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扉,一日我在街上,看到一個少婦,緊緊把她的嬰兒擁在懷中,不住呢喃,我哭了,我想到我也曾經那麼小小個,媽媽也曾經擁抱我,真不明白她為何日後虐待我,而我又那樣恨她,我哭了很久,抹乾眼淚之後,仍然繼續恨她。”
招蓮娜回來的時候,已是凌晨。
後來羅倫斯洛告訴守丹,侯書苓陪她跳了三支舞,她玩得很開心,喝了許多,幾乎忘記提條件。
侯書苓並不擔心,招蓮娜的條款,不外是要求更多的房產、更多的現款、更多的保證。
侯書苓比較關心守丹的意願。
羅倫斯洛説:“她醉了,我正扶着她上車,她忽然轉過頭來叫住侯書苓。”
招蓮娜醉眼模糊,她向侯書苓招手道:“百思,百思,你到什麼地方去,等等我,等等我。”
羅倫斯大惑不解,問守丹:“百思是什麼人?”
守丹聽了,臉上沒有什麼表情,漸漸一陣酸意鑽上鼻樑,她眨了眨眼角,豆大的眼淚落了下來。
“百思是誰?”
她並沒有忘記他。
也沒有忘記她共他一齊度過的好日子。
在酒精作祟下她忘記苦澀的歲月已自指縫流過,她誤會時間會回頭,她仍然年輕,而她的百思仍然在生,保護她對她負責,她的丹丹是小公主,她是她小天地裏的主人。
守丹的眼淚“簌簌”落下。
小時候她一哭,父親便吃驚,他會説:“唷,丹丹眼角有一顆大大晶瑩的眼淚。”
後來,人死燈滅,他在天之靈再也沒看見她們母女足以用來洗臉的眼淚。
只是,臨終時他大概知道她們母女總會有這樣一日的吧,他一定死不瞑目吧。
過一會兒,守丹説:“告訴侯先生,我願意與他結婚。”
羅倫斯洛一怔,自然喜出望外,“喂,守丹,同侯君結婚不是那麼慘的事,請停止流淚。”
守丹只得勉強笑一笑。
羅倫斯洛掏出一塊雪白的手絹替她拭去眼淚。
他嘆口氣,“將來做了侯太太,可別學那張琦琦,把我當奴婢似喝呼。”
守丹暗暗好笑,“你至多是書僮家丁,怎麼會是婢妾。”
羅倫斯洛啼笑皆非,“謝謝你,梁小姐。”
守丹一點歡容也無。
“屆時我們勢必不能這樣接近,”羅倫期洛預告。
“誰説的,這些日子沒有你左右為人難那般陪着我們,日子怎麼過,我唯一的條件是叫你繼續做我們的秘書。”
羅倫斯洛怔住,像是不知如何報這個知遇之恩。
守丹嘆口氣,“阿洛,結婚是怎麼一回事?”
羅倫斯怎麼會知道。
心扉的信來了。
“守丹,結婚是件好事,兩個人,一男一女,願意結為合法夫妻,共同生活,一起歡笑,又共度患難,人生雖然孤苦,你們兩人有商有量,互敬互愛,必覺幸福,唯有人同人之間最好維持一個適當距離,像他不願説的事,切忌尋根究底,還有,最好尊重對方生活方式,莫加干涉,希望你倆互相尊重,你的朋友,心扉。”
婚事籌備起來。
守丹照樣上學,招蓮娜與羅倫斯洛卻忙得不可開交。
守丹把於新生約出來。
“我有一個消息要告訴你。”最愛聽到新聞的人,恐怕是於伯母,她從此可以放心了。
於新生含笑道:“你這個鬼靈精,你參加了法文班是不是。”
“新生,我要結婚了。”守丹的聲音極之平靜。
於新生的表情如電影中的凝鏡,有幾十秒鐘不動,然後輕輕説:“守丹,你開玩笑吧,你同誰結婚,你不過是個高中生,怎麼會論及這種人生大事。”
“是真的,這些日子來,他負責我們母女生活,對我們很好,我不討厭他。”
於新生震驚,他耳畔“嗡嗡”作響,這些日子來,他對小女友情愫已生,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在戀愛,但每次見到梁守丹,他內心總鼓鼓地快樂,見不到她,思念甚殷,盼望見面,他沒有大動作,替她拎拎書,撥一撥她的秀髮,已經心滿意足。
此刻驀然聽到她要結婚,剎那間胸口似中了一拳,又如冷天被人在頭上淋了一盤冰水,他鼻子一酸,怔怔地落下淚來,那麼大的男孩子,第一次領略傷心滋味。
守丹沒想到他反應如此激烈,嚇一跳,呆呆看着他,手足無措。
“心扉,話別,原來是這樣一件悲愴的事。”
“守丹,你們還可以繼續做朋友。”
“心扉,我不認為於新生還肯把我當朋友。”
“守丹,你不該低估於新生的智慧。”
當時於新生髮足狂奔,一下子跑出去老遠,守丹並沒有叫住他。
她看着他穿白校服的背影越走越遠,終於變成一個小白點,像一隻白鴿般飛去無蹤。
守丹忽然記起三兩歲時,父親每替她着襪子,都必親吻她小小的腳,守丹怕癢,“咕咕”地笑,父親去世後,她很快掙扎着學會自己穿襪,那種感覺,就似今日看着於新生離開她。
梁守丹低下頭。
婚禮非常低調。
很簡單的象牙白禮服,款式由侯書苓親自挑選,小小一層面紗,只遮住雙目同鼻子,在註冊處宣了誓,簽下名字,守丹就成為侯書苓太太。
招蓮娜一身大紅,很希望朋友與敵人都齊來觀賞她的榮耀,但是賓客名單由侯家選定,她壯志未酬。
婚後梁守丹又搬到另外一個地方去住,終於同她母親分開。
這時,招蓮娜找到一個外籍男友,據説在政府做不大不小的政務官,天天接她去吃小館子,她打算再婚。
“心扉,我仍然每天上學,所不同的是,車子與司機都換過了,放學後在家庭教師指導下做功課,羅倫斯洛每天下午五時正來看我有什麼需要,我已失去同齡朋友,非常寂寞,侯書苓每星期接我出去吃一頓飯,同從前一樣,閒談數句,即各自返家,我甚至不知道他住在侯家哪一間屋子裏,也從來不主動找他,我猜,我是全世界要求至低的妻子,而他,是一個沒有要求的丈夫,這樣的生活很適合我。”
侯書苓要求守丹打扮得最最漂亮,自有專門服侍她的人,每週替她梳頭化妝穿衣,以及配戴首飾。
見過樑守丹的人都詫異她不似真人,像一隻考究的洋娃娃,美麗精緻,坐在燭光邊一動不動,只有很細心的人才會發覺她偶然也眨眨眼。
其實不是這樣的。
其實他們之間頗有感情的交流。
“老先生身體好嗎?”
“還過得去,像所有老人,希望抱孫子。”
守丹笑,怕侯書苓多心,故作註解:“我還在讀書呢。”
“你母親這一陣子還順心吧?”
“她生活悠閒舒適,聽羅倫斯説,她天天換新衣服,置了一輛誇張的敞篷車,叫司機在最繁忙的時間開到銀行區去巡遊。”
侯書苓笑笑,“一下子她就膩了,別擔心。”
“分開住之後,對她恨意漸消。”
“我最贊成任何關係的人都分開住,維持一些尊嚴。”
守丹不予置評,過一會兒説:“我的數學一塌糊塗,補習老師叫我背誦例題。”
侯書苓輕輕笑,仍然很疲倦的樣子。
守丹悄悄問他:“婚後你有沒有得到你要的東西?”
“有,”他頷首,“父親已立了新遺囑,大部分產業留給我的未生兒,二十一歲之前由我託管。”
守丹説:“他們真是幸福兒童。”
“還沒有生下來,又怎麼會知道呢。”
守丹側頭想一想,“應該是知道的,應該有靈性。”
侯書苓笑,“小孩子話。”
守丹也笑。
怎麼不知道,父親在這一刻也許就無助地站在一角看着她們母女。
一位同學母親壯年病逝,他跟守丹説,有一段很長的日子,家裏的衣服常常會自動掛好,雜物時時歸位,就似主婦生前那樣,他們家的幼嬰,老是凝視某一角落,像看着一個人,然後快活地笑着搖手,彷彿與人招呼。
守丹渴望再拉一拉父親的手,上一次父親需將她抱起説話,現在,她肯定身高已與父親相仿。
“心扉,將來吧,將來去到天上,我們父女可以手挽手在一起聚舊,我會告訴他,在他去後,發生過些什麼事,屆時,委屈已不是委屈,因為一切已成過去。”
當下守丹説:“那麼好,母親也已得到她要的一切。”
侯書苓看着美麗的少女輕輕問:“你呢?”
“我?我還不知道我要的是什麼,”停一停,“呵是,安定的生活,不再有房東來追債。”
守丹笑,她喜歡同侯書苓在一起,在他面前,不用偽裝,他什麼都知道,他也不會看不起她。
羅倫斯洛更是她的好友,在他面前,梁守丹沒有底牌。
侯書苓忽然説:“守丹,你放心,一旦我可以作主,馬上與你離婚。”
守丹怔怔地看住侯書苓,她沒有聽過更滑稽更慷慨的允諾。
“結一兩次婚是很平常的事,你年輕富有,必然可以找到真愛。”
守丹要過很久才説:“你怎麼知道我願意離婚?”
侯書苓用手托住頭,他一直有這個習慣,像是累得抬不起頭來。
終於他説:“守丹,你會樂意同我離婚的。”
守丹温和地説:“我們回家吧。”
他們兩人各由各回了家。
車子駛到門口,車伕侍候守丹下車。
一個女聲傳過來:“你回來了,梁小姐。”
守丹抬起頭,看到一張熟悉的臉,她是前任侯太太張琦琦女士。
“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司機立刻警惕起來,“梁小姐,時間已經不早了。”
張琦琦為之氣結,“老王,不用你多嘴!”又看着守丹説:“梁小姐,你真了不起,下人一個個都幫着你,我做侯太太的時候,他們可是愛理不理的。”
守丹笑笑問:“你是不是想進屋子説話?”那意思是,閣下不必同下人糾纏了。
張琦琦只當梁守丹年紀小,卻沒想到已是個厲害角色,守丹只不過是有一句説一句,絲毫不耍花招,最見真功夫。
當下守丹引她進屋,馬上有女傭過來侍候。
張琦琦四處走了一下,參觀過裝璜,默默無言。
守丹根本對裝修一無所知,不懂欣賞,張琦琦又誤會她見慣世面,故此對豪華佈置處之泰然。
她坐下來,對守丹説:“我要是你呢,問他多要點現款。”
守丹詫異,每個女人都那樣説,可憐的侯書苓,竟是眾女眼中的搖錢樹。
“這種傢俬雜物有什麼用,到頭來一文不值。”
守丹知道她這次來不是同人討論經濟原則。
果然,張琦琦開了口:“侯書苓並不是個壞人。”
咄,這個梁守丹也知道,張琦琦仍然沒講到正題上去。
“不過你已是他第三任妻子。”
守丹一怔,侯書苓一共結過三次婚?
“你沒見過第一任侯太太吧,長得很漂亮,真的金頭髮,閃閃生光,藍色玻璃眼珠,看上去似洋囡囡,婚姻持續了九個月。”
守丹不出聲,像在聽別人的故事,這一段也的確與她無關,她要在後半部才出場。
“那位侯太太至今還保存着夫姓,現在三藩市開家古玩店,很吃得開。”
守丹頷首,表示她在聽。
“時時回來買假古董呢,阿洛沒同你説過?”張琦琦訕笑。
守丹答:“羅倫斯不愛説人閒話。”
這是真相,但張琦琦聽了只覺諷刺,不是味道。
“我是第二任侯太太。”
這點每個人都知道,因她成日宣揚。
“我亦沒有放棄夫姓。”
這可算侯書苓最成功之處。
“聽説,你還在讀中學?”她有點不置信。
守丹點點頭,“預科第一年。”
張琦琦充滿訝異,“現在竟時興這種綽頭?”
一個聲音從她們身邊響起,“梁守丹一直是個中學生。”
她們不約而同轉過頭去,原來是羅倫斯洛。
張琦琦立刻諷刺他:“唷,真是個忠心的奴才。”
阿洛很有涵養:“張女士,時間不早了,你請回吧。”
“你是誰,竟學人逐客?”
“我代表梁守丹。”
守丹連忙賠笑,“我們改天再談吧。”她站起來。
女傭立即去開門,如約好串通似的。
張琦琦不得不悻悻而去。
守丹待她一出門便問阿洛:“你怎麼來了?”
洛君笑,“司機老王給我通風報訊,我怕她欺侮你,立刻趕來了,女傭一見我,馬上開門。”
守丹也笑,“你們待我真好,只是,你來得不是時候呢。”
阿洛一怔,“此話怎説?”
“她剛要把侯書苓的秘密告訴我。”
阿洛不以為然,“侯書苓是你的合法配偶,有什麼話你應當親自問他。”
“他會説嗎,你會説嗎?”
“他如不説,必有理由,也一定對你無害。”
守丹凝視阿洛,“他很幸運,有你這樣的親信。”
“他一直當我是朋友。”
“那麼,你們兩個都很幸運。”
“守丹,早點休息。”
“阿洛,我希望你帶我去見第一任侯太太。”
“有這種必要嗎?”
“好奇呀。”守丹微微笑。
恐怕不止這樣,羅倫斯洛看到守丹雙眼裏去,她開始對侯書苓有了感情,她關心他,想知道他的過去,要掌握他的將來。
“將來有機會再説吧。”
守丹只是笑。
“你母親要結婚了。”
聽到這個,守丹無話可説,她不想説好,也不該説不好。
“這些年來,她也很寂寞。”羅倫斯儘量為人着想,“他們將在香港會所舉行婚禮,希望你參加酒會。”
“那天我沒有空。”
“你還不知道是哪一天。”
“哪一天我也沒有空。”
“守丹——”
“這件事已經討論完畢。”
羅倫斯洛不便再勸,只得告辭。
招蓮娜的婚禮如期進行,要待過了那一天,守丹才想起來,唷,母親已經結婚。
她很慶幸自己不是七八歲的孩子,身不由己,非在場不可,長大就是這樣好,她可以完全不必理會母親嫁的是什麼樣的人。
羅倫斯洛帶照片給守丹看。
“噫,侯書苓去過。”
羅倫斯笑,“或許你忘了,他們有姻親關係。”
守丹瞪他一眼,隔一會兒又説:“那男人似很醉的樣子。”
“殖民地洋人永遠改不了在下午五點半喝上幾杯的習慣。”
“誰會怪他呢,娶那樣的女人。”
“守丹,我比誰都希望你母女和解。”
“那怎麼可以,有一日我不恨她,她不恨我,母親會空虛至死。”
羅倫斯洛只得苦笑。
守丹説:“阿洛,別為我母女擔心,多多照顧侯書苓,他似更愁更瘦了。”
隔一會兒羅倫斯洛説:“來,我帶你見一個人。”
“誰,今日我怪累的。”
“跟我來,你不會後悔。”
羅倫斯洛從來沒令她失望過。
一路上守丹同他説:“你很該找個對象成家,生一對小寶寶,過安定的日子,這份二十四小時聽令的工作不宜做到老。”
羅倫斯洛笑得差些眼淚都掉下來,小女孩的口氣忽然像老太太,可見日久見真情,冰女也會融化。
他把守丹載到摩羅街。
推開其中一家古玩店的玻璃門,守丹一抬頭就看見一個金髮女郎。
她令守丹吃一驚。
那一頭淡金色頭髮長可及腰,臉容秀麗,身段修長,像香煙廣告中的模特兒,看到羅倫斯,立刻過來招呼,親吻他的臉,看了看守丹,又説:“你的女友?真漂亮。”
守丹立刻知道她是誰。
“心扉,她是第一任侯太太。前頭那些侯太太一個比一個長得美,我追到三十歲也追不上,太叫人自卑了,她態度也和善,待知道我是誰之後,仍然很客氣,由此可知,她已經不愛侯書苓了,但張琦琦對前夫仍有感覺,因為她還相當在乎。”
“守丹,三十歲並非人類生命極限,你大可繼續追下去,直至四十歲,五十歲。”
“心扉,有時你的幽默感豐富得叫人受不了。”
羅倫斯馬上介紹,“這位是侯太太,這位也是候太太。”
那金髮女郎當然不笨,立刻恍然大悟,“啊,侯書苓終於遇到理想對象了,叫我沁菲亞即可。”
守丹朝她笑笑。
沁菲亞對羅倫斯説:“老闆硬説這件南宋哥窯仿漢式八方壺是好貨,你來幫幫眼,還有,這套清朝乾隆五彩十二花神杯可真完整無缺。”
守丹這時才知道阿洛對古玩也有研究,真不簡單。
鑽研半晌,沒有結果,大抵是西貝貨,羅倫斯不便壞人衣食,故不予拆穿。
沁菲亞邀他們喝下午茶,羅倫斯推搪,送守丹回家。
守丹問:“那隻八角瓶是真的嗎?”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
“那底是真是假?”
“哪裏來那麼多真貨,假山假名,假花假草,假古董假字畫,配着人的虛情假意,妙哉妙哉。”
守丹聽了,鼓起掌來。
她問:“沁菲亞還有無同侯書苓來往?”
“他已經不再親自見她,只派我招呼沁菲亞。”
守丹笑,“將來侯書苓叫你打發我的時候,望你大方些。”
“守丹別拿這種事開玩笑。”
“她多數為什麼事找侯書苓?”
“週轉不靈。”
“古董生意不理想?”
“能夠拿得到,為什麼不拿呢?”
“張琦琦呢,她此刻又做什麼生意,可有大展鴻圖?”
“守丹,你真的越來越關心侯書苓了。”
“我替我自己着想才真,跑在馬路上,萬一碰到從前的侯太太們,也知道首尾。”
“張琦琦做製衣生意。”
“成功嗎?”
“外銷,成績平平。”
“你對她們的行情倒是一清二楚。”
“我東家姓侯,正如你説,走路上,老闆娘都不認得,那還怎麼混。”羅倫斯微笑。
“她們為什麼嫁給侯書苓。”
羅倫斯洛嘆口氣,難以啓齒,説不是,不説也不是。
幸虧守丹自己解答:“呵,我真笨,我知道了,同我是一樣的理由。”
羅倫斯洛説:“今時今日,生活艱難,如果有一個人,樂意並且有能力解決疑難雜病,當然受女性歡迎。”
“那麼,到最後,她們又為什麼離開他?”
羅倫斯笑了,這才是守丹真正要問的問題,這小傢伙,兜了那麼大一個圈子,聲東擊西,原來如此。
他得想一想才回答:“問題解決之後,也許她們覺得付出的代價亦不少,因此終止合約。”
“什麼代價?”
“譬如説,我們最寶貴的時間。”
守丹微微笑:“我的時間沒有更好的去路。”
“那麼,也許,侯書苓這次真的找到了他理想的對象。”
“心扉,但我不是他找到的,我是他父親物色的人,以前那兩位候太太,沁菲亞與張琦琦,也都是他父親替他挑選的嗎?每次結婚,他彷彿都迫不得已,並且要付出龐大的聘金,我深以為奇。”
過着這樣奇異的生活,守丹卻仍有時間想念着於新生。
“心扉,我已有多日沒見過於新生,不知他生活如何,明年他就要進大學,屆時,過去的人與事,在新學年新鮮的刺激下,一定慢慢淡卻,一如衣服上一個不顯眼的漬子,雖然當初,那斑點也曾使他煩惱過。”
這些日子來,如果沒有心扉的信,以及能夠去信心扉處,心事不曉得向誰傾訴。
“心扉,媽媽婚後,生活並不好過,那男人酒後嫌她-嗦,伸手打她,眼睛腫如皮蛋,一臉瘀青,找羅倫斯洛求救,他問她想怎麼樣,她哭了,她想離婚,有些女子再婚相當幸福,她不同,她總是自尋煩惱。”
招蓮娜只結了四個月的婚。
離婚手續要待一年後才可以辦妥。
羅倫斯洛痛恨那英國人,終於叫他好看。一日,乘他自酒吧出來,着人使他“摔了一跤”,跌斷他鼻骨,方才罷休。
招蓮娜忽然老了下來,喝得更多,羅倫斯洛這樣形容她:“很少站着,總是斜斜躺沙發裏,僱着一個女孩子,成日替她拿這個取那個,極少起來,像是不願意知道天分日夜。”
半夜起來,腳下一軟,頭撞在茶几上,昏迷不醒,被送到醫院。
羅倫斯匆忙趕至,急急説:“守丹,且莫慌,我馬上帶你去看她。”
守丹緩緩抬起頭來,淡淡説:“我正忙着。”
羅倫斯連忙蹲下來,“守丹,到底是母親。”
守丹笑笑,“家母在侯書苓合約上簽字那日已經去世。”
羅倫斯嘆息,“她的頭開了花,傷勢不輕。”
“我不是醫生。”
羅倫斯還待再説,守丹已經用遙控器開了音樂,聲音震天價響。
羅倫斯指着她説:“你會後悔的!守丹。”
守丹抬起頭來嫣然一笑,“我知道。”
羅倫斯嘆口氣説:“夫復何言。”
招蓮娜自醫院出來後,正式露出老態,她不再打扮,原來抹掉濃妝,卸下誇張的衣飾,她也就是個小老太太。
羅倫斯向守丹報告她的近況,守丹靜靜地聽,一聽完,往往即時轉變話題,羅倫斯識趣,以後很少提起她。
“心扉,我們母與女、夫與妻、統統分開住,各有各的天地,也許會有人以為不正常,讓我告訴你這個故事。一日,我在街上看到一名高大的少婦走在前面,後面跟着瘦削的老婦,抱着幼嬰,原來,那嬰兒是少婦的兒子,老婦是少婦的母親,她竟把母親當老工人來差遣,豈非比我們更畸形,但卻為一般人所接受,我越來越不明白世事。”
“守丹,你肯定不欲與母親重修舊好?”
“心扉,我非常肯定。”
“守丹,那麼,你為何不住與我討論母女關係?”
梁守丹與侯書苓的關係仍然維持在原階段,他接她出去吃飯,一個多小時內,他的目光從來不離開她,像是想仔仔細細看清楚她,於是守丹穿扮漂亮了,坐在那裏讓他研究。整個黃昏,就是兩回事,一個看,一個被看。
只有守丹有那樣好的耐性,她比一般少女成熟,故此不介意重複又重複做一件毫無意義的事,又因為到底是小女孩子,不懂得計較。
侯書苓很喜歡她,她也開始對侯書苓有好感。
他説:“我父親想見你。”
守丹問:“有什麼特別的事?”
“他想知道,我們是否結婚。”
守丹欠一欠身,十分詫異,侯老先生聽上去似移民局調查員,居然追究他們是否假結婚。
守丹忍不住説:“我們是真的。”
侯書苓笑笑,“在法律上的確是,他想知道我們是否有名無實,過的是否夫妻生活。”
守丹答:“夫妻生活也有很多種。”
“你不介意告訴他,我們很接近吧。”
“那是事實。”
“那很好,羅倫斯明日會帶你去見他。”
“他的健康如何?”
“他已是一個很老的老人。”
守丹明白了。
“守丹,”侯書苓按住她的手,“我很感激你幫我。”
守丹很懂事,“你為我做的豈非更多。”
“你是第一個那樣説的人。”
呵,前兩任侯太太不懂得回報。
“你有什麼需要,不妨跟我説。”
守丹的嘴唇張了一張,終於沒説出來,“我什麼都有。”
“心扉,我説謊,我並非什麼都有,沒有人可以什麼都有,尤其是我,除卻温飽,什麼都沒有,連自尊都早已失去,侯書苓雖然待我不薄,我仍覺得自己像一隻小貓,有些主人,對寵物真好得不得了。”
第二天,羅倫斯來接她,神情略見緊張。
這人,什麼大場面沒見過,可見這次會面,非同小可。
他模擬了許多問答,與守丹實習。
“你同侯書苓,是否住在同一間屋子。”
守丹答:“香島居是我們的家。”
“他早餐吃什麼?”
“愛費恩礦泉水。”
“他幾點鐘休息?”
“勻得出時間便眠一眠,一覺從不睡得超過三小時。”同嬰兒一樣。
“有什麼特別習慣?”
“牀單睡過必換,有時一天換三四次,從不穿舊襪子,又只穿白襯衫。”
“你愛他嗎?”
守丹抗議,“我不回答這個問題可以嗎?”
“不行,非答不可。”似試卷上那種佔四十分的題目。
“是,我非常非常愛他,願意很快生兒育女。”講完之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羅倫斯呆呆地看着她,守丹不是一個愛笑的女孩子,他覺得很榮幸,不知恁地,她卻常常被他逗笑。
羅倫斯洛覺得她的笑臉一如嬰兒般純潔,又似烏雲中忽然探出一絲陽光。
笑半晌,守丹才繼續答問題:“書苓打算訓練我做他的助手,到公司去幫忙,公司經營些什麼業務?讓我看,我還沒有背熟,我的天,這麼一大疊,幸虧背慣功課。”
梁守丹換上整齊的套裝去見侯老先生。
他仍然躺在屏風裏邊。
像是端詳了守丹良久,終於輕輕説:“難為你了。”
守丹欠欠身,笑一笑。
她一心以為侯老先生會接二連三發問,但是沒有,他只同侯書苓説:“把你媽媽那隻指環拿出來。”
侯書苓連忙答,“是。”
老先生説:“守丹,很多人都想得到這隻戒指呢。”
侯書苓鄭重地把戒指交在守丹手中,守丹一看,不過是顆薄荷糖似綠寶石戒指,好看是很好看,對她來説,價值不大。
守丹雖不動聲色,老先生隔着屏風也看出她心思,因解釋道:“連你手上那隻紅寶石指環,這兩隻戒指皆屬於書苓母親所有。”
守丹唯唯諾諾。
“現在,”老先生説,“你是侯家的少奶奶了,你要替我看住書苓。”
守丹笑笑,“是”。
她拾起頭來,看住侯書苓,嫣然一笑。
看在旁人眼內,也就似情深款款,老先生似乎相當滿意,輕聲説:“你們可以走了。”
梁守丹憑一股天真竟然使老先生不再追究下去。
侯書苓掏出手絹來印一印額角的汗。
守丹温和地説:“你真的敬畏他是不是?”
侯書苓一怔,全世界,所有的人,包括羅倫斯洛在內,都以為他怕父親是惟恐繼承不到遺產,只有梁守丹看出他是敬重老人,不想老人失望。
隔了半晌,他只能説:“守丹,你是聰明女。”
守丹説:“他什麼問題都不提,我們的事,他大概全知道。”
侯書苓深深嘆息。
守丹把兩隻戒指套在同一只無名指上,一紅一綠,相映成趣,寶石大,手指幾乎不能拗曲。
羅倫斯洛送她返家,看到她的手,大吃一驚。
“你過了關。”
“是,我很幸運。”
他問守丹:“你知否這兩隻戒指代表什麼?”
“一點頭緒也無。”
“看你也不知道。”羅倫斯搖搖頭,“它們表示你能夠分到侯書苓四分之一財產。”
守丹笑笑,“我不相信,他們做事,一定有附加條件。”
“在你們兩人的孩子出生之後,你便可以享用這份財產。”
守丹抬起頭來,看他一眼,似説,你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了。
“守丹,我要是你,我就要求搬到香島居去與他同住。”
守丹不出聲。
“心扉,侯書苓永遠心事重重,陪伴他,並非樂事,有時候,吃一頓飯那兩小時,都好像永遠不會過去,度日如年,偷偷看一下鍾,分針秒針動都沒動,我才不要搬進香島居,現在我挺自由自在。”
“守丹,很多事都講緣分,聽其自然好了。”
“心扉,我根本不想佔有侯書苓四分之一財產,一個人,有個家,能夠温飽,同時不必擔心下一餐自何處來,已經足夠,侯家全部家產也不能使父親再回來,或是令我們母女再度相愛。”
“守丹,我很高興我們始終是朋友,你一直向我證明,你天良未泯。”
守丹沒想到她母親會不請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