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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雅量看着他。

    “翡麗柏已徵得她母親同意來京度假。”

    雅量一怔,呵是,差些忘記他是兩個女兒的父親,無論他結多少次婚,女兒還是女兒。

    “請你叫傭人準備客房,食物與節目由她自己安排。”

    雅量點點頭,真沒想到,終身致力逃避,結果還是做了人家的晚娘。

    想到俗雲“她端出了晚娘的臉”一説,雅量不禁笑了。

    大丹出門上班。

    他並沒有徵詢她的意見,他只是知會她:女兒會來度假,住多久?他並沒有講。

    傭人得知華頓先生早已有女兒,大吃一驚:“她幾歲?”

    雅量想一想,“約十一歲左右。”

    “是,我會叫廚子做漢堡薯條。”

    稍後雅量回到學校。

    她説:“今日的詩篇,與莎翁的《王子復仇記》有關。

    同學們大聲呻吟:“不,不。”

    “該劇中,悲慘的奧菲利亞在發瘋之後臨終前不住吟唱十分露骨不雅的民間詩歌,試舉兩個例,描述她的心態,並且説一説,王子是否真正愛她。”

    有人説:“不如叫我們‘演譯宇宙,舉兩個例如’。”

    楊教授一本正經想了想,“好主意,不過,可惜我不教天文物理。”

    下課後她在大學泳池遊了兩個塘,心情漸漸平復,她同自己説:盡力而為吧。

    那天晚上,大丹對她説:“今夜有月色,我倆出去散步。”

    他叫司機駕車尾隨。

    那月亮如銀盤一般,大得像要隨時墮下,幾乎可以看到嫦娥正在哭泣那碧海青天。

    雅量輕輕吟:“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

    他吻他的臉,“什麼話都叫中國人給説盡了。”

    他看有刨冰小販,“給你買一個蓮子冰。”

    正在享用,忽然之間,雅量覺得背脊一痛,她吃驚閃避,立即臂了又吃了一記。

    她覺悟到有人向她扔小石子,連忙躲到丈夫身後。

    巷子對面有人罵過來,“賤女人嫖外國人,不知羞恥,中國男人死光了?”

    雅量啼笑皆非,原來是喝乾醋。

    司機連忙下車,“太太,打痛沒有,快上車,我們報警。”

    雅量説:“小事,我們回家。”

    司機忍不住與那兩個惡少論理:“你們扮義和拳?人家是正式結婚的夫妻,你説什麼髒話?你才有辱國體。”

    雅量叫住他:“阿忠,我們走吧。”

    司機悻悻然:“抓到派出所聽他還多嘴不?”

    車子駛開。

    雅量大惑不解,“我總是捱打的那個。”

    她丈夫不出聲,輕輕撫摸她肩膀。

    第二天下課,傭人王嫂對她説:“小姐到了。”

    雅量一眼看到尼可萊耶在玄關與一個女孩説話,翡麗柏看上去與十五六歲少女無異,一頭長且卷的金髮閃閃生光,轉過頭來,她有一張鮑蒂昔利所繪維納斯般臉容,全面全臂都是淡淡雀斑,灰藍色大眼得自她父親。

    少年西人泰半漂亮叫人心折,雅量也始終不明白為何大丹要選中她。

    那少女眼色冷冷,十分無禮,雅量怎會與她計較,她輕輕説:“歡迎,要什麼儘管出聲。”

    少女上上下下打量楊雅量,然後回客房梳洗。

    傍晚一起用餐,尼可萊同女兒説:“我們有漢堡與雲吞湯,你吃什麼?”

    沒想到她很會挑食:“雲吞。”

    雅量一言不發,微笑陪吃。

    翡麗柏説:“我要去香山公園、頤和園、大鐘寺與盧溝橋,當然,還有故宮。”

    她父親説:“沒問題,都可以安排。”

    “歌詩瑪説:要一把桃紅色羽毛扇子,還要一件繡花長衫。”

    “都可以辦到。”

    雅量剛有點放心,原來要求不算高。

    忽然,翡麗柏這樣説:“我媽講,華女牀上功夫十分妖媚,所以把我爸自家中搶出。”

    雅量雖無嗆住,面孔漲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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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尼可萊用丹麥語對女兒説:“翡麗柏,到書房來,我與你説話。”

    父女走進書房。

    雅量定下神來,回房休息,經過書房,原以為會聽見父親教訓女兒,但是雅量聽到卻是笑聲。雅量沒有生氣,她只是覺得寂寥,正想盡力挽救婚姻,又節外生枝。

    她轉頭出門。

    王嫂追上:“太太,小孩説話,不必理會。”

    雅量拍拍她肩膀。

    “太太去什麼地方?”

    “我去大學。”

    “我叫阿忠送你,先生問起,我也好有答覆。”

    雅量點點頭。

    她讓阿忠送她到大學體育館。

    司機説:“太太,我在這裏等你。”

    “我約半小時就好。”

    雅量用職員證在入口處刷一下,電閘開啓,她走進,看到灩灩水光,心頭一寬,然後想起忘記帶泳衣。

    她看看四周,靜無一人,燈光已半滅,預備關門,她賭氣地脱掉襯衫長褲,放在一旁,穿着內衣,潛入水中。

    她以為她一個人,其實不。

    有名義工救生員還未下班,在一角跳板收拾繩索等物,看到她靜靜脱衣,那年輕人發呆,想上前干涉,已經太遲,他也不敢同裸女爭執,一時手足無措,他凝視她在水裏似一條飛魚似暢泳,每個式樣都做得極佳,他尤其欣賞她的背泳,她臉上露出歡欣之狀,並且笑出聲來。

    他盤坐一角不出聲。

    終於,她自泳池另一頭上岸,肉色極薄內衣貼身上,她窈窕的身段好看嗎,並不像色情雜誌裏的中間大頁,但她是一個真人,未經攝影師電腦處理,分外真實誘惑。

    這時年輕人想動也動不了、

    只見她不徐不疾穿上襯衫長褲,自大門離去。

    雅量在泳池門口樹陰下看到一檔小販,她問:“賣仁什麼?”

    “豆腐腦,你要甜還是鹹?”

    “甜。”

    她把碗里美味小食吃光光,把碗舔得乾乾淨淨。

    小販等她付錢,她才發覺身邊沒錢,抬頭,又不見司機。

    雅量尷尬之極,忽然有人在樹陰下説:“付過了。”

    她張望,那人上身被樹葉遮住。

    司機來了,她連忙上車,吩咐阿忠還錢。

    阿忠去一下回來,“太太,他説才五塊錢,不用客氣,沒收入,我向他道謝。”

    “我們回去吧。”

    接着幾天,翡麗柏做主角,司機阿嬤都為她服務。

    樂得清閒,每日飯後休息一會去遊夜泳,當然,她記得帶泳衣,那是一件頭式樣最古舊的黑色賽衣。

    她一直不知有人在一旁偷窺。

    翡麗柏專等父親在旁時才侮辱雅量,這個晚上,她這樣説:“我媽媽講:男人都是狗,你怎樣看?”

    雅量假裝聽不到。

    “媽媽又説,男人愚不可及。”

    尼可萊耶抬高聲音,“夠了,翡麗柏,我會用肥皂洗你的嘴。”

    雅量從沒見過那樣可惡的少女,她不由得內疚,由此可知父母離異對她造成何等樣創傷。

    她輕輕問:“水果抑或冰淇淋?”

    這時,連丹麥人都佩服雅量的涵養工夫。

    晚上,雅量伏案工作,他進來抱起她,“還在忙?”

    “我要改作業,學期快結束。”

    “學生水準如何?”

    “整體不壞,但是評論過後,有幾個學生總忍不住表露愛國主義,譬如説李白杜甫更為優秀等等,十分有趣。”

    “你打算續約?”

    “還沒想到這點。”

    “翡麗柏會多住一星期。”

    雅量點點頭。

    “她沒有使你太難堪吧。”

    雅量微笑,“青年人都是如此。”

    他悄悄探手進她襯衣,一邊輕吻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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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這時,那少女碰一聲推門進來看到,“Eww,”她厭惡地説:“你們兩人真是色情狂,無時無刻不在做那事!”

    連她父親都忍不住大聲説:“所以我們關着書房門,你不知應該敲門?”

    她哼一聲,“歌詩瑪找你。”轉身離去。

    尼可萊只得出去聽電話。

    雅量想:不久,她們要畢業、談戀愛、結婚、生子,事事與父親有關,他名正言順會拖着雅量參與那些盛會。

    雅量要是喜歡這些感人場合,她早就結婚生子,可惜她並不稀罕。

    楊雅量只在賺取生活開銷之餘與愛人温存。

    這是尼可萊迴轉,“對不起,大女的微積分考試不及格,我得替她找補習老師。”

    雅量也累了。

    第二天她在課室,王媽打電話找她,“華頓小姐躲在房裏痛哭,要我找你回家。”

    雅量想一想,“你找華頓先生好了。”

    “我也這樣想,可是秘書説,華頓先生在商會開會。”

    雅量問:“你知道是什麼事嗎?”

    “我不知道。”

    “那我馬上回來。”

    “謝謝你太太。”傭人鬆口氣。

    這翡麗柏分明來叫雅量沒好日子過。

    到家,王媽已在等她。

    雅量匆匆拍客房門,“翡,你找我?”

    門輕輕打開,啊,這次不像惡作劇,只見少女已哭得頭臉通腫。

    “有人欺侮你?告訴我,我替你出頭,我徒手將那人的頭切下當球踢。”

    翡麗柏在她耳畔説幾句。

    雅量立刻放下心,她有點意外,“傻女,這有什麼好怕,你首次月事,我替你準備。”

    她叫傭人做一杯熱可可。

    雅量取出衞生用品,不嫌其詳解釋生理問題,“學校沒教這個?”

    “都有,但是仍然驚嚇。”

    一切就緒,她叫少女休息,“我就在書房。”

    少女忽然感動,她百般刁難繼母,她卻不以為忤,在要緊關頭,她不顧前嫌,出手相助。

    她擁抱雅量,雅量舉起雙手,沒有反應。

    她不生氣,因為她是成年人,她從學校趕回,也因為她是成年人,她儘量做一個大人應做的事,不要求任何報酬。

    “髒衣服--”少女嚅嚅。

    雅量低聲説:“我會替你處理。”

    傭人與司機私語:“太太真好涵養。”

    司機頷首,“從不叫我們做這做那。”

    “是我倆留意她喜歡什麼,才照着做。”

    傍晚尼可萊耶回來,一臉倦容,取瓶啤酒喝,一隻手解領帶,公事包、襯衫……全扔在地上,雅量替他拾起。

    她替他揉揉脖子,他握住她的手深吻。

    女兒叫他,他過去。

    稍後回來,他對雅量微笑説:“你倆總算互相諒解。”

    雅量驚訝,至此她才知道丹麥人並不瞭解她。

    楊雅量寒窗十載,讀得博士銜頭,又十年苦工升為教授,她並不在乎誰瞭解或不瞭解她為人。大丹小覷了她。

    她不出聲,雅量從小養成這脾氣,越有話説,越是沉默。

    尼可萊耶説:“我猜翡麗柏也玩夠,下星期我到蘇黎世開會,順道把她帶回家。”

    “去多久?”

    “約一星期。”

    雅量牽牽嘴角。

    “你怕我不規矩?可要與我同行?”

    “學校正考試。”

    “天氣不好炎熱,坐着都會出汗。”

    這些,都是結婚十年以上夫妻之間的對白。

    “我叫阿嬤多做幾個涼拌菜。”

    雅量説不出的惆悵。

    他們兩父女一起回歐洲,雅量鬆口氣。

    她在自己那間小小工作室逗留的時間比較長。

    有時午睡過頭,天黑才返回家吃飯。

    算一算,結婚剛好八個月。

    感覺像過了九年。

    雅量騎着自行車遊京都,大街小巷全去遍,滿頭汗,與當地居民在街市買荷花回家插,又在新鮮蓮蓬上挖蓮子吃。

    她覺得空前自由,每天穿白襯衫卡其褲,與學生一起喝咖啡聊天,有一間酒吧叫“保持聯絡”,她最喜歡,又到乙祠大戲樓聽戲,京都那樣大,無法遊遍,但雅量已心滿意足,在宋慶齡故居前,她感慨萬千。

    學生不捨得她,“楊樹教授我們不會記你。”

    雅量只是微笑。

    她選擇教書,就是這個原因。

    女生大膽地説:“我要是一日轉方向,願做楊教授的情人。”

    雅量只是笑,一個夏季下來,她曬成金棕色。

    一日早課,她告訴學生:“記住,無論讀什麼書,都有得益,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文字欠佳,更加可以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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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演講廳門忽然推開,一個男子走到最前排,大模斯樣劈開腿坐下。

    學生們大點騷動,因為那人長髮長鬚,衣服骯髒,身上有怪味,像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同學紛紛坐遠。

    楊雅量卻認得他那雙熾熱晶瑩的大眼睛。

    雅量呆半晌,把要説的話説完,這時下課鈴也響起,同學們逐一離去。

    她一聲不響走近那人,並不打算與他招呼。

    她剛想與他擦身而過,他卻拉住她衣襟。

    “姐。”他叫她。

    這一聲把雅量半輩子的酸甜苦辣全部喚醒,她鼻子發酸,淚盈於睫。

    她站住不動。

    過一刻她説:“毛孩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都行。”

    “我叫你走時,你一定要走。”

    他不假思索地答:“我全聽你的。”

    這時下一堂課的學生陸續進來找座位,一看一難言之隱流浪漢,投以訝異目光。

    方正站起,拉住雅量的手,挽起背囊,“姐,我們走吧。”

    他倆在學生陣中穿梭,走出演講廳。

    在日光下雅量打量這身形高大的男孩,她不算矮,但很少穿高根鞋,站他身邊,只到他耳畔。

    只見他一頭一臉毛似野人,雙手全是瘀痕,雅量不禁心痛,“你到什麼地方弄成這樣?”

    他微笑,“我在興安嶺過了一個月伐木工人生活。”

    雅量瞪着他,“伐木已全盤機械化。”

    “但我搭順風車南下,無處梳洗,睡在火車站。”

    “體驗生活?”

    他摟住他的腰,笑嘻嘻,“姐最知道我。”

    雅量用手輕輕撥開他前額頭髮,看到他額髮線中心有個漂亮桃花尖,臉頰也有傷痕。

    “你想要什麼?”

    他答:“你。”

    “我已經結婚。”

    她讓他上車,往工作室駛去。

    “我以為時間可以幫助遺忘,可是一點用也沒有,每晚我都夢見與你在一起。”

    雅量不出聲。

    他身上有股強烈體臭,不知多久沒沖洗。

    他説下去:“賢媛阿姨與小捷來看我,告訴我許多事。”

    “什麼事?”

    “我與你之間的事。”

    雅量改變話題,“你離家走那麼遠,老媽不擔心?”

    “她不理我了,她有自新叔相伴。”

    雅量停好車,“到了。”

    “這是什麼地方?”

    雅量打開公寓門,“我的歇腳處。”

    他轉過頭,“有哪個快樂的妻子會需要這種地方?”

    雅量輕輕説:“請進,你需要清理一下。”

    他關上門,把雅量逼至牆角,“雅量,我--”

    “我有啤酒,你肚子可餓?”

    他自背囊取出手提電腦,交給雅量。

    “這是什麼?”

    “小捷替我找出的舊錄影片段。”

    只見螢幕上是品藻舊宅,雜物堆積,有點凌亂,忽然大門打開,雅量捧着蛋糕盒子走進,笑着高聲叫:“毛毛,毛毛,來看姐替你訂製的生日蛋糕。”

    那孩子撲着出來。

    三歲的方正面孔像萍果,大眼發亮,雅量打開盒子,原來蛋糕做成一枚火箭模樣。

    掌攝影機的正是賢媛,她説:“啊,多麼有心思的蛋糕。”

    只見毛毛走到蛋糕前,忽然發狠,伸出胖胖雙手,往蛋糕抓去,“哎呀,”賢媛叫:“毛孩不可以這樣。”

    可是小孩已握滿蛋糕及奶油往嘴裏塞,糊了一臉,吃了一把,又再去抓,這下,他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他抬起圓面孔,“姐,姐”他叫。

    雅量蹲到他面前,“姐在這裏。”

    他咚咚咚走到她身邊,張開嘴説:“啊。”

    雅量也跟着“啊”。

    他把手上蛋糕餵給雅量,雅量笑得翻倒,她一邊吞蛋糕一邊説:“可愛的小毛毛吧,姐愛死你啊。”

    品藻的旁白:“這雅量最最愛肉麻當有趣,害我渾身起雞皮疙瘩。”

    只見雅量把毛孩緊緊擁在懷中,一大一小滾落地上,雅量大聲親吻毛孩左頰啜啜啜啜,又輪到右頰啜啜啜啜,毛孩呵呵大笑,手舞足蹈。

    片段中斷。

    雅量看得呆了。

    錄影中的她天真活潑快活,像一座山崩都不在乎,啊,年輕真好,她辛酸了。

    方正收回電腦,發覺雅量面孔漲紅,垂頭不語,一併連她胸頸都粉紅緋緋。

    他低聲説:“我都想起來了。”

    雅量轉過頭去看他:“那時你才三歲。”

    “彼時你愛我,此時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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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時我還算少女。”

    “彼時你最漂亮,此時更加好看。”

    “謝謝你。”

    雅量把他背囊髒衣服取出,那此衣褲上都有汗水形成的鹽漬,又爛又髒,不過新買的款式更破,也無所謂,她索性連背囊一起放進洗衣機。

    但,這是什麼?雅量發覺有一塊黴軟的布巾,折成極小塊,她抖開一看,哎呀,這是她那方失落的羚羊毛披肩,原來被他收起不放。

    披肩已經舊了,且顏色曖昧,像小孩抱住不放的安全毯,這些日子,原來在他那裏。

    雅量推門進浴室,問方正:“毛毛,你扣留我的披肩幹什麼嗎?”

    他泡在浴缸,聞聲探出頭,“你不會想知道。”

    雅量不出聲,她取過一條浴巾,遮住他下身,她去取了剃鬚工具,坐在浴缸邊。

    先用小剪子去掉方正長鬚,再髹上肥皂漿,小心替他剃去鬍子,上唇、腮邊、頸項,颳得乾乾淨土淨,再敷上熱毛巾,方正一聲不響閉上雙眼享受。

    她沒有剪髮工具,只得幫他洗乾淨,用橡筋束住,這一邊,她做慣做熟,曾有一年時間,每天放學,她忙不迭趕到方家,替那哭泣頑皮小孩洗澡更衣,逗他笑,陪他玩,喂他吃固體食物。

    每日下午五點左右,他會端張小凳子坐門口等她,看到雅量,他撲上叫她,豆大眼淚滾下。

    她到外國讀書之後一年,賢媛説,小孩看到街上窈窕背影,還會上前拍人家手,“姐”,他叫,人家轉過頭來,他發覺不是雅量,會低頭失望説“啊”。

    雅量鼻酸,她幫他刷背,修剪指甲。

    她問:“身上汗毛可需清除?”

    “我穿長褲得了,免麻煩,很快又長出。”

    “這樣一臉一身毛,得自什麼人?”

    “孫悟空,記得嗎,是你説的。”

    “我肯定令堂同孫猴從未約會。”

    “媽媽説我爸也是這樣,同一個因子。”

    雅量説:“請到蓮蓬下衝洗。”

    “我的衣服呢?”

    “我去看幹了沒有?”

    人洗兩次,衣服也洗兩次。

    她把乾淨衣服收出摺好,放到浴室。

    然後把新買的玉簪花插在一隻鐵皮罐裏。

    這時方正走近雙臂圍住她腰身,臉貼在她頸上。

    “他不知道你有這個地方吧。”

    “我替你做冰凍咖啡,我有綠豆蓮心甜湯。”

    “我喝啤酒得了,你還那麼嗜酒?”

    雅量微笑,“每到花前常病酒。”

    “姐,為什麼離開我嫁丹麥人?”

    雅量不出聲。

    “説話呀。”

    “我愛他,我想有一個家。”

    方正藐她説:“你才不愛他,你不過想--”

    “啊,開始侮辱我。”

    他看着她,“雅量,這個丹麥人出名好色,他的D走遍天下五大洲,你嫁他?”

    雅量忍不住微笑。

    “你喜歡他的技巧?”

    “來,穿上襯衫,我們出去走走。”

    他把她抱緊緊,“我不要出去。”

    半晌他自皮夾子取出一張照片,遞給雅量。

    雅量一看,怔住,那時她與小毛相擁而睡的照片,他依偎她懷中,一雙胖胖小手肆玩忌憚地握着她左胸。

    雅量辛酸,她曾經那麼年輕,奇怪,歲月都到何處去了,她好像什麼都沒做過,又似什麼都沒做好,就這樣,已經老大。

    她凝視照片,不能言語,忽然哽咽。

    方正輕輕説:“這是我見過最色慾的照片。”

    雅量到廚房開了瓶香檳自斟自飲。

    “慶祝什麼?”

    雅量想一想,“活着。”這是很值得慶幸的事。

    她與他在晚風裏出外散步,在秀水街花攤邊留戀。

    方正問:“姐最喜歡什麼花?”

    “清香的姜蘭。”

    他握着她的手到清真館吃羊肉餃子,又緩緩散步回家。

    她沒有講,他也知道丹麥人不在京都。

    這一兩天雅量都沒回四合院。

    電話訊問,傭人告訴她:“荷頓先生一早一晚都問你,我説你在休息,他讓你找他。”

    “知道了。”

    她剛想回電,方正叫她:“雅量,我租了自行車。”

    他們騎車到香山公園,兩人都出了一頭汗。

    方正説:“在外國可以脱去上衣,這裏也許不方便。”

    他探過頭去親吻雅量。

    雅量温聲説:“這也不大好。”

    “雅量,跟我走。”

    “去何處?”

    “天涯海角。”

    雅量輕輕説:“連我這樣一輩子不切實際的人都知道,那不會長久。”

    方正忽然動氣,“所有的女人都是牛,雅量,連你也一味盼望永久,世上何來永久,家父廿多歲碎世(原文是‘碎世’),賢媛阿姨也已離婚,你同丹麥人會長久嗎,你同他早就完結,不然你不會帶我到這裏來。”

    雅量動了真氣,“過來。”

    方正以為有什麼好外,也許他的姐會回心轉意,他走近。

    雅量沒頭沒腦的打他,“打死你,打死你。”

    他不覺痛,緊緊抱住她不放,大笑不停。

    傍晚,熱氣與花香一起蒸上來,沉醉得叫人迷惘。

    他們推着自行車回家,在衚衕口看到一個理髮站。

    “咦。”方正喜悦。

    有一個小孩坐在椅子上剪平頭,方正看一看招牌,“二十塊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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