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經過其中一張病榻,忽然聽得有人氣若游絲般叫她:“麗容,是你嗎?”
少女一怔,轉過頭去。
躺在那裏的,是一箇中年婦女,氣息微弱,一看就知道經已病入膏肓,恐怕藥石無靈。
少女輕輕踏近一步。
婦人耳朵總算靈敏,“麗容,你來了。”
少女這時發覺病婦雙目已盲,不能視物。
她輕輕走近,低聲説:“是,是我在這裏。”
病人忽然激動,流下眼淚,“麗容,你原諒了母親,你終於看我來了。”
她伸出皮包骨一樣的雙手,少女緊緊握住。
病榻旁有張椅子,少女坐下。
“麗容,叫我一聲。”
“媽媽。”
病婦笑了,像一個骷髏忽然活動起來,十分可怖詭秘。
可是少女一點也不害怕,“媽媽,你需要什麼,我幫你拿。”
“我只要你來看我,陪着我。”
“我天天這個時候來,好嗎?”
“現在是什麼鍾數?”
“下午四時三十分。”
“麗容,讓媽看清楚你。”
少女把臉湊近,病婦用手細細摸索少女面孔。
病人籲出一口氣,放心了。
護理人員進來放下食物,“呵,你終於來探訪母親了,勸她吃點東西,不然神醫也束手無策。”
少女答:“是,“轉過頭來,“媽媽!我餵你喝點稀粥。”
婦人被扶起,略喝幾口,開頭不能嚥下,漸漸可以吃多幾羹。
看護看見,點頭嘉許,“吃完讓母親休息吧。”
病人抓緊少女手,“麗容,明天再來。”
“一定,我一定來。”
第二天,病婦一直問看護:“到四點半沒有?”
“太太,還有三刻鐘。”
她滿心盼望,抬高頭等候。
然後,那輕盈的腳步聲來了,病人愉快地喘息:“麗容,這邊,過來這邊。”
那少女回答:“我來了,媽,喝點橘子水。”
她用温水幫病人輕輕揩一把臉,又幫她梳通頭髮,病婦握住少女的手,“不用操心了,麗容,我自知不久人世,不過是這一兩日之事。”
少女勸慰:“不要害怕,將來,在另一個更美好的世界裏,母女一定可以再次相聚。”
婦人嘆息,“有你在身邊,現在我已不再惶恐。”
少女微笑。
“告訴我,麗容,他對你好嗎,你離家出走去跟他,他有無欺侮你?”
少女一怔,低下頭,過一刻,才緩緩答:“還不錯可以過日子。”
“他們説他打你,逼你到歡場覓食,唉,可恨為母的不能保護你。”
少女慌忙地説:“沒有的事,你別聽那些多事親友説的是非。”
婦人悽酸地問:“你為何那麼久不來看我?”
少女急急答:“都是我不好,我害媽媽久等。”
少女把病人的手貼在臉旁。
病人寬慰,似有盼望,神情安詳。
少女暗暗拂去淚珠。
接着一段日子,風雨不改,她天天來探訪病人。
即使掛八號颶風訊號,也設法依時趕到。
每次逗留一小時左右,讀報紙頭條給病人聽,留下一隻小小有耳機的收音機給她,服侍她吃粥喝水,替她抹一抹身子。
病人情緒一日比一日穩定,可是健康一天比一天衰退。
終於少女趨近她身子的時候,聞到腐臭,那是死亡的氣息。
“麗容,日子過得真快,慈母把住我手學寫字的情況,歷歷在目。”
少女答是,雙目已經通紅。
“當年不信父母所言,孤意而行,跟隨浪蕩子而去,生下了你,結果遭人欺騙遺棄,流落無依,又身患惡疾。唉,麗容,媽媽是個苦命人。”
少女嗯一聲,“不怕,還有我呢。”
“是呵,麗容女,你切莫重蹈母親覆轍。”
“不會,媽媽,你放心。”
病婦沉思,靈魂像是已回到較年輕較美好的歲月裏去,她哼起小調來,聲音出乎意料之外的清脆柔美,像個小孩子:“搖搖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一口糖,一口果,吃得寶寶笑呵呵。”
唱完了,自顧自格格地笑,拍起雙手來。
然後,笑容凝住,她全身僵硬,動也不動。
少女知道她已脱離苦海,前去與母親會合。
她鎮定地按鈴喚護理人員。
看護匆匆趕到,“呵,病人已經去世。”
少女淚如雨下。
看護勸道,“你已經盡了孝道,聽説這個多月來,你天天來探望你母親,她因此去得十分安樂。”
少女這時抬起頭來,用手帕抹乾淚水,“我不是她的女兒。”
“什麼?“看護怔住了。
少女説:“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誰,我是一名學生義工,每週四來醫院幫病人做物理治療。一日,經過走廊,聽見有人叫我麗容,我一轉身,她便把我認作女兒。可憐的盲婦,她説什麼,我便順着她意講下去。”
看護目定口呆。
“見她子然一人,又身患絕症,我便每日放學來探望她,我不知道她姓甚名誰。至於我,我叫庾家聰,在德美中學讀高中二,院方有我做義工的紀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