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緋紅的夕照中,無夢踏進了洛府。
寧總管領着無夢來到洛府內一處靜僻的院落,一踏進院中,她立即嗅到陣陣清雅的花香,抬頭一望,不禁呆住。
兩邊白牆栽植了大株桃花、杏花,底下還有小巧雅緻的花圃,栽種着許多開得繁盛的嬌豔鮮花,其中只有海棠、薔薇她能辨識出來,其他完全不認得。
「這是你家少爺的住處?」無夢實在懷疑,這裏明明怎麼看都像極了千金小姐的閨房。
「是啊,我家少爺愛花,他聽不見聲音,所以對顏色特別敏感,只要色彩鮮豔的東西他都喜歡。」寧總管微笑地説。
「原來如此,難怪那日他在山道上會看那些野花看到入神了。」她喃喃自語。
寧總管笑笑,領着她穿過花圃。
一陣淡淡的藥香撲鼻而來,無夢看見廊下蹲着一個丫鬟正在煎藥。
「玉蘭,少爺呢?」寧總管低聲問那丫鬟。
「剛睡着。」玉蘭淡淡瞥了無夢一眼。
「喔。」寧總管點點頭,側過臉看着無夢。「少爺還會睡上一陣子,這會兒老爺夫人可能也都還在午睡,帶-去拜見他們也不方便。我看這樣好了,-先進屋去等着,我去辦點事情,一會兒再過來。」
「萬一他醒了怎麼辦?」無夢有些緊張。
「-念過書嗎?」
「背過詩。」安嬤嬤教她和晨星背過幾首唐詩,不過她覺得很奇怪,這跟她的問題有什麼關係?
「那就好,這樣你們溝通就不會有問題了。」寧總管誤以為無夢識字,放心地拍了拍她的肩。「我只是出去交代一些事情,很快就會回來。玉蘭,請這位姑娘進屋去,記得奉茶。」他交代完後便大步離開。
玉蘭有些不情願地站起身,朝無夢伸出手,比了個請進的手勢。
無夢進屋後,發現這屋的窗子特別大,也因此光線特別明亮。她好奇地打量四周,冷不防看見靠窗的涼榻上躺卧着一個人,她的心措手不及地慌亂了一下,後來才發現那人根本熟睡着,並沒有看見她。
「-是少爺的客人嗎?」玉蘭在她身後突然出聲,嚇了她一跳。
「不是,我是寧總管買來的奴婢。」她壓低音量小小聲説。
「啊?府裏的奴婢夠多了,為什麼還要買-進來?」玉蘭蹙了蹙眉,高聲表達疑惑。
「噓,-小聲一點兒,那個人在睡覺。」她忍不住提醒。
「少爺聽不見啦!」玉蘭沒好氣地白她一眼,把茶杯重重放在桌上,轉身又走出去。
無夢怔怔地看着那張熟睡的面容,他就是洛無天?
救他的時候並沒有時間好好細看他的容貌,現在他睡得正熟,正好讓她有機會仔細看個清楚。
大概傷勢還未痊癒,他的臉色蒼白似雪,但無損他清俊柔美的面容,反而在他一襲白衣的襯托之下,讓他看起來就像一抹不真實的空靈幻影。
那份似男似女、似真似幻、似神似人的氣質,懾得她幾乎無法呼吸,好像她只要用力吹一口氣,他就會消失不見。
就在她看得出神時,隱約嗅到一股淡淡的異香,這聞起來不像花香的香氣令她迷惑了一瞬。
洛無天在睡夢中挪動了一下身子,蓋在身上的薄被緩緩滑下地,無夢躡手躡腳地拾起薄被,小心翼翼地蓋回他身上,原以為自己的動作已經夠輕柔了,卻還是驚醒了洛無天。
他睜開眼,與她四目相對。
無夢尷尬地扯出一抹笑,心中暗求着──拜託,你還記得我吧?你最好還記得我,要不然我該怎麼向你解釋現在的狀況啊?
洛無天微微一笑。他當然還記得,當他睜開眼,驀然看見那雙似曾相識的眼眸時,他就已經認出她來了。
『謝謝。』他比了個手勢。
無夢看不懂,呆呆地眨眼。
洛無天起身走到桌案前,提筆在紙上寫下「謝謝-」三個龍飛鳳舞的字。
無夢認得前兩個字是「舊時王謝堂前燕」的謝字,這才知道他在向她道謝。
「甭客氣了。」她笑着搖手。
「貴姓芳名?」洛無天又寫。
無夢只認得「富貴於我如浮雲」的貴字和「但看古來盛名下」的名二字,猜出他大概是在問自己的名字吧?
『我叫無夢。』她慢慢的,一個字一個字地用唇語對他説。
洛無天輕輕蹙眉,把筆往前一伸,示意她寫給他看。
無夢一臉為難地接過筆,慢慢恬飽了墨汁,笨拙地寫下名字,偏偏她的名字筆劃甚多,在寫「無」字時,中間四條直豎黏在一起變成了一團黑,只有底下的四個點讓這個字勉強看得出來是個「無」字,而寫「夢」時怕重蹈覆轍,於是把每個筆劃都分得很開來寫,終於寫完時,她發現「夢」字比「無」字大出了兩倍還多,和旁邊洛無天寫的一手漂亮的字比起來,她的字簡直像極了歪歪扭扭的毛毛蟲。
無夢放下筆,羞得滿臉通紅。行了吧?這是我寫得最漂亮的兩個字了,你可別再逼我寫字了,除非你想羞死我!
洛無天努力忍着笑,她的字着實令他驚訝了好一會兒,光看她的字跡,就知道她根本沒有好好讀過書、習過字。
但是能不能用文字溝通對他來説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他必須再試試她認字的程度。
「再次多謝救命之恩,有件事我不明白,『育嬰堂』是什麼地方?-為何住在那裏?」他快筆一揮,洋洋灑灑地寫下兩行字。
無夢很認真地瞪大眼睛,在有如行雲流水的文字中尋找自己識得的字,可惜結果很慘,加上「育嬰堂」三個字,她前前後後加起來總共只識得八個字,怎麼拼湊也猜不出洛無天到底在對她説些什麼話?
我知道他可能又謝我一次了,可他問了「育嬰堂」什麼事呢?看不懂呀……怎麼辦才好?
洛無天聽見她心中的哀號,再看她一臉茫然苦惱的模樣,大致明白了她認字的程度。很顯然地,他們在文字溝通上有很大的困難,麻煩的是,她連他最簡單的手勢都看不懂。雖然,他大可以用神力將心音傳達給她,不過,為免引來不必要的麻煩,只好作罷。
就在他們兩個人各自沈默,尷尬對望時,寧總管適時走進來,解救了不知所措的兩個人。
『你們已經見過面啦!』寧總管笑着説道,並同時以手勢對洛無天説。
『多謝你替我辦妥這件事,她對我表達救命之恩的方式覺得滿意嗎?』洛無天以手勢問他。
『關於這件事,我來詳細告訴你。』寧總管邊比着手勢,邊將洛無天拉到桌案前,用寫的把事情的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洛無天。
無夢呆站在一旁看着他們兩個人安靜地用筆對談,表情有些緊張地盯緊洛無天臉上的反應。
當洛無天總算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之後,錯愕地睜大了眼。
「你的意思是,她現在並不是來府裏做客的,而走你已經把她買進府來當僕婢了?」洛無天飛快地在紙上寫着。
寧總管有些抱歉地點點頭。
「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怎麼可以買她入府為奴?」洛無天嚴肅地板下臉。
「總好過她被賣給別人吧?」寧總管無奈地聳肩寫道。
「可是你要我如何安置她?」
「如果你希望不要太委屈她,那就把她收在你屋裏侍候你,過一、兩年再為她覓個好良緣,也算圓滿報恩了。」
「可惜她不識字。」洛無天撫額嘆氣。
寧總管驚訝地回過頭看無夢。
「-不是説-背過詩嗎?怎麼不識字呢?」
無夢根本不知道他們兩個人到底筆談了些什麼,寧總管突如其來的一問,令她怔愕了一瞬。
「我是背過幾首唐詩,那幾首唐詩裏的每個字我都識得,不過……那幾首詩以外的字我就認不得了。」無夢心虛地咬了咬唇。
寧總管恍然明白,伸手抹了抹臉苦笑。
「-識字不多,恐怕得另做安排了。」
無夢鎖緊眉心,從來都沒有為自己識字不多這件事如此懊惱過,她看着寧總管回頭又跟洛無天一陣筆談,想來是在「安排」她了。
「好了,少爺同意讓-跟在我身邊做事,跟我走吧。」寧總管朝她招招手。
無夢遲疑地輕瞥洛無天一眼,低頭跟着寧總管走出去。
身後忽然響起兩下清脆的彈指聲,她和寧總管同時回頭,看見洛無天和煦地笑望着她,對她比了幾個簡單的手勢。
「少爺對-説,有困難就來找他,他會幫。」
無夢聽了寧總管的解釋,忽然有種心酸的感覺,她分不清他對她説這話是出自對她的同情還是真心的關懷?但是對出身「育嬰堂」的女孩兒而言,這樣的話語是何等的珍貴。
倘若我不是你的救命恩人,而你也能如此大方地對我,那份心才是比什麼都貴重啊!
洛無天傾聽到無夢的心聲,怔然望着她離去的背影,好半天都沒有回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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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夢從未曾走進過綢緞莊,當她抬頭看見滿牆面全是五彩斑爛的美麗布疋時,情不自禁發出驚歎聲。
「無夢,我暫時先把-安頓在店裏,布莊裏有夥計、丫頭和學徒幾十個人,我若一開始就讓-做輕鬆容易的工作,怕底下的僕役會心生不服而暗地欺侮-,所以-得先從布莊裏的雜事做起,等-慢慢熟悉布莊的工作以後,我再找機會把-調進布房學裁縫,-可願意?」寧總管好聲好氣地與她打商量。
「我願意。」她知道自己的境遇已經比一般的奴僕好太多了,而且能在這個宛如仙境般的地方工作,實在沒什麼可抱怨的。
「那就好,-跟我過來吧。」他客客氣氣地帶她轉進後院。
「寧總管,依我看,這間布莊全都是歸你管的吧?」她發現每個人看見寧總管都畢恭畢敬的。
「-的觀察力不錯。」寧總管笑笑。
「那你最好把我是少爺的救命恩人這檔事忘記比較好,否則你老是對我這麼小心翼翼、説話輕聲細語怕得罪我似的,要是讓底下的人看見了怕有失你的威嚴,現下我的身分只是你用五百兩銀子買來的僕婢,我覺得你應該用對待底下人的方式對待我,否則不只你不好管人,我要與人平和相處怕也不容易。」她一邊環看着周遭環境,一邊説道。
寧總管訝然止步,愣瞧着她那雙不存私心的眼眸。這年方十八的小姑娘,居然肯放下對她最有利的武器,輕而易舉地解決了他眼下最感到頭痛的難題。
「-的想法令我好生意外。」他對她另眼相看了。
「是嗎?」無夢挑挑秀眉。「你見過馮姑姑,應該知道讓她『調教』過的孩子很早就懂得看透人性了,何必意外。」
寧總管與她四目對望,心領神會地笑起來。
就在寧總管將她交給布莊裏管着大小雜事的大丫頭綠娘以後,她就開始過着與一般奴僕無異的生活了。
每天一早,她要掃地、抹灰,接着和綠娘兩個人一起把一天幾十個人要吃的菜挑、洗、切好,下午又得跟綠娘一起搗洗幾十個僕役的衣裳,日落西山後還不能閒着,要把一天幾十個人吃髒的碗盤刷洗乾淨。
做這些事情,對無夢來説其實不是什麼太苦的差事,她在「育嬰堂」的時候,每天做的差不多也都是這些事,只不過更累,更辛苦一點。不過這樣也好,她只要一躺上牀就能立刻睡着,沒有多餘的功夫去想別的事,連晨星離開「育嬰堂」後去了哪裏?過得好不好?她都沒有力氣去想了。
然而,在城的另一頭,晨星卻有着和無夢截然不同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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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趙大爺騙了!她根本不是被買去侍候小姐的,而是被賣進了奢華瀅靡的「倚紅樓」!
樓下大堂鶯燕成羣,衣香鬢影,笙歌妙舞,令人目眩神迷。
晨星獨自一人坐在鋪陳華麗的繡房中,老嬤嬤特地將她梳洗打扮過,要她乖乖地等買她初夜的客人進門。
樓下大堂傳來撥彈琵琶和吹奏琴蕭的熱鬧樂聲,其中夾雜着男女之間的狎邪挑逗,這個奢華頹靡的世界令晨星感到驚恐無助,她逃不了,除了哭,她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辦才好?
「-為什麼一直哭?」
屋內忽然傳出一個陌生的聲音,晨星駭然轉身,看見一個白白淨淨的美少年慵懶地癱坐在椅子上,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進來的?
「你是誰?」她不記得自己見過他。
「我暫時還沒有凡人的名字。」他笑咪咪地偏着頭説。
「啊?」晨星傻了。這是什麼意思?是「倚紅樓」裏特有的用語嗎?
「-不懂沒關係,我剛剛問-的問題-還沒回答我,為什麼一直哭?」美少年眨了眨清澈的黑眸。
「因為……我被逼着要賣身了……」想到自己眼前的處境,晨星的淚珠不禁又串串滾落下來。
「賣身不好嗎?」美少年困惑地問。
晨星一臉錯愕地瞪着他。
「你怎麼會説這種話?想不到你年紀輕輕,想法竟然如此輕薄齷齪!」她泣聲怒斥。
「輕薄?是什麼意思?」他的表情更困惑。
「你到底是誰?這樣捉弄我很好玩嗎?」晨星委屈得直掉淚。
「-如果不喜歡這裏,那就走啊!光是坐在這裏哭也沒有用吧?」
晨星微訝地看着他,漸漸開始覺得這個美少年很古怪了。他真的是「倚紅樓」裏的僕役嗎?如果是,照理應該不可能對她説出這種話才對。
「進了『倚紅樓』的姑娘是不可能走得出大門的,你如果是『倚紅樓』裏的人,不可能會不知道。」
「要走出這個大門有何難?」美少年露出一抹天真的笑。「-想走出去嗎?我可以幫-呀!」
晨星更錯愕了,她呆呆地看着他。
「你不是『倚紅樓』的人!」她猛然起身退到牆角邊。「你到底是誰?進我屋裏是想做什麼?」
「我沒想做什麼。」美少年滿臉無辜的表情。「因為看見這裏有歌有舞,非常熱鬧好玩,所以才溜進來瞧瞧。可是大家飲酒歌舞,玩得很盡興,-卻一個人躲在屋裏哭,我聽見-的哭聲,覺得很奇怪,所以想問問-是不是需要人幫忙?」
「我覺得你才奇怪,莫名其妙跑進我房裏,又對我説了些莫名其妙的話,我怎麼能相信你是來幫我的還是來害我的?」
「我不會害人,-放心,我只是偷溜出來玩,過陣子還是要回去的,若是害了人,我的主公絕不會饒了我。」他用宛如孩童般純真的眼眸看着她。
晨星愈聽愈覺得他的來歷很古怪,他的每句話聽起來都有一種説不出來的詭異感。
「你真的可以幫我離開這裏?」雖然不清楚他的真實身分,但是他給她的感覺是無害的,甚至是可以信任的。
「如果-離開這裏就不會哭,我當然可以帶-離開這裏。」他再度自信滿滿地向她保證。
「那你可以幫我找到我的朋友嗎?」她滿心期待再見到無夢。
「可以呀!不過,在幫-找朋友以前,我希望-能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她戒慎地反問。果然還是有交換條件!
「在我出來遊玩的這段時間內,我希望-能陪我,因為一個人實在有點無聊,有個人間的伴也許會比較好玩。」
雖然晨星心中尚存疑問,但是美少年清澈的雙眸以及無邪的眼神實在讓她難以抗拒。不管他是誰,至少感覺上對她是無加害之心的,如果可以跟着他離開,絕對比留在「倚紅樓」中好上千萬倍。
「真的只是陪你玩嗎?你會不會要我陪你去做什麼壞事?」先問清楚,免得誤上賊船。
「我説了,我是絕不能做壞事的,-為什麼始終不肯信呢?」他又露出無辜的表情。
「那是因為世上的壞人實在太多了──」
「噓,有人上樓來了。」美少年側耳傾聽。
晨星的心驀然一沈。「來不及了!我完了,我走不了了!」
「放心。」美少年眨眨眼,一手攬住晨星的腰。「閉上眼睛,相信我,我一定能帶-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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慘,好慘!
無夢彎腰抱着肚子坐在水井前,一早在下腹陣陣的怞痛下醒來,熟悉的悶痛感讓她立刻知道自己的月事來了。
以前在「育嬰堂」的時候,只要月事一來,不管是誰都可以大大方方地躺在牀上休息,其他的姊妹們就會一起幫忙把事情做完。可是現在不同了,明明下腹疼得要命,腰痠得好像要斷掉似的,她也不好意思對綠娘啓齒要求休息。
面對一捆捆要挑洗的菜,她只能咬牙堅持下去,把菜分別拆開泡進冰冷的井水裏慢慢洗淨。
忽地,有人輕輕拍她的肩膀,她抬首回眸,驚訝得跳起身,睜大雙眼看着拍她肩膀的人──竟然是洛無天!
「你怎麼會來這裏?」她太驚訝了,一時間忘記了他聽不見她説話。
洛無天温柔地笑望着她,伸手指了指她,接着用唇語無聲地、緩慢地説了兩個字──『好嗎?』
無夢先是迷惘地看着他,漸漸地,臉上浮起感動的神情,慢慢點了點頭。
「那你呢?傷好了嗎?」她反問。
洛無天微微一笑。『好很多了,還在用藥。』他慢慢地用唇語説。
無夢還想説什麼,但是又怕自己的話説得太長他會聽不懂。
洛無天注意到她的臉色異常蒼白,唇上也沒半點血色,側首看一眼井邊五、六捆尚待清洗的菜,俊眉輕蹙了蹙,為她必須做這些事而感到心疼不已。
『太累嗎?』他繼續用簡單的唇語問她。
無夢搖搖頭,不知道怎麼對他解釋,只是捂了一下肚子,用唇語對他説──『肚子痛。』
『吃壞肚子?』
無夢又搖搖頭。別再問了,你不會懂女人的癸水是怎麼回事的,那種難以言喻的痛説了你也不會明白。
洛無天聽明白了,他有些不自在地別開黑眸,雙耳微微泛紅。
無夢見他赧然的臉色,不安地低下頭,在心中喃喃揣測着,他不會是猜出來了吧?怎麼可能?這麼快就猜出來會不會太厲害了?
洛無天正了正神色,輕輕託高她的臉,讓她能清楚看見他的嘴型。『休息,別做了。』
『不行。』她有些遲疑,有點為難地搖頭,她無法用簡單的幾句話對這位少爺身分的男人説明身處於僕婢世界的那種無奈。
下腹又一陣強烈的痙攣,無夢難受得皺緊眉頭。大少爺,你在這裏我得站着和你説話,連坐也不能坐,你如果不想看到我的腰斷在你面前就快點走吧,行行好讓我坐一下。
洛無天聽見她心裏的抱怨,感覺得出來她是真的非常難受。其實只要他肯出手,她可以立刻脱離疼痛的折磨,但是這樣一來必然會令她對他擁有神力這件事感到恐慌害怕,即使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他還是得謹慎行事。
無意間,他看見無夢髒污的衣袖,突然想起今天來此的目的。
他把手輕放在她背上,微微使力,她就被動地跟着他離開了後院,來到色彩鮮豔燦爛的前廳。
正在招呼客人的夥計,一看見洛無天帶着無夢走來,立刻恭謹地躬身行禮。
無夢不知道他把她帶到前廳來是想做什麼,只見他伸手指了指幾疋上等絲綢錦緞,夥計們隨即取下來整整齊齊擺放在他們眼前。
『選-喜歡的。』他微笑地望着她。
無夢怔怔地看着顏色柔美軟滑的絲緞,又困惑地看看他。
『記得嗎?我毀過-一件衣裳。』洛無天説得很慢很慢,儘可能把嘴型做清楚,讓她明白他想説的話。『-選塊喜歡的衣料,我讓人做一件衣裳還給。』
無夢好半晌才恍然明白他的意思,感覺一股欣喜不停湧現。她這輩子只穿過粗布棉袍,從來不知道把上等絲綢錦緞穿在身上會是什麼感覺?
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撫過紫霧般光滑細緻的緞面,突然間聽見夥計們發出一迭連的驚呼聲。
「不得了,快停手!-把緞面勾出絲來了!」
無夢心一驚,驀地怞回手,赫見她剛才摸過的緞面上出現了一條條勾壞的花痕。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她驚慌得把手藏到身後。
洛無天疑惑地拉過她的掌心細瞧,這才發現她的雙手上面佈滿粗糙的紋路,再好的絲綢錦緞只要一經過她的手,不刮花是不可能的事。
這雙手帶給洛無天極強烈的震撼,她才只是十八歲的少女,為什麼會有一雙如此粗糙的手?他無法想象這是她曾經做過多少辛苦的事情,才造就的一雙手。
「你不用還我衣裳了!這種衣裳我沒辦法穿!」她驟然怞回手,羞慚地轉身跑回後院。
洛無天追過去,按住她的雙肩,緩緩施點力道,令她轉過身來。
無夢低着頭不敢看他。我怎麼會在洛無天面前丟這麼大的臉!那是什麼奇怪的布啊?怎麼我的手才輕輕碰一下就刮壞掉了?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少奶奶都穿這種衣裳嗎?被侍候的人和服侍別人的奴僕難道就差那麼多?不過是一塊布嘛,憑什麼我就碰不得!
洛無天沈靜地望着她臉上淡淡的苦澀,他伸指抬高她的下巴,好讓她可以讀到他的唇語。
『-不必留在這裏了。』
「為什麼?」她驚問。難道是因為她毀了一塊上等綢緞,所以便不配留在綢緞莊嗎?
『以後,-只服侍我一個人就夠了。』他緩慢地,一個字一個字,清清楚楚地對她「説」。
無夢茫然地眨了眨眼,怔怔看着他,費力讀完他的話之後,強作鎮定的臉上有着小小的訝異。
『以後,-只聽我的吩咐,我讓-做什麼-就做什麼,懂嗎?』他極緩慢地「説」着,直到確定她完全聽明白為止。
無夢一雙大眼定定地盯着他,在他眼中,她看到了寬厚、温柔和憐惜。
服侍他肯定是比留在這裏做粗活要好的,只是,他為什麼要待她這麼好?就因為她是他的救命恩人嗎?
因為我是你的救命恩人,所以你不得不待我好嗎?其實你已經讓寧總管付過一千兩,這份恩情早已經還清了。我倒是希望救命恩人不是你待我好的唯一一個原因……她的耳根在不知不覺中悄悄泛紅。
洛無天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他聽見了她心底的問話,可惜無法回答她,因為連他自己也不清楚真正的原因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