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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福電鐵研究會的學生在火鍋前不知所措地低着頭。
他發出呻吟,汗水滴答有聲地落在膝頭。我們迫不及待地齊聲大喊:“退出!退出!”因為他再不趕快退出,我們就快撐不住了。我憑藉着超羣的意志力,樋口氏憑藉着不明的神通力,忍受着施加在我們身上的苦楚。至於將體力浪費在無謂爭吵的老學究,早已是氣息奄奄。
京福電鐵的方臉男臉脹得通紅,筷子幾度上下,但手依舊顫抖着,遲遲無法將筷子伸進鍋裏。他的精神與肉體正展開熾烈的爭戰。
“我不行了……從剛才我的肚子就……”他露出痛苦的表情。“我的腸胃不好……”
“你再吃下去,腸胃就會變得跟我的內褲一樣。”善於心理戰的樋口氏落井下石地説:“你想死嗎?”
“我不想死啊!”
京福電鐵幾乎是撒嬌耍賴般咕噥道:“可是我好想要啊!”
“你用不着在這裏賠上你的腸胃。你還年輕,將來有的是機會。”
可憐的方臉男此時發出呻吟,終於失守了。只見他頂着近鐵電車般赭紅色的一張臉,追趕起在眼前飛舞的七彩綵帶,駛向他幻想中的荒野。再會了,我可敬的敵手。
而臉上始終掛着神秘笑容的樋口氏,此刻也像掛着面具般面無表情,呼呼吐着熱氣。面對這現實的挑戰,他能夠腳不踏實地隱忍到什麼程度?
脱離戰線的兩人以濕手巾蓋臉,仰卧在赤鬼面具之下。那光景簡直就像兩具並排的屍體。
“諸君,只要另外兩個人退出,就能拿到你們的意中書。好好努力吧。”
李白氏邊説,邊大口大口啃着大片西瓜。
“怎麼樣?冰透的西瓜就在這兒,只要投降就吃得到了。”
李白氏在熱得喘息不止的我們面前,來回擺弄一片紅通通的西瓜。我的臉頰確確實實感受到冰鎮西瓜的透涼,聞到那清甜的香味。
“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西瓜又多汁又甜喔。放棄你們的意中書吧,你們不想吃冰涼的西瓜嗎?”
圍在火鍋旁的三人齊聲咆哮,試圖趕走惡魔的誘惑。
大嚼紅西瓜的李白氏,嘴角露出了鋭利的獠牙,頭上也長出了角。在搖曳燭光下的那張臉,怎麼看都是魔王的嘴臉。
“不過就是幾張紙嘛!”李白氏高聲笑道。“和冰涼的西瓜哪一個重要?”
眼前的西瓜怎麼能和我光榮的未來相比!自己的叫聲聽起來簡直就像別人在吶喊。
燦爛的未來,有如走馬燈般在我眼前轉動。我親手將圖畫書交給她,怯生生的兩人心靈相通的模樣,第一次單獨約會的那一天,在神社裏手牽着手的那一幕。在古都楓葉漸紅當中,兩人關係日趨穩固,隨着寒意漸深,彼此的感情也更進一步,迎接那光榮的聖誕夜來臨。我的浪漫引擎已無人能擋,早巳顧不得傾聽內心的知書達禮之聲。
“嘿嘿嘿嘿!”
這時老人流着饞涎輕薄地笑出聲。他的笑聲令我赫然清醒,一看之下,樋口氏也露出做夢般的朦朧眼神,喃喃説着:“環遊世界……”看來我們三人正各自看着三部不同的走馬燈。我們已一腳踏進鬼門關了。
我們互相出聲激勵,大口猛喝麥茶。
“老爺爺,現在的狀況已是性命交關。”樋口氏説。“你看見那條黃泉路了嗎?”
“老朽説過了……老朽想要帶上黃泉路……”
“你的心臟承受得了嗎?難道你要以一個火鍋迎接人生的終點嗎?”
老人咬緊牙關,迎戰樋口氏施展的心理戰術。
“反正我死了……誰也不在……意。我不管了……”
“有氣魄!那你就上路吧。我會幫你善後的。”李白氏説。
“老爺爺,你不能死!”樋口氏説:“你可不能死在這種地方!”
然而老人沒有回答。他的上身緩緩前傾,我連忙扶住他。
原來老人昏過去了。
“那麼,只剩兩個人了。”
李白氏滿意地笑了。
“這裏還真是熱啊!直教我想起地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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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喝着有如天國之水般美味的彈珠汽水,與那名女子閒聊了一會兒。
這時候,從櫃枱裏堆疊的書本縫隙中,傳出不明的呻吟聲。我聽到有人囈語般説着:“以心傳心……”和服女士回過頭去,她身後有個戴黑框眼鏡的男子縮着身子躺在書堆之間。我不禁納悶,他為什麼要在那麼小又沒有鋪蓋的地方睡午覺呢?難道他就是那種被舊書包圍才能安心的愛書人嗎?
“老闆,再休息一下吧。我兒子就快回來了。”
女子柔聲説道。
男子宛如心滿意足的豬隻般呼嚕呼嚕熟睡着,翻個身轉向另一邊。女人對我微笑地説:“看來他睡得很香呢。”
喝完彈珠汽水,我道過謝,站起身來。
她特地送我到店門外。
“你一定會找到《拉達達達姆》的。就快了。”
注視着日幕逐漸低垂的黃昏天空,她説:“要相信舊書市集之神。”
“謝謝您。”
我行了一禮,邁開腳步的同時也低聲禱告:“南無南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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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賽終於來到最後關頭,將由我單挑樋口氏。
由於必須輪流吃火鍋,我們得一直吃個不停,而且這時筷子挾到的,都已是煮爛化為“辣中之王”的殘骸。我們的嘴麻痹了,靈魂也麻痹了。麥茶一喝進嘴裏就變成稀汗狂泄而出,水勢洶湧如瀑布。棉襖早已濕答答的,沉重地壓在肩上,我們化身忍耐機器人,只想把眼前的火鍋解決。
“你想把那本圖畫書給她對不對?你愛上她了?”
“沒錯,不行嗎!”
“不如這麼辦吧,你先投降,由我拿到那本圖畫書,然後你再以五十萬向我買。”
“聽起來不太對……慢着慢着,只有你佔盡便宜!”
“但是能以五十萬買到光明未來,很划算吧?”
“我才不用你幫忙。我難得這般火熱……不管生理上和心理上都是。我要贏得這場比賽,親手掌握自己的將來!”
“就連我這麼偉大的男人,都快抵達前所未有的極限了。”
樋口氏笑着説:“連幻覺都出現了。”
説着,他伸筷進鍋,緩緩夾出一隻偌大的蟾蜍。
蟾蜍被辣椒等各種調味料染得通紅,軀體發漲,細細的手腳不斷抽搐。它從樋口氏的筷子掙脱,行動遲緩地逃到暖桌,在我面前一屁股坐下。只見它嘴大大張開,然後噴出熊熊火焰。
“上啊!”樋口氏笑道。“燒死他!”
我與那隻蟾蜍對峙半天,也把筷子伸進火鍋。
有條沉重的繩狀物勾住了筷子,我把那東西拖了出來。鐵鍋裏出現的,竟是條混身沾滿辣椒的錦蛇。錦蛇長不可測的尾巴留在鍋裏,叩咚一聲把頭擱在暖桌上。
樋口氏的蟾蜍啪喳啪喳地濺起紅色水花想逃,最後還是遭錦蛇一口吞下。
此刻,錦蛇懶洋洋地將下巴擱在鐵鍋邊緣。
我抬頭看樋口氏,他臉上仍掛着笑容,然而眼看汗水自他臉上縱橫流淌,無論流進眼裏還是嘴裏,他都不為所動。我輕輕一推,他便眉也不挑一下地向後倒去,不禁令人遙想武藏坊弁慶直到戰死都昂然挺立的模樣,真是死得英勇。
我的腦袋轟轟作響,世界天旋地轉,嘴裏屁眼裏彷彿都快噴出火來。七彩綵帶在四周盤旋飛舞,我什麼都看不見。我心想“會死會死”,趕緊喝了麥茶,然後扔掉湯婆子,脱掉汗水淋漓的棉襖。棉襖掉在地毯上時,發出了啪喳的水聲。
“幹得好!”
李白氏從藤椅上站起來,放聲大笑,折彎了手上的大扇子。
我癱倒在地。李白氏走近我時,那條從火鍋探出頭來的辣椒錦蛇,竟朝着李白氏嘴巴一張一闔,小聲説話。
“什麼?”
李白氏大感興趣地將耳朵湊上前去,只聽蛇以沙啞的聲音説了:
“神明時而殘酷地將舊書解放於世,心懷不軌的收藏家要當心了!”
李白氏一臉“放什麼屁”地眼睛瞪得老大,下一秒錦蛇竟咬住他的浴衣不放。李白氏揮舞着扇子,攻擊錦蛇的頭。“混帳東西!混帳東西!”就在李白氏尖聲咆哮之際,天花板居然掉下巨物,也就是那張提升房間熱度、代替水晶吊燈的暖桌。
“嗚哇!”
成為暖桌墊底的我們紛紛發出慘叫,這時一個愉快的聲音説道:
“又見面了呢,大哥。”
一看,先前一直纏着我的那個美少年就站在李白氏的黑漆書架旁,書架上的書已經消失一空。而京福電鐵研究會學生的鋁合金手提箱,被少年抱在胸前。
“再會了,各位。後會有期!”
他身手矯捷地跳過遭暖桌直擊、呻吟不已的李白氏,閃過我伸長要抓住他的手,一腳踢開倒地的戰敗者,像個惡作劇小鬼般奔過大廳。
“把我的將來還給我!”我大喊,起身時還打翻了火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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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氏掙扎着從暖桌下爬出來。我則因為太痛苦了,遲遲無法振作,只顧着反覆把臉放進冷水又抬起來,試圖降低體温。
李白氏看着那個小黑漆書架,架上只剩一本薄薄的線裝書。是那位和服女士送給李白氏的。他拿起那本書,瞪着封面。
我硬是起身,也探頭望向他手上的書。
李白氏打開那本日式線裝書,但是裏面全是白紙,怎麼翻都是灰撲撲的白紙。這時眼前的石炭鑄鐵暖爐突然叮叮有聲,於是,彷彿終於燻出來一般,浮現了一串文字。
“將舊書自邪惡收藏家手中解放,誠令人欣喜快慰。汝等受到教訓了吧。我正是舊書市集之神。”
李白氏走到窗邊,拉起遮光黑幕。
接着他一一將窗户打開,吹進來的晚風,有如高原上的微風般清新。涼爽的風吹過宴會廳,倒在地毯上的人們開始蠕動。
李白氏站在蠢動不止的參賽者中央,説道:“諸君。”
“諸君不顧形象名聲也想得到的書,剛才已由舊書市集之神解放到這舊書市集之中。你們要是運氣好,或許會有和它們重逢的一天吧!”
一干人等搞不清狀況,愣愣地呆坐在紅地毯上。
“祝你們好運!今天的拍賣會就到此結束。”
李白氏以此作結。
過了半晌,坐在紅地毯上的老學究滿臉通紅地嚷道:“這麼説,書還在這市集裏了,是不是!”説完七顛八倒地匆匆離去。而千歲屋和方臉男也緊跟在後。只有樋口氏徐徐站起,説着“哦,吃得真飽”,然後心滿意足地走了。即使是這地獄火鍋,在他面言似乎只要能吃就是賺到了。“不過屁股好像快着火了。”他離去時夾緊屁股這麼説。
“能送你的就只有這個了。”
李白氏這麼説,把日式線裝書遞給我。我拒絕了。
“被偷的書就這樣算了嗎?”我問。
“既然是舊書市集之神下的手,誰能奈他何?我已十分盡興了。”
李白氏嗤笑道:“書那種東西,要就儘管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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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離開李白氏,穿過那條詭異的細長書架走廊。
回到昏暗的舊書店,我看到黑眼鏡舊書店老闆從椅子上跌落,正倒在櫃枱後鼾聲大作,睡得正香。他身邊,倒着一個彈珠汽水瓶。真想喝彈珠汽水啊!我的喉嚨強烈訴説着渴望。
奔到門外,才發現外頭已沉浸在一片灰藍暮色中。原來京都的夏天竟是如此涼爽,我大為驚訝。區區氣温之差就令我感動落淚,這還是生平第一次。已經純淨如水的汗水在晚風吹拂下,瞬間蒸發。
此時此刻,又一個夏日即將過去。遊人三三兩兩踏上歸途,但仍在做垂死掙扎的人也不少。我穿過天色漸暗的舊書市集,尋找少年的身影。途中渴得難以忍受,買了瓶彈珠汽水來喝。流淌過喉嚨的彈珠汽水,可説是夏日涼意濃縮而成的菁華甘露。區區一瓶彈珠汽水就令我感動落淚,這也是生平第一次。
於是我又哭又喝又嗆的,穿過舊書市集。
途中我看到眼熟的和服女子。她坐在納涼座上,即使光線漸暗,她仍堅忍不拔地讀着織田作之助。我發現發着微光的鋁合金手提箱就在她身旁,但裏面是空的。
來到綠雨堂附近時,在晚風吹拂下,我的精神總算逐漸恢復明朗,也找到了那少年。只見他正偷偷摸摸地在書架暗處鑽動。我暗罵:這個罪大惡極、壞人好事的惡魔!我要把他用草蓆捆起來,拿去當下鴨神社的篝火燒!
少年躲在書架暗處,打開一本懷裏抱着的書,貼上標價。
然後又悄悄將書塞進架上。
“喂!”我怒斥。“你這傢伙!”
我一把抓住他的手,他像條白色的河魚跳了起來,一面掙開我的手,一面瞪着我。暮色中,他的眼眸一閃一閃的,好像會發光。
“放開我啦!再一本我就辦完了!”
“所有的書你都到處丟了?”我失望得幾乎説不出話,頓時頹然無力。“沒有圖畫書嗎?你把那本圖畫書丟到哪裏去了?”
我一鬆手,少年拔腿就要跑,但他停下片刻,拋下一句:
“圖畫書當然就在圖畫書應該在的地方啊!你連這都不知道嗎?”
説完,他便在暮色中消失了身影。
我想起樋口氏説過,舊書市集有個圖畫書區。
我向附近的綠雨堂老闆打聽了位置,拔腿就跑。
穿過舊書市集時,我看到京福電鐵研究會的大學生,只見他奔進一家又一家舊書店,不斷高喊着:“我的時刻表!”頻頻遭人側目。“到底在哪裏!”才聽到這聲呼喊,就看到一個疾風般的人影像要推倒我似地朝南奔去。看來是那位執着於《古今和歌集》的老學究。“那是我的!誰也別想搶走——”老學究有如惡魔附身般喃喃説着,消失在人羣中。
“執着真是可怕。”我在心裏感嘆。為了她的圖畫書,我硬是推開一對你儂我儂走在路上的男女,氣急敗壞地趕向圖畫書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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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書市集瀰漫着慶典結束前的氣氛。我的心情有些落莫,無精打采地走在馬場上。
那個不可思議的少年説我會找到《拉達達達姆》,那位和服女士也以同樣的話鼓勵我。可是天已經快黑了,在如此漫漫書海當中,我該如何找出那本我想要的書呢?舊書市集之神又會對我微笑嗎?
我靜靜地走着。
以後我得好好祭拜舊書市集之神,然後不看的書就儘可能解放,讓它們有機會到下一個主人手中。我會努力讓書本們真正地活着。所以神啊,求求您。我雙手合十,念着“南無南無”禱祝。
穿過漸漸沉浸在暮色中的一個個帳篷,我來到圖畫書區。
先前那麼仔細搜索都沒找到,也許是我看漏了。不過我相信:信者必得舊書!在逐漸暗轉的天色中,我拚命察看細長的書脊,彎身咕噥着“南無南無”,忽然間,眼前的書架一角在暮色中發着光,有本圖畫書正在呼喚我。我胸口一緊,心臟怦怦跳動。
南無南無!
我忘情地伸出手來,不料旁邊突然有一個人也伸手過來。抬頭一看,伸手的是社團的學長。
學長看到我,一副打從心底吃驚的模樣,表情瞬息萬變,非常有趣。學長似乎想説什麼,嘴巴開開闔闔,但終究什麼話都沒説。然後只見他深吸了一口氣,總算説話了:“喏!”他指着《拉達達達姆》,“還不趕快買下來!”
我一拿起《拉達達達姆》,學長便像一陣風般跑走了。
我心想,學長為何那麼驚訝呢?難道是我臉上沾了什麼可笑東西嗎?
不,考慮到學長也伸出手來,我便想到,學長該不會也想要這本書想要得不得了?但他卻忍痛割愛讓給了我。難不成是不想面對割捨愛書的痛苦,他才會早早離去?一定是的。多麼紳士的舉動呀!神啊,請原諒我阻擋學長情路。我一定要對學長有所補償!
翻開終於到手的《拉達達達姆》,我看到封面內側有一行字,不禁呆了半晌,然後,我忍不住模仿雙足步行機器人跳起舞來。
我擦了擦眼角。
《拉達達達姆》的封面內側,竟以拙劣的字跡寫着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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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不着讀者諸賢指摘,我承認我是個愚不可及的蠢蛋。
一度捨棄了太過迂迴曲折的A計劃,籌畫出另一個更完美的B計劃,但萬萬沒想到被我棄置的A計劃卻擅自進行。舊書市集之神啊,這跟事先説好的不一樣!叫我如何能夠應變?更萬萬沒料到的是,伸手同拿一本書的那一刻竟是如此教人臉紅,若沒有做好徹底覺悟,實在無法承受。
她會怎麼看待落荒而逃的我?她一定當我是個莫名其妙的怪人吧。
“人要知恥!然後去死!”
走在涼爽的藍色天空下,我胡亂呻吟。
“南無南無!”
我咒罵自己,咒罵舊書市集之神,鄙棄自己到極點後,闖進一個以橙色電燈照明的帳篷。這家店裏散賣幾本《新輯內田百閒全集》。
“這些我全要了!”
大喊完,我才發現錢不夠,忍不住氣得跺腳。
“還缺多少?”背後傳來一句問話。
一回頭,她就站在那裏。
“我借學長。”
“不了,那不好意思。”
“不會的。人與書的相逢是難能可貴的緣分,一定要當場買下來。我已經找到我的寶物……”
説着,她讓我看那本純白而美麗的圖畫書,書名是《拉達達達姆——小小機關車的奇妙旅程——》,裏面的插圖畫風夢幻。她輕輕翻開封面,雪白的頁面上,以稚拙的字跡寫着她的名字。
“今天能在這裏遇到這本書,真是太感動了。謝謝學長把書讓給我。”
她幸福地盈盈一笑。
我向她借了錢,買下內田百閒全集。
提起裝滿全集的塑膠袋,一回頭,已不見她的身影。
走到帳篷外,環顧天色已暗的舊書市集會場,蒼茫暮色中只見人羣來去。我搖搖晃晃舉步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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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錢給學長之後,我信步走到帳篷外。
正出神時,那位讀織田作之助全集的和服女士,與那個美麗的少年走過我面前。“過癮嗎?”女子柔聲問道,少年點頭答:“嗯。”我想告訴少年我已經找到《拉達達達姆》便追了上去,但他們宛如使了魔法般快速在人羣中穿梭,沒一會兒便消失在暮色中。真教人遺憾。
我在納涼座坐下,再次在膝上翻開《拉達達達姆》。
我曾經深愛、卻又罪孽深重地遺棄的這本書,如今又重回我的手中,這是多麼的不可思議。若不是受到舊書市集之神的庇廕,還能是什麼呢!南無南無!
四周漸漸變暗了。不久,提着大堆全集的學長緩步走來。他的書看起來很重,我便叫住學長想幫忙。
“嗨。”學長説。
“學長好。”我説。
學長嘿咻一聲,放下重如醃菜石的全集,在納涼座坐下。
天空已變成深藍色,夕陽的一絲餘暉將浮雲染上一抹桃紅。馬場兩側的舊書攤之間,亮起一盞盞橙色電燈。四周像沉入海底般暗了下來,遊人憑藉這僅有的燈光在書架間遊走,尋找他們的意中書。就像剛才的我一樣。
“大家好像海底的魚呢。”我説。
“是啊。”學長説。
北方吹來涼爽的晚風,小小的七彩綵帶滑也似地從眼前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