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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第一節下課鐘敲完最後一串音符,叁個女同學立刻圍攏向第二排,嘀嘀咕咕的欣羨聲引起其他同學的側目。

    「劉若薇,你的項好漂亮哦。」

    「對啊,上面的小星星還會一閃一閃的。」

    「土包子,那顆亮亮的東西叫「鑽石」啦。我爸爸説,等我長大他也要買這種項送我。」

    「真的很漂亮對不對?」劉若薇成為眾人的焦點,登時飄飄然而顧盼得意。

    愷梅睨向隔壁排的情勢,不動聲色的趴在桌案上,只想避開那羣嘰喳繁瑣的噪音。

    劉若薇符合大人眼中「可愛小女孩」的標準——紅通通的蘋果臉,兩根粗濃整齊的麻花辮,嗜愛在老師跟前進進出出,偶爾和同學們鬧鬧小脾氣,大人隨便逗弄幾下就笑開懷。哪像她,安靜少言,內向得不像話,往往對不上兩句就抿住唇,無論如何撩撥都不肯搭腔。

    她知道自己長得很清妍秀麗,甚至勝出劉若薇幾分。她父親恆常掛在口頭誇耀的,便是她眉目五官的輪廓,笑稱她長大之後必定「禍國殃民」。

    可惜,不夠活潑。

    單單漂亮是不合格的,大人偏疼可愛天真的女孩兒。

    她長大之後才知道,男人對女人的喜好也一樣。

    那邊廂,熙攘聒噪的頌讚聲仍然鬧透了整間教室。她趴在桌上,側頭望向窗外流去,祈盼上課鐘聲趕快響。

    「劉若薇,你的項在哪裏買的?」班長羨慕不已的撫弄劉若薇的頸飾。

    「這是我姊姊的男朋友送的。」劉若薇傲然揚起笑弧。

    「真的啊?」

    「他買了叁條項送我姊姊,其中一條我姊姊覺得太短了,就轉送給我。」她獻寶似地轉繞着墜,展示鎖釦部分的「C」宇圖紋。「你們看,後面還有一個很漂亮的英文字哦。」

    以嫉羨萬分來形容這票小女人,簡直貼切得不能再貼切。

    「你姊姊的男朋友真好。」班長説着嘆了一口氣。

    其中一位同學突然想到,「劉若薇,你不是説過,你姊姊的男朋友就是冷愷梅的哥哥嗎?」

    談話焦點終於引牽到她最不樂意的主題。五、六顆腦袋瞬時轉望向窗邊趴睡的安靜身影。

    「冷愷梅,跟我們講一下嘛!」班長趨近到她座位前湊個趣兒。「你哥哥人很好對不對?他會不會常常買禮物給你?」

    趴低的人兒逕自望着窗外,聽若未聞。她的家人和私生活不干她們的事。

    「喂,不要裝了啦,哪有人第一節課就在打瞌睡。」另一位劉若薇親衞隊的成員開始起鬨。

    她仍是理也不理,沒什麼好説的。

    「喂!」班長不死心,伸手推了推她。「冷愷梅,你真的睡着了嗎?」

    「不要隨便碰我。」她冷蹙着眉,撥開肩膀上的接觸。

    眼見主要焦點從自己身上移開,劉若薇有些怏怏不樂。

    「程潔瑜,她對每個人都愛理不理的,我們不要和她説話。」天之驕女酸溜溜的接了一句。

    不説話最好,她求之不得。愷梅不理會煩人的噪音源,繼續趴睡對浮雲。

    其實她和劉若薇談不上什麼深仇大恨,甚至連互相比拚、嫉妒的機會也沒有。劉家小天使深明討師長開心的至理,功課又名列前十名,相較起她的中等成績和不夠討喜的性格,即使有心與劉若薇比拚也構不上排名。

    這就是她所期望的,不高不低,不上不下,既不會亮眼到令師長心生關愛,也鮮少頑劣得讓大人側目。為了讓自己保持在中等程度,她着實費盡苦心。每回大小考,她必須預先計算好答對各題的總分,然後將成績謹慎的控制在八十分上下。

    「像她那樣冷冰冰的妹妹,她哥哥才不會喜歡她呢!」小公主清晰的口吻蓄意讓全班同學聽見。

    她的肩膀線條僵了一僵,仍然不肯抬頭和她們對上。

    劉若薇原本還不怎麼想與她打交道,偏偏人家拿走了主意八風吹不動。人類的心理就是如此矛盾,如果己方一心想挑唆人生氣,對方卻恍若未聞,一點也不為所動,則氣惱的程度絕對比對方跳起來回嘴更厲害。

    「她哥哥和我姊姊還比較親近哩!」

    依然沒有反應。

    劉若薇發現自己的挑得不到任何反應,胸臆問的愠怒掀了開來。

    「還有,我姊姊説,上次她去冷愷梅家找冷哥哥,冷愷梅很沒禮貌,對人愛理不理的,我姊姊很生氣的跟冷哥哥告狀,結果被冷媽媽聽見了,冷愷梅活該被處罰。她在家裏都這麼沒有教養了,難怪老師和同學都不喜歡她。」加油添醋的劇情滔滔不絕地饗諸位聽眾的耳朵。

    趴伏的背影隨着深呼吸而聳動一下,聽覺系統猶如對她們一夥人關閉似的。

    這場獨腳戲,劉若薇越唱越着惱,就不信這個冷愷梅一點反應也沒有。

    「我和她比起來,冷哥哥遠比較像我哥哥哩!」為了達到特殊效果,她特意多事的補充一句——「這是冷哥哥自己説的。」

    劉氏陣線總算獲得一丁點期望中的反應。

    愷梅緩緩昂頭,寒星似的眼眸一一掃過那羣童黨。「這也好拿出來説嘴,很希罕嗎?」

    噹噹噹當——第二節課的鐘聲及時催響。

    班長連忙站出來充當和事佬。「好了,大家趕快回座位坐好,別再説話了,不然老師看了會生氣。」

    她哼哼冷笑兩聲。這票小人無端端的惹是生非,眼見情況不對就想鳴金收兵,天下哪有這等便宜的好事!

    「金愛玲,你們都回來,以後不要跟冷愷梅説話,不然我就不理你們。」劉小公主頂高驕傲的小鼻頭,嗤嗤哼哼的回到座位上。

    「冷愷梅,你臉色好難看,是不是身體不舒服?」坐在她身畔的同學方璀璨進了教室,忽然發現「鄰居」的眉目寒颼颼的。

    她鐵青着臉,不發一詞。

    方璀璨的神經向來比升旗更大條,人家不講,她也不會追問,聳了聳肩坐回椅子上,開始東摸摸西摸摸,等老師來。

    「方璀璨,你別理她,她在吃我和我姊姊的醋。」劉若薇回頭喊,試圖擴張自己的權力範圍。

    方璀璨一頭霧水的抬起頭。有人在打仗嗎?還是拔河?

    情況好像快失去控制了!教室詭異的安靜下來。

    「我突然想到……」愷梅突然開口。「前幾天我和我哥哥還談起你們姊妹倆呢!」她慢條斯理的翻開課本,漫不經心的姿態彷佛只是隨口閒聊而已。「你知道他怎麼回答嗎?」

    「你一定會故意亂講,我才不要聽!」劉若薇撇開臉,心裏其實好奇個半死。

    「他反問我,誰是劉若薇?」滿懷惡意的微笑成為她的唯一表情。

    劉氏親衞隊個個瞪大眼晴。

    「他根本不記得你。」她陰惻惻的冷笑。

    「你亂講!」劉若薇漲紅了小臉。「我姊姊是他的女朋友,他常常來我們家,怎麼可能不認識我,你胡説八道!」

    「我哥哥起碼交了五個女朋友,他哪記得住她們的妹妹叫什麼名字。」

    「胡説八道!」激憤的淚水湧上劉若薇目眶,公主小姐猛然衝過來,搶起方璀璨桌上的橡皮擦扔彈到她的鼻樑。「冷愷梅最愛撒謊!我要跟老師講,叫老師處罰你!」

    愷梅心火上衝,拿起鉛筆盒也飛往劉若薇胸口。「你才是説謊大師。被揭穿了吧?活該!」

    先動手的惡人反而因受害者的還擊嚇了一跳。

    「你只是嫉妒我!不要臉!冷愷梅最噁心了!」劉若薇突然隔着方璀璨向她撲打過去。

    事出突然,她冷不防被甩了一巴掌。

    「喂,你怎麼動手打人?」方璀璨正義感當場發作,不暇細想,反手推了始作俑者一把。

    劉若薇重心不穩,頓時跌坐在地上,左耳不小心敲撞到桌角。

    「啊!」她輕碰一下痛處,慌了手腳。「流血了……方璀璨和冷愷梅把我打得流血了……」

    「有人受傷了耶!」幾個膽小的女同學尖叫。

    「快去叫老師來!」

    級任老師打老遠便聽見有如天下大亂的碰撞聲,趕緊加快腳步,跑進教室裏探個究竟。

    「你們造反啦?亂烘烘的吵什麼?上課了為什麼不回座位坐好?」

    大人來了!學生們慌慌張張地縮回位子裏去。

    「老師……」人羣中心傳來細細的哭叫聲。

    導師連忙突破重圍,擠進戰事的最前線。「劉若薇,你為什麼坐在地上?」

    天之小驕女臀部痛,耳朵痛,胸口痛,面子裏子都痛……諸般疼痛交相夾集。

    「冷愷梅和方璀璨欺負我!」心頭的委屈感剎那間決堤。「她們兩個打我一個……嗚……」

    ***

    私立華善國民小學素來以管教嚴格出名,尤其訓導主任施行「鐵的紀律、愛的教育」,剛正無私的冷麪羅剎相震懾住不知多少學童。平時學生若是做錯事,只要一句「送訓導處」,往往就可以達到充分的警告效果。如果尚需勞動到學童家長前來學校處理,可見事態相當嚴重。

    本來,學生打架這種小事件算不上什麼奇聞異事,糟就糟在劉若薇的父親是立法委員,校方招惹不起,只好把後續的處理動作做得明顯一些,以示他們確實有盡心盡力在辦人。

    「璀璨和同學打架?」一名叁十來歲的清秀少婦杏眼圓睜,彷佛聽聞到火星人入侵的異聞。

    「是的,方太太。」訓導主任板起極端凝重的神情。「現場學生全部指證,令嬡夥同另一位女同學推打同班的劉若薇,造成她身上多處淤傷。為了對犯錯同學加以懲戒,請您先帶方璀璨回家,並且嚴加管教。」

    「真好。」方太太欣慰的嘆了口氣。

    「什麼?!」訓導主任萬萬料想不到,打人的惡行竟然換來一句家長的「真好」。

    「以前我老是擔心璀璨不愠不火的個性,長大容易吃虧,現在知道她還懂得生氣打人,可見應該還有藥救。」方太太頗感安慰的點點頭。「這樣我就放心了。」

    訓導主任又驚又怒。「方太太,校方的意思是……」

    「主任放心,回家之後,我一定會好好和她談談,給她適當的鼓勵。」方太太寬容的拍了拍訓導主任的肩膀。「不耽誤您的時間了。璀璨,咱們回家。」

    「好。」方璀璨聳了聳肩,一臉沒事人似的表情,臨出門前瞟給難姊難妹一個眼色——你自求多福啦!

    愷梅浮出短暫的笑容,微微點了點頭。

    冤孽啊冤孽!訓處主任跌坐回座位,一臉悲慘。就是有這種縱容子女的家長,現今才會師道難為呀!唉……

    「冷愷梅。」苗頭指回她身上。「你的家長為何到現在還沒出現?」

    她罰站在長木桌前,眼觀鼻,鼻歡心,自從被扭送到訓導處後,她總髮言量不超過十句。

    「冷愕梅,把頭抬起來!」導師頂高眼鏡框架睥睨她。「主任問你話,你怎麼不回答?」

    愛將被痛毆,焉有不聲討的道理。

    她執意盯住地面。「他們出國了,明天才會回來。」

    「那麼剛剛接電話的女士是誰?」

    「管家。」她冷淡的道。

    訓導主任鐵了心,非得找出冷家的家長出面談談不可。如果學生打架而未受到懲戒的消息傳揚出去,校方在其他家長面前如何站得住腳,服己服人?

    「好,那你告訴主任,目前有哪一位親戚長輩可以聯絡得上?」

    她效法悶嘴葫蘆,又不講話了。

    「冷愷梅,你別以為爸爸媽媽不在家,老師就不會通知他們你在學校打架鬧事。」導師光火的推了她一把。「你還不快説!」

    她踢動腳邊的一團紙屑,斜瞟他們一眼,復又低頭。反正趙太太接到電話一定會設法找人告狀,她怎麼曉得那個歐巴桑會通知誰?

    「問你話不回答,這是什麼態度?」訓導主任重捶辦公桌一拳。「陳老師,立刻把她給我送到心理輔導室,叫輔導老師好好開導她,順便讓她寫一份悔過書!」

    「是,主任。」導師用力掐了她一記。「跟我來!」老鷹抓小雞般揪着她的臂膀,帶出訓導處。

    訓導主任生不到十分鐘悶氣,門口警衞室立刻傳來通報,有一位學生家長冷先生到訪。

    好極了!訓導主任振作起鐵面無私的聲威,吩咐警衞放行,一面撥分機要求輔導室的陳老師迅速回返訓導處。

    五分鐘後,主任辦公室門外響起輕敵。

    「請進。」他清了清威嚴的喉嚨。

    陳老師走在前頭,回眸向尚未進入的訪客漾出笑容,感謝對方為她開門的紳士舉動。

    「謝謝。」嫣紅的靨容猶如少女見着偶像,渾然不復數分鐘前的晚娘臉。

    一個年輕男子跟入,那身高中制服透露出男孩的年齡不出十八歲。

    訓導主任在杏壇打轉了幾十年,閲人無數,還真沒見識過摸不出底細的人物,可眼前的年輕男子就是。他眼底的精深鋭利,嘴角的世故淺笑,在在強化出不屬於毛頭小子應有的深沉。絕的女子向來被視為傾城之禍害,而絕俊又深沉的男子,只怕殺傷力猶甚於前者。

    「您好。」訪客先投給導師一記醉人的笑,才把目光移轉到訓導主任臉上。「敝姓冷,冷愷羣。我的管家撥了通急電,告訴我舍妹在學校惹了一些麻煩。」

    「嗯哼。」訓導主任連忙從幾近失態的瞪望中回過神。「冷先生,請坐。臨時勞動您大駕,校方非常的抱歉,不過令妹頑劣不堪,非但闖下大禍,而且一點悔意也沒有,事後又拒絕向被她毆打的女同學致歉,所以校方只好通知家長前來,把學生帶回去好好訓誡。」

    「毆打?」他好笑的揚高挺拔的劍眉。那個悶悶鈍鈍的小妮子居然和同學大打出手,這倒是新聞一樁。

    「是的,我希望您們能糾正她這種偏差行為。」訓導主任正氣凜然的強調。

    秘書端進一杯奉客茶,冷愷羣回以一笑,勾魂攝魄的魅力自然而然地散播於空氣間。

    「她人呢?」

    「冷愷梅同學目前正在心理輔導室接受輔導,並且寫悔過書。」導師的視線水汪汪。

    他啜口茶水,好整以暇的長腿在膝蓋處交疊。「哪個小孩子不曾打架生事?舍妹的行為雖然違反校規,讓她接受師長申誡也就夠了,有必要寫悔過菩,送心理輔導室嗎?」

    訓導主任胸腔的那口悶氣可真憋得狠了,剛剛送走一個溺愛女兒的母親,轉眼又冒出一個保護欲過度的哥哥。

    「冷先生,本校素來以管教嚴格而聞名,校內更不乏知名人士的子女就讀,維護華善國小的優良校譽是我們一貫的……」

    「夠了!」他冷冷地舉高右手,中止對方的長篇大論。「悔過書寫就寫吧!我妹妹呢?請帶她出來。」

    看來又是頑石一顆!訓導主任忿忿地嗤了聲鼻息,嚮導師使了個眼色,示意她將人帶過來。

    好帥……導師仍然暈陶陶的,沒看見訓導主任的暗號。

    再眨一下。

    既英俊又瀟,將來長大了不曉得會害多少女人傷心……

    「陳老師!」霹靂獅子吼。

    「啊?!什麼?」女老師陡然回過神。「哦,是!輔導老師正帶着冷愷梅過來。」

    訓導主任不滿的視線移回他臉上。「冷先生,待會兒我希望你能説服令妹為她失當的行為致歉。」

    「我先和她談談。」他短暫地點頭。

    室外再度響起敲門聲,絞輕呀一聲地打開,一大一小兩副形影嵌立在框格內。

    「主任。」不等其他人開口,輔導老師搶先吐苦水。「這個學生實在太固執了,從頭到尾閉着嘴,一個字也不肯説,我叫她寫悔過苔,她居然把白紙揉掉,罵她也不管用,實在是……」

    任由輔導老師去滔滔不絕的告狀,愷梅愣傻的立在原地,萬萬想不到出現在訓導處的「家長」竟是她背上的芒刺。

    對他而言,放任她被老師懲處,豈不是比出馬權充家長、收拾她闖下來的爛污更快慰如意嗎?話説回來,或許這是冷愷羣希望見到的,他八成想親眼瞧瞧她被責打的畫面,集一點辛災樂禍的資料。

    強烈的狼狽感氾濫在她心頭,她寧願前來的人是母親,也好過勞動他的大駕,即使回家後免不了被屈打也認了。

    「……主任,這麼頑劣的學生,您一定要妥善處置才行。」輔導室的老母雞終於收起奔騰之勢,鬆開愷梅的手臂。

    訓導主任一抓到最新的罪證,立刻居高臨下的睥睨小罪犯。「冷先生,您也親耳聽見了,校方並沒有冤枉令妹。」

    冷愷羣的顏容卻不是那麼一回事。方才乍見她,他眼中似乎閃過一抹訝異,隨即被冷怒的神情取代。

    「過來。」他勾動手指頭。

    偶發的一次意外,竟然會被他撞見!過度羞憤讓她的腦筋暫時鈍掉,無暇思量其他反抗的意緒,她無言的趨近他面前。

    修長的食指滑過她臉頰,被他輕輕一碰,她才感覺到痛。方才劉若薇那一記耳光打得可不輕,她的臉頰只怕比對方的傷勢更慘重,結果承受所有責難的人仍然是她,可笑!

    「誰打她?」冷愷羣怒滿的冰焰終於表露出來,簡單的叁個字,構成極冰、極冷、極寒的問句。

    「本校施行愛的教育,從來不體罰學生。」訓導主任生怕惹上麻煩,連忙撇清。「冷愷梅是在發生肢體衝突的過程中,被對方不慎擊中臉頰。」

    「毆傷她的同學呢?」鋭眼中的光幾乎要刺穿訓導主任。

    「那位同學已經被家長帶回去。」訓導主任露出曉以大義的姿態。「冷先生……對方揚言要帶劉若薇同學到醫院驗傷,如果冷愷梅的家長沒有出面表示歉意,他們不排除將驗傷單送交少年隊,交由警方處置。基本上,校方希望這件事情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所以請冷先生説服冷愷梅跟我們合作。」

    劉若薇?好熟的名字。他暗忖。

    愷梅別過眸,臉頰不爭氣的浮遍紅霞。天呀!千萬別讓他知道她們起衝突的原因。

    「她們為什麼打架?」他深深望進她眼裏。

    「肇事的兩方同學都不願多談,我們只能從旁觀者口中得知,事情似乎與劉若薇她姊姊的男朋友有關。」導師打破腦袋也想不出,姊姊的男友究竟是如何與同學打架畫上等號的。

    天……愷梅幾乎想鑽個地洞,就此長埋進去,永生永世不必再面對他。

    冷愷羣哭笑不得的橫她一眼。劉若薇的姊姊?劉若薔嗎?

    「虧你有這等興致。」嘴角的上勾似嘲諷,又似調侃。

    「事情才不是你想的那樣!你少臭美了。」她忍不住脱口而出。

    「冷愷梅!」導師立刻斥喝她的惡形惡狀。

    「冷先生,您也瞧見了。」訓導主任無奈的攤了攤手。「本校對於品行拙頑的學生實在沒有辦法,請您帶回去好好管教吧!」

    冷愷羣欠了欠身,長腿撐起瘦削高挑的身體。

    「走吧。」贖人回家了。

    「等一下!」訓導主任連忙阻住他們的去向。「冷愷梅尚未為她的偏差行為致歉,我們不能讓她離開。」

    「她已經被對方回打一巴掌,不需要道歉。」如果寒颼颼的眼光可以殺傷人,訓導主任現刻己身中十刀。

    「話不能這麼説。」訓導主任漲紅了胖臉。「小孩子起衝突的過程中,難免誤傷彼此,冷愷梅主動興戰就是她的不對。冷先生,您不能姑息養奸。」

    「姑何人之息、養何人之奸,還是未定數。就我目前所見,此次衝突的受傷者是我的妹妹,劉家那一邊,即使他們不找警方出面,我肯不肯就此了結還是另一回事!」他揚開嘴角,眸中卻絲毫不見笑意。「至於學校這廂,我強烈希望舍妹捱打的事件不會再度發生。「縱橫科技集團」每年捐獻大筆金額做為學校的建設眾金,不是為了讓董事長千金來貴校挨同學巴掌的。下回校長兑現支票之前,您叫他先考慮清楚!」

    ***

    「少爺,咖啡煮好了。」管家趙太太恭謹的捧着銀盤進入餐廳,一如以往,除了冷愷羣之外,任何人在她眼中皆是隱形。她甚至沒有瞥往愷梅的方向。「您還需要什麼嗎?」

    「不用。」他接過熱騰騰的馬克杯,又以一種深思的冷峭眸光刺探她。

    趙太太自動退下去。

    愷梅垂眼盯住餐桌,手捧着牛奶杯,蓄意忽略來自長桌對端的探量眼光。

    又來了!他又用那極深沉無比的眼光端詳她,有如科學家觀察着顯微鏡底下的微生物,隨便伸手一捺就能消滅她於無形;也彷如全能的上帝下望他一手創造的芸芸眾生,那麼自信、肯定,一舉一動皆逃不出他的法眼。

    「西方人有一句俗諺,如果你救了同一個人叁次,他的生命便屬於你。」馬克杯的煙霧蒙朧了他的俊顏。「這一回,就列入第一次的紀錄。」

    愷梅微微一怔。他的嘴角竟然有笑,儘管笑得譏誚嘲諷,仍舊是她意料之外的神情。

    「這樣就算一次「救命之恩」?」她瞪視着他。

    「你應該明瞭,我的度量很狹小。」他狡獪的笑了笑。

    既然冷愷羣看起來心情還不壞,她決定提出腦海裏的疑惑。

    「你為什麼願意到我的學校看訓導主任臉色?」

    「什麼臉色?我沒看到。」他聳了聳肩。

    這話也對,反倒是他擺臉色給訓導主任瞧。她體內霎時湧起一陣快意。

    「爸爸真的固定捐錢給學校蓋大樓嗎?」換成是她,寧願將那筆錢扔進馬桶沖掉。

    「是「縱橫科技」捐錢給貴校蓋大樓。」他糾正,再飲一口咖啡。

    她一臉茫然,聽不出其中有什麼差別。爸爸掌管冷氏企業的經營權,這兩者難道不該畫上等號?

    「等你長大,自然會明瞭。」他的嘴角又浮現礙她眼的神秘笑容。「話説回來,捐點基金給我的母校並不為過,人總是要有反哺之心。」

    啥?愷梅錯愕住。

    「驚訝嗎?」他彷佛認為她呆呆的樣子很好笑。「不要懷疑,你是我的學妹。」

    不暇細想,她衝口反駁,「我才不要當你妹妹。」

    無論是學妹、親妹,或是任何一種牽涉到「妹」字的身分,她一概無法接受。

    「很好。」他眯起眼,陰涼的寒意穿透過空氣,傳導至她的身周每一寸。「我也不願意多出你這個妹妹,你最好也讓令堂清楚的意識到這一點。」

    明明是不該有的刺痛,總挑在她最缺乏防備的時刻刺穿心房。

    不公平呵!冷愷羣對她的敵意完全沒有道理。頂着私生女兒的身分進入冷家大門,並非她能做主的。如果她有選擇自己出身的權利,一定會選擇生在永遠不會與他發生關係的家庭。

    或許在世人眼中,她和母親已正式歸屬冷家,族譜上甚且登錄了她們倆的存在,由不得人懷疑。然而她們母女倆都明確的知道,只要與冷愷羣相處於同一屋檐下,她們的處境即比寄人籬下高明不了多少。而母女兩人眼中的靠山——她的父親大人,為了某種未知的原因,對這個長子極為忌憚,平時未曾與他產生過對峙的意見。父親這種懦縮不前的態度更加侵蝕了母親心中的防衞牆,連帶的,也讓纖細敏感的她領受到同樣的不安。

    因此,她排拒他,憎惡他,只想緩和胸口莫名的不安定感。

    她固執的抿着唇,倔強的一言不發。

    「怎麼?想找我打架?」他懶洋洋的攤開雙手,一副歡迎光臨的表情。

    打架一詞喚回她在訓導處對峙的記憶。他應該質問她,笑話她,羞辱她,甚至以最低温的語氣警告她:「以後你闖下的禍找你媽媽幫你收拾,少來煩我。」

    但他沒有。

    於是,她總覺得有必要讓他知道。「先動手打架的人不是我。」

    「我應該在乎嗎?」他興致盎然的微笑。

    「當然。説不定你女朋友明天就拉着你,為她妹妹申冤告狀。」她頓了頓,語氣填充進濃烈的惡意。「而且,你送給她的項被我同學扯斷了,其是可惜。不過,既然她會把項轉送給妹妹,或許表示她不頂在意這份禮物吧?」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他慵適舒懶的伸展軀幹,站起身。「假如那份禮物不合她的心意,改天另挑一種也不麻煩。」

    愷梅狼狽的瞪着他。

    經過她身畔時,他忽地伸出手,揉亂她絲緞般的秀髮。

    「想激怒我,你的段數還太低了,小鬼。」

    ***

    又失眠了。

    把長被單披在肩上,她來來回回,往往復復,一遍又一遍地折逛過暗涼的走道,聆聽唧唧夜蟲鳴響的落幕曲。長廊上僅有她孤獨而纖弱的身影。

    隔壁房門依然未鎖,她四下梭巡了幾眼,悄然無聲的推開門。

    室內無人。

    你在期待什麼?她怔忡的想着,偶然幾次夤夜相遇,並不代表他有義務伴同你一起清醒。別忘了,那傢伙恨你!

    房內那股熟悉氣息,讓她暫緩了掉頭出門的打算。

    無論書房的主人是誰,不可否認的,這間寬室讓她覺得自在。

    東摸摸西碰碰一陣子,睡意漸漸匯聚成一團沉霧,集中在她的腦部。只要再過幾分鐘,應該就沒問題了……

    桌面陳放着厚實的精裝本小説,出於無聊,她隨手翻開夾着書籤的那一頁。

    那不是書籤,而是一個陌生男人的照片。

    影中人約莫和父親同齡,可是又更蒼老一些。照片拉成短距離的大特寫,男人眼角眉梢的細紋皆逃不過相機的捕捉。他的面貌雖然不難看,氣質卻顯得有幾分猥瑣,再襯上早老的外形,看起來完全不像是會和冷愷羣產生交集的人品。

    她好奇的多打量幾眼。

    頭頂上的大燈霍然點亮。

    「喝……」砰!一聲,書頁重重上。

    趙太太表情冷厲的站在門口,凌晨兩點出頭,依舊穿着僕役的制服。

    「小姐,您深夜跑進少爺的書房做什麼?」

    愷梅倏地產生荒謬的想法,彷佛……彷佛管家保持清醒,是為了監視她似的。

    「我睡不着。」這位歐巴桑若期望她會慌張失措的奪門而出,嘴裏拚命咕噥噥歉意,那可就要大大地失望了。好歹她也算是屋子裏的半個主人。

    趙太太可能也揣度到自己的身分問題,率先退讓一步。「您先回房,我幫小姐衝一杯熱牛奶助眠。」

    「嗯。」她點了點頭,緩緩掠過女管家略微發福的身軀。

    「假如還有任何需要,請撥內線分機叫我。」趙太太清冷的聲音追上她的背影。「少爺十點多的時候出門,今晚應該不會回來。」

    她在自己的房門口頓了一頓。「不必為我衝牛奶,我想睡了。」

    驕傲的螓首須臾不曾回顧。

    銀白新月勾掛在樹梢頭,一如無數個失眠時的夜晚。萬籟俱寂,此間猶似僅餘她一個人,惶惶無依,一顆心在夜空中飄泊浪蕩。

    他又出門去,八成是與天字某一號女朋友有約。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

    玉枕紗櫥,半夜涼初透。

    那天晚上,她一直無法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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