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倆出去了。
女傭與小山分享蛋糕。
她説:“郭小姐很大方闊綽,她有自己的傭人,叫我留在這裏服侍你。”
是嗎,有錢好辦事。
“小山,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你説是不是,有些繼母,二話不説,走進來霸身家,吵得雞犬不寧。”
小山嘆口氣,“你説得很對,謝天謝地,我何其幸運。”
最慘的是,小山是由衷這樣想。
她挽着簡單行李出發。
到了飛機場,舉頭一看,人山人海,已經倒抽一口涼氣,想打退堂鼓。
她出過許多次門,自五六歲起時髦的爸媽便帶她旅行,每次都不必看方向,只需跟着大人走。今天不一樣,她得火眼金睛保護自己。
聽説有同學一出飛機場就被扒手盜去所有財物。
兩小時內過了七次關,檢查護照飛機票行李全身之後,小山總算坐在飛機上。
她忽然想直奔回家。可是引擎隆隆節奏,使她鎮靜下來,她靠窗睡着了。
半晌,覺得有人靠在她肩膀上,小山睜開眼,見是一中年男子油膩膩的頭,他的手正搭在她大腿上,小山不禁惡向膽邊生,到處有這種下流的男人。
她勇敢地叫起來:“救命,救命。”
這時的飛機艙同從前不同,一聽這兩個字,所有乘客十二分緊張,大聲跳起來問:“什麼事,發現什麼?”
小山指向猥瑣中年漢,立刻有壯男上去反拗他手臂,扭得他尖聲叫痛。
“你帶着什麼武器,説!”
副飛機師也趕來把他按在走廊地下,一腳踩他頭上。
“小姐,你看到什麼?”
小山連忙解釋。
那壯漢説:“更可惡,欺侮單身少女,難為你也有妻兒。”
飛機師吩咐手下:“把沈小姐調到頭等,這位劉先生有狂躁症,把他綁牢,通知地面,降落時將他交給警方。”其餘乘客鼓掌吹口哨稱好。
可是小山必需充當證人。這是不願忍氣吞聲的後果。
旅程剩下來時間安然無事。
電視熒屏上有節目選舉十大最性感電影。
鄰座一位太太看了名單冷笑連連,嗤之以鼻,顯然反對到極點。
她的同伴笑問:“你又有什麼意見,本世紀哪套影片可得頭獎?”
那位中年太太答:“我肯定是希治閣的《後窗》,毋需商榷。”
小山想,有那樣的一齣戲嗎,她得找來看看。
她説下去:“性感是男女之間愛與欲一種似有似無的張力,同剝光衣裳滿牀打滾一點關係也無。”
“噓。”
她倆笑了。
到處都是有學問的人呢。
飛機降落,小山接受警方問話後離去,站在馬路中央,她有一刻猶疑,隨即到長途公路車站去。
她坐到旅遊車最後一排。
這時,離家已有十八小時。
小山不覺累,她取出攝影電話,舉高替自己拍了幾張照片,電傳回家給父親。
旅遊車在寬闊公路上疾馳。
這個國家真奇怪,到處都是綠林流水,他們的路名也跟着環境走;每個城鎮都有綠木路、野林巷、北林道、羅賓漢街、千道川路……
一位老太太見小山凝神看風景,輕輕説:“春天更美呢。”
旅遊車半途歇息讓乘客方便兼買杯咖啡。
小山見超級市場有極大極美白桃,買了幾隻剝來吃,汁水淋漓,十分痛快,既飽肚又解渴。
呵,變流浪兒了。
母親此刻是否在倫敦某教堂行禮?媽媽小山恭祝你白頭偕老,生活美滿。
車子繼續向前駛。
到了總站,小山背上背囊下車。
站長問她:“認得路嗎?”
“我去露意思溪。”
“找誰?”
“花瑪家。”
“花瑪酒莊?頂頂大名。”
小山又驚又喜,是一家酒莊,那是怎麼一回事?
“記住今年的葡萄酒,天氣酷熱乾爽,一連兩個月沒有下雨,破半世紀記錄,葡萄卻特別香甜豐收。”
“這裏有葡萄園?”
“唷,小姐,你好不孤陋寡聞,什麼,只有意大利塔斯肯尼與法國波濤才生產葡萄?”
啊。
小山雀躍。
這真是意外之喜,想都沒想到農夫家是一座葡萄園及釀酒廠。
“老花瑪每年都送酒給我們喝。花瑪家葡萄酒全國享有盛譽,可是他獨生女卻沒有興趣承繼事業……咦,你是誰?”
小山露出笑臉,“我是客人。”
“我知道了,你是花瑪外孫的小女朋友,可是這樣?那三個男孩有一半華裔血統呢。”
小山忽然問:“你們可有歧視華人?”
站長看着少女,很認真地説:“我不會回答這種問題,各人感受不同。”
“謝謝你。”
“那邊有計程車,十多廿元車資,你可以到達花瑪酒莊。”
小山抬頭張望,希望有人來接,但是沒有。
車子駛抵花瑪家,她下車來。
轉頭一看,呆住。
原來花瑪家平房的位置在一座小小山丘上,往低看,是一望無際一行一行翠綠色葡萄園,工人正在做收成工作。
藍天白雲,陽光普照,叫小山深深吸氣。
呵,畢竟沒來錯。
這時,有兩條金色尋回犬飛奔近,圍着客人打轉。
一個胖胖的管家出來問:“是沈小山嗎?”
“是我。”
管家笑着抹去手上面粉,“他們都在園子裏,讓我介紹,”她指着尋回犬,“那是醇酒與美食,我叫金,我是廚子兼管家,負責七八人飲食,有什麼事,你找我好了。”
“請帶我到房間。”
“這邊。”
平房角落有一閣樓,連着小小露台,推開窗房,只看到鮮粉紅色流浪玫瑰攀滿一牆,那香氣被陽光蒸了出來,洋溢在空氣中,叫人心花怒放。
“譁。”小山忍不住這樣説。
“喜歡嗎,”金笑着,“祝你有一個愉快的假期。”
她出去了,半晌取來一盤食物,是自家烤的麪包以及乳酪水果牛奶,十分簡單,卻又豐盛。
小山先沐浴,接着大吃一頓,又到處拍照。
屋子佈置基本樸素:原木長台長凳,可坐十餘人,大安樂椅對牢壁爐,十一月就可生火。
大門敞開,不關上,也不鎖。
這完全是另一個世界。
金在廚房做巧克力餅乾。
她抬頭對小山説:“三兄弟及外公外婆都在地裏工作,今年大豐收,葡萄這件事很奇怪,天氣越壞,土壤貧瘠,它越生長芬芳。”
有這樣的事。
“雨水一多,土質肥沃,它長枝長葉,反而不長果實。”
“葡萄園有多大?”
“呵,千多公頃地吧,山坡另一邊是廠房,可要下去看看,醇酒美食會帶你走。”
兩隻狗巴不得可以外出奔走。
他們氣呼呼趕到地裏,只見印籍工人揹着籮子用剪刀逐束葡萄剪下,原來這個過程仍然全靠手工,人手萬歲。
小山不到一回已經汗流浹背。
工人把葡萄集中在拖拉機車斗裏,運往酒廠處理。
這時有人走進,“你是小小一座山。”
小山聽見這樣稱呼,滿心歡喜,覺得似印第安人的名字;坐着的牛,草藥帽子……對,她正是小小一座山。
“我就是她。”
對方是一個穿工人褲的少年,同小山差不多年紀,他説英語:“這時候才到?我們一早等到傍晚。”
如此友善,叫小山放心。
少年濃眉大眼,十分漂亮,正好是一般人心目中混血兒模樣,他改用普通話:“我叫餘松培,三兄弟之中我最小,大哥與二哥正在廠房與經理説話,每個暑假,我們都來園子幫手。”
“你會中文。”小山意外。
“呵,小時候父親嚴刑敲打着強逼學習,今日會講會聽,書寫還是不行。”
小山笑了。
他上下打量小山,“因此,你將成為我們妹妹?”他們也都知道了。
兩人都露出黯然之色。
他對她,或者她對他,都毫無偏見,可是,餘松培明顯不希望父親娶小山的母親,沈小山也不高興母親嫁給餘某人。
餘少年抓抓頭,“也許,我們可以做朋友。”
“朋友。”小山伸出手去。
兩個人握手。
身後有人説:“沈小山來了?”
那是一個滿頭銀髮的老人家,壯健如牛,可見陽光空氣真正有益。
他戴着草帽,可是皮膚還是曬的黎黑。
小山連忙稱呼:“花瑪先生,你好。”
“小山,叫我外公好了。”
小山微笑。
外公也笑,“同你外婆一樣,是個美人呢。”
噯,這個家庭不錯。
老人忽然凝視遠處,伸手指着遠處。
小山朝那方向看去,什麼也沒有看到。
松培説:“那邊,看着灰色濃煙沒有?那是山火。”
小山看仔細了,是有一縷濃煙緩緩伸起,與雲層連接。
老人説:“已經控制住,不礙事,源頭在巴利埃區。”
“大哥二哥收工沒有?”
“咦,他們來了。”
小山看見兩個大漢走近,他倆與松培不同,比較嚴肅,朝小山點點頭,隨即與外公談起公事。
松培説:“我陪你去看廠房。”
廠房全用巨型不鏽鋼蒸漏機器,工作人員穿白袍戴手套口罩來回巡視。
再也不會看得到用腳踏葡萄取汁的情況了,小山悵惘。
空氣中全是水果香味,叫人垂涎欲滴。
回到平房,只見大哥二哥脱去汗衫,光着膀子在吃水果,一見小山,慌忙取襯衫披山。
金笑説:“今時不同往日,家裏有客人呢。”
小山覺得不好意思。
那兩個英俊高個子自我介紹:“我是老大鬆開”,“我是老二松遠。”
“我是小山。”
他倆見小山打扮樸素,舉止有禮,略為放心。有其女必有其母。
這時外婆捧着一盤燒牛肉出來,三兄弟一見連忙撲上去搶吃。
什麼肉這樣香?伴蔬菜沙拉夾麪包是最佳晚餐。
外婆過來擁抱沈小山一下,“當作自己家裏一樣。”
“小山這樣瘦小,吃多一點。”
“去年兩個日本美術系交換學生來住了一個多月,胖了十磅才走,哈哈哈。”
小山也是交換學生,不知怎地,藤牽瓜,瓜搭藤,竟交換到花瑪酒莊來。
黃昏,天空滿是紅霞。
談到豐收,人人臉上露出笑意。
太陽到九點才落山。
小山打電話留言給父親。
“三個男孩很文明,老大老二超過廿一歲,有代溝,不大理我,老三則十分友善,老農夫婦大方可愛,我很滿意。”
但,畢竟是陌生的國度陌生的牀,深夜,耀眼的金星升到半空,小山欣賞了一會,才睡着了。
小山七時起牀,但是農夫家更早,金説他們五時已經開始工作。
金捧出豐富早餐,取出一隻鐵圈,叮叮叮敲響,小山剛在奇怪,這是叫誰呢。
不到一刻,一人二犬應召撲下。
老三松培叫小山:“快,吃飽早餐一天都飽。”
小山對黃口無飽期,這句話有了新的認識。
只見一桌熱辣辣克戟、煎蛋、煙肉、薯茸、麪包,小山看了發呆。
金卻説:“別擔心,小山這是我請你的私房菜。”
一看,是一大碗白粥及各式韓國泡菜。
小山感動之至,“金,你是韓裔。”
她笑,“可不是,晚上做燒餅你吃。”
一看,老三已吃得碗腳朝天,正看着小山嘻嘻笑。
小山問:“你為什麼不去工作?”
“我這一更自十時至傍晚八時。”
那也很辛苦。
小山問:“你在學校讀什麼?”
他答:“同你一樣,今年九月升大學,已獲北卑詩錄取,選機械工程科,對,你呢?”
“我將在温埠讀文科。”
“住你母親家?”他怪羨慕。
小山搖搖頭,“人擠,我會住宿舍。”
“那處宿舍出名擁擠,你不怕沒有空位?”
“那麼住民居,租間房間。”
“你要立刻着手處理。”
沒想到老三這樣關心她。
“他們呢?”
“大哥已經畢業,他讀釀酒學,又遊遍歐美葡萄園,學以致用,葡萄改良後根部不再輕易腐爛,我們去年嘗試的冰酒銷量第一,他的功勞最大。”
“看情形他打算承繼花瑪酒莊。”
餘松培嗯了一聲,不接口。
小山即時覺得有點蹊蹺。
“二哥讀會計,也幫酒莊很多,你看我們三人無一讀建築。”
“行行出狀元。”
“你説什麼?”他覺得動聽。
“這是一句華人老話,指每個行業都有最佳人才。”
“來,我帶你到外邊走走。”
松培給她一部腳踏車,兩人騎着車往山坡另一面走,忽然眼前豁然一亮。
“譁。”小山不禁大聲讚歎。
只見山谷裏有一個像藍寶石那般明豔的湖泊,將山與樹倒影到水裏去。
“像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