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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夷川早雲搞的鬼

    父親死後,棲息於京都的狸貓都説我們四兄弟是“沒能遺傳偉大父親血脈的傻瓜兒子”。口無遮攔的狸貓説話有時也挺一針見血的。不過竟説父親的血脈沒人繼承,就此煙消霧散,這話聽了實在教人光火。狸貓多少都有股傻勁,説得直接一點,就是這股傻勁證明我們繼承了父親的血脈。我父親當上狸貓龍頭後,傻勁發作得更嚴重,最後導致他被煮成火鍋。

    母親曾告訴我們——“你們的老爸是隻了不起的狸貓,他一定是掛着微笑,從容地化為一鍋鮮美至極的火鍋。你們將來一定要成為像他那樣的狸貓。”但她也説:“可千萬不要親身嘗試哦。”

    因為傻得嚴重,才更顯崇高。我們以此自豪。跳舞的是傻子,看的人也是傻子,既然同樣是傻子,那就跳舞吧。我們一直努力跳好這支舞。

    我們體內流着濃濃的“傻瓜血脈”,但我們從不引以為恥。在這太平盛世下討生活,我們嚐到的一切酸甜苦辣,都是拜這傻瓜的血脈所賜。我們的父親、祖父、曾祖父以及下鴨家的歷代子孫,體內都流着傻瓜血脈,以致有時會忍不住迷騙人類、誘騙天狗,有時自己掉進煮沸的熱鍋。然而,這不該引以為恥,反而應該引以為傲才對。

    儘管噙着淚水,還是引以為傲。這關係着我們四兄弟的名譽!

    ○

    冬日漸深,路旁落葉忙碌地東飛西跑。

    選出狸貓一族下任首領的日子迫在眉睫,我大哥終日忙着拜訪大老,在來路不明的秘密地下集會(譬如“夷川早雲批鬥大會”等等)發表演説,參與複雜古怪的狸貓一族傳統儀式等等,忙得根本沒空闔眼。

    叔叔夷川早雲是下鴨家不共戴天的仇人。由於他一手掌控了偽電氣白蘭工廠,在酒香引誘下許多狸貓選擇支持早雲。但就連這些醉狸也都異口同聲地説:“一旦早雲當上首領,肯定會幹盡壞事,四處撈油水。他現在已經吃得一肚子肥油了,不知到時肚子會變得多圓哩。”

    這正是大哥的勝算。因為我大哥生性古板,不懂得如何撈油水自肥到令人驚訝的地步。

    御所、南禪寺、衹園、北山、狸谷山不動院、吉田山,不論哪個地方大哥與早雲的支持率都在伯仲之間。而聽取多方意見做最後定奪的,是鴨東的長老。他們個個老得不能再老,外形活像黏在坐墊上的棉團。

    今年冬天,只要有三隻狸貓聚首,便一定會討論的話題有二:

    一是首領的選舉,二是星期五俱樂部的狸貓火鍋。

    俗話説“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但對於星期五俱樂部的殘暴行徑,沒人想得出好辦法。對京都的狸貓而言,“狸貓火鍋”已是定期在歲末上演的天災。這當然是錯誤觀念,因為星期五俱樂部其實是人禍,但狸貓們卻抱持着一種認命心態,渾噩度日。

    “人類吃狸貓並沒有錯。”二哥曾經這麼説。

    我想他的意思是“合乎天理人情”,問題是我們這些在京都隱藏毛茸茸的屁股度日的狸貓,怎麼可能體會得到“天理”這一層面呢。

    簡而言之,那是因為大家都是傻瓜。

    每年歲末,京都的狸貓就會抱持一種樂天的心態,認定:我不可能會被吃。一旦有人被抓去下鍋,大家便狸毛顫動,嚶嚶哭泣,但往往沒多久就忘得一乾二淨。雖然每年都會上演同樣的戲碼,但族人徹底發揮與生俱來的馬虎態度,一直對眼前的人禍視而不見。儘管如此,還是會擔心受怕,所以有不少狸貓一聽到星期五俱樂部的名號,立刻就脱下處之泰然的虛假外皮。你不妨試着在街角大喊一聲:“星期五俱樂部來了!”必定每隻狸貓都會陷入恐慌,倒地裝死。

    要達到曉悟天命、坦然接受命運的境界,大家還差得遠呢。

    就連説出這番話的我,也好不到哪裏去。

    ○

    不過,我已經受夠這種不抵抗主義了。好歹可以想想辦法吧?

    我打算前去查探星期五俱樂部的動靜。

    母親面帶憂色,大哥説:“你別多管閒事。”麼弟則早已嚇得簌簌發抖。

    “我去找澱川先生,向他打聽打聽。”

    “不會有事吧?”

    “放心吧,主動深入敵區反而安全。”

    我變身成最拿手的委靡大學生。

    百萬遍(注:京都知恩寺的別名。)一帶到處都是委靡大學生,沒人會注意我。

    我走出糾之森,橫越高野川。過了百萬遍,我依照澱川教授給我的那張皺巴巴的名片找路,教授的研究室似乎是位於農學院。走進北邊的校門,黃色的銀杏葉落滿一地,隨冷風飛舞。我冷得直打哆嗦。一年的課程即將結束,在校園內徘徊的學生減少許多,感覺相當冷清。

    澱川教授的研究室位在農學院校舍的三樓角落。

    我敲了門,走進貼牆擺滿桌子的寬敞研究室。中央擺着一張褐色餐桌,上面有個電熱水瓶,澱川教授和一名身穿白衣的男學生相對而坐,兩人張大嘴巴在啃一截樹幹。真不愧是對吃特別執着的澱川教授,下午三點的點心時間竟然在啃樹幹!我佩服得五體投地。但仔細一看,我發現他啃的原來是尺寸超乎點心規模的巨大年輪蛋糕。

    “你的點子很有趣,鈴木。”教授邊嚼邊説。“不過,一點屁用也沒有。”

    “就是説啊,一點屁用也沒有。如果光是有趣就行,那人生就輕鬆多了。”

    説完,兩人相視而笑。

    我出聲叫喚,兩人這才望向我。教授嘴裏塞滿年輪蛋糕,發出“噢”的一聲,臉上登時散發光采。他將一大塊蛋糕吞進肚裏,朝我喚道:“噢,是你啊!”

    “我帶那天拍的照片來了……”

    “照片?我們有拍照嗎?”

    “就在屋頂上……”

    “啊!那可珍貴了!那可是我和她的珍貴合照呢!”

    學生詫異地問:“老師,是兩人獨照嗎?難不成是玩火的成人遊戲?不會是不倫之戀吧?”

    “鈴木,什麼是不偷之戀?我是不玩火的。”

    “沒關係,聽不懂就算了。我無意打探老師的私生活,先告辭了。還有許多沒屁用的事在等着我呢。”

    那名學生匆忙起身,將一塊年輪蛋糕塞進口中。“再這樣下去,我就得在研究室過年了。”

    鈴木離開研究室。

    我拿出相簿。

    那些照片記錄了弁天、教授和我三人共度的那個秋夜;我們從星期五俱樂部溜出來,在寺町的上空散步。有張照片澱川教授站在屋頂上的楓樹旁開懷大笑,與臉上掛着傭懶笑容的弁天一同入鏡,那可是連攝影師我都陶醉的得意之作。在巖屋山金光坊的中古相機店打工的期間,我也不忘鑽研攝影技巧。

    教授像個純情少女般尖叫不斷,眼中散發着光采。

    “好美啊!楓紅美,弁天小姐更美,簡直就像仙女下凡!”

    我們聊着那晚的回憶以及弁天的美麗,然後我趁機問他:“你的狸貓鍋準備得如何?”

    教授蹙眉搖頭,長嘆一聲。“很不順利,上回明明那麼順利。要是我被俱樂部除名,就太對不起我老爸了。”

    星期五俱樂部的成員會輪流大顯身手,準備尾牙宴的火鍋。不過,這裏所説的“大顯身手”並非指實際下廚烹煮,而是要取得上等的火鍋食材。俱樂部有七名會員,所以會員每七年就會輪到一次,得各自絞盡腦汁弄到狸貓。如果這羣會員都是傻瓜,京都的狸貓就太平了,遺憾的是,他們個個都是高手。據我所知,星期五俱樂部的尾牙宴,狸貓鍋從未缺席。而今年,輪到了澱川教授來引渡那隻可憐的狸貓。

    “吃狸貓實在太不文明瞭,乾脆趁機取消算了。”

    “這怎麼行。”

    “您不是很喜歡狸貓嗎?用不着刻意吃這麼可愛的動物吧。”

    “我不是説過了,就是因為喜歡才想吃。”

    “您不會心痛嗎?”

    “心痛歸心痛,但吃還是照吃。因為吃也是一種愛的展現。”

    “那,這您怎麼看,您不是救過一隻狸貓嗎?就是回山上時一再回頭看您的那頭狸貓。如果把它煮成狸貓鍋,您肯吃嗎?”

    “虧你想得出這麼殘酷的事,你真是個大壞蛋。”教授皺着眉頭。“這個嘛……不到那時候還真不知道。”

    “看吧,那隻狸貓您就吃,這隻狸貓您就不吃,如果您真的對狸貓一視同仁地喜愛,就不會允許這種差別待遇。可見,您是個方便主義者。”

    “我只説不知道自己會怎麼做,又沒説不吃,也許我還是照吃不誤。況且,愛這種東西原本就不合理,本來就不公平。”

    “狡辯!狡辯!”

    “我年輕時可是詭辯社的希望之星。不過,這問題確實不容打混帶過啊!”教授低語?“話説回來,你為何這麼替狸貓打抱不平?”

    “老師您還不是一樣,為何對星期五俱樂部如此執着,那種團體退出不是很好嗎?”

    “你別亂説,因為你是學生才能説得這麼輕鬆,成人的世界是很錯綜複雜的。很多事不是表面上看到的那樣。”

    “看來人類社會的結構還真是千奇百怪呢。”

    “有些事還是別知道的好,非知道不可的事早晚會知道,不用知道的事最好別懂。”

    “總之,祝您一切順利。”

    “嗯,我會努力的。”

    老師雖然這麼回答,但眼神飄忽。看來他八成捕不到狸貓吧。

    我鬆了口氣。

    ○

    從烏丸通的商業街轉進六角通,再走一小段路,便可來到西國三十三所第十八番札所——紫雲山頂法寺,通稱“六角堂”。這間寺院遠近馳名,不過寺內還有一處名勝,那便是一塊呈六角形的石頭,人稱“要石”或“臍石”。“臍”代表京都的中心,據説昔日桓武天皇在此建都時,是以這塊石頭做為基點劃分街道,因而有此稱號。

    “都是一千兩百多年前的事了,能信嗎?”

    説這種話的人如果知道真相,一定會更難以置信吧。

    因為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麼臍石。

    那頂法寺院內那顆孤零零的六角怪石究竟是什麼?其實那並非臍石,而是“偽臍石”,是狸貓變成的。

    想必不少人會驚呼一聲:“怎麼可能!”

    沒錯,我小時候也這麼認為,心想:“那根本就是普通石頭嘛!光禿禿的,沒半根毛,跩什麼跩!”

    當時我正值血氣方剛的年紀,動不動就發怒,心思像玻璃藝品般纖細敏感。

    那時我還是隻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狸,被長輩寄予厚望。有天,我決定夜探頂法寺,用盡方法惡整“臍石大人”。

    我從寺町的舊傢俱店偷了一根孔雀羽毛,替臍石搔癢;接着還放上大冰塊,擺上可愛母狸的照片,把教人垂涎三尺的雞肉串以盤子奉上。這一切純粹只是出自好奇心。我心想倘若“臍石大人”真是狸貓,想必會按捺不住,露出狸貓尾巴吧。最後,就在使出禁忌手段——拿煙燻臍石大人的時候,我遭到了逮捕。

    我年幼無知的罪行對狸貓一族帶來莫大沖擊,長老們狠狠訓了我一頓,賞了我一記“灼熱鐵錘”。這四個半世紀以來,從未有幼狸被罵得這麼慘。我嚇壞了,足足在牀上躺了半個月。

    當時情景,至今仍歷歷在目。

    我在臍石大人面前點燃松葉,扇着圓扇生火,沒多久石頭在濃煙的包圍下像個布丁般搖晃起來,表面突然冒出褐色的密毛,變成一塊蓬鬆的“坐墊”。後來看得目瞪口呆的我立刻被人用網子罩住,押在地上,以致無緣看到臍石大人的遭遇。

    在那件禁忌的惡搞之後,足足過了半年我才獲准踏入頂法寺的大門,不過再次看到的臍石大人仍舊像顆普通石頭。

    還記得那年夏天的某個黃昏,我跪在寺內痛哭流涕地為自己的無禮道歉。

    ○

    由於臍石大人地位崇高,狸貓一族的首領輪替時必須拜會臍石大人,向他報告。狸貓一族的重要人物也會齊眾於六角堂。

    我在附近的便利商店站着看雜誌,直到約定的時間將至,才慢慢沿着六角通往西走。街上充斥着冬日清涼的空氣,天空一片蔚藍。我來到位於東洞院通街角的一家咖啡廳,推開店門入內,母親與大哥已經一臉正經地坐在裏頭。大哥變身成身穿和服的少爺,母親則是一身黑衣的寶冢美男子。

    大哥似乎等我等得不耐煩,翻起了舊帳。“希望臍石大人別生氣才好。”大哥面有愠色地説。

    “在那之後臍石大人重新受到了大家重視,我想他應該很高興才是。”

    “媽,你想得太天真了。你這樣説,又會讓矢三郎得意忘形。”

    孔雀羽毛和雞肉串的攻勢,都無法讓臍石大人舉手投降,他耐力極強,否則不可能日復一日都保持石頭的模樣。但他精妙的變身術反而替自己招來了不幸,在那之前,京都的狸貓表面上尊敬臍石大人,其實是“敬而遠之”,心裏根本當他是“路邊的石頭”。不過自從我證實臍石大人是如假包換的狸貓,族人對他的評價瞬間抬頭,認為臍石大人真了不起,又開始勤於拜訪。

    “臍石大人被松葉煙燻總算值得了。”

    大哥聽我這麼説,勃然大怒。“所以我才説你沒救了,你在六角堂可千萬不能説這種話。”

    不久,在偽電氣白蘭工廠實習的麼弟也趕到了。“這麼晚才到。”大哥臭着張臉。“對不起。”麼弟道歉。“今天工廠不是放假嗎?”經我這麼一問,麼弟鼓起腮幫子忿忿不平地説:“金閣他們故意找事叫我做,存心整我。”

    “原諒他們吧。”母親温柔地安慰麼弟。“傻人總是做傻事。”

    “説得一點都沒錯。”大哥和我也説。

    全家人達成共識後,紛紛起身,準備出發去六角堂。

    在貼有千社札(注:到神社或寺院參拜時,貼上寫有自己名字的木牌做為記念。原本是木牌,江户時代以後大都改用紙張。)的大門前,擠滿了京都一帶的狸貓。擠不進寺內的族人就羣聚在面向六角通的停車場或鐘樓,有人假扮成壽司店的外送小弟,有人扮身穿袈裟的和尚、京都聖母院女子大學的學生,或外國觀光客等等,猶如一場變身博覽會。

    一羣身穿西裝的男子擋在門前,指揮着想進入寺內的族人。他們手上彆着黃色臂章,上頭以寄席體字型寫着“夷川家”。想必是金閣、銀閣手下的夷川親衞隊吧,看了真礙眼。不出所料,當我們一家人準備進入寺內時,他們百般刁難,説是不相信我們變身的模樣,硬要我們提出自己是下鴨家的人的證明,簡直是不可理喻。

    “去死吧你!”母親喊出她的口頭禪;大哥氣得青筋暴露,火冒三丈;我不發一語,以身體頂撞男子們的胸膛;麼弟則是被彈開,在地上打了個滾。

    “滾回家去!”

    “你才滾回家去呢!”

    沒意義的言詞交鋒不斷持續,門前益發混亂,好在這時南禪寺家的當家趕來,訓了夷川親衞隊一頓,這才穩住了場面。

    通過大門時,個性温和的南禪寺當家笑着對大哥説:“矢一郎先生還真是辛苦啊。”

    “讓您見笑了。”

    “我對夷川家也很頭疼,但今天大家還是以和為貴。”

    清澈的冬日晴空穿過大樓間的低地,光束的盡頭可見六角堂。

    向外挺出、威嚴十足的屋檐下,線香輕煙繚繞,不時被下吹的冷風給吹散;六角堂前有株高大的柳樹,垂柳隨風搖曳着。

    環顧院內,有人搖晃着身子呆呆望着垂柳,有人模仿地藏菩薩,有人被院內池塘的天鵝緊咬正放聲大哭,或在屋檐下鋪好墊子享用便當,或攀爬覆滿青苔的樟樹等等,徹底展現狸貓本色。

    坐鎮柳樹旁的臍石大人依舊悄靜無聲,狸貓一族的大人物極力擺出一本正經的表情,展現威嚴。我大哥被母親推着,撥開人羣走了過去。夷川早雲抬起頭來,瞪視大哥。

    我們站在擁擠的院內一角,靜觀其變。有隻鴿子從淨手池那裏飛來,母親揮手驅趕。

    “真討厭!別亂拉屎!”

    那隻鴿子一時不知該往哪兒停,只好飛往他處。

    我茫然仰望聳立於六角堂北方的池坊大樓,這棟大樓北方有一棟面向面烏丸通的大樓,名叫“洛天會大樓”。所有人是京都的天狗一族。

    大樓屋頂上種有一棟差體的老櫻樹,每當春暖花開,便會在鳥丸通的商業街撒落花辦。我第一次與弁天邂逅,就是在那陣櫻花雨中。

    倚在紅玉老師身邊欣賞落櫻繽紛的弁天,還沒展露出比天狗更像天狗的一面,楚楚動人。如今回想起來,當時的她就像幻夢一場。那時我常代替父親前去拜訪紅玉老師,結果我這隻狸貓不知分寸迷戀上半天狗弁天。

    “老爸那時很少去找紅玉老師,可是他們明明交情不錯啊。”

    “你和矢一郎不是常代替他去?”

    “可是,老師一定覺得很寂寞吧。他想必是礙於面子,才沒説希望老爸去看他。”

    “紅玉老師也真是的,誰教他要帶弁天小姐回來,你老爸最怕她了。”

    “我倒覺得那時候的弁天小姐很可愛,沒想到像老爸這麼厲害的狸貓竟會怕她。”

    “有件事,現在應該可以告訴你們了……”母親説。“其實紅玉老師曾帶弁天小姐來過森林,結果你老爸突然無法變身,不管他再怎麼試都沒用。似乎是因為弁天小姐在場,他不安得無法變身。他可是京都變身術最厲害的狸貓呢。”

    “這我倒是第一次聽説。”

    “我連對你們都沒提過,知情的只有紅玉老師和弁天小姐。”

    “就像老媽會因為打雷而解除變身對吧?”

    “於是你老爸決定不再和弁天小姐見面了。那時紅玉老師整天將她帶在身邊不是嗎?”

    “所以他才會派我和大哥去是嗎?”

    “就是這麼回事。”母親長嘆一聲。“儘管老師會寂寞,但那是他自作自受,我想你老爸一定比他更難過。”

    ○

    一支吹着金色喇叭震天價響的隊伍,穿過寺門而來。

    走在隊伍中央的,是接下我父親位子,掌管狸貓一族的大狸貓——八坂平太郎。

    他一直處心積慮想將偽右衞門的位子推給別人,一心希望到悠閒的南國旅行。身上那件與冬日天空極不搭調的夏威夷衫,再再強調了他的主張。他之所以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是因為他的心早已飛離狸貓一族在南海的沙灘奔跑,滿心幻想着沒入水平線的夕陽、撲向岸邊的浪花,以及嘻笑着互擲椰子的年輕男女。

    繼平太郎之後,小心翼翼地被安置在鬆軟的坐墊上的長老陸續被抬進來。這些長老錯過與這世界道別的時機,喪失變身的能力,得以從狸貓的桎梏中解脱,恣意享受毛球生活。我們以毛球之姿來到這世上,老了之後又變回毛球。想起其間的變化,不禁覺得寓意深遠,不過也可能毫無意義可言。

    “關門!”

    為了屏除閒雜人等,夷川親衞隊關上大門。

    一羣狸貓摩肩擦踵地擠在狹窄的院內,沒事發生才怪。

    結果開會前就鬧出一場騷動。院內一隻鴿子開了個玩笑,將一顆毛球叼在空中,負責扛坐墊的族人們緊張得大呼小叫,以致其他六顆毛球也紛紛滾落地面。眾人合力捕捉那隻鴿子,從它嘴裏搶回長老,不過當事人倒是若無其事地説:“我沒事、我沒事。”真不愧是長老。話雖如此,要將長老們重新安置好可一點都不容易,因為他們全都一副毛球樣,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好不容易院內恢復平靜,一身夏威夷衫的八坂平太郎站在臍石大人面前。大哥和早雲就座,長老們圍着他們兩人而坐,外圍則擠滿了其他狸貓。

    “請肅靜。”

    八坂平太郎拍了拍他的圓肚。“會議即將開始,會議開始前,要先感謝紫雲山頂法寺的各位細心安排這場盛會,也要向百忙之中抽空蒞臨的長老們致謝。此外,承蒙臍石大人惠賜訓詞,我將在會議開始前朗讀,諸位請起立。”

    院內狸貓紛紛起身。

    “‘天候日漸轉涼,小心風寒。風寒乃百病之源!’謹此。”

    院內眾狸貓一同敬禮後就座。

    八坂平太郎向臍石大人行了一禮後,環視院內族人。

    “回想前任首領下鴨總一郎,他的驟逝為我族造成了前所未有的衝擊、前所未有的損失,那教人肝腸寸斷的思慕之心至今未曾稍減,此刻齊聚此地的諸位,想必亦是心同此念。下鴨總一郎是絕無僅有的偉大狸貓,是我族的典範。像在下這種凡庸之輩,有幸代為掌管偽右衞門一職,委實戒慎恐懼。在下之所以能夠勉強任此重責,全因有今日蒞臨的諸君,以及京都裏裏外外各方人士的支持。在此深深表達在下的感激。”

    掌聲如雷。

    平太郎清咳幾聲,朝我大哥和早雲使了眼色。

    “本次,有下鴨矢一郎以及夷川早雲兩位報名競選新任的偽右衞門,在此正式向臍石大人報告。”

    我大哥和早雲站起身,互瞪了一眼,然後朝院內族人鞠躬。頓時,吆喝聲和口哨聲四起。平太郎往肚子使勁一拍,大喊一聲:“肅靜!”

    接着,大哥與早雲朝臍石大人深深一鞠躬,移步向前,輕撫一下臍石大人。

    掌聲四起。

    大哥與早雲退回位子上,平太郎露出滿意的笑容。

    “這麼一來,已經向臍石大人報告此事。關於今後的行程想告知各位幾件事,徵詢各位同意。首先,長老會議預定於十二月二十六日晚上,在木屋町的仙醉樓舉行。各位可有異議?”

    院內狸貓不置可否。

    “那就視為沒有異議了。接下來還有件事,依照慣例,在決定狸貓一族首領時會邀請鞍馬天狗大人蒞臨出席,擔任見證人。但原本預定出席的鞍馬帝金坊大人突然派人前來告知,説肚子不太舒服,不克出席。我提議請其他天狗大人出席,帝金坊大人便説:‘那就讓藥師坊去吧。’因此,此次希望邀請如意嶽藥師坊大人擔任見證,各位有異議嗎?”

    許多族人面露不解,但仍是無人提出異議。

    平太郎頷首。

    “那就當作一致同意。那麼,長老會議就訂於十二月二十六日晚上,在木屋町仙醉樓舉行。當天會邀請如意嶽藥師坊大人蒞臨。謹此。”

    院內鴉雀無聲。平太郎一臉困惑看着不肯離去的眾人,過了好一會兒才猛然回神,重新宣佈:

    “今天就討論到這邊,散會。”

    院內狸貓頓時浪潮般依序拜倒,熱烈地展開議論。

    ○

    市內楓紅幾乎散盡,從盆地遠望羣山,淨是紅橙兩色,看起來柔軟蓬鬆。儘管羣山顯現暖色,但街上卻日漸轉寒。鴨川三角洲上的松樹也為了因應京都的冷冽寒冬,在樹幹纏上草蓆。

    望着那些松樹,我想起每次大哥一自暴自棄就會四處拆除樹上的草蓆。身為下鴨家的當家,喜歡對沒用的弟弟“訓斥激勵”的大哥,一時期曾沉溺於這種沒用的壞習慣。對被連累的松樹來説是災難;對我也是災難,因為我得重新將草蓆纏妥。

    選定偽右衞門的日子就訂在十二月二十六日,正好是我父親被煮成狸貓鍋的日子。

    隨着那一天的到來,母親益發顯得緊張不安。

    儘管在我的勸進下,她到加茂大橋西側的撞球場散心,但始終提不起勁。就連我拿寶冢的照片給她看,也只是隨口虛應一聲。只要大哥和麼弟離開森林,她就擔心他們是否能平安歸來,我離開森林的時候也是。

    某天,麼弟遲遲未返家,我和母親在下鴨神社的參道上來回踱步,等他回來。母親脖子上還掛着手機,因為麼弟離開工廠前曾打了通電話回來,後來便沒了消息,已經過了很長的時間。

    “好在矢二郎是隻井底之蛙。”母親望着參道入口説。

    “為什麼?”

    “因為青蛙不必擔心被煮成狸貓鍋啊。如果矢二郎不是青蛙,我又得多替一個人操心,那我一定會發瘋的。”

    “乾脆叫矢四郎別再去工廠見習算了。就算沒錢,生活照樣能過啊,畢竟我們是狸貓。”

    “這怎麼行!”母親甩着尾巴生氣地説。“是你老爸特地拜託人家讓他見習,我不能因為自己的方便撤回這項決定,再説要是半途而廢,一定又會被夷川家的人冷嘲熱諷,光想就不甘心。況且,真是那樣的話,誰來出錢替我買寶冢的門票啊。”

    “這點小忙我還幫得上,我手上還有一些在相機店打工的薪水。”

    “不過,矢四郎説了,要是半途而廢他會很不甘心。”母親笑咪咪地説。“真教人敬佩。”

    “他不會永遠都是小孩。不過,換作是我,要在金閣和銀閣的工廠上班,我連三天都受不了。”

    “你老爸也明白這點,才沒要你去工作。不過你也別再成天遊手好閒,好好學習吧。好好學習,順便賺錢,替我買寶冢的門票。”

    “可是媽,你最近不是很少去看戲嗎?”

    “現在可不是看戲的時候,我打算等過年後再去。”

    這時麼弟出現在參道入口,跑了過來。

    母親長長吁了一口氣。

    大哥這陣子早出晚歸,也讓母親擔心不已。也許是感應到十二月二十六日是人生關鍵的一天,大哥秉持着絕不放棄的精神東奔西走,做足準備工作。母親很擔心他的身體,便帶着我和麼弟到商店街的雜貨店採購了一大堆提神飲料,逼着大哥喝下去。

    “媽,喝這麼多會流鼻血的。”大哥哀嚎討饒。“我喝不下了!”

    “流鼻血正好。”母親在他面前擺滿了提神飲料,強詞奪理地説。“畢竟現在可是關鍵時刻啊!”

    ○

    冬至那天,一早便下起濛濛細雨,將京都街頭染成灰濛一片,讓人屁股發冷。

    儘管狸貓長着密毛,還是拿冬雨沒轍。大哥和麼弟一早便出門去了,但我可沒那麼勤勞,這種天氣還在路上走弄濕屁股,實在愚蠢之至,窩在雨淋不到的樹下打發時間,方是明智之舉。

    我鑽進枯葉裏,吃着大福,全心保護自己的屁股不被淋濕,這時母親突然叫我。

    “剛才矢一郎打了通電話給我,要你去一趟紅玉老師的住處。”

    我將身體深深埋進枯葉中。“我很忙,走不開。”

    “你只是在替屁股保暖不是嗎?”

    “媽,屁股發冷是百病根源耶。得好好保暖才行!”

    “聽説紅玉老師不願出席偽右衞門的決選會議,又在鬧彆扭了,讓眾人傷透腦筋。”

    “説要請老師出席的是八坂先生,我還以為他早安排好了。”

    “才不是呢,那是臨時決定的事。大家都很頭疼,跑來拜託我,認為老師或許肯聽你的話。”

    “他們就是這樣,有需要時才給我戴高帽!我和老師關係又沒那麼好。”

    “我説了會馬上叫你去,你就去吧,快點!”

    母親吹走枯葉,把我踢出樹下。獅子會將孩子推入深谷,狸貓則會將自己的孩子從温暖的枯葉牀鋪中踢向冬日的寒雨。生為畜生道,真教人莫可奈何。要是我繼續發牢騷,母親一定會揚腳踢我屁股。

    “我知道了啦,我去總行了吧。”

    “真受不了你。你大哥傷透腦筋,你卻在這裏悠哉地暖屁股。”母親氣沖沖地説。“順便到出町商店街買提神飲料回來,要給矢一郎喝的。”

    我向舒服的牀鋪告別,從糾之森走向出町商店街。

    我走上葵橋,望向北方,遠山覆滿像棉花拉成的白雲,灰色河水在橋下滾滾而流。我小心握好傘,儘可能不讓屁股淋濕。

    散步着走出雨聲淅瀝的出町商店街,我轉進弄巷。公寓前,一羣族人從老師房裏一路排到外頭的樓梯,擠得水泄不通。這羣狸貓雖然都經過變身,但一次跑來這麼多人,老師一定很不開心,原本談得攏的事這下也談不攏了。我朗聲喚道:“大家好,我是矢三郎,抱歉來遲了。”族人間一陣譁然,你一言我一語地説:“噢,是矢三郎來了。”

    我撥開眾人,爬上階梯,走進老師狹小的房間。

    紅玉老師穿着泛黃的內衣背對我,盤腿坐在四張榻榻米大的房間內,瞪着掛軸拔鼻毛。房間擺滿了狸貓們獻上的紅玉波特酒,以酒瓶為分界,從廚房到玄關擠滿了狸貓大人物,個個低頭叩拜。

    “啊,失敬。”

    “別踩、別踩,矢三郎。”

    我不小心踩到了人,原來是踩到我大哥。

    “大哥,情況怎麼樣了?”

    “各種方法都用盡了,剛才又多補上一些禮品,已經無計可施了。老師該不會是想把我們榨乾吧?”

    這時紅玉老師説:“我聽到嘍,矢一郎。”大哥大吃一驚,又拜倒在地,其他狸貓則不約而同地退向玄關。我壓低身子前進,端正地跪坐在門檻前。

    “老師,下鴨矢三郎拜見。”

    “你來幹什麼?我又沒叫你來。”

    “您就別鬧彆扭了,就當作是參加尾牙宴,去露個臉如何?”

    “少囉嗦。難得的好酒要是摻進了狸毛,我可是會沒命的。”

    “其實您很開心吧。”

    “什麼!”

    紅玉老師一臉通紅地轉過頭,原本擠滿廚房的狸貓紛紛像退潮般逃逸無蹤,只留下我一人。就連大哥也夾着尾巴逃走,真是沒用。不過老師八成是想起先前想在房裏刮天狗風,結果只是白白浪費衞生紙的難堪往事,所以他只是瞪視着我,並未發飄。我也沒有刻意變身成牛,白費力氣。

    老師暗哼一聲,又轉頭面向掛軸。

    房裏悄靜無聲,除了滴答雨聲什麼也聽不見。我默默望着老師微駝的後背,泛黃的內衣下透着凹凸的脊骨。

    不久,老師點了根煙,吐出濃煙,抱起一旁的不倒翁,語氣平靜地説:

    “矢三郎。”

    “在。”

    “去幫我買棉花棒。我耳朵一癢就煩躁,很想吹起旋風。我是説真的哦。”

    “我明白了,我立刻去準備。”

    “為什麼我非得參加你們狸貓的會議不可?”

    “請您務必要出席!若無老師的蒞臨,會議便無法召開,京都內外的狸貓都在等着聆聽老師訓話呢。”

    “我看是鞍馬嫌麻煩把這工作推給我吧。”

    “坦白説,確實是如此。”

    “我猜也是。”老師抱着不倒翁裝哭,放了個響屁。“意思是,選定狸貓首領這種無聊工作正適合我對吧,鞍馬那羣小鬼竟敢將這種工作推給我,我從前可是一手掌控國家命運的如意嶽藥師坊啊!你們也一樣,只是想趁機利用我罷了。隨便找一位天狗,保住面子,解決燃眉之急。你們就是打這個算盤對吧?你們當中,有誰是真的尊敬我?你説啊?你們哪個不是在毛茸茸的肚子裏暗中對我吐舌頭?”

    老師説到這裏突然住口,垂首不語。

    老師過去是否真能操控整個國家的命運,這句話得打個折扣,就連他是否能操控鴨川以東的命運,都讓人懷疑。

    我跪着移膝向前。

    “人稱如意嶽藥師坊的大天狗,豈需要毛球的尊敬?老師的威風豈是因為有狸貓的尊敬?您是因為受人尊敬才如此威風嗎?應該不是因為這種無聊理由吧。因為是天狗,老師才如此威風,就算狸貓和人類對你吐舌頭,您還是毋庸置疑的偉大天狗,不是嗎?”

    老師抱着不倒翁,沉默不語。

    “剛才您説的話,矢三郎會銘記在心。”我説。“就請您全忘了吧。”

    老師暗哼一聲。“叫他們備好酒等我,我如果興致好就會去。”

    我想老師一定會來。我在毛茸茸的肚子裏暗自吐舌頭時,老師輕撫着不倒翁説:“矢三郎,你一定在想我絕對會去,對吧?”

    “不愧是老師,您猜到了嗎?”

    “你們這些毛球的想法,我早就瞭然於胸。真是一羣傻瓜。”

    我拜倒在廚房的地板上。

    結束與老師的交涉,一走出去族人便成羣湧上,暗暗吞着口水等候結果。眾人間道:“如何?”我回答:“老師答應了。”那些大人物鬆了口氣,你一言我一語地説:“真是累人啊。”“這下終於準備妥當了。”“太好了。”

    大哥拍拍我的肩説:“幹得好。不管再怎麼沒用的狸貓,也是有優點的。”

    “這話太失禮了吧!”

    ○

    屁股被冷雨淋濕時,就該好好泡個熱水澡。

    今天是冬至,澡堂提供柚子澡,我真走運。

    離開紅玉老師的公寓後,我前往澡堂,泡進浴池。

    光線從頭頂上的玻璃窗投射下來,我望着滿含柚子香的熱氣形成漩渦,專心地泡熱屁股。大哥説只要聞到柚子味就會打噴嚏,不泡柚子浴。也因為這樣,儘管他愛擺架子,還是不顧體面經常服用淺田飴(注:江户時代一位名叫淺田宗伯的漢方醫師研發的喉糖,以“良藥甘口”為推廣口號,流傳至今。)。我之所以不會感冒,就是因為每年都認真地勤泡柚子浴,但大哥每次都拿“傻瓜不會感冒”這種迷信當例證,令人聽了就有氣。

    趁着澡堂沒人,我恢後原形在浴池裏漂盪,讓屁股浮出水面,裝成柚子。每次這樣玩樂,便覺得屁股外面的世界一切太平。每次發生大事前,我都有這種感覺。

    我父親往生極樂後,與夷川家的紛爭因為爭奪偽右衞門的寶座而逐漸白熱化,如今終於來到了最後階段,但我已經有些厭煩了。狸貓是喜愛天下太平的動物,特別是泡在熱水中的時候,就像滿出浴池的熱水,對天下太平的熱愛也滿溢而出。至於狸貓一族的天下太平是什麼?其實不過就是躺在鴨川的河堤上望着藍天發呆,原本應是唾手可得才對。

    對現代的狸貓而言,有誰真的是以當上偽右衞門為目標?狸貓生活不受拘束,隨心所欲;至於偽右衞門的生活,每次一有紛爭,不分晝夜都得趕赴現場發號施令。將兩者放在天平的兩端,聖潔正直的狸貓總會捫心自問——“偽右衞門這稱號的確響亮,但值得為它捨棄安逸的生活嗎?”

    而我大哥為了取得那無人渴望的寶座,陷入了選戰的泥淖。但他只有一羣沒用的弟弟,只能孤軍奮戰,實在很可憐。於是我作了首歌替他加油,就當作贖罪。

    要是能當偽右衞門就好了。

    矢一郎今天也一樣賣力。

    雖然緊要關頭不中用,

    但為了京都的狸貓,

    他上刀山下油鍋也不怕。

    “這什麼無聊的爛歌啊!”

    我離開浴池,一面高歌一面刷洗身體,女湯那頭突然傳來潑辣的叫罵聲,令我大吃一驚。

    “原來是海星啊,你也來這裏悠哉地泡屁股嗎?”

    “別跟淑女談論屁股的事,你這個色鬼!”

    “你要是不想感冒的話,就得保護好屁股,別讓它受寒。”

    “不必你雞婆。”

    喧譁的潑水聲傳來,看來她正在浴池泡屁股,一時間女湯不再傳來叫罵。除了海星,似乎沒有其他客人,四周悄靜無聲。我洗完身體又回到浴池。男湯裏狸一隻,女湯裏也狸一隻,兩隻狸不發一語地泡在浴池裏。海星泡進不斷冒泡的超音波浴池以增進健康,她輕聲唱起歌來。

    “好舒服的澡啊,哈哈哈。”(注:日本人泡澡時常唱的歌。)

    “好舒服的澡啊。”我也説。“柚子浴也很棒。”

    “沒錯。”海星難得坦率地回答。

    “好久沒來看臍石大人了,他還是石頭的模樣。那麼長的時間,他竟然能一直保持石頭的模樣,真不簡單。”

    “如果是你一定辦不到,肯定馬上穿幫。”

    “我有心就辦得到,我有自信不會輸給我大哥和我媽。像我這麼不容易穿幫的狸貓,可説是提着燈籠也找不到。”

    海星嗤之以鼻地笑道:“對了,記得你曾用火燒臍石大人,真是過分!”

    “不是燒,是燻。”

    “還不是一樣。”

    “過去的事就別再提了。對了,上次在六角堂可不得了,長老居然被鴿子給叼走了。”

    “我早知道了。”

    “你不是沒去嗎?”

    “傻瓜,我也在啊。我藏在樟樹上。”

    “真教人吃驚,你到底打算什麼時候才露面啊?”

    “誰要讓你看啊。”

    “要是你肯過來男湯就好了。”

    一塊渾圓的肥皂越過男湯和女湯的隔板,飛了過來。我迅速把臉盆戴在頭頂,展開防禦。等女湯的肥皂全飛進了男湯,海星也發完飆了,她又悠哉地繼續高歌:“好舒服的澡啊——”

    “下星期就要決定偽右衞門的人選了,總算。”

    “矢一郎先生一定無法當上偽右衞門,我向你保證。”

    “為什麼?”

    “因為他才幹不夠。”

    我讓屁股浮出水面,沉默不語。

    “請轉告矢一郎先生,請他多加小心。”海星又説:“我是為了他好。”

    “幹嘛,那對傻瓜兄弟又打什麼壞主意了嗎?”

    “別罵我哥傻,你這臭毛球。……不過,確實是這麼回事。”

    “反正也不會是多了不得的計劃,不過還是謝謝你告訴我。”

    海星嘆了口氣。“我那對傻瓜哥哥手法愈來愈細膩了,他們使了很多奸計,不讓我知道。要是太小看他們,有你苦頭吃的。”

    “哼,那兩個傢伙。”

    “矢三郎,你可別變得像天狗一樣得意忘形哦。”

    “我哪會變成天狗,我是狸貓啊。”

    “……還有一件事。”

    海星説到一半,突然閉口不語。她將臉盆翻面敲打,傳來一陣叩叩叩的悠哉聲響,迴盪在挑高的天花板上。等了許久,一直沒聽到她説下去,我喚道:“怎麼了?”

    “對不起。”

    我那位從未現身的前未婚妻,確實這麼對我説了。

    ○

    自有記憶以來,我這位前未婚妻從未説過半句展現婉約柔情的話,此刻她的話令人費解。與其説費解,不如説是詭異。儘管我追問不休,海星始終像不倒翁般默不作聲,等我發現時她早已離開女湯。我在天色漸暗的冬日晴空下追了上去,可是那頭泡完熱水澡的母狸已沒入薄暮幽暗的小巷裏,消失了蹤影。

    接下來好一陣子,海星自我眼界消失。

    不,她根本沒在我面前現身過,所以應該説:她好一陣子沒跟我説話。

    聖誕節將至,街上愈來愈熱鬧,我在街上徘徊,到鴨川橋下、黑暗的巷弄深處、舊傢俱店的日式衣櫃裏找尋海星的蹤影,但始終遍尋不着。她在女湯裏聲似嘆息地説的那句“對不起”,教我愈想愈不對勁,那句道歉一直縈繞在我心中。我暗忖:那絕不是普通的道歉。可是那又代表了什麼呢?我百思不解。

    不久,聖誕夜來臨。

    沒人規定狸貓不能跟着人類一起慶祝聖誕節。再説,我族狸貓最喜歡像聖誕節這種無來由喧鬧的節日了。母親負責準備聖誕蛋糕,我到肯德基買炸雞,麼弟去鴨川沿岸的家用品中心買燈飾。

    當夜幕籠罩糾之森,麼弟使出渾身解數讓電流貫通燈飾,纏在枝椏上的五彩燈泡開始閃爍。

    “真厲害。矢四郎的這項特技得好好發展才行。”母親感佩地説,麼弟露出驕傲的神情。

    這時,大哥返家。偽右衞門決選會議在即,就在後天。大哥皺着眉頭説:“這麼重要的時候你們還……”我告訴大哥,這是為了祈求他選舉勝利而辦的,説完狂放拉炮,好阻止他反駁。

    狸貓很愛吃炸雞。根據統計,在京都肯德基出入的客人當中有一半是狸貓。就連臭着一張臉的大哥一見炸雞也眉開眼笑,在麼弟點亮的燈飾下,我們手舞足蹈地大啖炸雞。

    “我一定要繼承老爸的衣缽。”吃完雞肉大哥頓時活力百倍,反覆如此説道。“可惡的早雲,你看着好了!”

    “你要小心星期五俱樂部哦,千萬不能喝醉酒在外頭閒晃。”

    “我知道,媽。”大哥昂然挺胸。

    ○

    對方愈是抗拒的事,我就愈想做。

    結束毛茸茸的聖誕派對後,我決定送聖誕禮物去給紅玉老師。我在一乘寺的古董店買來一根頂端裝飾了小酒瓶、造形特殊的枴杖,要是酒瓶裏有紅玉波特酒就更完美了。其實我原本打算送他那把已被弁天遺忘的風神雷神扇,可惜找了好幾個月仍一無所獲。

    我前往老師住處時已是夜闌人靜時分,出町商店街的店家都已拉下鐵門,只有酒館繼續營業。我將細長的禮物夾在腋下,快步前行。

    樹形住宅的公寓大門並未上鎖,這位獨居的天狗實在太大意了。

    走進裏頭,發現被雜物堆掩的房間裏閃爍着五彩的繽紛燈光,纏滿燈飾的聖誕樹擺在房間角落,一點都不像是天狗的住處,更不像一位自詡曾掌握國家命運的大天狗的住處。紅玉老師盤腿坐在塑膠製的聖誕樹前,抱着不倒翁喝得爛醉如泥。紅、藍、黃三色的燈泡輪流閃爍,映照着老師愁眉苦臉的表情。他獨自佈置聖誕夜的裝飾,一個人幹了三瓶紅玉波特酒,心裏一定很寂寞,其實他大可邀我來啊。

    “老師、老師。”我出聲叫喚。“這棵樹是哪來的?”

    老師不耐煩地抬起臉,擦着口水,一對醉眼四處遊移。“不知道。”説完他又垂下頭去。看來根本談不下去。

    我鋪好棉被,將瘦弱的老師塞進被窩裏。

    “用不着你雞婆。”老師低語。“你不必管我。”

    “我能放着你不管嗎?”

    我將不倒翁塞進被窩,老師立刻緊緊抱住。他肯定夢見了心愛的弁天的那對美臀。他雖是我的恩師,但他的好色實在教人不敢領教。

    我扮演毛茸茸的聖誕老公公,將禮物放在老師枕邊,正準備離去,大門伴隨細微的聲響打了開來。隨着冷風飄進屋內的,竟是弁天。她已經喝醉了,泛紅的雙頰美豔無比,手上還拎着一個禮盒。她發現我在場,嘴角輕揚地説:“啊,我喝醉了!”

    她看到房裏閃閃生輝的聖誕樹燈飾,驚呼了一聲:“哎呀!”然後坐在熟睡的紅玉老師身旁,直盯着閃爍的燈飾。她闔上眼,就像在感受五顏六色的彩光照在臉上的觸感。燈泡如同燒盡般瞬間熄滅,一個呼吸後又再度亮起。每當燈光亮起,她光滑猶如陶瓷的臉蛋便自黑暗中浮現。

    “真教人懷念,這是我買的。”

    “原來如此,我正納悶老師房裏怎麼會有聖誕樹。”

    “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我很喜歡聖誕節。”

    “我們狸貓也喜歡。想盡情狂歡,就得靠這種沒來由的節慶才有意思。”

    弁天拿起聖誕樹下的包裹。“這是什麼?”

    “我送紅玉老師的禮物,一根漂亮的枴杖。”

    “真是大方呢……沒有我的禮物嗎?”

    “沒有。”

    “為什麼?”

    “弁天小姐應該沒有想要的東西了吧?您想要的應該都到手了吧。”

    “竟然這麼説,好過分。我真的想要的,一個都得不到。”

    “才怪!”

    弁天猛然起身,拿走一瓶堆在廚房角落的紅玉波特酒。她把酒倒在兩個茶碗裏,遞了一杯給我。心愛的弁天就在身旁,紅玉老師卻皺着眉頭,一臉嚴肅地蜷縮在飽含濕氣的棉被裏。睡覺時總該放鬆一下,別再皺眉了吧。弁天一副陶醉的神情,悠哉地喝着紅玉波特酒。

    “真冷,年後應該馬上就會積雪。”

    “有時到了一、二月才會積雪。”我説。

    “只要一下雪,我便寂寞得緊。”

    “弁天小姐明明沒什麼煩惱,還説這種話。天下無敵的弁天小姐説這種話,是沒人會同情的。”

    “人類和狸貓或天狗不一樣,夜裏常會百感交集,千頭萬緒。”

    “狸貓也一樣啊。”

    “人的沉思不是狸貓能比擬的,這還用説。”

    “就當您説得對吧。”

    “……告訴你,我被老師帶來這裏之前,住在山的另一頭,一座大湖的湖畔。山的另一頭常下雪呢,你知道嗎?一定是冬將軍在山的另一頭下了太多雪,等來到這邊時雪已經下光了。”

    “是這樣嗎?”

    弁天輕撫着紅玉老師的白髮,説道:“我家四周的乾涸農田和青翠竹林都被白雪給掩埋了,萬籟俱寂,我欣賞着雪景散步。來到湖邊,湖畔也堆滿了雪,雪地上不見足跡,沒有半個人,只有眼前一望無垠的大湖,給人冷澈肌骨的感覺。我覺得好孤單、好寂寞,但又忍不住挑沒人的地方去。其實,我根本不知該何去何從,腦子裏一片空白。在那之後,每當我寂寞,就會想起那幕景象,以及走在雪地中的自己。因為每次寂寞我就看着那幕景象,一年一年過去,寂寞與雪景在我心中已經合而為一,我的心也變得無比冰冷。很詩意吧?”

    “弁天小姐,你住在山的那頭時有家人和朋友吧?”

    “這是兩碼子事,你們狸貓是不會懂的。”

    “我也不想懂。要是屁股被冰雪凍着了,我可傷腦筋。”

    “你想不想嚐嚐那種孤單的滋味?”

    “不必了,孤單的狸貓是活不不去的。”

    這時,我想起身上有弁天的照片,從口袋取出來。“對了,這就當作聖誕禮物送你吧。”

    弁天望了照片一眼。“哎呀,是澱川老師啊。不過我才不要這種照片呢。”

    “別這麼説嘛。我拍得很棒呢,技術不錯吧?”

    “我都説了不要。”

    棉被裏有動靜,紅玉老師從背後窺望我們手上的東西。“那是誰?”他睡意濃濃地咕噥問道。

    “弁天,你和這種人交往嗎?真是可悲啊。”

    “哎呀,老師,莫非您吃醋了?”

    老師想從背後一把抱住弁天,但她閃了過去,迅速起身。老師將骯髒的棉被當披風披在身上,窩囊地説:“再待久一點嘛。你這麼久沒來看我了,難道這樣就走了?”

    弁天指着擱在廚房餐桌上的禮盒。“我帶派對的禮物來給您,今晚請容我告辭。”

    “偶爾也在這裏過夜嘛。”

    “哎呀,怎麼好意思給老師添麻煩呢。”

    “什麼話!説什麼添麻煩!有了,來慶祝聖誕節,我送你禮物,嗯……我有什麼寶貝呢?風神雷神扇……已經給你了。等等!等等!我找找看!我應該還有寶貝才對。”

    “老師,您應該什麼都不剩了。”

    弁天如此説道,紅玉老師瞪大眼睛回望她,然後説了:“你説得對,我已經沒東西可以給你了。”

    “那我走嘍。”弁天手按着門把,朝老師回眸一笑。“吃醋的時候請別嗆着哦,要是老師吃醋嗆死了,我會寂寞的。”

    留下這句話,她消失於門外。

    ○

    偽右衞門決選之日。

    也是我父親的忌日。

    換言之,就是我們恨之入骨的星期五俱樂部尾牙宴之日。

    那天,我早早起牀。陽光尚未射進糾之森,四周仍是一片昏暗。家人似乎還在酣睡,不時傅來細微的鼾聲。我已無心再睡回籠覺,爬出被窩,一接觸黎明冷冽的空氣,鼻子便一陣刺痛。四周幽靜無聲,連鳥鳴都沒聽到。

    我穿過朝霧瀰漫的森林,來到小河邊。我以為今天我最早起,對此洋洋得意,踩着枯葉,沿着小河,競意外遇見坐在地上的大哥。大哥似乎正在整理思緒,只見他挺直毛茸茸的背脊,雙目緊閉。我走近時,他的耳朵微微動了一下。“是矢三郎嗎?”他意外地説。“真是難得啊。”

    “大哥,你今天也這麼早起啊?”

    “傻瓜,我每天都這麼早起,鍛鍊精神力。因為你都睡到日上三竿才不知道。”

    我坐在大哥身旁聆聽小河的潺潺水聲,然後保持心情平靜,屏除先人為主的觀念,仔細嗅聞。清淨的冷空氣中,摻雜着一絲父親的氣味。從遠不如父親的大哥身上,我聞到和父親相似的氣味。想起從前和父親一起走出糾之森,嗅聞冬日氣息的往事,心中突然一陣悽楚,我忍不住輕聲嗚咽。

    “偽右衞門得一肩扛起狸貓一族的未來。”大哥突然如此説道。

    “喂喂,大哥,才剛起牀,你就這麼正經八百。”

    “被推選為偽右衞門的狸貓,必須肩負起這項重責大任。我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去努力。”

    “是。”

    如果是紅玉老師出生的年代,大哥這番話還説得過去。然而,拜人類文明開化之賜,狸貓一族的文明也隨之開化,威脅狸貓的天敵和戰亂也從世上消失,除去大啖狸貓鍋的邪惡饕客集團“星期五俱樂部”與交通事故,已沒有事物威脅狸貓。族人得以悠哉度日,不再需要偉大的“首領”。真正替狸貓一族的未來憂心,想將一切希望託付給偽右衞門的狸貓,已經打着燈籠也找不到了。大家心裏都認為,未來不必刻意規畫,只要順其自然,命運便會自動走往該去的方向。我大哥口中的偽右衞門,是過去的偽右衞門,是他心目中的理想形象,而那,像極了生前的父親。

    “大哥,你的志向很遠大。”我朝小河吐着白煙。“理想愈遠大愈好,可是……”

    “夠了,你什麼也別説。”大哥落寞地笑出聲。“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應該也猜得到我的心思吧。我也許真是傻瓜,也許我只是單純崇拜老爸,就像叔叔所想的那樣。對狸貓一族而言,偽右衞門或許已是無關緊要的角色,但我想成為像老爸那樣偉大的人物,為了實現這個夢想,除了當上偽右衞門還有其他方法嗎?”

    我們沉默半晌,坐到屁股都冷了。樹梢傳來陣陣鳥囀。

    “大哥,你每天早起都在想這些事嗎?”

    “嗯。”

    “偶爾睡個懶覺也不錯啊。”

    “或許吧。”

    “總之,你今天得格外小心。”

    若未前往仙醉樓,與長老們一同列席,便會被視為棄權。夷川早雲似乎自認穩操勝算,但為了小心起見,他很可能使出奸計阻止大哥出席。

    我將海星神秘的警告轉告大哥,要他小心提防。大哥聞言,趾高氣昂地説:“別笑死人了!那對傻瓜兄弟要是敢耍手段,我就再咬他們的屁股一次,將他們丟進冰冷的鴨川。下次可不是輕咬就算了,我會把他們的屁股咬成四半!”

    “你有自信固然好,但最好還是沉着以對。哥在重要時刻總會慌了手腳,真沒面子。”

    “少在那裏大放厥詞!”

    “什麼嘛,我是替你擔心耶!”

    正當我們吵得不可開交,母親探出臉來,大嚷一聲:“別再吵了!”

    不久,黎明到來,樹梢閃動着柔和的陽光。

    我們眾在牀上,確認今天各自的行程。

    麼弟如常到工廠上班,但會提早下班,先回糾之森;大哥先去拜訪附近的狸貓,午後前往南禪寺與首領開會,到了傍晚,再與重要幹部們一起前往木屋町的仙醉樓。同時間,母親與麼弟會前往寺町通,在紅玻璃準備慶功宴。入夜後,待選出下屆的偽右衞門,大哥會前往紅玻璃,決定是要舉辦慶功宴還是慰勞宴。接下來,我們將徹夜狂歡,吃個杯盤狼藉。

    “矢三郎,你有什麼打算?”

    “我想上街小玩一下。”

    “你可真悠哉啊。”

    “我順便會到二哥那一趟。今天是老爸的忌日,要是丟二哥一個人,實在太可憐了。”

    我説完後,大哥沉默不語。

    “矢三郎,那你順便去跟紅玻璃的老闆確認一下,問問看可否也邀紅玉老師一起來。可以的話,你去邀老師。”

    “好。”

    太陽已高高升起,大哥説道:“我該走了。”

    大哥準備坐進自動人力車,母親、我和麼弟前去送行。途中,母親一度趕回房取打火石,她在大哥背後不住敲出火花。

    “聽好了,你是下鴨總一郎的兒子,要有自信!”

    “媽,我知道。”

    “不過世事無法盡如人意,勝負取決於時運。”

    “是。”大哥向母親低頭行了一禮,坐上自動人力車。“媽,我走了。請等我的好消息。”

    大哥威風凜凜地自寬廣的參道揚長而去。

    儘管大哥威風八面地駕着父親留下的自動人力車奔馳,但身為弟弟我最清楚他的才幹多麼不足。

    在明顯過小的容器裏,努力塞進不勝負荷的遠大理想,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以其獨特的風格奮鬥不懈的?我這個不正經的弟弟總是吝於協助大哥達成偉大的理想,還不厭其煩地與他作對,但看着他總是搞錯努力的方向,脹紅着臉卯足全力,我不禁心想,這或許也是傻瓜的血脈使然。明知眼前挑戰超乎自己能力,仍舊努力不懈的大哥常教我心疼,我不禁有股衝動,想讓他放手去做。

    我們目送搖搖晃晃的自動人力車離去,直到車子轉向御蔭通消失了蹤影。

    望着車子漸行漸遠,我突然很想叫住大哥。想衝向他身旁,拍拍他的背,替他打氣。

    不知道為什麼,我有種再也見不到他的預感。

    ○

    信步來到街上,我先造訪寺町三條的紅玻璃。雖然店街未開始營業,但板着張臭臉的老闆已在昏暗的店內一角忙着準備。我在沙發坐下,老闆給了我一杯柳橙汁,説道:“一切就看今晚了,矢一郎有勝算嗎?”

    “勝負取決於時運。”

    “最後還是得由長老定奪啊,不過你大哥和夷川還真是怪人,竟然搶着當偽右衞門,主動將那種麻煩事攬上身,簡直太變態了。”

    “反正不論是輸是贏,今晚我們都要設宴狂歡。”

    “喂,難不成你是特地來提醒我的?一切早就準備妥當了,你以為本大爺是什麼人?”

    “是狸貓。”

    “真多嘴!一點都不好笑。”

    “還有件事,我可以請紅玉老師來嗎?”

    老闆明顯露出不悦之色,説道:“不太好吧。你聽好了,基本上,本店是狸貓的店。天狗來了,客人會害怕的。”

    “別看老師那樣,其實他很怕寂寞呢。”

    “怕寂寞倒還好,偏偏他動不動就愛發飆,本店嚴禁天狗風。”

    “這點你放心,老師已經吹不動天狗風了。”

    “噢,他變得那麼虛弱啦?”

    “嗯。”

    “原來如此,那位紅玉老師竟然……昔日的大天狗,終究也敵不過歲月的摧殘是吧。那你就邀他來吧。不過,弁天可不能來哦。要是她來,客人都會被嚇跑的。”

    “這我知道。”

    離開紅玻璃,我先到新京極查看有哪些電影上映,又到書店站着看了一會兒書,接着又到古董店撫摸不倒翁的頭,悠哉地一路南行。假日的午後,新京極到四條通一帶人如潮湧。

    我在四條通往東,越過四條大橋,打算去找二哥。

    穿過衹園,翻過珍皇寺的圍牆,潛入院內。

    我走向井邊輕喚一聲:“呀荷!”二哥也自漆黑的井底應了一聲:“呀荷!”又問:“是矢三郎嗎?”

    我將一塊以紙巾包好的雞塊丟進井底,二哥低語問道:“這是什麼?好香啊。”一陣沙沙聲傳來。我探進井底説:“炸雞,是聖誕大餐剩下的。”

    “炸雞是吧,真高檔。”

    “肉很嫩哦。你老是吃蟲子,嘴巴一定很乾澀吧?”

    “井底之蛙能吃到炸雞,真是謝天謝地。我深切覺得,世上最不能少的就是弟弟。你們慶祝聖誕夜了嗎?”

    “聖誕夜矢四郎還靠自己的力量點亮了燈飾,他的本領提高不少呢。”

    “真想親眼瞧瞧,也許矢四郎會靠狸貓發電闖出一片天呢。”

    “難説,目前還只能在一些派不上用場的事派上用場。”

    “真不像你會説的話。再説,終究只是狸貓的本事,想要派上用場未免太妄自尊大了。”

    二哥嚼着炸雞,笑個不停。我坐在井邊,喝着從自動販賣機買來的罐裝咖啡。

    “一切就看今晚了,哥。今晚將選出下一任偽右衞門。”

    “只希望一切紛爭能就此平息。”二哥説。“雖然對矢一郎大哥過意不去,不過,不論是大哥還是早雲叔叔當上偽右衞門,我都無所謂。只要狸貓一族就此平靜就好。老爸死後,已經過了好些年了。”

    “説得也是。”

    “今天我醒來就一直想着老爸。”

    “大家都一樣。”

    “我沒有一天忘得了老爸的事,但今天尤其嚴重,一整天腦子裏想的淨是老爸。我一直試着回想那天老爸對我説了什麼?他最後説的話到底是什麼?我在井底想了好幾年,反覆回想那晚的事,但記憶始終在途中中斷。想到可能一輩子都想不起來,我就難過。雖然我只是隻青蛙。”

    二哥嘆了口氣。

    我突然想起海星,便向二哥打聽。“你最近見過她嗎?”

    “對了,這一陣子她都沒露面呢。怎麼啦,小倆口吵架嗎?”

    “吵架是常有的事,不過她最近怪怪的。”

    我提及海星在澡堂的言行,二哥聞言陷入沉思。

    “的確,感覺不對勁。”

    “我就説吧。感覺很詭異,真受不了她。”

    “經你這麼一提,海星説話的確常欲言又止,常聊着聊着突然一言不發,像有東西堵在胸口似的。究竟是怎麼回事呢?本以為她正值二八年華,也許是有愛情煩惱,但這幾年她一直都這樣,這就奇怪了。”

    “真搞不僅海星在想什麼,真是個怪人。”

    “她確實很怪。不過,她知道我無法從青蛙變回原形時在井邊哭了好久呢,她也有温柔的一面。”

    “你這麼説也對啦。”

    “我在井底這麼多年,大部分的族人都忘了我是隻名叫下鴨矢二郎的狸貓。大家造訪這座古井,只是為了吐露心事,我是什麼人對他們並不重要,只有你們是為了探望我才來的。除了家人,會來這裏探望下鴨矢二郎的,就只有海星了。”

    “……哥,你現在還喜歡海星嗎?”

    井底傳來嘩啦嘩啦的水聲,想必是二哥在幽暗的井底划水吧。不久,他氣呼呼地回説:“沒錯!可是矢三郎,你不該讓一隻井底之蛙説這種話,這隻會使我難過。”

    “對不起啦,哥。”

    我思索着海星那句“對不起”的含意,愈想愈覺得屁股發癢。

    “不過,海星確實不太對勁。”二哥心不在焉地説。“從井底看得到的景緻有限,但能看清天空和星辰,所以可不能小看井底之蛙。我的世界雖小,但夜夜看着宇宙,可是一隻有宇宙觀的青蛙。像這樣獨自望着宇宙,頭腦會清明許多,增長不少智慧。如果你願意聽一隻有智慧的青蛙的意見,我可以告訴你,有大事要發生了。”

    我想到正前往南禪寺的大哥、人在夷川工廠的麼弟,以及在糾之森擔心孩子安危的母親。

    我仰望蒼穹沉思,突然看到一幕不可思議的景象。幾條白色彩帶球般的物體像陀螺般旋轉着飛上高空,看着那奇妙的光景,我的意識逐漸遠去,漸漸地聽不見市街的嘈雜,直到神秘物體在高空閃閃發光,像玻璃般碎裂飛散,我才猛然回神。

    一陣強風吹過珍皇寺。

    我緊抓着井壁。“哇,好強的風!”

    “我這裏很平靜。”

    “那當然啊。”

    “啊,你看,天空的模樣不太對勁。”

    包圍盆地的羣山外圍,彷彿棉絮被迫聚在一塊兒,黑沉沉的烏雲匯流在京都上空。萬里無雲的晴空轉眼間被大理石般的烏雲覆蓋,市街被陰森雲影吞沒,天色猶如日暮昏暗。

    一道巨大的閃電從雲間的深谷竄出,緊接着響起一陣令屁股狸毛倒豎的雷鳴。

    “雷神大人駕到了!”我大喊。

    “喂喂,未免也太突然了?”二哥與雷聲抗衡大聲説道。“事有蹊蹺哦。”

    “好像是有人使用風神雷神扇,可惡,他到底是在哪裏撿到的。”

    “老媽就拜託你了,矢三郎。”傳來二哥撥水的聲響。“又是這樣,我怎麼這麼不中用呢!”二哥呻吟着。“井底之蛙完全幫不上忙啊!我實在沒辦法。”

    “沒關係啦,哥。一切包在我身上。”

    “要小心哦,矢三郎。”二哥説。“千萬要留神,我有不祥的預感。”

    我邁步狂奔。

    ○

    雷聲隆隆,京都市內一陣騷動。

    四條大橋上的行人驚叫連連,紛紛指着烏雲低垂的天空。數道閃電就像被釋放的巨龍在雲間奔騰,藍光由內向外映照出來,雲層好似直入雲霄的詭異座燈。看來使用風神雷神扇的傢伙,似乎是個不懂得拿捏輕重的傻瓜。

    我回到糾之森,但在雷聲四起的森林裏竟遍尋不着母親的身影。母親向來都是躲在蚊帳裏等候雷神大人離去,但雨潑不進來的枯葉牀上卻不見吊起的蚊帳。

    我到加茂大橋一帶找尋。

    對岸那間母親常去的撞球場亮着橙色燈光,雷雨交加中我飛奔過鴨川,推開玻璃門走進店內。這時,近處正好有聲雷響,店內的玻璃窗吃了一記雷神錘差點碎裂,店內眾人莫不屏息靜觀雷神大人的動向。我向店員打聽,但他回説:“黑衣王子沒來。”

    我利用撞球場一角的公共電話,打電話到南禪寺。隔着玻璃窗,可見遭逢豪雨飛沫迷濛的加茂大橋。南禪寺的當家悠哉地接起電話。

    “請問我大哥在府上嗎?”

    “原本我們要一起前往木屋町,但他突然説要回家一趟,可能是忘了東西吧。”

    “多久前的事了?”

    “剛打雷的時候,他差不多快到家了吧。……不過看這天氣,他也可能被困在路上,這種天候搭自動人力車太危險了。”

    我道了謝掛上電話,改打到麼弟的手機。

    然而遲遲沒人接聽,我急得不得了。好不容易等到一聲“喂”,卻是個沒聽過的聲音。我問:“是矢四郎嗎?”但對方大喊了一聲:“啊!”就掛斷電話。我確認電話號碼,再次重撥,這回始終沒人接聽。

    看來,一定是發生了極為可怕的事!

    我離開撞球場,全身濕透地走過加茂大橋。黑森森的東山連峯背後冒出巨人高的烏雲,雷電大作朝我步步近逼。

    回到糾之森後,我等在雷雨交加的下鴨神社參道上。

    可是不論是參道上還是森林裏,都不見家人的身影。

    雷鳴是下鴨家全員集合的哨子。只要雷神大人駕到,下鴨家的孩子便會放下一切奔回母親身邊,這是我們奉行不二的信條。可是都過了這麼久,卻遲遲不見大哥和麼弟回來,這是從未發生過的事。

    這時,我看見大哥心愛的自動人力車自南方飛奔而來。我以為大哥平安歸來,正鬆了一口氣,沒想到車內空無一人,而且車體損傷嚴重。偽車伕斷了一隻手臂,車輪也搖搖欲墜。不會説話的偽車伕模樣悽慘,雨水不斷自他身上滴落。

    我吃驚得説不出話來。

    聽着雨水拍打樹葉的聲響,以及撕裂天空的雷鳴,我猛然察覺有隻狸貓躲在樹叢間。

    “媽,是你嗎?”我問。

    “是我,你這個傻瓜。”

    海星應道。她還是一樣不肯現身。我面朝樹叢的陰影處發問:

    “你在這裏做什麼?我一直在找你呢。”

    “哥哥在監視我,我只好躲在清水寺後面。”接着,海星飛快地説:“不管你等再久都不會有人來的,是我哥他們召來雷神大人,剛才夷川親衞隊已將伯母擄走。矢四郎應該人在工廠,矢一郎先生剛才也被抓到了。”

    “什麼!”

    “我爸爸打算讓矢一郎先生被煮成火鍋,和伯父那時一樣!”

    “原來如此,”我説。“我果然沒想錯。”

    “沒錯。”海星語帶哽咽。“害伯父被煮成火鍋的,正是我爸爸。”

    ○

    打在森林的大雨化為細小飛沫,瀰漫在下鴨神社的參道。

    每當閃電的藍光閃過,雷聲便會撼動森林,海星細小的聲音也顯得遙遠。我豎耳傾聽來自樹叢深處的話語,遙想父親落入星期五俱樂部手中的那一夜。

    那天晚上——

    那天父親和人約好在衹園眾會,帶了大哥一同前去。聚會結束後,大哥看着父親在八坂神社前的公車站牌目送自己離去。那之後,父親到木屋町的酒館和二哥會合,一起喝酒。父親還命喝醉的二哥變身成偽散山電車,給夜裏的市街帶來一顆震撼彈,然後,他叫二哥先回糾之森。而二哥遺失了那之後的記憶。

    和二哥暢飲過後,父親同樣酩酊大醉。他步履蹣跚地獨自走在深夜的大街,目的地是先鬥町的京料理鋪千歲屋。

    身穿和服的夷川早雲坐在千歲屋的包廂,等候父親到來。

    酷愛服用仁丹(注:仁丹是日本森下仁丹株式會社販售的一種口服成藥,具有清新口氣、改善宿醉、暈車等功效。)的早雲,從畫有錦雉蒔繪的印籠(注:收納印章及印泥的容器,江户時代之後常作存放隨身藥物之用。)取出仁丹送入口中,嚼得香味四溢。他豪華的印籠附有細繩,前端掛着漂亮的弁財天雕像。不過早雲並未發現,那個雕像是海星變身而成的。

    早雲利用從偽電氣白蘭工廠賺來的大筆錢財,買了許多雕像和印籠,存放在工廠的第一倉庫。海星平日最喜歡偷偷把玩他的這些收藏,那天,她同樣自倉庫的密門潛入,將父親重要的收藏排成一列玩賞,不料早雲突然返回。情急之下,海星變身成弁財天的雕像。誰知早雲偏偏選中了海星變成的弁財天,帶着她外出。

    不久,我父親抵達千歲屋。

    “讓你久等了。”一見到早雲,父親的紅臉綻放笑容。

    “大哥。”早雲也笑着向父親行了一禮。

    寬敞冰冷的包廂裏除了早雲和父親,別無他人。方形座燈造形的電燈投射出朦朧燈光,包廂角落暗影幢幢。他們隔着玻璃門欣賞鴨川沿岸的夜景,舉杯共飲。

    昔日父親與叔叔遵照狸貓一族的慣例,都向紅玉老師學藝。起初兄弟倆還感情和睦地一同修行,為何落得兄弟鬩牆的結果,如今已不得而知。不過就在我父母共結連理的同時間,叔叔成為夷川家的養子。矢一郎與矢二郎誕生後,父親與叔叔為了偽右衞門的寶座再度起了爭執,兄弟間嫌隙漸深。叔叔冷眼看着我父親取得偽右衞門的位子,自己則全力提升偽電氣白蘭工廠的效能,不久,他開始自稱夷川早雲。

    這場盡棄前嫌的酒宴,是早雲主動邀約的。

    “過去帶給你許多不愉快。”

    “過去的事就別提了,大哥。當時我們都還年輕,大嫂和偽右衞門的事也都過去了不是嗎?如今我也稱得上是隻堂堂的大狸貓,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不會拘泥於那些小事的。”

    “真局興聽你這麼説,你的確出人頭地了。”

    “哪裏哪裏,大哥才是呢。”

    父親瞥了包廂角落一眼,一臉訝異地問:“那裏有什麼東西,看起來像是籠子。”

    “的確像籠子。”早雲説。“要叫人把它收走嗎?”

    “不,不必了。只是覺得奇怪,這種東西怎麼會放在這裏呢?”父親説完伸了個懶腰。

    “大哥,你醉了吧。”

    “不必擔心,我是不會醉的。”

    但父親的確是醉了。

    否則,他不會對早雲設下的陷阱渾然未覺。

    “這樣啊,那我想早點進行和解儀式,今天我還找來了見證人,待我們正式和解後再來開懷暢飲吧。”

    “瞧你説得那麼誇張,只要我們兩人達成協議不就行了?”

    “不,大哥。如今我們都是揹負狸貓一族命運的大人物,一切都要謹慎處理。”

    “我明白了。”

    只見早雲輕喚一聲,與隔壁包廂間的拉門像是等候多時般地拉了開來。

    榻榻米上鋪有紅地毯,上頭擺了桌椅,立在四個角落的高腳燈綻放耀眼的光芒。坐在椅子上的鞍馬天狗們鬆開領帶,不發一語地喝着紅酒,瞪視父親。前面也曾提到,我剛出生時紅玉老師與鞍馬天狗之間曾有爭執。那場“偽如意嶽事件”對狸貓來説雖是一項壯舉,但對鞍馬天狗而言,卻是莫大的恥辱。

    鞍馬天狗眼神駭人地瞪視父親,簇擁着一名身材苗條的年輕女子,她叼着煙在吞雲吐霧。

    她與鞍馬天狗是如何搭上線的我不清楚。學會飛行的秘法後,她盡情享受空中漫步之樂,想必是那時候鞍馬天狗主動找上她的吧。那之後,她時常溜出紅玉老師的住處,前去拜訪鞍馬天狗,並漸浙在京都的酒街打響名號,令老師妒火中燒。

    她熄去手中的香煙站起身,走進父親所在的包廂。

    “恭請鈴木聰美小姐以見證人的身分蒞臨。”早雲説。

    我父親瞪大眼睛望着鈴木聰美。竟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遇到了自己唯一的剋星,父親手中的酒杯不住顫抖。而她只瞪了一眼,父親的酒杯登時脱手掉落,酒灑在榻榻米上。在莫名的恐懼下父親動彈不得,闔上眼睛,他的身形逐漸萎縮,同時全身冒出密毛。

    不久,上好的坐墊上出現一隻端坐着的狸貓。

    “鈴木小姐您怎麼會在這裏?”狸貓問。“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您。”

    “誰教你都不來見我,你就那麼怕我嗎?”

    “……老師知道這件事嗎?”

    “真可憐,老師他什麼都不知道。”

    坐墊上的狸貓弓着背,似乎已看破一切。

    弁天抱起狸貓,朗聲高笑。

    “厲害!厲害!”隔壁包廂的鞍馬天狗齊聲喝采。

    那年歲末,星期五俱樂部因為前任弁天引退,空出一個席位。星期五俱樂部最資深的成員壽老人,推薦了在先鬥町結識、與他意氣桐投的鈴木聰美入會。然而想要入會,她必須接受一項考驗,那就是準備尾牙宴的狸貓火鍋。

    我父親被關進了籠中,早雲神色倨傲地睥睨着他。

    “永別了,大哥。我們再也無緣相見了。”

    父親望着早雲離開的背影,平靜地問:“弟弟,這就是你要的嗎?”

    父親就這麼不知情地一腳踏進了由狸貓、人類、天狗合作設下的陷阱,被丟進了鐵鍋。

    之後發生了什麼事呢?

    星期五俱樂部的酒宴準備妥當;夷川早雲一掃多年怨懣,成為狸貓一族實質的首領;鈴木聰美加入星期五俱樂部,成為弁天;弁天徹底展現天狗的才能,唆使純真的我發起魔王杉事件;紅玉老師降落失敗,跌落屋頂時傷了腰,幾乎喪盡天狗的法力;鞍馬天狗在天狗的地盤之爭中大獲全勝,將宿敵紅玉老師趕出如意嶽。

    天狗、人類、狸貓三方的命運,就在那一夜、那個包廂裏縱橫交錯,因為我父親掉入鐵鍋而各自走上不同的方向。

    ○

    聽着海星道出始末,我垂首不語。

    海星的名字是我父親取的,他很疼愛海星,海星也很仰慕我父親。因為意外的契機,她在天狗的包圍下目睹了自己的父親犯下“狸貓不該有的惡行”,然而當時她只是只小狸,又能有何作為?她也是因為這樣,才會頻頻去探望窩在井底的二哥,但面對從小一同長大的堂哥,她始終説不出“我老爸害你父親被煮成了火鍋”這句話。不久,二哥因為當青蛙當得太像樣,再也變不回狸貓。海星錯失一吐心中秘密的機會,忍不住在井邊哭泣。

    暗影深處傳來海星的聲音。“對不起。”

    “雖然我早猜是這樣,可是沒想到事實居然真的和我想的一模一樣,反教人吃驚。”我説。“我大哥被抓到哪裏去??我媽呢?”

    “我不知道……”

    “呀!”海星突然尖叫一聲。“放開我!”

    只見草叢一陣搖晃,接着又平靜下來。“怎麼了?”我出聲叫喚,但沒有迴音。

    我正欲走近草叢,樹林間陡然冒出幾盞寫有“夷川”兩個大字的燈籠。在燈籠環繞下,夷川早雲那張陰邪的臉出現了。夷川親衞隊撐着蛇目傘,替他擋掉了自樹梢傾注的雨水。

    早雲走上參道,我後退幾步,小心翼翼地與他保持距離。

    “矢三郎。”早雲露出陰森的笑容。“別理會海星説的話,她只是睡昏頭了,分不清夢境與現實,才會説出那種話。她是我細心呵護長大的,個性比較敏感。”

    夷川親衞隊在參道敞開,團團包圍仕我。

    “不管今晚勝負如何,我都要設宴邀請下鴨家一同慶祝,大家一起到我家聚聚。就只剩你一個人不知道在哪裏,我正為此傷腦筋呢。”

    “謝謝您的邀請,不過今晚我們已經在紅玻璃包下宴會場地了。”

    “你真是搞不清楚狀況呢,你們的宴會已經派不上用場了。”

    一名親衞隊員走近我,他想為我撐傘,我一把將他推開。

    “我全身濕透,而且不懂禮數,這場難得的宴席請恕我不克出席。”

    “你逃不掉的,要是因此受傷就太傻了。我差不多該前往仙醉樓了,別浪費我的時間。”

    夷川親衞隊步步近逼。“別靠近我。”我低聲嚇阻。“誰敢靠近我,我就咬他屁股。”

    我露出森森白牙,夷川親衞隊嚇得頻頻後退,雙方展開對峙。

    這時,樹頂傅來一個悦耳的聲音:“夷川,你在做什麼?”

    抬頭一看,在閃電光亮的照耀下,弁天飛降在參道上。也許是飛行時被雨淋濕,她的頭髮已經濕透,更增添幾分妖豔。“好大的雨,真教人頭疼。”弁天説。夷川親衞隊對她敬畏三分,紛紛與她保持距離。

    “弁天小姐,您今天心情可好?”早雲説。

    “一點都不好。”弁天應道,撫了撫頭髮。“我在上頭躲雨,正好看到矢三郎,想請他變成雨傘借我一用。”

    “只要是為了弁天小姐,要我變成雨傘也願意。”我精神抖擻地應道。

    “可是……”早雲欲言又止。

    “怎麼啦,夷川,你有意見嗎?”

    “我們正準備去參加和解酒宴,弁天小姐要是帶走矢三郎,我可就傷腦筋了。”

    “你傷腦筋關我什麼事?難道你要我就這麼淋成落湯雞回去?”

    “不,我沒那個意思。”

    “那我就借用一下嘍。”

    我變身成雨傘。弁天冰冷的手握住傘柄,撐開了傘,然後轉動着我這把矢三郎傘,邁步離去。傾注在參道上的大雨,打在我身上。

    “好大的雨啊。”

    “託您的福,我才得以脱困。謝謝您。”

    “我做了什麼嗎?”弁天吟唱般説道。“用不着道謝。”

    弁天在不曾停歇片刻的雷雨中快步前行,來到鴨川河堤,儘管雷聲大作,她仍是神色自若。河堤上不見行人,鴨川化為灰色洪水,顯得極為冰冷。我沉默無語。

    “怎麼啦?”弁天突然開口。“你今天可真安靜。”

    “你曾經受夷川所託,設下陷阱對付我父親對吧?……為什麼你一直不説?”

    弁天睜大眼,仰望着變身雨傘的我。“因為你沒問啊。”

    “你們人類真壞……”

    “我是天狗。”

    “不,你是人。不管怎樣,你都是人。”

    弁天淘氣地微微一笑,手伸出傘外盛接雨滴。“你生氣了,所以才不講話是嗎?”

    “不只是這樣,我大哥似乎也被夷川他們抓走了。今天不是星期五俱樂部的尾牙宴嗎?我大哥也許會被煮成火鍋。”

    “哎呀,這麼説來,我今晚要吃的不就是你大哥嗎?那可不妙啊。”

    “你能救我大哥嗎?”

    “我不知道。”

    “為什麼?因為是狸貓,你不肯救是嗎?”

    “因為我是人類啊。”弁天一臉狡猾地呵呵笑着。

    “如果你不肯出手相救,那也沒辦法,我自己想辦法。星期五俱樂部在哪裏舉行?”

    “先鬥町的千歲屋。不過,請不要用武力硬闖哦。你總是喜歡胡來。”

    來到河原町今出川通的東北角一帶,弁天伸手攔了一輛往南的計程車。她隨手將矢三郎傘掛在一輛違規停放的腳踏車把手上。計程車停下,車門打開,弁天突然蹲下身子對我説:

    “澱川教授説今天下午要去領狸貓,聽説他聯絡上一位狸貓獵人,約好今天取貨。”

    “原來如此,澱川教授是吧。”

    “再來你就自己想辦法吧。我是個人類,不過是有隻狸貓被煮成火鍋罷了,對我來説不痛不癢。”

    弁天輕撥黑髮,坐進計程車。

    我目送她往南而去,盤算着得趕快找出澱川教授才行。

    如果教授在大學的研究室,我只要偷偷跟蹤他到交易現場,再以武力擺平即可。事不宜遲,得趕往研究室才行。我剛走過加茂大橋,便看見一名中年男子捧着個大包袱,步履蹣跚地從大橋東側定來。舊西裝、凸起的啤酒肚、活像布袋和尚的臉,那確實就是要去領狸貓的澱川教授。

    “簡直就像特地安排好的嘛!真是天助我也!”

    我大為振奮。

    ○

    我變身成拄着枴杖的老人,穿過年終將至擠滿人潮的商店街。由於下着滂沱大雨,拱廊內濕氣很重。澱川教授捧着大包袱,不時與路人擦撞,緩步而行。

    不久,教授來到寺町通。

    那裏有間名叫竹林寺的店,教授在屋檐下用力嗅聞一陣。這家店大門狹窄,年代久遠的格子門旁立着一尊巨大的信樂燒陶狸,模樣趾高氣昂。教授先摸了摸它的肚子,然後打開格子門入內。

    竹林亭是家喬麥面老店。

    紅玉老師還沒隱居在出町商店街之前,時常光顧這家店。如今老師過着捨棄俗世的獨居生活,在廚房裏煮着噁心的怪粥度日,對他而言,這家蕎麥麪店和我的接濟是最重要的生活支柱。弁天也常在這裏露面,她喜歡吃店裏的玉子井(注:雞蛋蓋飯。)。我也曾被她帶來這裏,玉子井真的很可口。

    我仔細觀察四周的情況,跟着走進店內。

    入內一看,右手邊擺着一個暖爐,店內相當温暖。左手邊設有一個放週刊雜誌的書架,上面擺了公共電話與黑白兩色的招財貓。電車般細長的店內,兩旁的牆邊擺放着四人坐的桌椅。

    教授轉過頭看到我,一臉瞠目結舌,似乎嚇了一跳。但他不可能會知道跟着他走進店內的老人是我。我故意嘴巴動個不停,喃喃説些莫名其妙的話在角落的位子坐下,抬頭望向牆上長長一排的菜單木牌。

    竹林亭種類繁多的菜單相當有名,儘管掛着薔麥面的招牌,但店內連天津飯(注:蟹肉炒蛋燴飯。)都有賣,而且還相當好吃。我望着木牌,喊了一聲“我要點餐”,但廚房裏悄靜無聲,不像有人在。

    這時教授突然起身,走進廁所。

    過了一會兒,老闆才從廚房露臉,我告訴他:“請給我一份玉子井。”接着,我吃起端上來的玉子井,但教授遲遲不從廁所出來。我不知道他們何時要進行交易,根本無心細細品嚐,大口大口地扒飯。

    教授始終沒現身。

    也不見要將狸貓交給教授的人。

    事有蹊蹺。

    我坐立難安,決定再打通電話給麼弟。

    我站起身,拿起格子門旁公共電話的話筒。可能是吃得太飽,我覺得全身傭懶無力。聽着話筒傳來的嘟嘟聲,我轉頭望向電話旁那尊模樣傲慢的招財貓。我拿在手上,發現沉甸甸的招財貓背後寫着“捲上重來”四個字。我心想這句話和招財貓未免太不搭調了,打了個呵欠,繼續等候。這時,麼弟的手機終於接通了。

    然而,接聽的人並不是矢四郎。

    接電話的人只説了一句:“捲土重來。”

    同一時間,身後也傳來一個聲音説:“捲土重來。”我愣了一下,轉過身去。不知何時,教授已站在狹長的店內深處,手中握着麼弟的手機。教授朝我噁心地送秋波,露出冷笑。

    響板聲響。

    在這聲信號下,跑出三色的拉幕擋住出口,拉幕上也以大字寫着“捲土重來”;掛滿牆的菜單木牌發出紙牌翻轉的聲響,依序翻過面來。

    上頭的文字全寫着:“捲土重來”、“捲土重來”、“捲土重來”。

    捲土重來——意思是一度敗北的人,重振旗鼓,再次進攻。

    教授臉上的冷笑愈來愈猙獰,兩頰漸漸長出細長的貓須,細小的眼睛就像被撬開似地陡然圓睜,眼珠骨碌碌地轉動,發出黃光。那個得意洋洋、掩不住笑意的笑容,看了教人再痛恨不過。

    我憤而轉身攻擊拉幕,但拉幕彈性十足,就像分別被塗成黃綠色、柿子色及黑色的蕨餅(注:口感吃起來像涼粉的日式點心。)。我一再被反彈回來,一時無技可施。同時,又覺得全身關節發癢,使不上力。我這才想到可能是玉子井遭人下藥,但已經太遲了。

    我癱軟無力地坐倒在地,緊緊攀附着拉幕,使不上力。

    蕎麥麪店隆隆作響劇烈搖晃,天花板傳來一個聲音説:“你變得真像呢,哥。”

    偽澱川教授抬頭望向天花板,笑着應道:“幹得好,銀閣。”

    我低語一聲:“去死吧你!”自懂事以來,我從沒看得起這對族人中數一數二的傻瓜兄弟,但今日卻完全上了他們的當,我羞愧得真想自己跳進鐵鍋。

    金閣睥睨地看着倒地的我,露出冷笑。

    他從包袱巾裏取出鐵籠,高高舉起,朗聲宣佈:

    “諸位,我們一雪前恥的日子終於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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