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這種到了二十七歲仍跟父母親住在一起的人,佔了不少便宜也有很多麻煩。
我的工資都是自己攢着自己花的,平時吃飯還有日用品都是我媽開銷,跟朋友出去逛街還有買衣服的錢以及上下班的打車錢我得自己拿。有時候水電煤氣賬單來的時候,就是我媽每兩個月最不高興的時候,我也做一做姿態,拿出五百塊錢來跟我媽説:呶,給你,姑娘贊助你了。
她可高興了。
當然這筆錢不能白花,我看上什麼大件又力不從心的時候,這賬還是得要回來滴。
我最喜歡上面有毛毛的衣服,記得第一件貂皮外套就是從我媽手裏弄下來的。那年秋天她跟我爸剛好補發了大約不到兩萬塊的工資,家裏換了一個吸塵器,還剩下若干,我就惦記上了。有天晚上躺在我媽的牀上嘆了幾口氣,我説:哎呀翻了個身,又説,哎呀
我媽:怎麼了?平白無故嘆什麼氣啊?
我:看上件東西,捨不得買。
我媽:什麼啊?説來聽聽。
我:還是算了。
我媽:要説就説,不説滾出去。
我:想要件白色短裘皮。毛色好一點的,打完折也得一萬八,不知道當買不當買
我媽她有兩塊心病:年輕的時候她長得像袁立,又有點像殷桃,總之是個很漂亮很漂亮的姑娘,可惜一來家裏沒錢,二來一直穿制服,脱了軍裝穿警服,整個青年時代就沒有打扮過,一直深感遺憾,此心病一;心病二是我姐姐十歲時,一個伯伯從日本帶回來一件能兩面穿的挺時髦的羽絨服,太金貴了,每年過春節的時候我媽從箱子底抽出來讓我姐穿上臭美一下,抽了三年,臭美了三次,衣服終於小了,而且在小之前,裏面的羽絨長毛了,我媽無盡懊悔。所以我姐和我長大以後,只要不太離譜,我媽總是鼓勵我們倆在身材允許的範圍內儘量穿得好一點。
我這幾聲心疼錢的嘆息可讓我媽心疼得夠戧,當即慷慨地説:我跟你爸不是正好補了工資了嘛,媽給你買。
我很愉快,太是親媽了。
至於説不用做飯洗衣服,不用打掃衞生,房間都是我爸媽整理這些實惠就更是不在話下了。當然了,煩惱也有很多。
有一次我跟一幫同學出去玩,就是聚一聚,喝點小酒聊聊天,半夜十二點回家,進門就被我媽罵了個狗血淋頭,原來我把手機關震動了,他們打了二十多個未接電話。她滔滔不絕,什麼話都上來,罵得我也急眼了,含淚對伊説:我是個女孩,我也是有自尊心的,士可殺不可辱啊
她指着我鼻子説:你有自尊心,對你有自尊心,你有自尊心你半夜三更回家還不接電話
還有我的生活作風雖然不太立整,但是大不立整裏面有小立整。我的書桌看上去有點亂,電腦前面各種各樣的書籍文件一大堆,但是實際上它們雖然放置得歪歪斜斜,但是各自安好,各安小窩。我看都不用看,隨手一拿就是我要的那本書,我找的那張盤。
可是有一天,我爸心血來潮沒有騎着小毛驢去趕集,而是把我的書桌、書房收拾了一個乾乾淨淨,我下了班回家一看都傻眼了:這麼幹淨,可叫我怎麼活啊?
魯迅先生曾經説過:生活太安逸了,工作和學習就會被安逸的生活所累。
我跟我爸説:像我們這種文字工作者,書桌如果太立整了,那麼YY和創作也就會被立整的書桌所累。
他當我是客氣呢,笑笑説:你該什麼樣還什麼樣,弄亂了,爸爸還給你收拾。
其實以上這些生活上的細節,我都能忍,最讓人難以忍受的就是退休之後的兩位警官對於我私生活的關注,以及對我身上發生的芝麻綠豆大點的小事兒那種無限的重視和誇張。
最直接的結果就是我過了二十五歲之後,我媽看着我在家裏自己玩就來氣,有時候她跟着我看韓劇,趙寅成一出現我就星星眼,被她看到了,就陰陽怪氣地説:有什麼用?有什麼用?有什麼用!!!!
我在心裏努力去原諒她:她是天蠍座,她是天蠍座
如果説天蠍座O型血的我媽媽的感情是奔放的剛烈的,那麼天蠍座AB型血的我爸爸則堪稱變幻莫測了。其實原來他年輕的時候是一個很紀實文學最多有點武俠的人,歲數一大,感情就改走玄幻路線了。不知道為什麼,他一直固執地認為我是一個嘔心瀝血的工作狂,因此只要在家裏看到我上電腦,哪怕才開機一分鐘,他也一定會説:好好休息一會兒,好好休息。
有一年冬天我重感冒,卧牀休息,趕上家裏沒電,我爸在我牀邊一邊給我揉腦袋一邊給我講我小時候,他們是怎麼頂着單位的壓力要了我這個老二的。説着説着,我感覺聲音不對,慢慢地掙扎着坐起來,看見我爹地眼含熱淚。
跟你説,我一點不感動,我就覺得生氣,我説:爸啊,我就是感冒了,你這樣不覺得晦氣啊?
我覺得此二人的所作所為是關懷,但是也是壓力。讓我不敢有風吹草動,我要是告訴他們我跟外國人談戀愛了,過了一段時間,此事無果,我怕他們受不了。
於是出去答話之前,我也打定了注意,我手裏拿着那個拆開的信封,我啊,我這麼這麼這麼辦。
我媽的表情很奇怪,説不出來是驚訝還是好奇還是八卦,瞪着我説:你是不是跟外國人談戀愛了?
我沒説話。
我爸手裏拿着電話當道具,裝作馬上要跟誰聯繫的樣子,實則處心積慮地問我:前幾天,天天晚上出去,是不是不是,就為了這事兒吧?
我沒説話,表情很嚴肅。
我媽又要發號施令了,我可告訴你
我手裏搖了搖撕開的信封,語氣沉穩,聲音堅定地質問這兩人:誰拆了我的信?
我媽:
我爸:
信不會寄來就是這樣的吧?你們現在這麼看我幹什麼?我問你們話呢,誰拆了我的信?
退休了你們倆也算公務員吧?一公安,一司法,不知道拆信是違法嗎?你們執法者違法,罪上加罪,知道不?我聲色俱厲,課堂上怎麼批評上課吃東西的同學,我現在就怎麼批評他倆。
我爸終於撥了一個號了,拔腿就往陽台上撤,哎我説我找你很久了
我媽看着我,有點緩過來神了,不想敗下陣來,還在獨撐,你少跟我來這套。我們為了什麼啊?我們不是為了你好,拆你信怎麼了,哎我還就拆了你愛上哪裏告,就去哪裏告
我的表情一如既往,媽,這事兒我沒開玩笑,你們怎麼都行,亂拆我的信,我真就不讓,別因為這個逼我去學校住,宿,舍。
我離家出走這件事兒對她還是有一定威懾力的,她當即不説話了,也不敢多問了。
我回了房間,心裏挺高興,也算打了個小勝仗。
過了一天,我跟JP在Skype上見面了,電腦鏡頭上的他臉龐紅彤彤的,氣色很好。
我收到你的信和明信片了,JP。我説,真巧,我在大連還寄了一張給你呢。
真巧。
你給我找了一個小麻煩,JP。我説。
哦?他看看我,怎麼了?
你的信到的時候,我還在大連。我爸爸媽媽實在好奇,就打開來看了。
他不是不驚訝的,瞪大眼睛看看我,然後慢慢笑了笑,你的父母確實真的太好奇了,好在我寫的是法文。
可是他們看到了你寫的那三個漢字,所以他們問我是不是在跟外國人交往。
哦?他説,那麼你是怎麼回答的?
我沒有回答,我就是聲色俱厲地質問他們為什麼私拆我的信件,我很少跟父母吵架,這回狠狠發作了一頓,他們不敢追問了。就是這樣。
嗯,你狠狠地,跟你的父母,發作了一頓。他把句子主幹摘出來分析,想了想,這至於嗎?
不,不至於。我説,我有點矯情,我並不是真的生氣。
那你為什麼要這樣做呢?
因為我不想要回答那個問題。
從前做學生的時候,我要參加很多考試。但是我並不想都跟我的父母説。你知道,孩子的小事兒,到了父母那裏就是大事兒。我不願意他們跟我一起提心吊膽,我不願意他們那麼在乎。所以我只把通過考試,或者獲得很高的名次這樣的好消息告訴他們。如果沒有把握,那麼我不想讓他們知道。這對老年人也是一種保護,對不對?我説,我笑了。
嗯。也許你説得對。JP説。
我説的就是對。那麼你把認識我的事情告訴你的父母親了嗎,JP?我説得很慢,但是很清楚。老實説,這是我非常關心的問題。
不,沒有。
你看,所以説我們的觀點和看法是一樣的。
他在鏡頭前面微微低下頭,我看見他圓圓大大的額頭,想起他回法國之前的那個夜晚,我們在喜來登酒店二十四層那間套房裏,那個不知道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的椅子上,我抱着他的頭,親親這裏,又親親那裏。
我想我剛才的話可能讓他覺得有點為難了,想要換一個話題,我説:現在我們來説説你在那封信的最後畫的三幅小畫。
他抬起頭,笑起來,那不是畫,那是我寫的三個漢字。
我也笑起來,好吧,可是你寫得不對。
哦?那我應該怎麼寫呢?
四個漢字,我説,我,喜,歡,你。
我打字出來,字體很大,讓他看仔細,我説:請你現在用一張白紙寫出來,給我看。
嗯,好的。
他可是畫了半天,才歪歪扭扭的畫出來我喜歡你這四個字,拿起來讓我看,頗有些中國畫神似而形不似的意象在裏面,我對着鏡頭哈哈笑起來。
JP説:為什麼你添了一個字?這是什麼意思?
我説:JP,咱們兩個,你對我,不是Jetaime,而是Jetaimebien。不是我愛你,而是我喜歡你。
他還是那張好脾氣的可愛的臉,眼鏡摘掉了,藍眼睛像湖水一樣,為什麼?
因為我們彼此尚不瞭解,因為我們剛剛認識,相處了還不到二十天。
那麼Claire,有沒有一個標準,兩個人要相處多久,才可以説Jetaime?
他也可能是不願意難為我了,拿着那張紙説:謝謝你教我這四個字,這個新詞。不過,我要説的意思,已經寫在給你的信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