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八年一月中旬,跟我分離了近兩個月的JP終於從法國回到了瀋陽。在我見到他之前,我一直覺得滿心歡喜,歡喜到了頂點就淡定了,可是當我在機場等候大廳的玻璃門外面第一眼看見他的時候,我的眼淚就又流了出來。
風塵僕僕的大哥也是一樣的高興,玻璃門裏外那麼多人又讓他有些難為情,便站在行李傳送帶的旁邊,一邊等行李,一邊看看我,看看行李,再看看我,好像擔心我隨時會走掉一樣,我不想讓他看出來我在流眼淚,每次在他回頭看行李的時候便用紙巾擦擦眼睛。
終於他拖着箱子從裏面出來了,我離他十米開始加速度,像只大牛一樣一腦袋撞到他胸前,JP把我緊緊抱住,我只覺得他渾身都是暖暖乎乎的桃子香。
“想我不?”我説。
“嗯。”他忽然眼睛就紅了,親親我的眉毛,“你呢?”
“一點沒有。”
他笑起來,眼淚也掉出來。
一位大俠一直站在後面等我們兩個煽完情,然後上來拉JP的箱子,介位大俠奏是我爸。
我爸載我們先回到家裏,我媽做的一桌子好飯正等在那裏,麪條滷她就做了三樣。我媽讓我解釋給JP聽,“‘出門餃子回來面’是從我姥姥的姥姥那一輩就開始的家裏的規矩,我們把你當成是像娟娟一樣的自己的孩子,希望你平安順利。你可得多吃一些啊。”
JP那麼聽話,我媽媽給他夾多少他就吃多少,筷子用得很好,右手用筷子,左手一直握着我的手。
吃完了飯按照慣例就是禮物時間了。之前他回法國的時候,我爸媽給他爸媽帶去了一套瓷器的餐具,作為回贈,JP的父母讓他帶來了一套原木雕花的盛器。還有紅酒、香檳、巧克力,還有給我媽媽和姐姐的香水和化妝品,還有給我爸爸的電動剃鬚刀。
我咂咂嘴巴,“親愛的,這些禮物真不錯,你可真大方啊。”
他是個不太會客套的人,笑一笑就當回答了。
“我也有一個禮物要送給你。”我説。
“什麼啊?”
我把他的大衣給他,自己也開始穿衣服,“這可是我爸爸媽媽的家,我們可不能待在這裏。走吧,去看看我準備的房子。”
終於在JP回來之前,在我爸爸的幫助下,我在城市的南端,渾河的北岸,他原來很喜歡的喜來登酒店附近的小區找到了一套很好很舒適的房子。這是一個九十多平米的單元房,陽台十分寬大,還有兩個南向的房間,各放着一張大牀,墊子厚厚實實的,鋪着我媽媽找裁縫新做的大百合牀單。房子是九十年代末的裝修,樣式有點老,不過地板是實木的,舒適又美觀。家電設備一應俱全,電視能收一百多個頻道。
房子在九樓,開窗就是渾河,早上河面騰起白煙,晚上可見對岸人家的燈火。鄰居有兩個,一邊是一家物流公司,五六個年輕人出出進進;另一邊是一對夫妻,先生是在瀋陽教書的美國人,太太是個四川人,兩個人生的小孩黑頭髮藍眼睛。
這個小區最好的是暖氣實在燒得太好了,白天的時候温度有二十七度,晚上也不會低於二十五度。我最怕冷,不過在這裏穿一條絲綢的家居裙子也不會有任何問題。
小區的外面有很多各種口味的小餐館:日本的,印度的,泰國菜,韓國參雞湯,還有四川火鍋,還有肯德基和永和豆漿。JP回來之前,我一家都沒有去,我打算等着他回來一家一家地吃。
此外這裏離我的學校也不遠,一條小路直通南門,要是我願意早起一會兒,走路上班也沒有問題。當然了,這樣説還早着呢,我還有一整個寒假去揮霍呢。
JP顯然對這套房子相當的滿意,他脱了鞋子和襪子,光着腳在被我擦得乾乾淨淨的地板上走來走去,“哎呀,我以為……你不是説……你不是説要租一個四五十平米的房子嗎?”
“每人平均四五十平米啊。”我説,“雖然這裏比我爸媽那兒小了一些,不過是咱們倆自己的地方,你覺得還行嗎?”
他走過來抱住我,“行,太行了。找到不容易吧?”
“那還用説?”我看着他,“我都不願意跟你説找到一個合適的房子有多難。幸虧我爸爸一直陪着我,幸虧我媽媽大方給我出了房租。”
他馬上就掏錢夾,“房租是多少?我還給她吧?”
我笑着把他的手按回去,我説得很有氣勢,“薛靜博,你大老遠來投奔我,我怎麼還能讓你出房租呢?拿回去吧。咱們倆不用説這個。”
我指了指浴室,“去洗個澡啊,怪累的。”
他親親我,賤賤地,“洗完澡呢?”
“洗完澡啊,洗完澡幹什麼,那得看你的表現……”
哇哈哈哈哈,房子暖和就是有暖和的好處,在浴室裏面洗澡剃鬍子的JP還不知道我準備了一個更重大的,直接挑戰他心臟耐受力的驚喜給他。
我打開壁櫥,在卧室黃色的燈光下麻利地換上那套我從網上購得的黑色情趣內衣,破了幾個洞的黑色網襪,還有一雙十釐米的黑色高跟鞋。我把頭髮弄亂,近視鏡拿下來,戴上小貓女的面具,再把紫色的鞭子執在手中,頓時麻雀變索女了。
聽我説哈,各位沒有玩過這個卻對此頗感興趣的女同學們,我着重講一下這套設備。
為了避免去內衣店購買這種情趣內衣帶來的尷尬,網上購物是個很好的手段。關鍵是要掌握幾條原則:
首先,情趣不是猥褻,擋上比露着更性感,因此太過火的款式不要考慮。
其次,皮質情趣內衣的沒有絲質的好,絲質的更容易撕扯,你明白我的意思。
再次,一些小道具的使用也很重要,比如面具、絲襪、高跟鞋還有鞭子,鞭子不要選太具殺傷性的款式,蛇頭鞭太狠,鞭梢散開的最好,打到哪裏都不會太疼。
最後,請在二十一歲以上的愛侶同意下使用。
大哥洗完了澡,穿着我給他準備的老實的純棉大浴袍從浴室裏面出來,在史萊克腳墊上擦擦拖鞋,一抬頭見燈光幽暗,而我是這個造型,當時就傻了。
我一鞭子掃在他脖子上,“全裸。”
浴袍應聲而落地,一秒鐘都沒耽擱,他太配合了。
我十分嚴肅,“好久不見,弟弟還好嗎?”
他撲上來,“自己問問吧。”
……
這真是十分那啥的一夜。
之後我趴在他旁邊,親親他的屁股臉説:“怎麼樣?”
“不行。”
我心裏一跳,“怎麼了?”
“次數太少。”
“靠。”我笑起來,撥一撥他的頭髮,“除此以外呢?”
“除此以外……”他轉過來,把我緊緊抱住,“那真是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我抱着他的大腦袋,親親他的額頭,“我親愛的JP,為了你我使盡渾身解數,你還滿意嗎?”
他重重地點頭,“是的,Claire,跟你在一起,我覺得像做夢一樣。你是我的奇蹟。”
Miracle。
奇蹟。
是啊,為什麼我之前會沒有想到這個詞呢?
那麼多的人,那麼遠的距離,之前的生活中那麼多的峯迴路轉,柳暗花明,如今是我們兩個在一起,如此親密,毫無距離。這不就是一個奇蹟嗎?
“你説得對,我親愛的,我們在一起就是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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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JP的共同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我們第一天躺在牀上首先對家務進行了分配:我是個有創意的人,喜歡做菜,喜歡廚房,因此廚房由我來負責,包括烹飪菜餚和打掃衞生。JP是個軟件工程師,工作類型是整理數據分類規置,因此房間客廳都由他來整理打掃。我有個學生每天來我家上課學法語,朋友介紹的熟人價格,兩個小時我收她四百元,不過這已經足夠我們每天的家用了。因此既然是家用由我來賺,那麼其他的事情,比如洗衣服買菜都由放假中的JP來做。
事實證明,我們這樣分工效果還算不錯。除了我不時偷懶,兩個人去館子吃飯以外,JP盡職盡責地把房間打掃得乾乾淨淨,纖塵不染。衣服洗燙熨平,比我媽做得好。
一天他在那裏熨衣服的時候,我從後面把他抱住,“我説,你還真是挺會做家務的。”
“這都是長期的單身生活培養出來的。”他説。
“這些我做不來的,JP。”我説,“我從小就不會做這些。我爸媽也不讓我做這些。”我先打個預防針,免得以後他挑我的毛病。
“你做飯好吃就可以了啊。”他説,“打掃房間什麼的,都是我來做。以後去了法國,也是我來做。”
“誰説以後跟你去法國了?”
他笑起來,“哪裏都行,反正我們不分開了。”
“嗯。”
在共同的生活中,我發現了JP身上很多我之前並不曾注意到的優點。
比如,他是個靜悄悄的人。走路的時候控制腳步,儘量不出聲;關門的時候也不會隨手一推,而是將門送到框子那裏,輕輕合上;起先他倒時差那幾天,我們的作息很不配合,但是我從來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起牀;還有他也從來不會像我那樣,人坐在沙發上,然後伸手將手裏的本子或者報紙啪的一聲扔到茶几上,他會站起身,走過去,將東西規矩地放好。
還有他很謙讓。蘋果掰開兩半,一大一小,給我的肯定是大的那一半。如果我打開電視了,他肯定就會關掉計算機的音響,用耳機聽音樂。我們要去哪裏吃飯,我們要做什麼菜,我們晚上要躺在牀上看什麼電影,都是我説了算。問他意見才説,不問意見也高興地配合,像個最乖的小孩子一樣。
這個最乖的小孩子每天把我的靴子和他的鞋子都擦得乾乾淨淨,我的毛衣掉了一個釦子他就從頭到尾都釘一遍,我學生來的時候,要麼他去買上兩杯永和豆漿給我們,要麼他就準備一個頗豐盛的果盤。
這個學生是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姑娘,在澳大利亞唸書,回國度假,每天被她媽媽用大德國車子載到我這裏來學法語,是個家境富裕,挺好看的頗有點小驕傲的傢伙。起先除了上課,她跟我基本上沒什麼交流,後來過了幾天混熟了,就開始跟我侃她在澳洲的生活,再過了幾天就開始説起她回國之前剛剛分手的澳洲男朋友,最後憤憤然地得出結論,“如果賈森也像叔叔(指JP)這麼好,我怎麼會跟他分手呢?”
我表面謙虛,心裏竊喜。
跟一個人生活日子久了,很容易受其影響而有些許的改變。我的個性漸漸地也在往一個安靜的、謙讓的、善解人意的方向靠攏。
帶着JP回我爸媽家吃飯的時候,我也會規矩地擺放好自己的鞋子,我也輕手輕腳地在屋子裏面走路了,我也開始不跟外甥女爭奪燉酸菜裏面的排骨和粉條了。
我喜歡這樣的自己,但是我也不確定啥時候我會現原形。
春節之前,天氣越加寒冷。出去一圈,回到家裏感覺整個人都會凍得硬邦邦的。我忽然想起來他走之前那個宏偉的計劃,馬上翻箱倒櫃地把我那套行頭找出來:米色的羽絨短外套,黑色的緊腿褲子,紅底聖誕老人紋樣的短裙子和一整套的帽子圍脖和手套,還有最重要的那雙熒光綠色的短刀冰鞋。
我穿上這身衣服,還化了一個十分隆重的妝,然後跟JP説:“親愛的,走,咱去青年湖溜冰去。”
很久沒有進行户外活動的JP高興極了,“Allez!Go!”
在瀋陽彩電塔下面,青年湖的冰面上,我興致勃勃地穿上冰鞋,然後顫抖着站起來,然後一個大字形後叉毀掉了JP的幻想。他扶我起來,幫我撲打一下羽絨服,“我以為你會。”
“我也以為我會。”
話説真是奇怪,我大學的時候體育課上滑旱冰也及格了啊,怎麼上了冰刀就不好使了呢?我顫抖着又站起來一次,然後向前跪倒,雙膝着地。JP在旁邊笑嘻嘻地説道:“這樣摔就對了,這樣摔還能看出來你原來是學過的。”
他竟敢這般揶揄,我氣壞了,拽着他的衣襟,想要掙扎着起來去咬他的臉,結果發現根本就起不來,這腳也不是我的腳,腿也不是我的腿了。
好不容易在他的攙扶之下我慢慢站起來,跟着他往前滑了幾步,剛有點感覺又摔倒了,這回厲害,向後坐下去的,尾巴根生疼。還有一羣屁大點的小孩神氣活現地立在自己的冰刀上看着我樂。我再也不玩了,脱了冰鞋,扶着老腰一點一點往外走,心想自己原來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二十七八歲了還想跟人家小孩似的在冰上飛呢,我這站起來都困難。
因為身上穿得少,又沒有活動開,再加上我這個努力要強的女性丟了面子,第二天我病倒了,發燒到了三十八度,嘴唇上面都是小水泡。
我媽在電話另一邊把我一頓臭罵,“你裝,你裝,我讓你繼續裝!還不快去看病!”
JP不敢怠慢,打了出租車帶我去離家不遠的陸軍總院,我看的那個內科專家是個老太太,我前面還有七八個患者,因為怕別人加塞,排隊都排到診室裏面去了,本來就都是有點傳染性的疾病,還一個擠着一個的呢。
我記得老太太逆光看了看一個患者的片子,然後説了一句話,一時讓所有擠在那裏的患者都退散了,“你這個,你這個,你這樣吧,我給你寫個號碼,你去瀋陽結核醫院去找馬大夫,你這個應該是結核……”
真是走到哪裏都排隊,好不容易看完了病,醫生給開了方子,我們去收款處劃價交錢。快到中午了,前面還有五六個人在等候。我在旁邊找個椅子坐着休息,JP站到排尾去排隊,一邊排隊一邊朝我笑笑做鬼臉。
忽然斜着插上去一個壯漢,個子比JP還高上半個頭,膀大腰圓的,身上是一件髒兮兮的羽絨服,袖子上還有大鼻涕的痕跡,也不顧後面還有五六個人在排隊,把單據扔到台子上,大聲大氣地對窗口裏面説:“來,我交錢。”
這是明目張膽的加塞。
可是後面的五六個人竟沒有一個説話。
然後我最不想看見的一幕發生了:JP不緊不慢地走了上去,手按在壯漢的那一小疊票據上,朝着相反的方向,把它們倏地一下推了回去,然後他指了指站成一排的幾個人,他在告訴壯漢:你得排隊。
壯漢可能沒想到這個戴着眼鏡的斯斯文文的老外能站出來幹這事兒,登時圓了眼睛,緊緊地瞪着他,聲如洪鐘,“怎麼地?你!”
我馬上從椅子上跳起來衝過去,擋在JP前面,我渾身發熱,嗓子沙啞,還因為過於激動而頭暈目眩的,我沒忘記那個跟老外在一起就絕不跟國人吵架的原則,但是我清楚地跟壯漢説:“你排隊。都排隊,你為什麼加塞?”
JP伸手一撥又把我給扒拉到他後面去了,略揚起頭來,態度平靜地看着對面這個傢伙,彷彿在説:你要怎麼樣?
於是我看到這個温順的人性格里面倔頭的一面。
不過我也覺得他傻,我是個中國人,我又是個女的,大庭廣眾之下,無論有什麼問題,量那小子也沒有膽量把我怎麼樣。
可是你不一樣,你一個老外在中國地盤上出頭,看熱鬧的人就算好的了,真的動起手來,沒準就有羣眾上來趁亂踹你兩腳,替他祖爺爺報仇。
説時遲那時快,就在我以為大漢伸手就要推JP的時候,排着的隊伍裏面出了不大不小的一個聲音,“還要打架啊?小夥子,排隊吧。別在外國人面前丟臉了。”
説話的是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奶奶,手裏拿着省醫保卡和自己的處方,她此言一出,那五六個人也紛紛説話了:
“憑什麼不排隊?”
“還要打人?”
“來醫院的都着急,怎麼就你特殊?”
“排隊,排隊。”
顯然狹隘的我低估了我同胞們的公德心,支持JP的統一戰線瞬間形成,加塞的壯漢先是一愣,繼而意識到自己輸了面子又沒有人氣,終於訕訕地去另一個窗口前面排隊去了。
我拉着JP去後面繼續排着,但是我可沒忘了數落他,“誰讓你出頭的?多等一個人能怎麼樣?誰都沒説話只有你説話,你很會打架嗎?”
JP沒客氣,“我不會。但是我也不怕。”
我不知道應該因為他傻乎乎地出頭而生氣還是應該因為他的勇敢而高興,我用力拽了一下他的袖子,把手團在他的手掌裏。
剛才説話的老奶奶交完錢退出來的時候,笑着看看我們,問我説:“他是哪國人啊?”
我説:“法國人。”
“小夥子挺好。”
之後JP問我那位老夫人説了些什麼。
我道:“蠻夷野性難馴,她讓我可得管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