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座墳,一座建造得不太大,也不太小,相當漂亮,但又沒有碑碣的墳。
一個人,一個滿面風塵,鶉衣百結,似乎被甚悲哀情緒所侵,以致顯得比他實際年齡,更老了一些的老年人。
一座爐,一座由三塊山石,架成的爐。
一個鍋,一個子平常常的煮飯、煮菜或是煮湯的鍋。
既然稱“鍋”.鍋中自然是煮得有物。
爐圍著火,火炙著鍋,鍋對著人,人看著墳。
除了墳是安安靜靜以外,其餘都是動的,或是不太靜的。
爐雖不動,但卻被那熊熊火焰,燒得畢剝作響。
火不僅焰光跳動,並也“呼呼”聲響。
鍋則“咕嘟”地,已被燒得翻翻作滾,並蒸騰出奇香熱氣。
人呢?是左手向爐中不斷加柴,右手向目旁不斷拭淚。
四外是青山,當空是白雲,雲山幽美處,驀地起吟聲。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
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崗。”
這就是前面所說“雲山幽美處,驀地起吟聲”的“吟聲”。
吟的詞兒,是東坡居士的(江城子)。
吟詞兒的人,是個約莫二十四五,風神瀟灑,極為英挺的青衫書生。
這位青衫書生,是從一條陡滑山道之上,緩步走來,但目光不時掃視四外,似乎有所尋覓。
轉過了一角山崖,青衫書生目光忽凝,已有所見。
他看見了鍋,看見了爐,看見了人,看見了墳。
青衫書生劍眉微揚,飄然走過,向那對墳流淚的鶉衣百結老人,深深一揖,含笑說道: “老人家,在下有事請教。”
鶉衣老人抬起頭來,對青衫書生看了一眼,皺眉微嘆說道:
“我因摯友新亡,情緒太壞,尊駕有何事見詢,請說得越簡單越好。”
青衫書生點頭笑道:“在下因是西南人氏,初來浙東,路徑不熟,想向老人家請教一聲,這‘括蒼山’中,可有處‘埋龍坳’麼?”
鶉衣老人聞言之下,從一雙淚漬模糊的淚眼中,閃動神光,凝望著青衫書生,揚眉問道: “尊駕由西南不辭萬里,遠來浙東‘括蒼’,就為了尋找‘埋龍坳’麼?那地
方景色雖尚清幽,並不是什麼特殊名勝。”
青衫書生答道:“在下尋找‘埋龍坳’,並非為了覽勝探幽,是想拜謁隱居其間的一位前輩奇客。”
鶉衣老人問道:“尊駕所謂‘奇客’是誰?”
青衫書生答道:“此人隱跡遁世已久,姓郭,名南天,昔年在武林中嘯傲風雲之際,得號‘天龍八掌’。”
鶉衣老人聽完話後,神情微震,雙目一張,精芒電閃地,又向青衫書生,打量幾眼,問道: “尊駕與‘天龍八掌’郭南天,是什麼樣的交情?”
青衫書生似乎覺得對方問話太多,在眉宇間,有絲不悅之色,一現即隱地,淡淡答道: “慕名已久,一面未識。”
鶉衣老人嘆道: “尊駕請莫要嫌我嘮叨,我不懂得你既與‘天龍八掌’郭南天一面未識,卻怎會知道他隱居在這‘括蒼山埋龍坳’內?”
青衫書生因他業已打過招呼,遂不再嫌煩,含笑答道:“在下偶遊‘六詔’,聽得有人與‘天龍八掌’郭南天,深結前仇,探得他隱居於‘括蒼山埋龍坳’內,欲來報復。”
鶉衣老人“哼”了一聲,青衫書生繼續說道: “常言道得好: ‘明槍容易躲,暗箭最難防’,再高明的蓋代豪雄,只要稍稍疏忽,也時常會在鬼蜮陰謀之下,埋冤飲恨,在下素仰‘天龍八掌’郭大俠盛德清名,遂不辭萬里,趕來報訊,期使郭大俠有所警覺戒備。”
鶉衣老人忽然站起身形,向青衫書生,深深一揖。
青衫書生趕緊抱拳還禮,詫聲問道: “老人家何以如
此謙禮?”
鶉衣老人嘆道:“我是代我老友‘天龍八掌’郭南天,致謝尊駕見義勇為的遠來盛意。”
青衫書生笑道: “聽老人家這樣說法,莫非‘天龍八掌’郭大俠,如今不在‘埋龍坳’內了麼?”
鶉衣老人臉上,浮現出一種奇異神情說道: “尊駕仁心俠骨,更具有脫俗風神,想必也是武林一脈,可否先請把名姓賜告?”
青衫書生含笑答道:“在下姓卓,名軼倫。”
話猶未了,鶉衣老人便失聲說道: “卓老弟,恕我恃老託大,你莫非就是號稱‘聖手仁心’的哀牢大俠?”
卓軼倫拱手笑道: “大俠兩字,卓軼倫愧不敢當,尚未請教老人家怎樣稱謂?”
鶉衣老人得知“聖手仁心”卓軼倫的來歷之後,逐不再有疑慮之心,應聲答道: “我姓周,名三畏,江湖中曾送了我個‘天琴醉叟’的外號。”
這回輪到卓軼倫俊目閃光地,向週三畏全身上下,打量起來。
週三畏皺眉問道:“卓老弟,你怎麼這樣對我?”
卓軼倫接口笑道:“根據江湖傳言,‘天琴醉叟’週三畏是酒不離口,琴不離身,如今老人家卻不僅無甚酒意,身邊也未看見那具名貴絕世的‘焦尾古琴’,怎不教我詫異?”
週三畏“哦”了一聲,悽然嘆道: “老弟有所不知,我固摯友新亡,無心飲酒。”
卓軼倫點頭說道: “酒入愁腸人更愁,借酒澆愁,本
來不是好事,但老人家的那具‘焦尾琴’呢?”
週三畏指著爐中烈火,以及爐下的一堆灰燼,神色黯然答道: “老弟請看,爐中那堆灰燼,就是我‘焦尾古琴’所化。”
卓軼倫駭然問道: “焦尾古琴是稀世難得之物,老人家把它焚卻則甚?”
週三畏悽然落淚,長嘆一聲答道: “鍾期既死,伯牙摔琴,無非是知音已逝,曲調誰賞之意。倘若將今比古,時雖移而事不異,卓老弟……”
卓軼倫見週三畏的神情甚悲,遂設法岔開話頭,指著那隻熱香四溢的鍋兒,含笑說道: “古人有‘煮鶴焚琴’之語,周老人家既然焚琴,這鍋中所煮的,莫非是隻鶴麼?”
週三畏一面舉袖拭淚,一面搖頭答道: “我不是‘焚琴煮鶴’,而是‘焚琴煮骨’,這鍋中所煮的是一條兇徒腿骨。”
週三畏語音方落,卓軼倫臉色忽變。
刷!刷!
兩聲尖厲已極的劃空銳嘯起處,寒芒耀目,飆輪電轉地,飛來了兩團急漩金光。分向“聖手仁心”卓軼倫,及“天琴醉叟”週三畏當頭襲到。
卓軼倫青衫大袖微翻,忽從袖中飛出一根紫色軟索,恰好自那兩囤金光之中,穿了過去。
週三畏則怒嘯一聲,向金光來處的大堆嵯峨怪石,飛身猛撲。
但他尚未撲到,怪石之後,業已飛出一條黃衣人影。
這條黃衣人影,不是迎著週三畏來勢飛出,是向相反方向退去。
此人身法之快,委實快如石火電光,一閃即逝,使週三畏空自瞠目驚奇,根本欲追不及。
尤其這黃衣人大袖郎當,從他背影望去,好似雙手皆無模樣。
週三畏一怔之間,卓軼倫卻笑聲叫道: “周老人家,此人身法太快,無從追趕,你且看看這兩件暗器,或可判斷出他的來歷?”
週三畏苦笑回身,只見卓軼倫持著兩支黃澄澄的圈兒遞過。
這兩隻圈兒,內厚外薄,極為鋒利,色呈金黃,徑約五寸左右。
週三畏“呀”了一聲,恍然說道:“原來是他。”
卓軼倫雙眉微揚,目射神光問道: “老人家知道那黃衣人的來歷了麼?”
週三畏點頭答道: “我已經知道他的來歷,但卻想先從另一方面說起,卓老弟才比較容易瞭解全盤情況。”
卓軼倫目光微掃四周,一面緩緩坐下,一面問道:“老人家大概仍是要從‘焚琴煮骨’說起?”
週三畏搖了搖頭,神色又自悽然地,指著那無碑墳兒,悲聲答道: “焚琴煮骨,還在其次,我要先請卓老弟猜猜,這墳中埋的是誰?”
卓軼倫苦笑說道:“這是難題,茫茫人海……”
週三畏接口說道: “我先告訴卓老弟,此處就是‘埋龍坳’,並以‘地符其實’四字,給老弟一些提示。”
卓軼倫聽了“地符其實”四字,以及此處就是“埋龍坳”之語,不禁心中一驚,蹙眉說道: “此處便是‘埋龍坳’,郭南天大俠又復號稱‘天龍八掌’。”
話方至此,週三畏又復老淚縱橫地,悽然嘆道: “卓老弟,你猜對了,這墳中所埋,便是我生平摯友‘天龍八掌’郭南天。”
卓軼倫聽得臉色一變,週三畏繼續嘆道: “雖承卓老弟義膽俠肝,馳報警訊,卻可惜你來遲一步,被那般無恥鬼蜮,著了先鞭,仍使我郭大哥含恨九泉,身遭慘死。”
卓軼倫劍眉雙挑,目閃精芒,憤然叫道: “周老人家不必流淚,郭大俠既遭暗算,我們便應該設法替他雪恨報仇,伸張武林正義,郭大俠方能瞑目地下。”
週三畏舉袖試淚,目注卓軼倫,訝然問道:“卓老弟,我與‘天龍八掌’郭南天,是生平摯友,替他報仇雪恨,自然義不容辭,你卻和他半面未識,難道也願意涉此風險?”
卓軼倫滿面神光,恭聲答道: “在下藝業或有不精,學識或有不夠,但每見人間不平事,胸中即作不平鳴,義膽俠肝,卻決不甘落人後,我萬里遠來,既未能替‘天龍八掌’郭大俠的生前效勞,自願為他的死後盡力。”
週三畏聽得軒眉狂笑叫道: “好心胸,好男兒,難怪卓老弟年歲輕輕,便得號‘聖手仁心’,成為名震西南的‘哀牢大俠’。”
卓軼倫搖手說道: “老人家不必再對我謬獎,我有幾項疑問,想先請你給我解答。”
週三畏道:“老弟有何疑問?儘管提出。”
卓軼倫指著墳兒問道: “天龍八掌,譽滿武林,郭大俠生前顯赫,墳前何不立碑?”
週三畏答道: “一來我郭大哥所結仇家,太以狠毒,他此次並未能親手殺我郭大哥,我遂暫時不擬洩漏郭大哥的死訊,免得在我風塵僕僕,四海尋仇之際,對方連泉下白骨,都放不過。”
卓軼倫恨恨說道:“這人是誰,竟會如此毒辣?”
週三畏未答他這次所問,仍自繼續說道: “二來我打算等我替郭大哥雪恨復仇後,再來此補立碑碣。”
卓軼倫點頭說道:“周老人家的這種打算,也有道理,但郭大俠是前輩一流好手,功力極高,他那狠毒仇家,定也……”
週三畏截斷了卓軼倫的話頭,擺手苦笑說道: “老弟猜得不對,我郭大哥的這位仇家,根本不會武功,手無縛雞之力。”
卓軼倫大為驚奇地,失聲說道: “有這等事,此人是誰?”
週三畏道: “此人複姓獨孤,單名一個智字,身患癱瘓重症,除了頭手略能轉動之外,連站都無法站起,鎮日均半躺半坐在一輛特製輪車以內。”
卓軼倫詫聲問道: “像這樣一個殘廢之人,能害死武功絕世的‘天龍八掌’郭大俠麼?”
週三畏嘆道: “這獨孤智雖是身不能動的殘廢之人,但他不論何種惡毒刁鑽花樣,均想得出,智慧之高,足稱天下第一。”
卓軼倫聽得皺眉說道: “這樣說來,我在‘六詔山’
所聞要向郭大俠尋仇暗算之人,並不是獨孤智了。”
週三畏嘆道: “我郭大哥遊俠江湖之際,雖然仁義如天,但既欲助弱扶傾,必與強粱結怨,仇家自然不止一個,卓老弟在‘六詔’所聞.是如何說法?”
卓軼倫應聲答道: “我聽得有兩名江湖人物,在說什麼‘何大哥業已探出天龍八掌郭南天,隱居於括蒼山埋龍坳中,即將全力尋仇,以報當年的斷臂之恨,我們應該助他成功,也好藉此成名露臉’等語。”
週三畏雙目之中,神光電閃問道: “這兩人是否一個瘦小枯乾,另一個則頗為雄健?”
卓軼倫點頭說道: “老人家怎會知道,他們正是這等模樣。”
週三畏向卓軼倫看了一眼,揚眉說道: “卓老弟,你在途中大概遇事耽延,否則以這兩個惡徒的功力腳程,不可能走在你的前面。”
卓軼倫俊臉微紅,點頭答道: “老人家猜得不錯,我在來此途中,確曾因事耽延了兩三日光景,莫非……”
週三畏嘆道: “這隻好說是運數前定,天意難回,卓老弟若是能比那兩名江湖惡徒先行趕到,或許還可使我郭大哥,逃過這場劫數。”
卓軼倫又驚又愧問道: “老人家,你這樣說法,可把我聽糊塗了, ‘天龍八掌’郭大俠到底是中了獨孤智的暗算?還是遭了我在‘六詔’所見的那兩名惡寇毒手?”
週三畏答道: “我郭大哥獨居‘埋龍坳’,忽染風寒,身患重病,那兩個惡寇一名邵挺,一名陸鋒,也恰好趕到。”
卓軼倫聽到此處,失聲叫道: “原來如此,英雄只怕病來磨,郭大俠若非身患重疾,哪裡會把邵挺、陸鋒這等下流宵小,放在心上?”
週三畏神色傷感地,繼續說道: “邵挺、陸鋒進入我郭大哥所居茅屋之際,我郭大哥因病勢沉重,已入彌留狀態,但床前几上,卻還有密封鐵匣,未曾開啟。”
卓軼倫道: “這隻鐵匣何來?是不是郭大俠自有之物?”
週三畏搖頭答道:“邵挺、陸鋒見我郭大哥病重將死,自然高興異常,並因知我郭大哥藏有一冊珍貴無比的武林秘籍,遂起了貪心,四處搜索.終於啟匣觀看。”卓軼倫目光電閃,說道:“這匣中定然有甚蹊蹺!”
週三畏點頭答道: “匣中空無一物,只寫著血紅色澤的‘獨孤智’三字,但就在邵挺、陸鋒注目觀看之際,三個血紅字跡,突化烈火噴出,鐵匣也立即爆炸得四分五裂。”
卓軼倫駭然說道: “這獨孤智委實心腸太毒,手段太狠,如此雙重算計,卻教當事人怎生防衛?”
週三畏道: “毒火噴處,邵挺首當其衝,立被燒得焦頭爛額,而鐵匣裂飛之下,我郭大哥也慘遭殃及,撒手塵寰。”
卓軼倫扼腕長嘆道: “蒼天不佑,病禍雙來,郭大俠身入九泉,定難瞑目。那陸鋒怎未被周老人家提及?莫非他竟……”
週三畏接口說道: “陸鋒異常僥倖,只是略受輕傷,但此時我已趕到,將他點倒制住,問明情由,悲憤難平,
遂欲把這惡賊先行分屍洩恨,然後再尋他們身後之人,和那獨孤智,替我郭大哥報復血仇。”
卓軼倫點了點頭,正欲發話,週三畏又復說道: “誰知我剛剛砍斷了陸鋒的一條左腿,便有他同黨趕來,把這斷腿兇徒,拼命救去。”
卓軼倫想起週三畏曾有“焚琴煮骨”之語,遂恍然說道:“如此說來,這鍋中所煮的就是陸鋒左腿。”
週三畏悽然嘆道:“我驟見生平摯友,不禁肝腸皆裂,五內如焚,一面埋葬郭大哥,一面焚琴煮骨,告慰英靈,並立誓走遍天涯,踏遍海角,尋找獨孤智,以及邵挺、陸鋒的身後之人,替郭大哥報仇雪恨。”
卓軼倫問道:“誰是邵挺、陸鋒的身後之人?”
週三畏答道: “此人姓何,名撐天,也就是適才向我們飛圈暗算的黃衣人。”
卓軼倫點頭說道: “對了,邵挺、陸鋒在‘六詔山’中,曾有‘何大哥欲報斷臂前仇’之語。”
說到此處,雙眉忽蹙,想了一想,又向週三瞿問道:“周老人家,你以前見過何撐天麼?他剛才飛遁極速,身材相貌,均未著清。”
週三畏不等卓軼倫話完,便自揚眉說道: “這何撐天有特殊標誌,使人一望而知,卓老弟難道未發現他大袖郎當,比一般人少了兩隻手麼?”
卓軼倫急急說道: “我正為此事,有所生疑,那何撐天既失雙手,卻又怎能發出飛圈,向我們暗襲?”
週三畏雙目一張,神光電射地,向卓軼倫注視有頃,緩緩問道: “卓老弟,看來你大概對於‘宇宙六殘’細
情,還不深悉。”
卓軼倫苦笑答道: “什麼叫‘宇宙六殘’?慢說細情,連這四個字兒,我也從未聽過。”
週三畏道: “老弟請坐,你既尚未知曉‘宇宙六殘’,我便詳細說給你聽,因為這六人均極兇惡,萬一江湖偶遇,未加提防,往往會遭受暗算,抱憾終身的呢!”
卓軼倫如言坐下,並從懷中取出一隻扁扁酒瓶,遞向週三畏,含笑說道:“老人家請先潤潤喉嚨,再行賜告。”
週三畏號稱“天琴醉叟”,生平嗜酒如命,但如今他似因摯友新亡,哀傷過度,竟有些不願接取酒瓶之意。
卓軼倫見狀笑道: “老人家身為豪俠,不必矯情,你焚琴煮骨,目前業已告慰郭大俠英靈,將來更立誓替他報仇雪恨,可說是已盡為友之道,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惟有杜康。對於這瓶酒兒,又有什麼不可下喉的呢?”
週三畏連聲怪笑,伸手接過酒瓶,拔開瓶塞,便咕嘟咕嘟地,一傾而盡,飲得點滴不剩。
他飲盡瓶中美酒,舉起破袖,胡亂抹去唇邊的淋漓酒漬,雙目注視卓軼倫,揚眉問道: “卓老弟,你是文武雙全的哀牢大俠,總該知道‘缺陷’是一種美,也往往會是一種力量。”
卓軼倫點頭說道:“我懂得這種道理。”
週三畏怪笑說道:“卓老弟既然懂得‘缺陷就是力量’之理,我就要開始對你敘述所謂‘宇宙六殘’的了。”
卓軼倫見週三畏說話時,連咂嘴唇,彷彿酒興未足,遂又從懷中取出只白玉小瓶遞過,含笑說道: “周老人
家,這是極上等的‘百花猴兒酒’,你再拿去,助助談興。”
週三畏接過玉瓶,湊向鼻端嗅了一嗅,不禁高興得眉開眼笑地,現出了一副饞像。
但他雖然饞極,卻似對於這種罕世美酒,捨不得立時就飲,只是嗅了幾嗅,便仍塞好玉瓶,揚眉說道: “所謂‘宇宙六殘’,便是六位身體上有重大殘缺的江湖人物總稱,更由於他們各有殘缺,也就各有超越常人的特殊長處,譬如我已說過的獨孤智,就是‘六殘’之一,此人癱瘓多年,身不能動,但智計之高,卻放眼整個武林,絕無任何一人.可與比擬。”
卓軼倫點了點頭問道: “這樣說來,那雙手俱無的何撐天,定然也是‘六殘’之一,但不知此人有何特殊長處?”
週三畏答道: “何撐天的過人特長,就是腿快,他輕功之佳,簡直捷似風雲,一日千里。”
卓軼倫“哦”了一聲說道: “他雙手既失,便自然而然地,把一身武功,集中腿部,方才遁走時的身法之捷,確實罕世難睹。”
週三畏道: “何撐天不僅跑得極快,一套‘飛雲腿法’,更是獨步扛湖,尤其在雙腿之上,可以發出三四種厲害暗器。”
卓軼倫想起那兩隻圈兒,不禁失笑說道:“這種力量,果然是由於‘缺陷’而生,倘若何撐天與常人一般,雙手均在,他便不會把兩條腿兒,練得如此厲害。”
週三畏揚眉說道: “天下事往往奇妙絕倫,既有了個
失去雙手的何撐天,便還有個失去雙腿的雲千里。”
卓軼倫道: “這雲千里既失雙腿,定然把一身功力,集中在雙手之上。”
週三畏點頭說道: “卓老弟猜得不錯,雲千里不僅指掌之力,絕世無雙,他更手巧無比,能製造各種精妙器械。”
卓軼倫笑道: “宇宙六殘,已知其三,還有三人不知殘些什麼?”
週三畏忍不住地,終於把那瓶“百花猴兒酒”,嚐了兩口。眉飛色舞說道: “其餘三殘之中,有兩人是同胞兄弟,兄名司馬聰,弟名司馬明。”
卓軼倫不等週三畏話完,便接口道:“周老人家慢說,我來猜上一猜,司馬聰定然是個瞎子,長處是耳力極強,司馬明定然是個聾子,長處是目力極銳。”
週三畏搖頭笑道: “卓老弟鑽了牛角尖,你恰好猜得相反,司馬聰是個聾子,司馬明是個瞎子。”
卓軼倫苦笑說道: “聰而聾,明而瞎,真是匪夷所思。”
週三畏失笑說道: “老弟若是細想一想,也就無以為奇,這和無手之人名‘撐天’,無腿之人名‘千里’,是同樣道理。”
卓軼倫恍然笑道: “我明白了,這是從竟識上彌補缺陷,也就是一般人五行缺木則名號多木,五行缺水則名號多水之意。”
週三畏繼續說道: “最後一殘,是個失去思維能力的渾噩之人,但一身橫練,卻絕世無雙,臂力之強,也具霸
王神勇。”
卓軼倫問道:“此人叫何姓名?”
週三畏應聲答道:“他叫濮陽勇,勇力無雙,獨孤智,智力絕世,他們又是從正面寫實,與何撐天、雲千里、司馬聰、司馬明等反面烘托,恰好迥異其趣。”
說到此處,目光一注墳墓,忽又傷感起來,眼圈發紅地,悽然嘆道: “說什麼是非成敗?論什麼真假正邪?我一想起我那位仁義如天的郭大哥來,便懷疑冥冥上蒼,是否真有靈應?萬事不如杯在手,一生幾見月當頭,唉!”
這位“天琴醉叟”,在“唉”的一聲長嘆之後,居然又把那隻小小白玉瓶中的“百花猴兒酒”,喝得乾乾淨淨。
但酒才喝完,週三畏便搖了搖頭,皺眉自語說道:“咦!奇怪,我往日干杯不醉,常把三五十斤烈酒,視若等閒,今日怎麼在飲了這樣幾口酒兒以後,便有地轉天旋,頭昏腦脹之感?”
語音了處,人已搖搖欲倒,陡然機伶伶地打了一個寒顫,戟指卓軼倫,恍然大悟問道: “卓……卓老弟,你……你好,你……你……你為什麼在酒中做……了……”
“做了手腳”一語中的“手腳”二字,尚未說出,這位“天琴醉叟”週三畏,便已醉得人事不知,口吐白沫地,翻身栽倒。
卓軼倫微嘆一聲,目注週三畏道: “周老人家莫要怪我,我若不如此,卻怎樣救你一命?”
原來卓軼倫崛起“哀牢”,不僅武功精絕,並醫理極深,不遜華(佗)扁(鵲),才獲得“聖手仁心”之號。
他今日一見週三畏後,便從氣色之上,發覺這位“天琴醉叟”,肝腸過熱,因摯友新亡,悲痛太甚,把一腔激怒沉哀,聚於肺腑。
這等情況之下,不須再加刺激,便可使週三畏吐血身亡,再投藥石,都無法生效。
惟一的解救之道,就是不著痕跡地,使週三畏在情緒方面,漸漸平和,然後再把握時機,投以妙藥。
卓軼倫非但深明醫理,並極通達人情,他知道像週三畏這等血性豪雄,此時為友傷懷,肝腸如沸,若加勸說,根本聽不入耳。
故而,他不從勸說抑哀著手,反倒先對“天龍八掌”郭南天,慘遭暗算之事,表示嘆惜。
這樣作法,是先使週三畏的悲痛心情,可以緩緩宜洩。
然後,再表示見義勇為,願為“天龍八掌”郭南天覆仇,期使這位武林大俠,瞑目九泉。
這樣作法,是使週三畏覺得吾道不孤,心中漸獲安慰。
最後再故意聽他暢論“宇宙六殘”。
這樣作法,是使週三畏把注意力暫時移轉到敘述“宇宙六殘”之上,情緒越發平靜。
其實,卓軼倫用不著聽,他遊俠江湖,見聞頗廣,對於“宇宙六殘”,早就耳熟能詳,深明細底。
等到週三畏說到表面上興高采烈之際,也就是他內心中激動悲哀情緒,比較平息之時,卓軼倫遂散了他兩次美酒。
第一次的酒兒之中,毫無異狀,但在第二次的酒兒之中,卻暗暗加上了迷魂安神藥物。
週三畏飲酒以後,一語未畢,便爛醉如泥,仆倒在郭南天的墓前,呼呼大睡。
但他眼角腮邊,卻仍佈滿了傷懷的縱橫淚跡。
卓軼倫好生崇敬他,點頭一嘆,向週三畏口中餵了兩粒自煉靈丹,再替他周身按摩推拿,期使這位“天琴醉叟”,獲得一個安酣好夢,便可把身心疲勞,祛除大半,不致鬱為重病。
果然,他一遍推拿完畢,週三畏便已鼻患如雷。
卓軼倫慰然一笑,遂想自己也盤膝靜坐,用用吐納功夫,等週三畏醒來,再細商怎樣替郭南天報仇雪恨之策。
誰知,卓軼倫盤膝坐下,雙目方一垂簾,眼皮便又睜開,炯炯精光,電射而出。
因為,他聽得前方小林之內,又起了武林人物的疾馳步履聲息。
卓軼倫內功極好,聽覺不差,展眼間,便有位紅衣少女,從林中急步走出。
這位紅衣少女真所謂“秋水為神玉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無論是身材貌相,都美得不可方物。
但世間哪有絕對完滿之事,這位紅衣少女,雖然美到極處,卻是柳眉帶煞,妙目籠威,略嫌英銳之氣太濃,女孩兒家最容易令人心醉的溫柔氣息,彷彿不夠。
卓軼倫方自看得微覺驚奇,眼前香風略飄,這位紅衣少女,竟未見縱躍,平超數丈,俏生生的站在面前。
不論這是“千里戶庭”,抑或“移形換影”,均已顯示
出對方身懷絕技,武學甚高。紅衣少女的兩道英銳眼神,是先看看墳,再看看“天琴醉叟”週三畏,最後才落在卓軼倫的身上,神情又冷又傲地,揚眉問道: “喂,這裡是‘埋龍坳’麼?”
卓軼倫心想這倒真巧,只不知她是否也來尋找“天龍八掌”郭南天?
紅衣少女見他似乎心中想事,未曾立即答話,不禁怫然不悅地, “哼”了一聲說道: “你這人看來倒生得一副聰明樣兒,但可惜是個聾子。”
卓軼倫聞言,暗忖自己眼力著實不差,這位美得可以的姑娘的脾氣,卻也急得可以,果然不夠溫柔。
但他心中雖在想事,口中卻不敢再不答話,遂抱拳一揖,含笑說道:“姑娘說得不錯,此處正是‘埋龍坳’。”
紅衣少女把她那兩道清澄澄,朗澈澈,嬌滴滴,冷冰冰的眼神,盯在卓軼倫身上,從頭至腳,毫不羞澀地看了一遍,問道:“你是誰?”
卓軼倫被她問得一怔,感覺這位姑娘,委實太不客氣。
紅衣少女居然猜得透他的心意,冷然一笑說道: “你是否認為我問起話來,你呀你的,有點不太客氣?其實你就是你,多麼乾脆。若再加上些‘朋友’, ‘尊駕’,或是‘閣下’等等,豈不哆嗦多事?”
卓軼倫連連點頭地,陪笑道:“姑娘豪邁無倫,說得極是,在下……我叫卓軼倫。”
他因知道這位姑娘豪爽乾脆,遂也不再用什麼客套之語,來了個“我叫卓軼倫”的乾脆答覆。
誰知紅衣少女的目光更冷,嬌美絕世的臉龐兒上,也傲現怒色。
卓軼倫方自心中一跳,那紅衣少女果然倒剔蛾眉,怒聲叫道:“卓軼倫,你怎麼這樣沒有禮貌?”
這兩句話兒,真把卓軼倫,聽得有點啼笑皆非。
但他表面上卻仍不得不表示“禮貌”地,堆起一臉苦笑,向紅衣少女抱拳長揖,要想請教自己的失禮之處何在。
他嘴唇微動,尚未發話,紅衣少女卻已從鼻中“哼”了一聲,擺擺手兒說道:“除非宗派隸屬,輩份有別之外,人與人之間,均系平等地位,故而抱不抱拳,作不作揖,都沒有什麼關係。但你卻為何不在我問完你的姓名以後,也問問我呢?難道你看我不起,真以為你‘卓軼倫’三字,有點卓犖不群,軼倫邁眾麼?”
卓軼倫恍然悟出自己確有失禮之處,遂趕緊一抱雙拳。
紅衣少女秀眉微蹙,不悅說道:“又抱拳了,大概又想作揖,你不要忘了你眉目間英氣外宣,精華內斂,分明是位武林人物.何必再故意做作地,裝什麼迂腐書生?”
她說到此處,忽然嫣然失笑起來,對卓軼倫的那副異常尷尬神情,略一注目,揚眉說道:“我把你教訓了好大半天,不必等你再問我了,告訴你,我叫夏侯娟。”
卓軼倫的確被對方教訓得有些頭昏眼花,如今既聽紅衣少女自報姓名,方自略定心神,含笑叫道:“夏侯姑娘。”
一語未畢,夏侯娟又復連連搖手,截斷了他的話頭說道:“你且慢問我,我還有話問你。”
卓軼倫無可奈何,只得苦笑說道:“夏侯姑娘有話儘管講,卓軼倫知無不答。”
夏侯娟剛剛略現笑意的腔龐兒上,突然又布嚴霜,冷冷問道:“此地既是‘埋龍坳’,坳中可住有一人,名叫‘天龍八掌’郭南天麼?”
卓軼倫心想巧極,這位夏侯姑娘的來意,與自己果又相同,遂毫不遲疑地,應聲答道: “夏侯姑娘,在下也是來找‘天龍八掌’郭南天,只可惜我們均來遲一步。”
夏侯娟詫然道:“你這‘來遲一步’,卻是怎講?難道郭南天業已遷居他往?”
卓軼倫搖頭道:“不是遷居他往,而是運數已盡,撒手紅塵。”
夏侯娟悚然一驚,失聲說道:“這老賊,他……他……他死了麼?……”
語猶未了,如泉珠淚,便已從她那雙大眼眶中,撲簌簌地滾了出來,淋得衣襟盡溼。
她為了卓軼倫的“郭南天已死”之語,悚然一驚,卓軼倫也為了她的“這老賊”三字,悚然一驚。
卓軼倫驚念方起,夏侯娟便已咬牙忍淚問道:“郭南天是怎樣死的,你能不能告訴我呢?”
卓軼倫猜出夏侯娟與郭南天之間,定有什麼深仇大恨,遂毫不隱瞞地,把從“天琴醉叟”週三畏口中所聞各情,向夏侯娟轉述一遍。
夏侯娟靜靜聽完,神情一陣木然,指著面前的墳墓,含淚問道:“這墓中埋的,就是‘天龍八掌’郭南天麼?”
卓軼倫一來不喜謊言,二來也想借以試試這位豪邁絕倫,夏侯娟姑娘的心性如何,遵點頭答道:“不錯,這墓中埋的正是‘天龍八掌’郭南天,夏侯姑娘莫非與他有什麼血海深仇,
連對一位業已逝世的老人家,都放不過麼?”
夏侯娟好似悲懷難禁地,垂淚答道:“我雖與郭南天有一天二地之仇,三江四海之恨!但常言曾道,人死仇消,我又怎會狠毒得像伍子胥把楚平王鞭屍洩憤一般,去找墓中枯骨晦氣?”
卓軼倫肅然一揖叫道:“夏侯姑娘,你莫再怪我迂腐多禮,我這是對於你明理達義的厚德寬仁,表示敬佩之意。”
夏侯娟拭淚說道:“厚德寬仁之贊,夏侯娟愧不敢當,我雖不找死人晦氣,卻要去找活人晦氣。”
卓軼倫聽了她“要去找活人晦氣”之語,訝然問道:“夏侯姑娘,你第二仇家是誰?”
夏侯娟頗含感激地,看他一眼答道:“多謝你告訴我實情,郭南天既然直接間接地,死在‘宇宙六殘’中獨孤智及何撐天的手內,我便要把滿腹怨氣,發洩到這兩個殘廢兇人頭上。”
語音一了,紅衣傲揚,便欲飄身高去。
卓軼倫叫道:“夏侯姑娘請暫留貴步。”
夏侯娟揚眉問道:“你不贊成我去找獨孤智和何撐天麼?”
卓軼倫搖頭笑道:“在下哪有不贊成之理,但這兩個殘廢兇人,並不易找,夏侯姑娘必將浪跡天涯,飄遊海角,似尚不急在目前一時。”
夏侯娟目光一轉,點頭說道:“你說得對,我問了你半天,你大概也有些話兒問我,我和你一樣地知無不答就是。”
卓軼倫把話音神色均放得極為平和地,微笑問道:“夏侯姑娘與‘天龍八掌’郭南天之間,有何深仇大恨?”
一提仇恨,夏侯娟便眼圈傲紅,定了定神之後,暗咬銀牙,點頭說道:“好,我告訴你,我爹爹名叫夏侯洵,外號人
稱‘翻天神手’。”
卓軼倫肅然起敬地,接口說道:“我知道,夏侯老伯是名重一時的嶺南大俠。”
夏侯娟聽他把自己爹爹稱作“老伯”,自然心中頗生好感地,向卓軼倫看了兩眼,繼續說道:“爹爹與郭南天本是刎頸至交,他們並在偶然機緣之下,合得了一冊武林秘籍‘百篆真經’,遂互相苦苦參究,誰知為時未久,我爹爹即被郭南天害死,那老賊獨吞秘籍,從此隱居遁世。”
卓軼倫雖對素具大俠之稱的“天龍八掌”郭南天,竟會有如此卑鄙之事,有些不信,但因夏侯娟言來似甚確鑿,自己毫無反證資料,未便代為辯白,只好點頭,隨口問道:“夏侯姑娘當時卻在何處?”
夏侯娟答道: “我在‘小寒山般若庵’中,隨我恩師學藝。”
卓軼倫又是一驚,抱拳說道:“原來夏侯姑娘竟是‘百忍神尼’悔大師的門下弟子,卓軼倫多有失敬。”
夏侯娟瞟了他一眼,揚眉問道:“你呢?你看來骨秀神清,卓犖不俗,定也藝出名門。”
卓軼倫聽了夏侯娟的讚語,不禁把適才所受教訓及所忍委屈,完全清除地,慰然笑道:“我們師門中可能頗有淵源,卓軼倫是受業於‘天山醉頭陀’,和‘哀牢山歸雲堡’堡主彭五先生等兩位恩師門下。”
夏侯娟知道“天山醉頭陀”,“歸雲堡主”彭五先生,都是與自己恩師“百忍神尼”悔大師,地位相等的第一流出世高人,故在聞言之下,點頭嬌笑說道: “我的看法,果然不錯,除了根骨絕世的曠代奇才,是不容易被這兩位前輩人物,垂加
青眼,收列門牆的呢!”
卓軼倫又受誇獎,正自有點心神飄忽之際,夏侯娟忽然秀眉微揚,含笑說道:“卓兄,我們師門中既有淵源,氣味亦甚投合,萍水相逢,就此訂交,夏侯娟因急於追尋何撐天,暨獨孤智下落,暫時告別,綠水青山,行再相見。”
美人魔力,端的無邊,“就此訂交”一語,聽得卓軼倫心花怒放,但“暫時告別”一話,卻又聽得卓軼倫默然魂消。但默然雖是默然,這位哀牢大俠,卻想不出理由來,加以挽留,只好默默點頭,從眼角眉梢之間,顯露出一片惜別傷離神色。
英雄自古本多情,但美人呢?似乎應該比英雄來得更纏綿一些才對。
不,夏侯娟容光絕世,稱得上是位極美極美的美人兒,但她的臉上.卻沒有什麼纏綿神色顯露。
她只是微微地一舉手,淡淡地一點頭,輕輕地一回身,便如流水行雲般,飄然離去。
不一時,紅衣忽轉,夏侯娟又復施展她初來時那種極高明的輕功絕技,嬌軀傲一晃動,便自俏生生地,站在卓軼倫的面前。
卓軼倫以為她也惜別傷離,暫不願走,正自心頭狂喜,夏侯娟業已笑吟吟地,揚眉叫道: “卓兄,我還有句話兒問你,有樁事兒求你。”
卓軼倫點頭笑道:“夏侯姑娘有話請講。”
夏侯娟閃動著一雙妙目,看著卓軼倫,含笑問道:“武林人物,多半都有外號,卓兄,你有沒有?叫做什麼?”
卓軼倫笑道:“哀牢一帶的武林人物,曾經送過我‘聖手仁心’四字。”
夏侯娟把“聖手仁心”四字,唸了兩遍,揚眉嬌笑說道:“照這‘聖手仁心’四字看來,卓兄不僅精於武功,並還精於醫道了。”
卓軼倫赧然答道:“我恩師彭五先生,與‘一帖神醫’葉天仕,是至交好友,卓軼倫侍酒侍棋之際,常得葉老前輩不吝指點,遂稍解青囊之術。”
夏侯娟“唉”了一聲,皺眉嘆道: “有個外號,多麼神氣!”
卓軼倫驀然想起,方才夏侯娟動問自己姓名,自己因未回問,曾被她教訓一頓,如今自應禮尚往來,豈可觸怒美人,再蹈覆轍?
想到此處,卓軼倫立即問道:“夏侯姑娘,你的外號是怎樣稱呼?”
夏侯娟柳眉雙剔,白了卓軼倫一眼,嗔聲說道:“你這人怎麼是個聰明面孔笨肚腸?有時尚算懂事,有時卻太以糊塗!”
卓軼倫所謂“拍馬屁拍上馬腳”,被踢得俊臉飛紅,心中發怔。
夏侯娟見狀,嫣然失笑道:“卓兄,你看你這副懵懂樣兒,真像只大傻瓜!我若有甚外號,哪裡還會羨慕有外號之人?”
卓軼倫被她這種毫不客套的爽直言詞,說得臉上更紅,連耳根也微發熱。
夏侯娟才不管他神色如何,只是自顧自地,繼續道:“我要問你的話兒,業已問完,如今要求你的事兒,也就來了。”
卓軼倫靈機忽動,含笑問道:“夏侯姑娘,你是不是要我送你—個外號?”
夏侯娟聞言,貝齒微露,笑出聲來,揚眉說道: “哈哈!
真有趣味,在一轉瞬間,大傻瓜便變成了聰明鬼!外號不宜自起,應由人贈,你肯不肯送我一個?”
“大傻瓜”、“聰明鬼”,都不是什麼好字眼。但吐自嬌媚絕色的夏侯娟口中,卻變成一枚奇異無形利箭,鑽人卓軼倫心窩深處,使這位哀牢大俠,不單不覺痛苦,反而生出一種甜甜蜜蜜之感。
夏侯娟笑道:“你是在動腦筋麼?我不喜歡什麼‘凌波仙子’、‘寒山玉女’等虛無讚美之詞,最好寫實一些,連罵我都沒有關係。”
卓軼倫被她這麼一提,猛然想起自己適才目送夏侯娟時的心中感覺,遂劍眉雙挑,應聲笑道:“好,寫實就寫實,夏侯姑娘美似天人,風華絕代,但脾氣方面,卻稍嫌直率暴躁一些,我想送你個‘咆哮紅顏’外號,希望夏侯姑娘莫以為忤。”
夏侯娟把“咆哮紅顏”之話,反覆唸了兩遍,神色極為高興地,嬌笑說道:“卓兄真不愧是醉頭陀和彭五先生高足,端的文武全才,你這‘咆哮紅顏’四字,想得多好,其中有種‘真率之美’躍然流露,我連感謝你都來不及,怎會以喜為忤?”
憑良心說,卓軼倫是一時衝動,才大著膽兒,把“咆哮紅顏”四字,衝口提出。
如今見了夏侯娟的高興神情,知道她對於“咆哮紅顏”之號,居然極為喜愛,卓軼倫方把那顆騰騰亂跳的心兒,放了下來,從眉宇之間,流露出了洋洋得色。
但這種洋洋得色,不過曇花一現,轉瞬間便變成了黯黯離情。
因為夏侯娟頗為高興以後,立即向卓軼倫告別。
她仍是先前那般微微地一舉手,淡淡地一點頭,輕輕地一回身,紅衣飄拂,嫋嫋生姿,走得像行雲,像流水。
卓軼倫也仍是默然目送,並希望她仍像上次一樣,因事回頭,再復多談數語,多聚片刻。
天下事,那得盡如人意?卓軼倫的心中希望成空,夏侯娟未再折轉,她一直走到來路林邊,方駐足回頭,向卓軼倫看了一眼。
卓軼倫心中一跳,以為她又有什麼事兒?但紅衣一飄,芳蹤寂寂,夏侯娟那美煞人、愛煞人的窈窕倩影,業已被那惱煞人、恨煞人的無情林木遮蔽。
若說她有情?卻為何匆匆而別,不多留一刻半刻,一分半分?
若說她無情?卻為何臨去回眸,秋波兒那般惆悵,那般銷魂?
卓軼倫在江湖風雲之中,是名副其實,卓犖不群,軼倫邁世。
但在兒女情網之中,卻是名不副實,他一點都不卓犖,一點都不軼倫,只與常人無異,平平凡凡,呆呆痴痴地,凝望著吞沒了夏侯娟紅衣倩影的那片可惡的樹林,眉際深籠愁色。
他這痴痴發怔,怔得相當長久,直等那位“天琴醉叟”週三畏,從沉酣中一夢醒來,仍看見卓軼倫彷彿神思恍惚地,茫然呆立。
週三畏愕然叫道:“卓老弟,你在看些什麼?”
卓軼倫這才從恍惚情思中,倏然警覺,赧然答道:“周老人家有所不知,在你沉酣入夢之際,又有人來,欲向‘天龍八掌’郭大俠尋仇。”
週三畏“哦”了一聲,揚眉問道:“這人是誰?”
卓軼倫仍有點神不守舍,隨口答道:“她叫‘咆哮紅顏’。”
週三畏皺眉說道:“這是哪路人物,我從來就不知我郭大哥,有這麼一門仇家,也從未聽見過什麼‘咆哮紅顏’之號?”
卓軼倫警覺自己神思不屬,信口失言,遂俊臉微燒地,愧然說道:“她叫夏侯娟……”
“夏侯娟”三字方出,竟把位“天琴醉叟”週三畏驚得酒意全消,跳起身來,瞠目叫道:“大俠‘翻天神手’夏侯洵的獨生愛女?”
卓軼倫點頭答道:“老人家說得絲毫不錯。”
週三畏目注卓軼倫,急急問道: “這……這丫頭現在何處?”
卓軼倫暗笑週三畏太以倚老賣老,“這丫頭”三字,若是聽在夏侯娟耳中,必將大肆咆哮,定把這位“天琴醉叟”,弄得啼笑皆非,灰頭土臉不可。
他一面暗自思忖,一面卻應聲答道:“夏侯姑娘業已離此遠行,不知去向。”
週三畏皺眉說道:“這丫頭與我郭大哥仇深如海,恨重如山,她既遠來尋仇,怎肯輕易退去?”
卓軼倫道:“我告以郭大俠業已遭人毒手,撒手紅塵……”
週三畏不等卓軼倫話完,便白手指墳頭,詫聲問道:“夏侯娟不知道這是我郭大哥的墳麼?她怎不設法開墳,戳屍洩憤?”
卓軼倫既想不到,也弄不懂週三畏為何竟如此說法?只好帶著滿腹驚奇,據實答道:“夏侯姑娘的心性,頗為光明仁厚,她認為人死仇消,不必開墳殃及泉下無知白骨,她把一腔仇
恨,都移轉到獨孤智,何撐天等兩個殘廢兇人身上,去找他們,加以發洩報復。”
週三畏長嘆一聲,苦笑說道:“天哪!我這一覺睡得雖然神清氣爽,太以舒服,但也太不是時候,居然辜負了我郭大哥的殷殷重託。”
卓軼倫問道:“周老人家,郭大俠託你何事?”
週三畏答道:“郭大哥託我設法把夏侯娟找到此處,說明是她殺父仇人之墳,叫夏侯娟開墳劈棺,戳屍洩憤。”
卓軼倫愕然說道:“郭大俠這樣作法,卻是何故?他總不會在墳中棺中,設下什麼厲害埋伏?”
週三畏神色間微現不悅地,怫然叫道:“卓老弟,我郭大哥生平仁義如天,你不應該有這種侮辱他的想法。”
卓軼倫陪笑說道: “老人家莫要誤會,我事先業已說明,不相信郭大俠會在墳中棺內,有甚惡毒安排。但對於他竟奉託周老人家,把夏侯娟姑娘找來,任其開棺戳屍之舉,卻太以莫名其妙?”
週三畏長嘆一聲叫道:“卓老弟,你有所不知,夏侯娟之父‘翻天神手’夏侯洵,與我郭大哥,本是莫逆好友。”
卓軼倫接口說道:“這些事兒,業已由夏侯娟姑娘,告訴我了。”
週三畏苦笑說道:“夏侯洵之死,其實是他自己煉功岔氣,走火入魔,不是被我郭大哥所害。”
卓軼倫點頭說道:“我覺得郭大俠德高望重,絕不會作出這種欺友奪寶的神人不齒之事,但卻不懂他為何不主動向夏侯娟說明真相?”
週三畏道:“卓老弟的想法,與我相同,但我郭大哥卻覺
得既已身落嫌疑,則實言辯解,難邀人信,何況當時夏侯娟尚屬孩提,不易理喻,遂決心暫時含冤遁世,靜等夏侯娟長大成人,練就絕藝,尋他報復父仇之際,再以最佳辦法,洗刷清白。”
卓軼倫嘆道:“郭大俠的這種念頭,雖然不錯,但人到無常萬事體,他身遭慘死,撒手紅塵,縱有再佳的洗刷清白辦法,也已付諸流水,豈不要含冤地下,永辱令名了麼?”
週三畏感慨無窮地,繼續說道:“我郭大哥遁世清修,靜中生慧,對於生死劫運,似已預知,他曾經特製一具小小鐵匣,秘密收藏,並對我諄諄叮囑,說是萬一化身遭險,難盡天年,務請我以此匣為他殉葬……”
卓軼倫揚眉問道:“這匣中盛的何物?是不是那冊武林秘籍‘百篆真經’?”
週三畏搖頭答道:“百篆真經厚厚一疊竹簡,我並親眼見我郭大哥斥為惹禍根苗,累死良友,把它親手焚去!故而小小鐵匣之中,所藏何物,無法可知,但郭大哥卻說只要夏侯娟掘墓劈棺,開視鐵匣以後,深仇自解,冤辱自清,他便可含笑九泉,偏偏在夏侯娟來此尋仇之際,我卻人事不知,昏昏醉睡,負了良友所囑。”
卓軼倫赧然說道: “周老人家不必難過,這樁錯誤之事,應該由我負。”
週三畏被他提醒,皺眉問道:“卓老弟,你為何在酒內作了手腳?否則雖然心中有事,酒易醉人,但我—向沉溺杜康,哪裡會醉得……”
卓軼倫被逼無奈,只好不等週三畏話完,便把自己發現他急痛成疾,然須安靜療治等情,說了一遍。
週三畏聽完話後,苦笑說道:“卓老弟一片仁心,對我有救命深恩,我哪裡還敢怪你,此事既已無心差錯,追悔何益?我們研究研究怎樣替我郭大哥報仇?並迫尋夏侯娟的蹤跡。”
卓軼倫指著西面的那片樹林說道: “夏侯娟是由此而來,也是由此而去。”
週三畏嘆道:“括蒼山已近‘東海’,除了一位震地驚天的武林奇俠,隱居海上之外,其餘的蛇神牛鬼,均困中原,夏侯娟既欲搜尋獨孤智、何撐天等遺蹟,自必西行,但莽莽江湖,毫無著落,要想找得這位姑娘,只怕真不易呢!”
卓軼倫笑道:“周老人家,你所說隱居東海的,是哪位武林奇俠?”
尉三畏道:“是當世武林之內的最傑出人物,名列‘三奇二帝,一絕六殘’之中的‘光復島主’衛三民。”
卓軼倫知道這位‘光復島主’衛三民,雖與自己兩位恩師,天山醉頭陀,哀牢山靈雲堡主彭五先生齊名,合稱“三奇”,但因他於“光復島”上聚集一般先明的孤臣孽子,整軍經武,企圖等機緣,重複漢業,還我河山,心胸太以偉大,遂無形中漸漸成為武林首腦人物。
慢說四海八荒間的正人俠士,就連旁門左道人物中,除了真正喪心病狂,甘心忍受異族奴役,認賊作父者外,也均對這位“光復島主”衛三民,莫不肅然起敬。
故而,週三畏一提到“衛三民”時,卓軼倫立即恭身肅立,滿面敬佩神色。
週三畏看在眼中,暗暗點頭地,含笑說道:“獨孤智據說是隱居於‘湖北桐柏山’中,惟不知確切所在。何撐天則經常在安徽黃山一帶,出現蹤跡,卓老弟若是隨意行俠,身無其他
要事,我們不妨便到這兩處走走。”
卓軼倫笑道:“五嶽歸來不看山,黃山歸來不看嶽,我早就對‘始信’‘天都’‘奇松’‘雲海’等‘黃山’勝景,欽慕備至,如今竟能與周老人家,結為遊侶,自然再妙不過。”
週三畏聞言,遂把墓前各物,收拾乾淨,不使留下任何痕跡,然後便與卓軼倫結伴同往“黃山”。
途中,週三畏突然想起一事,向卓軼倫正色道:“卓老弟,那何撐天雙臂俱廢,但雙足雙腳之上,仍可發出多種厲害暗器,且件件蘊有奇毒,老弟萬一與其相逢,卻絕不可對他過分輕視。”
卓軼倫點頭笑道:“多謝老人家指點,在下深明‘寸有所長,尺有所短’之理,從來不敢輕視任何人物。”
週三畏讚道:“老弟少年持重,真是難得,那日你發出一根紫色軟索,收取何撐天兩隻飛環之際,手法異常靈妙,是件什麼東西?”
卓軼倫含笑答道:“是根‘鐵線蛇筋’,經‘一帖神醫’葉天仕前輩,用靈藥浸泡,九蒸九制以後,贈我作為兵刃,此物剛之可化精鋼,柔之可以繞堵,任何寶劍,所不能斷,著實威力凌厲,頗為精妙呢!”
他一面說話,一面並取出“鐵線蛇筋”,遞與週三畏觀看。
週三畏接過一看,只見這根蛇筋,粗如人指,長約丈二,不禁駭然說道: “鐵線蛇長丈許,並不為奇,但能粗如人指,卻……”
卓軼倫不等週三畏話完,便即含笑說道:“老人家有所不知,這條鐵線蛇筋,本來細僅如線,長度卻有三丈六七,但精華則完全蘊藏在蛇頭以下的七寸長短的一段之內。葉老前輩便
系截取此段精華,再用其他珍貴藥物,九蒸九制,才漲粗長成如今這等形狀。”
週三畏聞言,暗凝內家真力,勁達四梢,手中“鐵線蛇筋”,果然隨之堅挺,成了一根細細鐵棍模樣。
他好奇心動,隨手凝力猛揮,龍吟脆響起處,路旁一方巨石,立被擊得裂成碎塊。
週三畏內勁一斂,見“鐵線蛇筋”立即柔軟如繩,心中不禁好生讚歎,遂遞還卓軼倫,並向他含笑說道:“卓老弟好好收藏,這根‘鐵線蛇筋’,真是萬金難覓的罕世武林異……”
“武林異寶”的“寶。”字尚未說出,這位“天琴醉叟”,突然呆呆出神,住口不語。
卓軼倫愕然問道:“周老人家,在想些什麼?”
週三畏仍自有點神思不屬地,喃喃答道:“我在想貧者是否期富?賤者是否期貴?弱者是否圖強?贏者是否圖壯?……”
卓軼倫莫名其妙地,失笑說道:“老人家想此則甚?這些都是無須置疑的當然之事……”
週三畏搖頭說道: “我知道這是‘當然’,遂要研究它們‘所以’,也就是要研究那些貧者、賤者、弱者、贏者,為什麼會有期富、期貴、圖強、圖壯等各種希望?”
卓軼倫皺眉笑道:“這話怎麼講呢?我認為‘所以然’之故,無非是那些生有缺陷之人,要想彌補缺陷。”
週三畏目光一亮,撫掌狂笑說道:“對了,對了,誰不企圖完美?誰不想彌補缺陷?我們應該利用這種自然心理,來個‘只消準備奇香餌,哪怕鰲魚不上鉤’?”
卓軼倫失笑道:“老人家興趣真好,居然想釣鰲魚,但那所謂‘奇香餌’,卻愈不好找呢!”
週三畏伸手指著卓軼倫,軒眉狂笑說道: “誰說不好找?常言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卓老弟不就是個絕妙的‘奇香餌’麼?”
卓軼倫苦笑問道:“周老人家,你怎麼這樣狠心,要拿我當做魚餌?”
週三畏不答反問地,怪笑說: “卓老弟,你在‘埋龍坳’中,曾為我療治急病,又與‘一帖神醫’葉天仕,頗有淵源,定必深通醫理,精於岐黃妙技!”
卓軼倫被他弄得糊里糊塗,摸不著邊際,雙蹙劍眉,點頭答道:“我曾蒙葉老前輩垂愛,耳提面命的細加指點,自然略解青囊之術。但……”
週三畏不等他往下再講,便即眉飛色舞,好不高興地,接口狂笑說道:“夠了,夠了,領會華佗一夕語,便是人間曠代醫!我們到了前面市鎮之上.購備一些應用藥材,再定製一塊招牌,上寫‘一帖神醫葉天仕親傳弟子卓軼倫,專醫天下疑難雜症,各種傷毒殘疾’。”
卓軼倫訝然問道:“周老人家,你這麼一來,豈不把我變成了個‘江湖郎中’了?”
週三畏瞪眼答道:“你作‘江湖郎中’,有甚關係?只要你當真精於歧黃,還不是一樣濟人救世?何況我也並不閒著,還要替你這位‘郎中’掮招牌,提藥箱,當下手呢!”
卓軼倫皺眉說道:“老人家休要取笑,你這樣做法,是否有什麼深意?”
週三畏怪笑說道:“當然,那還用問,老弟請想,獨孤智、何撐天等,均是身帶殘疾之人,他們若是聽得有位神醫,挾技濟世,怎會不來求你替他們彌補缺陷?”
卓軼倫“呀”一聲,好生敬佩說道: “老人家想得真高,這樣一來.我們便不去尋找他們,他們也會來找我們了。”
週三畏怪眼雙翻,得意笑道:“這就叫‘以逸待勞,主客易位’,卓老弟請自裁決,你到底是‘大開方便門,小試經綸手’?還是‘坐視垂釣者,徒有羨魚情’呢?”
卓軼倫聽出趣味,豪情勃發地,揚眉笑道:“先賢說得好:‘臨淵羨魚,何如退而結網’?我們就雙雙搭檔地,走走江湖,賣賣草藥便了。”
話方至此,忽又劍眉微蹙說道: “賣藥行醫,原無不可,但卻何必故意招搖地,把葉老前輩名號……”
週三畏聽他這樣說法,已知其意,連連搖手,接口怪笑說道:“卓老弟,你這就說的是外行話了。常言道:‘裝龍像龍,裝虎像虎’,又道是:‘幹一行便須像一行’,我們既打算過一段賣藥郎中生涯,哪裡能不事招搖?倘若兩位郎中,比鄰而居,一位沉默守分,技賽華扁,一位大擂大吹,毫無實學。則結果包管是不招搖的這位,門可羅雀,招搖的那位,門庭若市。”
卓軼倫揚眉一笑,週三畏又復說道:“故而:凡屬走江湖,做買賣的各行各業,均系三分本領‘七分宣傳’,哪怕你僅與葉天仕談過半句話兒,也要誇大為‘親灸心傳’,何況老弟還真正受過這位‘一帖神醫’的耳提面命。倘非顧慮到觸犯了這位葉老先生,我幾乎想在招牌上,替你書寫‘半帖神醫’四字。”
兩人計議既定,週三畏果然在市鎮上購備藥材,定製了布招、藥箱等物,與卓軼倫一路行醫賣藥。
一來卓軼倫的醫道真高,二來週三畏的宣傳極好,這一互
相配合之下,果然生涯鼎盛,聲譽鵲起。
他們走到“懷玉山”中一個小鎮,也就是浙皖兩省的接壤之處,兩人宿店對飲,卓軼倫不禁向週三畏苦笑說道:“周老人家,你這主意,出得真妙,我們一路行來,對於夏侯娟、獨孤智、何撐天等訊患,半點未獲得,但卻替人治了不少病,賺了不少錢呢!”
週三畏極為高興地,狂笑說道:“當然妙啊,治了不少病,你可以積德,賺了不少錢,我可以喝酒,豈非是於人於己,皆有裨益。至於探聽有關訊息方面,老弟卻不可性急,我們是把‘黃山’當做第一站,且等遊畢‘黃山’,再做道理,你難道不曾聽說過‘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萬般無難事,獨怕有心人’麼?”
卓軼倫舉杯笑道:“我倒並非有什煩躁不耐,而是覺得治病收錢,總有些不像俠義人物,我們以後可否……”
週三畏怪眼一翻,搖手叫道:“不行,你想免費施送,絕對不行,我有兩大理由,可以提出反對。”
卓軼倫喝了一口酒兒,含笑說道:“我願意聽聽老人家的所謂兩大反對理由。”
週三畏應聲說道:“第一點理由是掩護本意,既然賣藥行醫,則要錢是本份,不要錢是例外,我們何必要拘泥小節,引人起疑,致對本意有礙呢?”
卓軼倫無以為駁,只好繼續問道:“第二點反對理由,又是什麼?”
週三畏擺出一面孔的傷感神情,黯然嘆道: “俗語有云‘養兒防老,積穀防饑’,我老人家打了一輩子光棍,對於‘兒孫’之念,固已早絕,但窮愁潦倒,到處飄萍,對於苦日子卻
真熬透怕透,好容易如今才有了這麼一個賺錢機會,怎肯輕易放過?我這一把年紀,替你背藥箱,充下手,辛辛苦苦,所為何來?還不是為了積聚幾個買醉酒錢,和將來伸腿瞪眼時的棺材本麼?”
卓軼倫知道這位“天琴醉叟”的辯才無礙,舌利如刀,遂含笑說道: “周老人家,我們把收錢方法,變通一些,來個‘貧苦施醫,富貴加潤’如何呢?”
週三畏略一沉吟,點頭笑道:“這倒使得,我今夜便把這‘貧苦施醫,富貴加潤’等八個字兒,添寫在賣藥布招之上。”
話方至此,店家進房稟道:“有人求醫,用轎來接。”
週三畏揚眉笑道:“卓老弟生意來了,對方以轎延醫,顯系富貴之家,你不可忘記適才所定條件,要多收他幾文脈敬。”
卓軼倫白他一眼,向店家笑道:“我們不慣乘轎,只由來人引路同去便了。”
店家陪笑說道:“來人說是病家遠居深山,步行不便,才特派轎伕來接。”
卓軼倫方一沉吟,週三畏業已怪笑叫道:“卓老弟,這位病家,可能與眾不同,我們就莫拂對方好意,樂得歇歇腿兒,坐轎去吧!”
“與眾不同”四字,聽得卓軼倫會心一笑,遂與週三畏分坐對方所派來的兩乘小轎而去。
果然不僅小轎所經,盡是崎嶇山路,那四名轎伕,更復健步如飛,履險若夷地,走得十分快捷。
卓軼倫與週三畏均自心中雪亮,知道這次的延醫病家,定是綠林人物。
走了約莫頓飯光陰,小轎停在一片山莊的大廳之外。卓軼
倫與週三畏,才一下轎,便有位自稱蘇建祥的文生打扮之人,恭恭敬敬地,把他們接進廳內。
廳中陳設,華麗異常,絕不像是什麼山居隱逸模樣。
卓軼倫等侍役獻過香茗,便向蘇建祥問道: “請問主人,病者何在?”
蘇建祥陪笑答道:“在下只是這‘紅葉山莊’中的一名賓客,患病之人,才是莊主。”
卓軼倫道: “貴莊莊主,既感違和,便煩蘇兄請出一見,或是引我前往病室,因早點診斷下藥,才好使病者安心。”
蘇建祥聞言,便站起身來,把卓軼倫、週三畏,引往大廳屏後。