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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34章

    第三十三章

    程家陽

    這一年的夏天,有這樣幾件事情發生:我與喬菲不及見上一面,她終於遠赴法國唸書,走了月餘,沒有給我任何音信;我在局裏被擢升,除了日常的翻譯工作外,還要頂替跳槽的同事,負責新進翻譯的培訓;關於網友“我就不信註冊不上”,我知道的事情多了一些,以冷靜的態度跟我批評女人的這位,確是個女人,網絡上的寫手,忙着自己的第二本小説。

    “小説是有關於什麼?”我問。

    “住在天井對面的男女,對對方的性幻想。”

    “有結果嗎?見了面嗎?”

    “沒有。沒有見面。為什麼要呢?徒增煩惱和失望。”

    “又是距離產生美的主題。”

    “這是句實話。”

    “噢。

    我要下線了。”

    “時間還早啊。”

    “睡覺了,還要上班。”

    “少見你這樣沒有不良嗜好的男人。”

    “謝謝呵,回頭聊。”

    我關閉電腦,打開台燈,閲讀文件。

    隨手拿出抽屜裏的大麻,點燃,吸一口,便又覺得不是那麼疲憊。

    不久我母親過生日,家裏舉行小型的宴會。

    小姨是司儀,她是風雅的高手,從音樂學院請來兩位鋼琴家助興,自助餐是瑞士酒店的名廚到場精心炮製。

    宴會當天,親朋好友濟濟一堂。

    另外一家很給面子,文小華的父母親親自赴宴,她那天與我母親握手,聲音輕輕地説阿姨生日快樂。

    我眼看着我母親眼睛一亮:“這是小華?多漂亮的姑娘。”

    她自那時起對文小華留下深刻而良好的印象,因為在當天的宴會上,文小華也即興演奏了一首鋼琴小曲《小綠蘋果》,技藝嫺熟,不亞於專業好手。

    啊這種女孩子讓人佩服敬仰,身上有無懈可擊的亮麗光環。不過不是我這種千瘡百孔的人能配得上,所以在之後不久,我母親要我送一些南美的好煙好酒去文家當作還禮被我斷然拒絕。

    “您要麼讓司機去送,覺得不夠分量,就自己去送,讓我去算幹什麼呢?”我説。

    我母親狠狠瞪我一眼。

    家明不像我一樣有這些無聊的問題。

    一方面,他讓我父母親瞧夠了厲害,至少在這個問題上,在上次那場戰役後,雙方都不輕舉妄動,家明沒有來歷不明的固定的女友,而我父母對他的私生活也不敢橫加干預;另一方面,無論在誰的眼中,他的風流生活讓他看上去比我更像個正常人。

    我深知這點,索性如法炮製。免得我母親為我瞎操心。

    只要有空,我便流連於夜店。漸漸悟得樂趣。

    我喜歡年輕的女孩子。坐在酒吧的深處,孤身一人,神色迷離,不知在什麼地方也有自己的問題,來到這裏買醉,買遺忘的片刻。

    話不用説幾句,眼神不用太多來回。覺得順眼,便可以一夜風流。

    有人肢體柔軟,經驗豐富,的時候可以擺出各種匪夷所思的姿態,可是越是這樣,我只覺得新奇滑稽,越不得投入。彷彿看活色生香的表演。

    有人在第二天早上跟我要錢,有人在第二天早上提前消失,給我留下錢。

    我心安理得的付款或是收錢。金錢是與性是等價的東西。

    我在吧枱前喝酒,也有男人上來搭訕。

    我禮貌的解室並非樂哥兒。

    來人説,我也不是啊,我有老婆,是個名模。

    “我不好此道。”

    “不如試試,試了之後才知道。”

    這樣做,就讓人厭惡了。

    我推開他,離開酒吧。

    在外面點起一支煙,找自己的車子。冷不防被人推倒在地,回頭看,是剛才那惡人的一張臉,他的身邊還有同伴。

    我的臉上又遭重拳,嘴裏有腥味。不知道是哪裏流了血。

    “長張小白臉就把自己當神仙了?出來混還裝處男!”

    反正他説得也沒錯,我也沒反抗。

    這人出了氣就走了。

    我拿出手帕擦臉上的鮮血,手發抖,手機掉在地上。

    鈴聲突然間響起。

    我先看看號碼,是法國的區號。

    是喬菲,我此時心如擂鼓。接通了,我只説一聲“喂”,自己聽到聲音哽咽。

    “家陽。”

    “我聽着呢。”

    “我到這邊安頓下來了。不過剛剛從同學手裏買到電話卡,所以才打電話給你。”

    “哦,沒有關係。怎麼樣?順利嗎?”

    “很好。很順利。”

    ……

    ……

    “我知道,這是你的安排。不過,之前走得急了,沒來得及給你打個電話道謝。”

    “沒有關係。小事情。”

    遠隔萬水千山,聲音在電話中總有稍稍的錯後,通話的雙方像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你知不知道,我追到你家,想要見一面;你知不知道,我在飛機上做夢,好像又跟你飛去大連;你知不知道,一個男人,幽怨滿腹的等電話,每每到深夜。

    我的眼淚又流出來,不能作聲,否則就是大聲的哭泣。

    電話另一端也沒有聲音,好久,她對我説,謝謝。

    喬菲對我説,謝謝。

    ……

    我壓低聲音:“還有事嗎?我有文件要看。”

    “……

    那好,再見。”

    “再見。”

    我看着屏幕暗淡,關上電話,收線,上車。

    車子在午夜的街頭狂奔,像失去控制的斷絃之箭。

    我的眼前,是混亂的道路,絕望的人生。

    車子一頭撞在濱海路旁邊的大樹上。我的頭磕在方向盤上,又在下一秒鐘被氣囊頂起,頭向後頂在車座上,不能呼吸。

    我再醒來,周圍一片雪白。然後我看見家明的臉。我現在人在醫院。我好像只有眼皮能動。

    “醒了,就自己起來吃飯吧。”他説,“我們醫院食堂伙食很好。”

    原來沒受大傷,我坐起來,自己倒水喝。

    家明仔細看看我:“你有搞錯沒有?你自殺啊?”

    “開玩笑。小小事故,我酒喝得高了點。”我説,“你通知我單位給我請假沒?”

    “今天星期六。”

    “哦。什麼時間?”

    “下午2點。”

    “你沒有告訴爸媽吧?”

    “沒有,我也是剛剛過來。”

    我脱了病號服,換上自己的衣服。要走的時候,家明説:“哎對了,明芳來做檢查,我剛才看見她了,你不去打個招呼?”

    “逗我呢?你看我現在狼狽的樣子。”我説。我的頭上還有小塊的紗布和繃帶。

    我的車子已經被拖走修理了,我在醫院的停車場找到家明的車子,開到門診部的門口,看見做完了檢查出來的明芳,身邊是她的丈夫,我見過的周南。

    這樣看,她的肚子已經挺大的了。走路也不很方便,被她丈夫扶着,上了自己的車。我走在他們後面。可是,他們的車子開的歪歪斜斜,我一看,是左後胎沒氣了。

    他們自己也發現了,我按按車笛,他們停下來。我也下了車。

    見是我,兩個人都挺高興。

    我指着明芳的肚子説:“怎麼長得這麼快?”

    “哪能不快?再過兩個月就生了。”周南説。

    明芳看看我的頭:“你怎麼了?”

    “摔倒了。”我説,“姐夫,你在這換胎,我送明芳回家吧。”

    “不麻煩你嗎?”

    “要不然我也沒什麼事。”這是實話。

    去明芳家的路上,她把剛剛給小孩子照的超聲波圖片讓我看,在淺灰色虛虛的影像上告訴我,這是心臟,這是肺,這是他的後背。

    “這麼小,就什麼器官都有了?”

    “都有了。生出來,連頭髮都會有,好吧?”

    我笑起來。

    “你可真是讓人羨慕啊。”

    “羨慕,就自己成家,也生一個孩子吧,家陽。”

    我沉默,繼續開車。

    餘光裏,看見明芳看着我,她温柔的對我説:“有了這個家和這個孩子,你會安定下來,會快樂起來的。家陽。”

    第三十四章

    喬菲

    我放下電話,自己有點發呆。

    家陽在世界的另一端,我使勁想,想不起來他的樣子。

    我現在住在大學城的留學生宿舍,一個人一個房間,房間裏有衞生間和小小的電廚具,每一層有公共的浴室。

    我在銀行開了賬户,收到第一個月的獎學金,蒙彼利埃沒有賣中國電話卡的,我在從馬賽回來的華人同學手裏買到,第一個電話打給他,話未説到十句,家陽説,還有文件要看,再見。

    電腦的聲音提示:您通話的時間是1分25秒。

    我看看手裏這一張畫着猴子臉的85分鐘的電話卡,不知道剩下的時間要打給誰。

    7月了。天氣炎熱。別人放假,學校給我們仍然安排了繁重的功課。

    我在翻譯學院註冊,所在的一個班,專授法漢翻譯課程。學生不多,兩個香港同學,三個台灣的,兩個比利時男孩,四個法國人,還有我這唯一一箇中國大陸的學生,大家已經都有了一定的語言基礎和工作經驗,來到這裏接受的是拔高訓練。

    每天的第一節課,老師一定會放一段時事新聞的廣播,時間是10分鐘左右,要求我們做筆錄,然後進行交替傳譯。這個練習的時間逐漸增長到15分鐘,20分鐘,我的筆記越記越少,譯出內容越來越豐富詳細。

    上午的第二節課是中法社會生活各個領域知識的介紹,用以幫助我們擴大單詞量,我從“野獸派藝術”背到“非洲樹蛇”,從“微電子撞擊”背到“弗朗哥主義”。

    這樣學習的課程讓人痛苦不堪,我直到絞盡腦汁,眼圈清黑。不過也有苦中作樂的時候。

    下午的時間由學生自己支配,混熟了的同學們約定了一同在圖書館做作業,幫忙修改錯誤。

    我們有時分別買了水果,去海邊游泳,聊天,某一個下午規定只能使用一種語言,法語,漢語,偶爾英語。

    有天早上上課之前,從比利時來的喬特拿着報紙從外面跑過來,對我們説:“我説我昨天在海灘見到那個人就覺得臉熟,果然是羅納爾多。”

    我看看報紙,花邊新聞版的大標題寫着:鎊球星羅納爾多昨日在巴拉瓦斯海灘度假。

    “那你當時不説。”我説,“我還能要到簽名。”

    “嗨,我就看到一個人身邊帶着美女,腦袋挺大,門牙中間還有縫兒,覺得面熟嘛,想不起來是誰。”

    “你現在想起來沒有新聞價值啊。”法國男孩達米安搶白他。

    “我這就是事後諸葛亮啊。”喬特用中文説。

    大家都笑起來。

    從香港來的蓉蓉小提琴拉得非常漂亮,在市中心劇院廣場上的酒吧做兼職,我們偶爾去捧場。

    這一羣説中國話的年輕人引起了酒吧老闆的注意。他提議我們不如在他的酒吧做一個關於中國的活動日,正是旅遊季節,這定會吸引大批的遊客,收入可以與我們五五分帳。

    我們覺得很有趣,答應了他。

    我們用竹枝閡帶來的中國結裝飾酒吧,從台灣來的女孩會書法,在宣紙上用大字抄寫了幾首唐詩貼在牆上,儼然已有古色;我們點上從中國商店買來的薰香,於是又添古香;西洋酒吧在這一天將供應中國燒酒和各式從中國飯店訂購的小點心;我們也請到了旅居的中國畫家,到時候現場潑墨。

    一個星期,好像一切準備得當,老闆説:“哎好像還差點什麼。你們誰會唱歌?”

    達米安的嘴巴很快:“我聽見菲洗衣服的時候唱歌,唱得很好啊。”

    我倒並不會怯場,只是想做得漂亮。

    我在學校的網吧裏下載了《茉莉花》和《流年》的伴奏音樂,歌詞翻譯成法文。自己站在鏡子前演練,唱到“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倖免,手心忽然長出糾纏的曲線”就愣在了那裏,看看自己的手心,我曾經與誰狹路相逢,如今天各一方?

    中國日活動的那一天,酒吧裏高朋滿座,氣氛熱烈。到最後,人人都會用中文説“你好,謝謝,恭喜發財”,甚至“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我在這一夜也遇到了老朋友,已經回國的歐德費蘭迪。她從遠處跑過來擁抱我,吻我的臉:“喬菲,你還記不記得我?”

    我也抱着她:“我怎麼會忘了?是你教會我吸煙。”

    “啊你終於來了蒙彼利埃。過得愉快嗎?”

    “非常好。謝謝,謝謝。”

    學成中文的歐德回到家鄉,現在市政廳國際事務辦公室負責與友好城市成都的聯絡工作。她把家裏的地址和電話留給我,囑咐我説:“喬菲,你有空可一定去找我。”

    這便是有朋友的好處,天涯海角不期然的温暖。

    在這一個月,我的基礎課程結束,20分滿分的兩門功課,老師都給了我16。打電話到鄰居家,請阿姨轉告給我的爸媽,對於分數,他們沒有概念,我於是説的很簡單,我在班裏考了第一。這樣好的消息,還要告訴誰?我撥通程家陽的手機,電話被轉到了秘書枱。

    我於是又打電話給歐德,問能不能在週末拜訪她家。

    她説:“當然,當然,喬菲,如果你是好人的話,你就一定要來。”

    歐德的家在蒙彼利埃的老城區。

    青石板路,乳白磚牆,棕櫚樹掩映古老樓房。

    我一步一步走在狹窄潮濕的街道里,想像着,有多少木輪的車子曾經在這裏經過,送來陽光口味的葡萄美酒;有多少人在這裏經過,寂寞的行走自己的歷史。

    如此浪漫的情懷卻不適合我這樣的糊塗蟲。走着走着,發現不見街牌,不見行人,也不知這是不是我要找的那條街。

    差不多是傍晚了,不遠處,有小店亮起招牌,我想去問問路,走近了看,是家批薩店。

    櫃枱裏是一個年輕的男孩子,正從烤箱裏拿出新出爐的批薩。那張餅烤得火候正好,有着厚厚的奶酪,鮮豔的番茄,酥潤的蘑菇孩微翹起一角的圓葱。男孩很滿意,動作麻利的將餅切成均勻的幾大塊,轉身放在櫥窗裏。這時他看見我。

    我覺得這個人是見過的,可又想不起來是在哪裏。

    年輕的臉,黑髮黑眼,向我微微笑:“小姐,新出爐的批薩,要不要嘗一嘗?”

    “我想跟您問問路。”

    我話音未落,有人從櫃枱的裏面出來,是我的朋友歐德。

    “菲,我在等你。你自己找到了?真了不起。快進來。”

    歐德對男孩子説:“這是我的中國朋友,喬菲。”

    她又對我説:“菲,這是我的弟弟,祖祖。”

    世界真小,我於是一下子想起來,這是哪裏見過的男孩子。同一時間,聽見他説:“對了,我們見過的,在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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