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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兩個人過日子,誰也別給誰臉色看

    我們再回到他的父母家是兩個星期之後,天氣涼爽多了,原來清脆的蘋果被霜打了,現在面乎乎的,也怪好吃的。JP陪着我去山下的奧朗日小城轉了一圈,讓我去看了他原來唸的初中和高中。那是週六的下午,與大街上的熙熙攘攘不同,學校的操場上面空蕩蕩的,運動器材那邊有幾個坐着聊天的男孩女孩,向我們友好地笑笑。

    “班上誰學習最好?”我問。

    “數學是我,語文是女孩卡米爾。”

    “卡米爾好看不?”

    “忘卻了。”他晃晃腦袋。

    “班上最好看的姑娘是誰?”

    “茱莉。”

    “這很公平:最漂亮的女孩與學習最好的女孩不是同一個人。”我説。

    JP笑起來。

    “最煩誰?”我問。

    “歷史老師。”他想一想,慢慢説道。

    “為什麼?”

    “有一天我實在太困了,就趴在桌上睡着了。他走到我旁邊,敲着桌子把我給弄醒了,然後雙手掐着自己的眉心説:哦,這簡直是讓人難以忍受!”

    “你們上課不讓睡覺?”我説。

    “不讓。你們中國可以?”

    “作業太多,上課的時候打個盹還行。我們上課不讓吃東西。”我説,“有一天在我的課堂上,一個小男孩,小胖子在那裏吃雞蛋餅……你記得嗎?我買給你吃過的……我氣極了,跟他説:上課禁止便溺……”

    “你這個野蠻的壞老師!”他看着我説。

    “你媽每天給你多少零用錢?”

    “足夠。”

    “説數字。”我説。

    “真忘了。”他説,“但是我的口袋裏面的錢總是夠用的。我媽還給我買過一塊西鐵城的表,戴到班裏來,同學們羨慕極了。”

    “朋友多嗎?”

    “初中的時候不多。”他説,“我不愛説話,總是獨來獨往的。”

    “後來怎麼覺悟了?知道交朋友了?”

    我的問題顯然觸動了他心裏某段不願意想起的回憶,過了一會兒他跟我説:“你看見那個塑像沒有?”

    “嗯。”

    “那是首任校長的塑像。我自己落單了,就被高年級的小孩盯上了,有一天下大雪,幾個人從後面上來把我抬起來,然後扔到塑像後面的大雪堆裏面去了……”

    “然後呢?”

    “他們笑嘻嘻地、快活地走了。我站起來,把身上的雪給拍掉,也回去上課去了。”

    “哎呀……”我咂咂嘴巴,“真慘啊。那你沒有告訴他們的老師,活着回去跟你爸爸媽媽説?或者跟你哥哥説,讓他幫你報仇什麼的?”

    JP看看我,“你覺得我被扔到雪堆裏面還不夠沒面子嗎?你覺得我應該讓所有的人都知道這事兒,對嗎?”

    我笑得都喘不上來氣了,腦袋裏面是這個傢伙十三四歲時候的樣子:胖嘟嘟的小圓臉,穿着挺時髦的小夾克,腕子上帶着西鐵城的手錶,雙手插在法蘭絨褲子的口袋裏面,自己在操場上面逛逛悠悠的,這個好捉弄的對象忽然被大孩子們發現了,他們三下五除二把他舉起來扔到了雪堆裏,他一沒驚慌二沒憤怒三也沒跟別人説,從雪堆裏面爬出來就又去上課了。

    “後來知道要交朋友了?”

    “幾個人在一起總好過被人欺負。”他説。

    “你們混到一起都做些什麼?”

    “説些下流的笑話,要不就議論姑娘們。”

    “靠,你也這樣?虧我還以為你是正經人。”我説。

    “我不講的,我就是愛聽,跟着笑。”

    奧朗日小城依山而建,美麗精緻,比起依雲和美心城,這裏更靠近南方,氣候更加温暖,陽光也更加充沛。城市裏到處都是雕塑和噴泉,全城的公共汽車都是免費的,就連雪糕和巧克力餡餅都比疑雲便宜不少。

    我跟着JP在城裏逛了半天,回到家裏,正好趕上他媽媽開晚飯。一來我在山下的城裏吃了些零食,二來西蒙娜做的湯和炒蛋根本不放鹽,吃上去一點滋味都沒有,於是我只扒了一點到自己的盤子裏。

    老莫里斯又説話了,“哼,她的胃口還沒有一隻麻雀的大。”

    我看他一眼,“不餓。而且我晚上不習慣多吃。”

    吃了幾口飯,他問我:“平時在家裏,你都做什麼?”

    “買菜,做飯,看電視,上網。”我説。

    “真是了不起的現代人啊,典型的現代生活。”他説,語氣有點諷刺意味。

    “否則你覺得我應該怎麼生活?”我説。

    “你應該多動一動。”他説,“走路,幹活兒,騎自行車……這樣你吃得多,也都能消化掉。另外我覺得你早上起的也太晚,你知道嗎?你把一天裏最好的光陰給錯過了,晚睡晚起可不是什麼好的習慣。你剛才跟着Jean-Paul在外面吃東西了吧?我看見你衣服口袋裏面那個包巧克力餡餅的紙了,三餐之間吃零食這可不好啊……”

    他説啊説啊就沒完沒了了。

    我的心裏十分反感:我二十八九歲了,快三十年我都過着這種日子,為什麼你要在這裏不停地批評?他一定是覺得跟我混熟了,或者因為他兒子把一半的家產給了我,所以他就有資格在這裏隨便説我?

    我才不會把這當做是好意的。真正的好意首先是出於對別人生活習慣和理念的理解和尊重,而不是用自己的方式習慣還有價值觀去替代別人進行判斷,告訴他要怎麼做,不要怎麼做。

    換言之,無論莫里斯出於什麼想法,他更多的是想要約束我,控制一個新來的家庭分子,我決不接受。

    他還在那裏絮叨,告訴我應該有怎樣的良好的作息和生活習慣,西蒙娜與JP一聲不吭,我腦袋裏面想起來我來法國之前給自己訂的一條原則:我能在家裏為我父母做的,我也能為JP的父母做;我不能為我父母做的,我也不為他們做;我父母不能對我做的,我也絕對不能允許他們對我那樣做。

    簡而言之就是:父母對等原則。

    我老爸老媽不能跟我説的話,不能批評我的事情,我也不能給他這個面子。

    終於莫里斯在滿桌子的沉默中説完了話,我把手裏的勺子放在盤子旁邊,然後清楚地跟他説:“莫里斯,聽我説:我是中國知識分子,沒法學習法國農場主的生活習慣。真抱歉。”

    之後我把這件事情在電話裏講給了我媽媽和姐姐聽,我姐姐在電話另一邊沉默了半天跟我説:“你的反應過激了吧?”

    “我可不喜歡他那樣説,説得我頭疼。這不是一個好的開端,我剛來他就看我什麼都不順眼,以後怎麼辦?”

    “讓·保羅説什麼?”

    “什麼都沒説。他媽媽也什麼都沒説。”

    “他爸爸呢?”

    “馬上閉嘴了,再也不説了。”

    “你威武。”我姐説。

    那次我是真的不高興,回家之後就跟JP發作了。

    “你爸怎麼回事兒?”

    “沒怎麼回事兒啊。”

    “憑什麼絮叨個沒完?我晚睡晚起怎麼了?我就是不願意動彈怎麼了?我吃零食又怎麼了?他憑什麼管我?”

    “他不是要管你,你還不瞭解他,他就是那樣的人。”

    “也許他也應該瞭解,我是怎樣的人。”我説。

    關於婚姻,我從很年輕的時候就開始進行了一些細緻深入的思考。

    那時候我差不多十五六歲,我姐姐和我後來的姐夫打算結婚了,雙方家人要見面,於是這個世界上,這個城市裏一大票陌生人變成了我的“親戚”。

    我姐夫的父母,我得叫他們叔叔嬸嬸:他弟弟,我叫二哥,後來他結婚生娃了,我還多了個二嫂和外甥;他家的老姨老舅表姐表妹都跟我有了連帶的關係。

    有了新的親戚來應酬,也就會有新的故事和矛盾,而且經常會有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的事情求到你的頭上來。

    我記得有一次,我姐讓我求大學裏另一個學院的老師,給他手下的一個學生的期末成績予以小小照顧。

    我説:“這是誰的親戚啊?”

    “三姐婆家的侄子。”

    “是姐夫老姨家的三姐啊?”

    “不是,是你姐夫大爺家的三姐。”

    “哦,是上次吃飯穿紫色貂皮的那個不?”

    “那是老姨家的二姐,大爺家的三姐穿白色羽絨服。”

    結了婚,親戚多了,就是麻煩事兒也跟着多了。

    從來都沒有吵過架,相互之間連厲害話都沒有説過的我跟JP,因為他老爹,接下來足足冷戰兩天。

    兩天之內,我們倆有事兒説事兒,沒事兒不説。我每天仍把飯食準備好房間打掃乾淨,他每天仍在我的小錢包裏放些零用幫我收拾收拾電腦,但是我們之間氣氛實在有點僵。

    白天的時候我自己在家,想一想,可能我説的確實有點過分了,要是JP也跟我爸爸説一樣的話,那麼我也會非常不高興的,心裏面也會結一個大疙瘩。他一定是在跟我慪氣了。

    有天晚上關了燈,我爬到他身邊去,親了親他的肩膀,然後把他硬是扳過來,讓他面向我,我説:“親愛的,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氣啊?”

    “為什麼?”他説,手漸漸繞過來,摟在我的腰上。

    “你都不跟我説話,不是給我臉色看嗎?”我説。

    “不,Claire,我是在給我自己臉色看。”

    “……”呵呵,這句話可真是厲害啊,一下子把我給噎住,什麼都説不出來。

    所以大家記住一句話:凡是心思細密之人必有小雞肚腸之處。JP大哥明明是針對我,跟我冷戰兩三天,最後居然將之解釋為“自己給自己臉色看”,這叫什麼邏輯?

    我一腔想要哄他一鬨的熱情因他的虛偽和小氣霎時冷卻,於是推開他説:“那你繼續給你自己臉色看吧。”

    第二天我早上出去,沿湖騎了一上午的自行車,然後又去圖書館轉了轉,一點多鐘買了一個金槍魚三明治回了家,JP大哥坐在電視機前,手裏拿着一瓶啤酒看着我,“你去哪裏了?”

    “心情不好,出去轉轉。”我説。

    “沒做午飯啊?我餓着肚子呢。”

    “冰箱裏面不是有速凍比薩嗎?自己熱一下不會啊?”

    他低頭看看,“你不是説要炒土豆片,再炒一個辣椒牛肉的嗎?”

    我坐在桌子邊上,吃了一口我的金槍魚三明治,一邊翻看報紙,“我心情不好,不願意做。”

    他終於覺悟了,去把冰箱裏面的比薩拿出來放到烤箱裏面加熱,等待的過程中做到我旁邊,聲音細小地説:“你不高興啊?你是不是給我臉色看啊?”

    “沒有啊,JP。”我説,“哦,我確實心情不好,但是我只是給我自己臉色看,絕沒有針對你的意思。”

    所謂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説了這麼一句,JP也沒有話説了,張着嘴巴看着我,又看看我手裏香噴噴、鼓囊囊的金槍魚三明治。

    我實在憋不住就笑了拍拍他的肩膀説:“老兄,你也覺得這句話不對是不是?我們一共就是兩個人一起生活,你腦袋前面沒有掛一個鏡子,我腦袋前面也沒有掛一個鏡子,我們‘給自己臉色看’,自己能看到嗎?受影響的,遭罪的,被冷落的,沒有中午飯吃的,不都是對方嗎?所以兩個人過日子,既不能給對方臉色看,也不要給自己臉色看,我説得在理不?”

    “你把你的三明治給我一口,你就在理。”

    “都給你吧,我不太餓。”

    無論如何,兩口子之間沒有什麼解決不了的大事情,我把金槍魚三明治讓給他,他就怨氣全消了;第二天早上起牀,我見他睡眼朦朧的穿着浴袍像一隻小白熊一樣給我打豆子、煮豆漿,我也毫無芥蒂了。

    我想我跟他爸的鬥爭恐怕是個持久戰,我不能火力太猛,還要講究策略。

    但是生活啊,總是處處有挑戰,天蠍星座小強聖鬥士我又要面對另一個對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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