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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冷愷羣的指尖勾着一杯雞尾酒,斜倚着落地窗框,端看家裏的名紳豪仕。

    許多大事匯聚於今年的薰暖八月裏發生,包括他通過大學聯考,正式成為T大電機系的新鮮人;包括卓巧麗年滿四十五歲,家中決定舉行盛大的慶生宴。

    七年前卓巧麗母女遷入冷家,正牌的冷氏主母逝世終究未滿一年,於情於理都不便大開筵席,風風光光的迎進門,之後這幾年,卓巧麗雖然伴同新夫婿出入公共場合,間接向社交圈宣佈了她的存在,這種感覺終究及不上在自個兒家宅設宴,正式以冷氏女主人的身分款待貴客來得有實感。

    為了填補妻子匱空的安全感,他老爸冷之謙,那個火山孝子,決定為她策畫一場備受矚目的四十五歲壽宴。可能是擔心他會反彈吧!老頭特地叮囑宴膳單位設計幾道「登科食譜」,連兒子的金榜題名一起慶祝。

    慶祝便慶祝吧!老傢伙忒也把他瞧得太小了。卓巧麗急切地想站穩冷氏女主人的地位,他並非毫無所覺。那女人以為汲汲追求一個虛名,即代表後半生的衣食無憂,何妨隨她去浪漫幻想,他懶得扮黑臉,揭穿人家的甜蜜美夢。

    思及數日前父親大人向他提起宴會的事,那種過度謹慎的語氣讓人忍不住發噱。看來這幾年他真的嚇到那兩個傢伙了。

    無所謂,他有耐心,願意等待適當的時刻來臨。該是他的,他一樣也不會放棄;不該是他的,他會不擇手段地弄到手。寧可負盡天下人,絕不讓天下人負他——這是他的人生哲學。而任何負了他的人,今生今世絕不錯放!

    慶生宴安排在主宅及花園舉行,用餐區排設在一樓的宴客廳,賓客可以任意走逛交談,眼裏欣賞冷家着名的蘭花房,口裏品凱悦的頭等外燴,耳裏聆聽絲竹樂團的現場演奏。

    「好煩哦!爸爸又叫我過去和宋伯伯打個招呼。」劉若薔從賓客羣中退下陣來,倚向他身畔嬌嗔。「等我,我馬上回來。」

    「你去忙你的吧!」他慵懶的眼神仍然掃視着賓客羣。

    和劉若薔維持四年多的男女朋友關係,只是圖個方便,別無其他原因。她的門第背景與他相當,見識過大場面,不需要他花心思教育,而劉氏夫婦也與冷家維持良好的合作關係。在他沒有遇見更好的女伴之前,劉若薔極適合擔任填空檔的人選。

    在女性方面,他曉事得早,十叁歲就已撇開在室身。食色性也,沒必要憋得自己傷身,所以他向來保持兩個以上的女友人數,以免她們每月定期的「不方便」,間接影響到他的「方便」。

    假若有人指着他鼻子,大罵他「物化女人」,他會揚一揚跋扈的俊眉,不予置評。

    誰説這叫「物化」,應該代稱為經濟學所倡言的「供需平衡」才對。人類之於另外一個同類,只存在着「需要」,不必談「愛」。人,根本沒有必要去愛另一個人,只要專注的愛自己即可。這個世界太冷漠,如果連自己都不愛自己,又怎能期望旁人來施捨一丁點關護。

    一道模糊的物體從他眼角閃過,愷梅飄忽的身影消失於後門出口。

    出於無聊,他決定尋尋那個小丫頭開心。找個人調侃總比耗時間觀察滿屋子俗不可耐的人類有趣:這些老傢伙看似主宰了台灣上流社會的脈動,講穿了也不過是一羣汲汲營營的爬蟲類,辛勞一生,就為了幾頓華衣美食,然後兩腳一伸,任由細菌將他們腐蝕成一堆白骨。

    愷梅盤坐在游泳池畔,傾身有一下沒一下的撩動水紋。泳池與主屋相隔着一片玻璃花房,視野上雖然遙遙相望,但客人的腳步僅止於蘭花房而已,清涼的池畔不免顯得有幾分冷清。她怔怔望着晃盪的波瀾,不知在深思些什麼,十四歲的少女,已顯露出年輕女子的嬌柔氣息。

    「如果我記得沒錯,你應該還沒學會游泳。」冷愷羣停步在她身後,叁、四步的距離顯得如此遙迢,又如此接近。

    輕嘲帶笑的口吻讓愷梅火速回頭。

    他好端端的登科宴不吃,出來找她做什麼?來者不善,善者不來,準沒好事。

    倔強的紅唇抿了起來。

    「嘖嘖嘖。」他搖搖頭。「看看你,性格雖然不討喜,卻長得眉是眉、眼是眼,絕秀的程度不比其他女孩差,偏偏鬧起弩扭來只會抿嘴巴,多殺風景。女孩子家要懂得使小性子,才能逗得男孩子又慌張、又惶恐、又喜愛,心癢難掩,從此對你死心塌地。」

    還説她,他自己也是那副邪笑挑眉的跋扈樣,讓人看了就刺眼。她別過嬌臉,繼續悶悶的盯着水波,希望他速速離開,一如以往視她若瘟疫一般,少來煩她。

    誰知冷愷羣今天的興致特別高昂,非但沒有掉頭就走,反而踩踏着懶洋洋步伐,一式一樣的盤腿坐在她身側。

    愷梅飛快偏頭,偵測他的一舉一動。兩人的距離超乎她想像中的貼近,輕輕一探手即可觸到他的身軀。他的體魄又強悍許多,身高簡直超越地心引力的約束,急遽向上爬升。一百五十八公分的她只能仰之彌高,被他睥睨成「小人」。

    冷愷羣頭一次在如此短近的距離內端詳她。

    他忽然發現,原來愷梅小姑娘很有幾分姿色呢!當然,他不該感到意外的,因為卓巧麗那女人正是靠外貌攫住冷老頭的心。有其母必有其女。

    她的五官與劉若薔特出而搶眼的外貌完全不同,她的美,美在一種清淡、自然的感覺。若將劉若薔比擬為酒,一入喉即到濃厚刺冽的滋味,那麼小愷梅就像茶,淡雅清香,卻幽幽湯湯的餘韻不絕。假以時日,她的潛在發展性仍然大有可為。

    不可諱言,小老婆總是比大老婆更討男人歡心,愛屋及鳥之下,小老婆庶出的兒女自然獲得加倍的寵愛,繼而養出不可一世的驕縱個性。然而,愷梅姑娘完全脱出這個刻板印象。她悶鈍內向的個性既不懂得討大人歡心,也不喜歡引人注目,説穿了,就像一個灰色的影子,飄浮在人們的視線之外,浸淫在她私屬的世界裏。

    很難得看見十多歲的小孩子有這等智慧,明瞭鋒芒畢露的危險性。為此,他幾乎可以説是欣賞她——只除了她無法擺脱來自那騷貨的血統。

    「你的鼻樑長有幾顆雀斑。」玩笑性的食揩彈她鼻子一記。

    「噢!」她捂住鼻頭。「不要隨便碰我。」

    「不喜歡被人碰?」他故意貼得更近。「你也到了應該對臭男生感興趣的年紀。過沒多久,就會開始為那票小鬼頭不喜歡「碰」你而煩惱。」

    淡淡的雞尾酒味隨着他的氣息而播散,燻得她的腦袋昏沉沉,彷佛醉了。

    「亂講。」低弱的反駁聽起來也含着一絲混沌。

    「我有沒有亂講,等你長大就知道了。」他戲謔的舉高酒杯。「想不想偷喝一口?敬可歌可泣的青春!」

    她別開臉。

    「也對。」他自顧自地回答。「現階段,牛奶依然比較適合你。」

    「走開!你時間太多了嗎?幹嘛纏着我不放?」她拒絕回過頭來,免得又被他盯着瞧,順便附帶幾句批評指教。

    「我想碰碰運氣,説不定會有第二次救你生命的機會。」答案聽起來十分輕描淡寫。

    她下意識地先反駁,「你幹嘛等着救……」

    問題立刻終止。

    如果你救了同一個人叁次,他的生命便屬於你。

    他想要她的生命?!

    為什麼?

    回答她的,依然是那雙謎一樣的目光,含意深沈,用意深遠,暗暗長長,沒有盡處——

    關於冷愷羣的事,她並不像外表顯現的那樣毫不在意,然而,她多麼希望自己能毫不在意……

    「羣!」突兀的第叁束聲波介入泳池畔。劉若薔音如其人,糖蜜嬌媚的甜進骨子裏。

    太甜的女人,很容易膩。

    「什麼事?」他喝一口杯中的酒汁,並不回首。

    「冷伯伯正在找你。」劉若薔的笑靨燦爛如花,蓄意忽略他話音中的不悦。「一會兒就要為金榜題名的冷公子切蛋糕,主角怎麼可以缺席呢?」

    她沒看錯,與冷愷羣交談的女孩確實是他妹妹冷愷梅。然而,方才她遠遠望去的那種感覺……那種詭異又曖昧的感覺……難道……

    不可能的!他們倆是兄妹,八成是她太多心了。

    一個小妹妹怎麼可能構成威脅。

    可是,因何她仍然覺得不安?

    「一點小事也值得大張旗鼓地慶祝。」冷大公子很不給面子,完全不領情。

    主人夫婦正陪伴賓客進入蘭花房,欣賞傲人的異種名卉。冷之謙隔着玻璃瞄見兒子的身影,連忙招手向他示意。

    他不耐的哼了聲,仰頭喝乾雞尾酒,將水晶杯隨手丟進游泳池裏。

    算冷老頭懂得拿捏時間!現場還有其他客人在,不好太明白的張揚出家庭欠安,他只好下場奉陪兩個老傢伙扮小丑……賓主同歡。

    「羣……」劉若薔錯愕的瞧着他逕自走開,沒有招呼她一起進屋,秀容登時有點掛不住。好歹她也是他今天的女伴啊!

    愷梅暗暗冷笑,糗了吧!叁年前那場渾架讓她和劉若薇的樑子結定了。有一個專門惹是生非的妹妹,姊姊也好不到哪兒去。總而言之,她就是瞧劉家兩姊妹不順眼,尤其是姊姊。劉若薔自以為和冷愷羣走得近,平時的動作言行儼然以她嫂子自居,真是搞不清楚狀況!

    劉若薔整一整臉色,霎時變回清爽美的甜笑。「來,梅梅,我們一起進屋看你哥哥切蛋糕。」

    哥哥?聽了就刺耳,她從不認冷愷羣是她哥哥。她撇開頭,裝做沒聽見。

    劉若薔又碰了一記冷釘子。臭丫頭!若非看在羣的份上,順便做個樣子給花房裏的賓主們瞧瞧,早就兩巴掌賞過去。

    「來嘛,梅梅。」她親親熱熱地牽起冰女孩的手,勉勵自己再接再厲。「屋子裏有蛋糕點心,還有好喝的冷熱飲,你好像一樣也沒吃到,多可惜啊!姊姊帶你進去打打牙祭。」

    趁着劉若薔微傾着身,遮住蘭花房那個方向的視線,她忽然仰首,強烈的惡意狂猛地從眼裏、嘴裏迸射出來。

    「這裏是我家,輪得到你來扮女主人招呼我嗎?」

    劉若薔倒抽一口氣。「什麼?」

    「你最好搞清楚自己的身分,對冷愷羣而言,你只是他眾多女朋友之中的一個,你們倆交往最久,純粹是他懶得汰舊換新,與你的魅力一點關係也沒有。」她毫無笑意的哈哈兩聲。「你若想以我嫂子的身分説話,現在還太早了!多等幾年吧!」

    劉若薔血氣上湧,天下竟然有這種惡劣不堪的女孩。

    「你——你——」又重又狂的火焰幾乎燒盲了她的雙眼。啪!一耳光打得愷梅的螓首轉離九十度。「沒教養!」

    兩個女生同時被這突如其來的攻擊鎮住。

    愷梅瞪大不可置信的眼。她打她!姓劉的臭女人竟然敢打她!

    這是劉家女孩第二度毆打她!天下哪有這麼便宜的事!猛烈的仇視情緒薰紅了愷梅雙眼。

    花房裏的大人正自談花論草,並未注意到遊冰池畔的衝突,而冷愷羣的步伐已經接近蘭花房,也沒察覺她又捱了巴掌。

    「你打啊!你再打啊!你有種再打一次!賤就是賤,自己眼巴巴地黏上來倒貼我哥哥,還不懂得害臊!」

    劉若薔氣極了。「打就打,我怕你不成!」

    啪!第二記耳光照樣甩下去。

    她心念電轉,立刻有了計較,忽然扯住劉若薔的雙手,緊緊按在自己胸口,「啊——」

    尖高的哭叫聲驚動蘭花房裏的賓主,一羣人齊齊縱目向泳池的方位。

    「劉姊姊,我不是故意的,你別打我!」她驚恐萬分的驚叫。「不要推我!我不會游泳!啊——」

    倒栽葱往兩米深的游泳池跌下去。

    劉若薔登時傻住了,自己並未推她啊!是冷愷梅抓着她的手,裝模作樣地栽下去。

    「救命啊……咕嚕……我不會游泳……咕嚕……救……救命……」溺水的女孩狂亂的揮動雙手,激起半天高的水花。

    遠從蘭花房開始,每個人的動作都在同一瞬間做出反應。

    「梅梅不會游泳!」冷之謙嚇得魂飛天外。

    「愷梅!」卓巧麗響起高分貝的尖叫。

    「救……咕嚕……咕……救命……」濕漉漉的腦袋往水中沉陷,再也浮不上來。

    一羣人從花房急促的奔出來。

    劉若薔雖然距離溺水者最近,卻中了邪似的愣愣盯着雙手。天……她做了什麼?不,應該問,冷愷梅做了什麼?

    一道迅捷的黑影飛掠過她眼前。

    嘩啦啦聲起,水花分開,黑影斜刺入水底,宛若穿梭自如的游龍,迅速接近下沉的人體。

    嘩啦啦聲二度響起,兩顆人頭浮上水面,漸漸往泳池岸靠近。

    一羣大人全部集中在池畔,焦切的等待小女孩被營救上來。卓巧麗緊緊捂着嘴唇,撲簌簌的淚水滑淌到手臂,一顆心跟着水浪的幅度又起又落。

    愷羣。跳下水的人是冷愷羣。

    「謝謝你,謝謝你,謝謝你……」她再也顧不得任何間隙,待兩個人上岸,顫巍巍的攀住他的手臂,淚流滿面。

    溺水的愷梅已經呈半昏迷狀態。

    「讓開!」他沒時間顧及旁人,趕緊讓溺水者躺平,深吸一口氣,用力吹進她肺葉裏。

    眾人屏氣凝神,不斷祈求上蒼給與一點點眷顧,哪怕是最低限度的保佑也好。

    人工呼吸一次又一次次進愷梅臟腑……

    「咳!」暈迷的女孩陡然嗆出幾口水。「咳咳咳咳——」

    「好了,好了。」一位男客興奮的拍打冷之謙肩胛。「醒來就沒事了。」

    「愷梅!」卓巧麗心痛的叫喚,擠上前想摟摟女兒。

    「讓開,給她一點呼吸的空間。」他不由分説地又頂開纏手纏腳的女人。

    愷梅虛軟的靠躺在他胸前,勉強眨開眼臉就彷佛耗盡她所有精力。

    「梅梅,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冷之謙圍過來呵疼她。「爸爸明明警告過你,沒學會游泳之前,千萬不要接近水深的地方。你怎麼會掉下去?」

    「我……」氣若游絲的俏臉沒有一丁點血色。「是我不好……不要怪劉姊姊……是我害……害她生氣……她不知道我不會游泳……」

    眾人終於注意到仍然呆站在一旁的大女孩。

    「小薔,你……唉!你實在……唉!」衝着老朋友的金面,冷之謙不好太呵責人家的女兒,只能拚命嘆氣。

    劉若薔百口莫辯。明明是冷愷梅自己跳下去的,可是……可是有誰會相信她呢?

    「我……我……」她無助的轉向冷愷羣,盼望他能給與一絲絲安慰。

    冷愷羣的眼光不在她身上。

    偏偏,除了他,每個人的焦點都凝準了她的臉,即使沒有説出口,責怪的神情也取代了話言。

    「我不是……我……哇——」她掩面痛哭的跑走。

    眼中釘離去的背影,是愷梅再度失去意識前,最後見到的景象。

    心裏爽快多了……

    她滿足的昏厥過去。

    ***

    涼月幽淡。

    角落的一盞小夜燈形成房內唯一的光源,牀鋪染到一點光,沐浴在淡淡的金色中。嬌怯怯的身軀覆躺在牀單下,隨着呼吸而平穩的上下起伏,雙眸緊閉的俏臉微泛着血色,彷若傍晚的一場劫難從未發生。

    一場溺水意外沖淡了賓客飲酒作樂的興致,尤其卓巧麗頻頻瞄往二樓的方向,透露出迫切想上樓探視女兒的心意,更讓客人識相的紛紛告辭。入晚八點半,滿屋子人潮撤退得乾乾淨淨。

    男女主人送完客,來不及更換較舒適的家居便服,就急忙奔往二樓的女兒閨房。

    看見她平穩安睡,兩顆浮躁的父母心才安定下來。

    一張單人長椅擺放在燈火構不及的暗角。冷之謙從熠熠放光的兩點星芒認出兒子。

    「愷羣,你一直待在這裏?」兒子居然會留守在梅梅房間,不可思議。

    卓巧麗一愣。

    「今天真是多虧你了。」儘管她努力嘗試,笑容依然顯得勉強而不自然。「若非你動作迅速,現下梅梅恐怕不是躺在房裏,而是醫院。」

    冷之謙思及事發當時的萬分驚險,情不自禁地一陣激湯,衝動的伸張雙臂迎向兒子。

    「不必太温情主義。」他舉起右手一擋,冷冷地回絕父親的擁抱。「我坐在這裏,不是為了當她的守護天使。等她醒來,我有話問她。」

    冷氏夫妻倆登時被他反反覆覆的態度弄得無所適從。

    「也好,我們先回房換下這身累贅的禮服,梅梅就麻煩你看着。」冷之謙暗暗拉拉妻子的衣袖,示意她離開。

    年輕人心眼少,任何話題都容易聊得起來,或許應該讓他們兄妹倆多多獨處,藉以使兩人的手足之情培養得更深更切。

    「可是……」卓巧麗遲遲不願離開。她不想放愷梅與這個善惡難辦的繼子同處一室,尤其女兒還如此虛弱,毫無招架之力。

    「愷羣做事一向穩當,沒什麼好擔心的。」冷之謙不由分説,便拉着妻子往外走。

    「且慢。」屋角響起聲。

    兩位大人愕然回頭。

    「父親大人對我的辦事能力這麼有信心,真是令人感動。」他的語意陰涼、淡冷,沒有任何感動的徵兆。「既然如此,我順便提醒你,從今年開始的每年寒暑假,我想進公司兼個差,增加我對公司的瞭解。畢竟韶光如箭,出不了幾年,我可能就得坐上管理階層的高位,不趁年輕的時候吃點苦,怎麼成呢?」

    冷之謙的方字臉倏地變了一層顏色,嘴唇蠕動幾下,卻沒有發出聲音。

    説啊!你有任何反對的藉口,儘管説啊!他突然漾出挑的笑意,分分明明的享受着父親的不安。

    「縱橫科技」遲早會落入他手中,他們父子倆都知道這一點。這個當頭他只是開始為後局鋪路而已。

    「嗯,也對。」冷之謙的笑容與妻子適才的表情一樣僵硬勉強。「好,我過幾天就吩咐人事處安排。」

    冷愷羣笑望着兩人退離。

    老頭子已經意識到己方的領導優勢只能再維持幾年的好光景,待他成年之後,幕後的大老闆——他的外公,一定會對董事會施加壓力,逼促「縱橫科技」的棒子傳遞到新生代手中,一則讓自家的資源交回自家人手中,二則替過世的女兒教訓不忠的丈夫。

    為了保住權位,近幾年來,「縱橫科技」的開創元老紛紛面臨被迫退休的下場,未達到退休年紀的高級主管則一律被「升遷」到領乾薪、不管事的職位。

    剷除異己原本就是人之常情,不足為奇,若非冷老頭子大殺功臣的行動太過明顯,他也不會急着介入公司,防止己方的人馬被拔除得寸草不留。

    冷愷羣從後口袋掏出壓扁的香煙,點燃一根。

    「咳……咳咳……」牀上驀地嗆出咳嗽聲。

    「醒了?」他不為所動,照舊吞雲吐霧。

    既然形跡已暴露,就沒必要繼續頹躺着扮演病人。她推開被子,呼吸的頻率仍然比往常清弱。

    「別在我的房裏抽煙。」一點也不懂得體恤病人。

    「抱歉。」縷縷煙霧宛若翻騰的蛟龍,屏障住他的五官。「不過你最好趁早習慣。」

    她就知道!要求冷愷羣中止他自身的享受,以提高旁人的舒適空間,本來就是不可能的奇蹟。

    「我想喝水……」她嘴裏又乾又澀,猶如快裂開來。

    「你喝的水還不夠?」他冷笑。

    「我剛才是溺水,不是喝水。」也不知道為什麼,語氣自然而然充滿戒備。

    「下回想鬧自殺,記得別挑後院的游泳池。家裏隨時有人在,你死不了的。」

    她抿着唇,維持好長一段時間的沉默。

    「誰説我想自殺?」

    「你居然以為我笨得看不出來!我應該感到失望或是憤怒?」他端出虛偽的悲哀神情,搖了搖頭。「説吧!劉若薔究竟説了些什麼,讓你想玩弄這種栽贓嫁禍的把戲,陷害她殺人未遂?」

    「你喝多了酒,已經醉了,我聽不懂你在説些什麼。」她打定了主意不認帳,看他能奈她何。

    冷愷羣微眯起眼睛,靜靜地望着她,縹紗的煙霧製造出完美的陰異效果。深深一凝視,注入無限懸疑,無盡迷離。

    半晌,他離開座位,緩緩移坐到牀畔,視線須臾未曾調離她的容顏。愷梅竭力持穩了呼吸,不願在他的威逼眼光下示弱。每每被他注視時,充滿束縛的無力感便倒衝回四肢百骸,使她逃無可遁。

    「告訴我,」他忽爾笑了,清朗的眼芒像預告一般,直望進她的心田。「你與劉若薔鬧翻的緣由,和幾年前與她妹妹打架的原因相同嗎?」

    「臭美!」她成功的被激怒了。「別以為你跳下水救了我,我就欠你人情。我才不在乎你怎麼想!」

    冷愷羣突然抓住她雙手,使勁一拉,害她失了力的跌撞向他胸懷。

    香煙味、淡酒味,異性的體息突然飄進她鼻端……紅色、黃色、藍色、綠色,諸般紛亂的色彩蜂擁向她的腦殼……好暈,好暈……

    一直讓她心悸的眼眸就在數公分之外,灼燒她的心……

    她的唇染着清清淺淺的朱赤,臉蛋浮現異樣的緋紅,秋眸因為微燒的體温而發亮,貝齒如白米粒,眉宇間依然透露出年輕少女的稚弱……

    他猛地推開她,力道既狂熱又突兀。愷梅一時不察,應聲又倒回軟枕上,駭異得喘着氣。他——他想幹什麼?

    「你和姓卓的女人一個樣!成天只曉得在男人身上動腦筋。莫怪人説: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這場突來的惡氣發得一點道理也沒有。

    「你憑什麼瞧不起我媽!」累積多年的怨恨終於出一點因頭。「或許她不該和已婚男人發生感情,然而歷史已經無法改變,起碼她除了原來的丈夫之外,也只跟了爸爸這個男人,你憑什麼以看待淫婦的眼光和口氣來指責她?」

    「誰的爸爸?」他黑着臉,露出陰涼森惡的微笑。「你的爸爸或我的爸爸?」

    這個反駁方式為她意料未及。

    「什麼意思?」她一呆。

    他只是冷笑,並不給與直接的解答。陰鬱的再瞟她一眼後,帶着莫名其妙的火氣,他重重踏離閨房裏的暗潮洶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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