥,何故?”
“師兄,我在貯學費前往加國讀新聞及政治系。”
啓之肅然起敬,“哪一個省份?”
“渥太華,順便把法文學好。”
“回來後可加入法新社工作。”
餘小娟忽然笑了,“不,我在領先報停薪留職。”
周啓之一怔。
“那意思是,畢業後我會回到領先報工作。”
啓之瞪大雙眼。
(漏了16和17上)17下
周啓之的一顆心咚一聲掉到腳底。
“周啓之,你做的好事。”
啓之不出聲,他用手遮住臉。
“你怎麼做得出來?”
啓之嘆口氣。
“你真好意思。”
“對不起,我已經辭職。”
“對不起,一句對不起想了結此事?原來你就是領先報的芝子,‘特首小姐你早’專欄由你所撰,今早王小姐接到消息,她神色慘敗,好比融島染上瘟疫,她待你以誠,你當她是什麼,搖錢樹?”
啓之無地自容。
愛司痛斥他:“男人中最卑賤是四處説女人是非者,你還要繪形繪色寫出來,怪不得芝子知得那麼多,原來就是她身邊人出賣她。”
愛司把一隻文件夾丟在周啓之面前。
“聽説稿酬極佳,每隻格子,填滿與否,均值一元美金,原來友誼有價,輕易算得出來。”
文件夾中全是剪報,“芝子專欄”四字像尖刀般鑽入眼簾。”大家都喜歡你,尊重你,可是大家都有眼無珠,看錯了你。”
啓之站起來,“我想見王小姐。”
“還有什麼好説?”
“我想親口解釋。”
“她沒空見閒人。”
啓之頹然坐下。
“你違反了僱員合約,你等着見律政部人員講話吧。”
啓之沮喪得説不出話來。
“像你這種沒有良知的人,活該吃官司。”
這兩句話説出口,連愛司自己都覺詫異:這種控訴耳熟能詳,什麼地方聽過?
咦,秦香蓮痛斥陳世美之時,不知是否用同樣語氣?
愛司立刻警惕,一聲不響開門離去。
一切交給法律處置,她不宜發表私人意見。愛司大力關上門。
小屋牆壁像是震動一下。
周啓之覺得頭暈,他倒在沙發上。
他人格是否卑賤已經無所謂,最叫他難過的是他傷害了王庭芳。
周啓之後悔得想自殺。
他斟了一大杯烈酒灌下肚子。
忽然之間,周啓之落下淚來。
電話鈴響,他不予理睬。
有人在電話錄音機中留言:“啓之,我是大哥,有空回家吃飯,阿芳如果有時間,無任歡迎,我們已知道她是誰,十分意外,又覺榮幸。”
大嫂加一句:“放心,家居照片,絕對不會發表。”
人人都有良知,周啓之除外。
他又斟多一杯酒。
電話鈴再響。
“師兄?我是師妹,今日有什麼新聞?”
啓之苦笑。
他用坐墊矇頭,昏睡過去。
夢中聽到同學叫他,母親的聲音輕輕對小朋友説:“啓之有點不舒服,別去吵他。”
他想掙扎起來,不夠力氣,聽得小朋友呼嘯着離去,好不失望,但又昏睡過去。
“啓之,醒醒,醒醒。”
啓之睜開眼,“哎喲,我要遲到了。”
林森告訴他,“週末,接着復活節假期,你不用上班。”
“你如何進來?”啓之嚇一跳。
“門沒上鎖,一推即入。”
啓之發呆,他已失去日常運作功能。
“啓之,東窗事發。”
啓之坐起來揉臉。
他嘆口氣,“為什麼叫東窗,不是西窗或南窗?”
林森説:“你真幽默,王庭芳的新聞組已把領先報列入黑名單,新聞發佈會再也不通知我們。”
啓之發覺自己嘔吐過了,客廳一陣臭酸味。
他打開窗户通氣,只覺頭痛欲裂,連忙服止痛藥。
找到臭味源頭,原來墊子上有穢物,他連忙把坐墊丟垃圾桶。
一邊林森不住發牢騷:“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周啓之,都是因為你。”
啓之斟杯番茄汁喝。
他問:“誰是蕭何,他做過些什麼好事壞事?”
林森責備他:“你的身份已經敗露,你太不小心了。”
啓之答:“我是間諜,像瑪泰哈利一般,將遭處死。”
“啓之,你宿醉未醒,胡言亂語。”
“是,他們已知道芝子是周啓之。”
“是誰泄露機密?”
“據説是政治部調查所得。”
林森搖頭,“我不相信。”
“政治部確有這點能耐。”
“整件事充滿魚腥氣,我懷疑有人通風報信。”
啓之呆呆坐着。
頭痛漸漸減退,胸上卻似壓着千斤閘,透不過氣。啓之知道這是失戀的苦楚。
他無奈地説:“林森,事情總有拆穿一天。”
“我不甘心。”
嘿,他不甘心,啓之幾乎想笑。
“是否行家妒忌我們,去新聞處打小報告?”
林森説:“他們也用同樣手法,怎敢揭發我們?鳳凰台一號的園丁根本是朝日報社的採訪主任。”
有這種事!
林森問:“會不會是內奸?”
啓之呆呆看着他。
“即是領先報自己人。”
啓之不感興趣。
“周啓之,你要看醫生,你雙眼像死魚。”
啓之已經不介意這個頭號損友説些什麼。
林森探過頭來,“你喜歡王庭芳,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今日,林森丟下許多書包人名及成語故事,令周啓之無法招架,誰又是司馬昭?
“啓之,實際一點,莊子説,盡其本步而遊於自得之場,好好找名淑女結婚。”
啓之道謝:“小弟頓首。”
“千萬不要苦雨戀春風。”
這幾個字倒是像遊絲般鑽進周啓之耳朵。
苦雨戀春風,形容得多好,簡簡單單五個字,像青橄欖一般,清洌但帶苦澀,回味無窮。
啓之躺在沙發上不動。
林森在他客廳踱步,“我們要另作安排,啓之,你有什麼意見?”
啓之回答,“苦海無涯,回頭是岸。”
“這不是説禪的時候,我得回公司開會部署下一步。”
啓之説:“好走不送。”
即使是週末,他也回大學去。
圖書館仍然開放,他取了一疊參考書,挑一個有陽光的座位,打算找些資料。可是一行行的字全在他眼前浮了起來,繼而跳舞,他根本無法專注。
可是他不願回家。他也不敢接近同事同學,怕口氣內尚餘酒精味。
真苦。
中午,他到合作社買午餐。
所有菜式均太過油膩不合口味,他搖搖頭,買了一杯紅茶。獨自坐在一張小桌子上,看着同學嬉笑聊天。
忽然有人站到他身前,擋住他視線。
“周先生?”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年輕男子。
“周先生,請隨我來,王小姐想與你説幾句話。”啓之低下頭。
王庭芳也許不知道她已染上官場習氣:要見一個人,立即命手下隨時隨地傳他候命。
啓之又抬起頭來,“我沒有話説。”
年輕人意外,壓低了聲音,“是特首王小姐。”
“我知道,我沒有空,我有事做。”
“周先生,王小姐有話説。”
啓之微笑,“融島還是自由都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