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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紅色跑車已經開走,他略覺心安。

    一轉身,看見香夫人站在他面前,連環嚇一跳,隨即漲紅面孔。

    香夫人渾然不覺連環的尷尬相,只是説:“昨日真難為你了。”

    成年人真厲害,一點不動聲色。

    她轉身回屋,一半身子已經進門,才轉頭問:“昨夜你可有聽見什麼?”

    連環先是沉默,過一會兒才答:“昨夜我們很早就睡了,沒有什麼事吧。”

    “沒有,”香夫人輕快地答:“沒有事。”

    連環發覺他説謊説得與香夫人一般差。

    謊言,不是用來欺騙對方,而是用來欺騙自己的吧。

    下午,連環不管是過時還是過節,私自到醫院去探訪阿紫。

    輕輕推開門,看見小女孩呆呆坐在牀上看電視動畫片,一臉的寂寥悽清。

    連環敲敲門,引起她注意。

    阿紫反應奇快,即時轉過頭來,一雙清澈的大眼睛看見連環,無限歡欣,“你!”

    連環覺得阿紫該剎那的神情同她母親像得不能再像。

    連環壓抑着複雜的心情,過去問阿紫:“你好嗎?”

    阿紫忽然淚盈於睫,接着豆大的眼淚紛紛滾下臉龐,她搭住連環的肩膀,開始飲泣。

    她可是知道了?不不,她怎麼會知道,不可能。

    那麼,她可是有第六感覺,意味到有大事將要發生,因而悲切?孩子們的感覺一向比大人靈敏。

    連環發覺阿紫的熱度已經減退,手心涼涼,他拿自己的手與阿紫的手相比,她的是真正的小手,連環可以把她的手完全包進他的拳頭裏。

    他願意全力保護她,但是他沒有能力。

    在命運大神面前,他可能比她還要渺小。

    連環低聲説:“我得走了,家裏等我。”

    阿紫懂事地輕輕點頭。

    連環怕碰到人,他不喜講話,更怕解釋,世上最虛偽的便是人言,能維持緘默,他便儘量爭取。

    他走得快,剛步下樓梯轉角,電梯門打開,看到香夫人婀娜地走出來,相差不過幾分鐘。

    連環記得最清楚,她穿着件玫瑰紫色長大衣,映得膚光如雪,獨自一個人,也含着笑,雙目迷茫,有鬼影幢幢,明明歡喜,一會兒又悲切起來。

    連環大惑不解,一張面孔,怎麼可以同時出現相對的表情。

    但是他怕香夫人看見他,不敢久留,一溜煙走下樓梯。

    一整個寒假,連環都躲在家中。

    連嫂催促他:“你怎麼不出去玩,男孩子老關在家中容易生病。”

    老連在一旁笑,“再過幾年,他找到女朋友,一心向外,你又會來不及哭訴。”

    連嫂一怔,臉色當下轉白,彷彿那一天已經來臨,她唯一的兒子留戀女色,一心一意供奉女方一家,對父母恍若陌路。

    連嫂喃喃地罵:“你詛咒我。”不再叫兒子找節目了。

    連環暗暗好笑,父親有他的一套,這些年來,一直把老妻治得服服帖帖。

    快樂同權勢及財富有什麼關連呢,連環感喟。父母不過是一對最最平凡不過的柴米夫妻,才貌均不出眾,運程普通,但是他們相敬相愛,生活何等逍遙。

    連環有種感覺,他不會如此幸運。

    老連見妻子慼慼然,便顧左右而言他:“東家還不回來,閒得慌。”

    “賤骨頭。”

    “明天早上先去接大小姐,再接二小姐回家,寒假快過去,要準備功課開學。”

    “聽説兩位小姐功課都不大好。”

    老連忽然誇起口來:“叫連環指點她們一二、綽綽有餘,呵呵呵呵呵。”他笑得不知多暢快。

    這也是連環勤奮向學的原因之一,讀回來的學問屬於自己,又令父母如此快活,何樂而不為。

    連嫂忽然説:“太太這幾天都沒有傳我們。”

    老連沉默一會兒,站起來説:“來,我同你看看冰箱為何軋軋聲如火車頭。”

    那輛紅色跑車如此囂張,連老實的老連都看出多少端倪。

    第二天,連環伏在窗台上,看着父親開車出去,把香家大小一個一個接回來。

    剛自窗台下來,連環聽見“嗒”的一聲,這是石子打到窗户的聲音。他抬起頭,探出身子,看到小小人兒站在樓下向他招手。

    連環不知多高興,索性從窗口爬出,把近窗的樹枝出力拉扯近身,像玩特技似抱着它搭到樹杆,一溜煙滑到地上。

    阿紫卻無歡容,她拂一拂大石上青苔,坐下來。

    “有什麼事嗎?”

    阿紫不語。

    “病癒回到家來,應當高興才是。”

    阿紫抬起頭説:“父親同母親吵架吵得很兇。”

    連環一怔,對於大人的事,他一知半解,但可以猜想到,這一場爭吵,一定要來。

    那一夜,那個偵探所拍攝的照片,想必已經到了香權賜手中。

    兩個孩子默默無言。

    過一會兒阿紫説:“姐姐嚇得哭了又哭,我沒有。”

    是的,連環讚許地看她一眼,阿紫肯定是比較勇敢的。

    就在這個時候,連環聽見父親喚他:“連環,連環。”

    阿紫即刻站起來躲到大樹後邊去。

    一雙黑白分明精靈的大眼睛在樹葉掩藏下猶如受驚小鹿,不不,更像迷途的小妖仙。

    老連找到兒子,急急説:“香先生要見你。”

    他催着兒子到大宅去。

    連環不知自己扮演什麼角色,一看到香權賜神色,便曉得事態嚴重。

    香某輕輕叫他坐下。

    黃昏的光線下,他的臉色好比灰土,本來容貌可算得俊朗的人,此刻不知恁地,左頰眼下一塊肌肉不受控制地簌簌地抖動。

    一個人要受到極深切的刺激,才會有這種反應,連環深深同情他。

    香權賜的聲音還算鎮定,他揹着連環,輕輕地説:“桌子上有兩張照片,你去看看。”

    連環還是第一次進香氏書房,他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房間,這麼大的書桌,他如到了大人國。

    書桌上除去文房用具,就是兩張放得極大的彩色照片。

    是那輛紅色的跑車,照片在夜間拍攝,有點模糊。

    連環一見,知道必需置身度外,少年的他已經頗有一點城府。他抬起頭來,臉上適當地露出一絲莫名其妙的樣子。

    香權賜正細細搜索這少年臉上的蛛絲馬跡,他暫時不得要領。

    他問:“認得這輛車嗎?”

    連環搖搖頭。

    “有沒有見過它?”

    連環又搖搖頭。

    香權賜凝視連環,“他們説,孩子不會説謊。”

    但是,連環在心中説,我不是孩子,而且,我不管閒事。

    他仍然維持着那一點點大惑不解。

    香權賜自問閲人無數,錯不到哪裏去,便嘆口氣説:“你同你父親一樣老實。去吧,沒你的事了。”

    連環欠一欠身,輕輕退下。

    他的一顆心卻跳得厲害,連環安慰自己:不要緊張,何必驚惶,不關你事,但是仍然害怕得一邊臉都麻痹了。

    走到大堂,恰巧香夫人緩步拾級而下,叫住他。

    那美麗的女子嘴角仍然孕育着那個詭秘的笑容,襯着一絲血色也無的臉龐,七分悽豔,三分可怖。

    連環不由得退後一步。

    她向少年招招手,“你過來。”

    連環只得向她走近。

    “謝謝你維護我。”

    連環清一清喉嚨,低聲説:“香太太,我什麼都不知道,我不明白你説什麼。”

    香夫人頷首,“好,好,我很感激你。”

    連環不想多説:“家父在等我。”

    他走近大門,終於忍不住,轉過身來,對香夫人説:“太太,你保重自己。”

    香夫人笑了,在樓梯口陰暗的角落,她的笑容似發出亮光,照明該剎那。

    連環離開大宅,鬆口氣,回頭望,只見灰色巨宅盤踞在黃昏裏,像一隻怪獸,天邊夕陽映着片片橘紅色晚霞,更使整幅風景看上去如一張超現實圖畫。

    老連問兒子:“怎麼樣?”

    連環看父親一眼,不聲張。

    “他有無給你看那些照片?”

    連環木然。

    連嫂不安,“可是有大事要發生了?”

    老連慰撫老妻,“不關我們事。”

    連環左右兩手緊緊握住父母的手,他們才是全世界最幸福的男女。

    睡到半夜,連環突然驚醒。

    他不能肯定哪一件事先發生,不可能是同時發生的,一定有先有後,要不他先醒來,才在萬寂的深夜聽見輕微的霹啪一聲,要不就是這一聲輕響把他吵醒。

    他不管三七二十一,披上外套,便自窗外搭住樹枝走捷徑落到地下,恰逢他父親亦開門出來。

    可見那一聲響並非如想像中輕微。

    父子倆交換一個眼色,朝大宅奔去。

    老連用力按鈴,匆匆來開門的是阿紫的保姆,見是連氏父子,大怒,斥責:“吵醒主人家,誰負責。”她睡得那麼近,竟什麼都沒聽到。

    老連推開保姆,搶入屋內。

    就在這個時候,他們聽到孩子驚怖的尖叫聲,叫了一聲又一聲。

    連環什麼都顧不得,衝上二樓卧室私人重地,看到小小阿紫蟋縮在一角落,連環急急把她擁在懷中。

    抬起頭,看到香夫人倒卧在血泊中。

    連環自己嚇得牙齒與嘴唇打架,抖個不停,卻還來得及把孩子的頭接在胸前,不讓她看太多。

    老連也上來了。

    他很鎮定,一步步向主人走去,“東家,把傢伙給我。”

    連環這才看見香權賜站在主卧室門口,呆若木雞,右手持一件黑色物體。

    受老連一喝,香氏的手一鬆,那件東西掉地上,被老連的腳一踢,踢到老遠角落。

    連環這才看清,那是一把手槍。

    香夫人受的是槍傷。

    大小姐香寶珊到這個時候才醒來,她一推開門就被保姆推回,只聽得她在房內尖叫:“什麼事,什麼事!”

    老連已經撥電話到警察局。

    香權賜蹣跚地走到一角坐下,一點也不反抗。

    連環想把阿紫交給保姆,阿紫拉着連環的衫角不放,連環沒有辦法甩手,只得一直把她抱着。

    他過去蹲在香夫人身邊。

    香夫人忽然蠕動一下,連環看到她左肩上有一個小小鳥溜溜的洞,血就自該處流出來。

    連環忽然鬆口氣,呵並非致命傷,他一個踉蹌跪倒在地。

    “把槍給我,”香夫人微弱地説,“把槍給我。”

    連環顫抖地答:“不可以。”

    “你這孩子,警察快要來了,説是走火,記住,是走火。”

    大家忽然明白了。

    香夫人分明是想保住香權賜,連氏父子同保姆都知道事情的嚴重性。他們夫妻的感情已蕩然無存,她對他不忠,但甘於承受血光之災,將真相隱瞞,也算互不拖欠了。

    他們三人不約而同點點頭。

    香夫人鬆口氣,閉上眼睛喘息,她美麗的面孔,因痛苦而扭曲,更予人一種不屬人世的感覺。

    這時候,天剛魚肚白,警車號角的呼嘯由遠至近,越拔越尖,越來越高,終於停在門口。

    阿紫一直伏在連環的肩上,結果要保姆用力拉開她,她並沒有哭泣。

    香夫人被放在擔架上抬出去。

    她雪白臉龐濺有一兩朵小小淤紫色血花,也許是連環的幻覺,他竟看到她微微地笑,他一定睛,她已經上了救護車被送走。

    連氏父子跟其他人一樣到派出所錄了口供,然後折返宿舍。

    連環一聲不響,走進卧室,鎖上房門。

    之後一日一夜,無論父母如何敲門,都不肯出來。

    第二天清晨,他覺得餓,於是走到廚房,開了一罐烤豆吃起來。

    身邊傳來一聲咳嗽,是他父親。

    老連給兒子斟一杯水。

    連環咕嘟咕嘟喝下去。

    老連不出聲,默默注視兒子。

    過了一會兒他輕輕似自言自語般説:“香先生把保姆解僱,給了一筆可觀的遣散費。”

    連環一怔,父親可是也被開除了?

    “但是香先生令我們一家三口留下來看守大宅。”

    連環愕然,他們一家四口又往哪裏去。

    老連有答案:“這件事結束後,他們夫婦大概會分手,香老闆要帶着大小姐二小姐到英國去入學。”

    連環緩緩抬起頭,那美婦人呢?

    老連沒有再説什麼,他也斟一杯開水,一口氣喝下去。

    那美婦將被逐出香宅,永遠不能回頭。

    連環黯然低頭。

    老連説:“記住了,連環,我們什麼都不知道,我們只是看守這幢大宅的工人。”

    連環答:“是,父親。”

    老連放下心來,拍拍兒子肩膀。

    他雖然沒有受過高深教育,卻懂得尊重兒子的隱私,他讓許多疑點埋在心底,沒有提任何問題。

    香夫人傷愈後並沒有再回來。

    聞説她已悄悄離開本市。

    香權賜帶着寶珊紫珊兩姐妹赴英的時候,連環站門口默默相送。

    大小姐哭得雙眼腫起來,愛哭原是女孩天性。但阿紫緊緊抿着嘴,握着父親的手,不發一語。

    連環幫父親把行李送進車後廂。

    老連把車於駛走,阿紫忽然轉過頭來,透過後玻璃向連環搖手道別。

    連環不由自主追上去,嘴巴説再見,珍重,但沒有發出聲音來,好不容易止了腳步,發覺已經流了一腮眼淚。

    連環連忙擦乾眼淚,怕母親看見。

    香氏這一家人,這樣富足,又這樣一無所有。

    春天很快來臨,連環與宿舍門外那棵樹一樣,越長越高,也愈是寂寞。

    大宅空無一人,連嫂天天過去打掃,她有次笑説:“大屋空無一人,怪嚇人的,在樓下似聽到樓上有聲音,在樓上又如聽到樓下有聲音,每次匆匆忙忙,拭掉灰塵便趕回來,”她停一停,“誰要住那麼大的房子。”

    老連每天把兩架車子抹得錚亮,一點不偷懶。他常説,工夫是做給自己看的,最要緊是過得了這一關,工夫絕對不是做來敷衍老闆。

    每日下午三時他會把車子開到市區去打一個圈,從來不用它們義載家人,豪華房車屬於東家,老連公私分明。

    什麼叫家教?以身作則,便是家教。

    連氏三口如住在世外桃源一般,日於過得很快。

    歲月如流,香氏委託的律師行開頭每星期派員來巡視。一年之後,發覺事事井井有條,改為兩星期一次。又隔一年,再改為每月一次。之後那位區律師索性不定期抽查,亦找不到一絲破綻,因敬重老連,寫一個上佳報告到倫敦,升他為管家。

    老連記念以往熱鬧的日子:“東家不知幾時回來。”

    此刻泳池花園陽台統統緲無一人。

    連環在這數年,靜靜度過他的青春期。

    胡髭紮了根,鬢角長出來,喉核顯著,聲音粗沉,瘦削四肢漸漸添上肌肉,肩膀一天竟如一天。

    連他自己都發覺了,半天不洗澡,身上便似有股味道,故特地去買一箱藥水肥皂用。

    連環仍然非常非常沉默,那獨有畏羞的笑容使女同學特別好感,其中一位叫林湘芹。

    暑假,他呆在房中,伏在書桌上,聽蟬鳴——知——了——它到底知些什麼?連環想問它。

    他怕熱,一到夏天,精神總有點憂惚。

    正在朦朧間,忽爾聽到清脆的聲音叫他:連環,連環。

    連環一驚,脱口而出:“阿紫,阿紫,我在這裏。”

    猛地抬起頭,不小心撞上書架子角,痛得他鼻子火辣辣,落下淚來。

    他忙不迭探身出去看個究竟。

    不是他的幻覺。

    窗下站着一位白衣少女。

    那是他同班同學林湘芹。

    少女也看見了他,滿心歡欣,“沒想到你在家,”她解釋,“我偶然路過,順便來探訪。”

    鬼話,連環微微笑。整個山頭只得一幢屋子,誰會路過這裏。

    少女被他笑得不好意思起來。是,她的確故意離開大隊自附近水塘邊的郊野公園步行上來。

    先按照地址到大宅去按了半天門鈴,沒有人理會,才看到另一邊有小屋。巡着小路走過來,已經在失望,沒想到,一叫便有人應,喜出望外。

    “連環,下來。”

    連環看看自己正穿着舊襯衣同短褲,猶疑片刻,不知該不該招呼這不速之客。

    “我總共只打算逗留十分鐘罷了。”女同學開始發窘。

    連環慢吞吞下樓來,不説什麼,站在門邊看着少女,並非故意扮不起勁,實在是找不到開場白。

    她剛好坐在那塊大石上。

    連環不想任何人佔用阿紫的位置,拉張藤椅過來,“請坐。”

    少女移座,看住連環微微地笑。

    他問:“有什麼事嗎?”

    “沒有什麼事,”林小姐用手帕拭拭汗,“聽説你也編在甲班,我老覺得明年那個考試會非常吃力,故此患得患失,你的功課一向好,故來討教。”

    這番話説得這樣動聽,連環默然,面色開始緩和。過半晌,輕輕答:“我也不過死讀書罷了。”

    林小姐笑吟吟四處打量一下,“我想要杯汽水。”分明不止打算逗留十分鐘。

    女孩子總是這樣,有一點點小聰明,決不肯放着不用。

    連環又莞爾,“請等一等。”

    他始終沒有把客人請進屋子裏。

    林小姐接過飲料,好奇地問:“你怎麼住在這裏?”

    連環反問:“我應當住在何處?”

    “那間大屋才是落陽路一號。”

    來了,連環警惕她要開始鑽研目的地有關一切了。

    他不動聲色,“我並不住落陽路一號。”

    “但手冊上的地址……”少女自覺説漏了嘴,噤聲不響。

    連環笑一笑,“家父是落陽路一號的管家。”

    少女一怔,略黨失望,連環看在眼中,有點痛快,他就是要她失望而退。

    少女到底是現代少女,對於階級不是沒有成見,但到底不足以構成勢利。在她眼中,可愛的連環魅力絲毫不減。

    她笑問:“大屋沒有人住嗎?”

    “有,度假去了。”

    這一去,已經有四個年頭。

    連懷惘悵地低下頭。

    “令尊令堂呢,”女同學問,“怎麼不見他們。”

    “回鄉探親。”

    “呵,你一個人在家,”少女腦筋動得飛快,“喂,有沒有點心招待?”

    林湘芹活潑爽朗健談主動,所以也深諳得寸進尺之道,連環不曉得怎麼樣拒絕她。

    她見他沉吟不語,便試探他:“大家都説你有一個女朋友在外國。”

    連環不置可否。

    “是不是真的?”她含笑探過身子。

    連環抬起頭來,“在我們這種年紀,還是讀好書要緊。”

    少女聽到連環的語氣像個十足的年輕導師,大樂,不禁“嗤”一聲笑出來。

    連環有點尷尬,便站起來示意送客。

    “我們有節目,你要不要一起玩?”

    連環搖頭拒絕,少女卻不以為仵。

    “下次,”她説,“下次再來看你。”

    連環把同學送到路口。

    下次不會那麼巧。

    回到房中,他往牀上一躺。奇怪,這張牀越來越小,越來越短,像小人國的傢俱。

    但這裏有他熟悉的氣味,賓至如歸,連環眯着眼。

    睡夢中有人叫他,連環轉個身,討厭的林湘芹,別又是故意忘了一支筆一條手帕,又藉詞回來拿,賴着不走,但心底又渴望她回來與他説説笑笑散散心。

    房門被推開,小小的人兒走進來,“連環,你忘記我了。”那清脆動聽的聲音不可能屬於另一個人。

    阿紫,連環跳起來,阿紫回來了。

    他驚醒,房門輕輕被風吹開,哪裏有人。

    連環啞然失笑,阿紫早已長大長高,哪裏還會是那小小安琪兒。

    她早已中學畢業,結交一大堆洋朋友,怎麼還會記得昔日管家的兒子。

    四年多他們都沒有通過消息,開頭連環有強烈寫信的意願,他有香氏倫敦的地址,背得滾瓜爛熟,但總覺此舉唐突。

    香權賜留下他們一家,就因為他們安分識相,沉默如金,他們一家三口絕對不能輕舉妄動。

    再説,寫些什麼好呢。

    連環不是那種能夠流利地表達心意的人。口澀,筆更澀,作文不是他擅長的科目,他修的是純數,代數,算術。

    香氏把女兒帶到那麼遠的地方去,自有深意,他要她們忘記那可怕一幕。

    她們或許能夠,連環卻對當夜情景有着不能磨滅的深切印象。

    記憶似水晶般清晰。每一細節,每一句對白,都似卷電影膠片,不時在他腦海中播映。

    不,他沒有與阿紫聯絡,他的記性太好,非常不便。

    連環這一季的暑期工是代他父親照顧大宅。

    每天去巡一巡,園藝工人逢週末都會開工,剪草機器軋軋聲的節奏具催眠性,開了灑水器,它輕輕轉動,水珠落在斜陽裏製造出半片虹彩。下午更加寂寞,無線電與電視機的喋喋皆於事無補。

    連環的心靜,坐在一邊良久不煩,鳥類幾乎以為他是一具石像。

    少年送走工人,便掏出累累鎖匙,開啓大門進大宅察看,啊,二樓有一扇玻璃窗無故破裂,要即時找人更換。

    十來間房間,有些較為名貴的傢俱都蒙着白布,連嫂説得對,的確略見詭秘,連環老覺得有人,不知誰已經悄悄回來,只是沒通知管家。

    主人家沒有秘密,房間全部不上鎖,任由參觀。

    阿紫睡房的衣櫃裏還放着小小簇新的黑色漆皮鞋。

    小女孩像隨時隨地會出現,嘟噥説:“我不喜歡白色,我不喜歡海軍裝。”

    在這間屋子裏,時光並無飛逝,一點跡象都沒有。

    小小毛毛玩具熊眼珠掉了一半,耳朵撕脱,都由連嫂縫上去,一時找不到同色的線,所以棕色的小熊身上多了數條黑色的疤痕,同樣靜心地等主人回來。

    暑假過去後開學,不到半個月,連環就發覺他還是説得太多,做人最安全是做啞巴。

    競選班長,連環大獲全勝。對手一男一女兩位同學,女的正是林湘芹,馬上過來同連環握手道賀。那位男同學的反應卻非常異樣,他走到連環身邊,大聲説:“作為一個工人的兒子,連環你真算厲害。”

    連環立刻看向湘芹。

    他並不介意男同學拆穿他家底,他的的確確是工人之子,沒有什麼好隱瞞的,他也從不企圖遮瞞。只是,他與林湘芹之間的私人對話,怎麼會迅速傳到一個不相干的人的耳裏去,這點才真正令他困擾。

    湘芹立刻知道壞事。只見連環目光如箭一般射過來,她漲紅面孔,想解釋,又不是時候,急得差點哭出來。

    該剎那林湘芹真想找一杯啞藥喝下去。

    連環早已進進人羣。

    很奇怪,他忽然想,阿紫才不會泄漏他倆之間的對話,阿紫可信可靠,連環籲出口氣,面色緩和,心情又恢復舒坦。

    不能要求人人同一水準。

    吃一次虧學一次乖。以後,對可以信任的人,多説兩句,不可靠的,少來往少説話。

    從此連環躲開林湘芹。

    好幾次湘芹想接近他,連環總是客套幾句脱身。

    冷淡比斥責還要難受,湘芹很快就發覺了。

    連她自己都不明為何一定要連環原諒她。

    旁觀者倒是比當事人更瞭解她此刻心情。一位與和芹走得比較近的同學淡淡説:“你自己沒有發覺嗎,你愛上了他。”

    湘芹一聽,大吃一驚,怔怔落下淚來。

    有這種事,要命,“不不,”她急急否認,“沒有可能,他那麼怪僻孤獨,不。”她一直只喜歡爽朗熱情有幽默感的男孩子,而且最好有點家底,免得將來吃苦。

    但是她的感情與眼淚同時失卻控制,汩汩地流瀉出來。

    女同學憐憫地看着她。

    湘芹擦乾面孔,朝操場走去。

    偏偏連環與隊友在練射球。

    湘芹在走廊看到他強壯身材,通體揮汗,不禁呆在那裏。

    籃球忽然失去方向,猛力地滴溜溜撞過來,不偏不倚,打中湘芹的面孔。

    少女頓時眼前一黑,金星亂冒,痛入心脾,往後一退,跌坐在地。

    男同學一見闖了禍,趕快奔過來,連環走在前頭。

    他看到湘芹被打得一嘴血。

    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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